民国三十八年经典语录(他们从民国一路走来)
民国三十八年经典语录(他们从民国一路走来)“老二精明着呢,不会有事的。”李梁的媳妇秀梅坐在炕沿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小家伙八九个月,白白胖胖的,两个小手捧着乳房用力地吮吸着,小脸上泛着甜甜的笑。李太婆止住了咳,闭目养了一会神,叹息道:“眼下老天爷不让咱活了,一场雨啥也冲没了。梁儿,老二去郭家川接你大妹妹春香,到如今也没个人影儿,要在半路上遇着大雨,娘担心有啥事儿?”李梁跪在炕沿前装烟点火,“娘,这烟抽着顺口不?这是我用一个羊羔换来的上城烟。”“唉,还是我的老大孝顺我,知道娘的心思,老大、老二、老三,都没个省心的,一个个都跟我这个死老婆子较劲儿。”李太婆被烟呛一下,咳了起来。“娘,这烟硬点儿吧?你慢慢吸。”
我说过我要坚持,可是我又放弃,不是永远放弃,而是中途放弃,现在重头再来,也许不迟,于是,我拿起有些生钝的笔,我要写我的耳闻目睹,我要写我的所感所悟。我写,是发自内心,不是矫揉造作;我写,是为人生的脚踏实地,不是沽名钓誉;我写,也许平淡无奇,但留给自己,也是精神的寄托与安慰。并谨以此篇小说今年我的祖辈们,是他们教给我执着与坚强!
一
那是民国二十三年,秋高气爽,山里人忙碌了大半年,庄稼长势喜人,眼看丰收在望。一天下午,天边涌起团团黑云,渐渐越聚越多,如浪潮一般翻滚过来,不一会儿,彤云密布,雷声阵阵。李梁的心在雷声中如打翻的五味瓶,和家人不住地祈祷老天爷长眼。雷声震耳欲聋,紧接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山村笼罩在雨雾之中 骤雨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雨渐渐小了,山洪如奔马从河道倾泻而下,声如响雷。洪水漫过的庄稼地已沟沟坎坎,冲过的路面已成鸿沟。李梁叹着气,跺着脚上的泥水,进了屋,安抚老母亲说:“娘,别愁了,还能有些收成,家里还有些存粮,饿不着肚子。”
李太婆六十多岁了,身子骨还硬朗,拿着铜烟锅,敲敲炕沿,“梁儿,咱家是几口人呢,要不饿肚子难啊!唉,你给娘装锅烟吧!”
李梁跪在炕沿前装烟点火,“娘,这烟抽着顺口不?这是我用一个羊羔换来的上城烟。”
“唉,还是我的老大孝顺我,知道娘的心思,老大、老二、老三,都没个省心的,一个个都跟我这个死老婆子较劲儿。”李太婆被烟呛一下,咳了起来。
“娘,这烟硬点儿吧?你慢慢吸。”
李太婆止住了咳,闭目养了一会神,叹息道:“眼下老天爷不让咱活了,一场雨啥也冲没了。梁儿,老二去郭家川接你大妹妹春香,到如今也没个人影儿,要在半路上遇着大雨,娘担心有啥事儿?”
“老二精明着呢,不会有事的。”李梁的媳妇秀梅坐在炕沿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小家伙八九个月,白白胖胖的,两个小手捧着乳房用力地吮吸着,小脸上泛着甜甜的笑。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进来,满身都是泥巴,嚷道:“河道里冲下来几只羊。爹,是不是咱家的羊?你快看看去吧!”他开始拽爹的衣角。
李梁望望老太太,似乎探求老太太的意思。李太婆睁开眼,摆摆手说:“去看看吧,顺便看看老二回来了没有。久儿,你别疯跑了,过来,给奶奶捶捶背。奶奶这几日不知咋的,心里憋得慌。”
秀梅见怀里的小儿子睡着了,便轻轻地把小家伙放到炕上,说:“妈。你和久儿看着娃娃,我和他二婶去河边捞些浪渣。这一场大雨,冲得连做饭的柴火都没有了。”说完,迈着一双小脚出了门。
李太婆叹了口气,斜靠在枕头上想起了往事:想起她的男人中了举的风光,想起自己嫁入李家的付出,又想想现在,自己的老伴已离开人世多年她的三儿两女又不得让她安心。其实李梁是她的侄儿,李梁早年父母双亡,李太婆见他手脚勤快,也没个外心,她也在别人面前陈他是自己的大儿子,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是亲生的呢。李梁的媳妇秀梅十五岁就嫁人,但一场地震让她一夜之间成了寡妇。她只好又回到娘家。过了一年,又经人介绍嫁给了李梁,如今生了久儿、玉儿和忠儿。除了照顾孩子,一大家子的吃喝用都得他们小两口操心。李太婆的二儿子立贵现在现已娶妻五年多,也没个一男半女,让李太婆记在心里挂在嘴上,好歹二儿媳凤兰是个不善言谈的人,除了干活,把婆婆的唠叨到耳旁风,李太婆也奈何她不得。三儿子立祥年幼时过继给陈家村李太婆的娘家大哥,做了陈家香火的延续者,现也已娶妻,可老天似乎让陈家断根,他的媳妇生了三个儿子,个个活不过两岁,让陈家上下心痛不堪。
老四李立成没结婚,也长得英俊帅气,说参加什么革命党,让李太婆整天提心吊胆,生怕整出什么乱子来。大闺女香香嫁给了郭家川有名的大户郭家,大女婿郭自勤也参加什么革命党,还是个军官,按理说,香香当了官太太了,大闺女吃穿不用愁,可她每次回娘家,便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说是女婿找了小老婆,生不如死。小闺女成香嫁给了新集镇的温少爷,可温少爷放荡成性,吃喝嫖赌,稍不顺心,成香就是他的出气筒,软弱的成香整天以泪洗面。
想着儿女,李太婆叹道:“一个个不让人省心,这日子有啥盼头啊!”
久儿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奶奶,说:“奶奶,我困了,我想睡觉。”
“来,上炕来,陪弟弟说会儿话。”
久儿爬上炕就睡着了。
李太婆看着两个熟睡的孙子,心里有宽慰了不少。
天渐渐黑了,牛羊都进圈了,狗高一声低一声地吠叫着。李梁的女儿玉儿打了一盆水,说:“爹,娘,你们来洗把脸,我都快饿坏了,快做饭吧!”玉儿虽有五岁多,但乖巧伶俐,挺讨人喜欢。
凤兰摸摸侄女的头,笑着说:“弟弟也饿了吧!”转头对洗脸的秀梅说,“嫂子,你去给忠儿喂点奶,我去做饭。”
“凤兰,你也忙了一下午,忠儿还没闹呢,咱俩去做吧。”
李太婆从堂屋里出来,把忠儿塞到秀梅怀里,“娃娃都饿得没力气闹了,你去给娃喂奶。”说完进了厨房,凤兰也跟了进去。
不一会儿,晚饭端上了桌,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们一家人评味这一天来得惊心动魄,混着疲惫和各自心中的惦念,和这饭菜都吞下肚子。。
凤兰眉头紧锁地说:“立贵出门好几天了,还没个影儿······”
“急啥,这个家,除了他这个娘,他还有啥挂心的,没儿没女的。”李太婆说话掷地有声,如石头般砸在凤兰的心头,凤兰的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啜泣起来。
秀梅想安慰妯娌两句,但看着婆婆阴沉沉的脸,也没敢出声。
这时,院外传来了喊声,“久儿,开门。”
“是二爹回来了,”久儿跳下炕,来不及穿鞋,便飞奔出去。
“娘,我回来了。”立贵牵着久儿的手进了屋。凤兰连忙抹去眼泪,去灶房盛饭去了。
立贵叹息着说:“今儿雨好大啊。下河道吹得可惨了,路面都吹坏了,大妹子香香要来······路太难走,我一个人就赶回来了,担心家里人,还好,咱家还好。”说完,狼吞虎咽地吃起了媳妇端来的饭。
吃完饭,凤兰收拾碗筷,秀梅照看孩子睡觉去了。立贵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李太婆可是个精明人,感觉到立贵有话又说,就问道:“老二,你大妹子出啥事了吗?”
“没,没有,只是······”立贵看了看大哥,“大哥,今儿路滑,路都吹断了,香香想来,我没敢接来。过两天,咱俩去接。”
“香香好着,就行啊!”李太婆摆摆手,“你们累了一天了,回屋休息吧!”
二
郭家川的郭家,是远近闻名的官宦人家,知书达理的郭老爷和李老爷是同窗好友,又一起中了秀才,后来,李老爷再没有进学,而郭老爷中了举,做了几任知县,但两人一直相交甚密。郭县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郭自勤文质彬彬,读书勤奋上进,在兰州进了洋学堂,郭老爷每次与李老爷谈起他,便赞不绝口。李老爷便有心与他攀儿女亲家,说自己的大女儿香香如何端庄贤淑。后来,郭老爷亲自登门造访,见到了出落得水灵灵的香香,便当这香香的面提亲。至交加儿女亲家,李老爷满口答应。郭老爷回家立马打发二儿子郭自勉去兰州催大儿子回家成亲。郭自勤是新潮青年,哪里还考虑婚姻大事,一百个不愿意。郭老爷只好亲自出马,把大儿子领回了家。郭子勤见香香是个小脚女人,死活不愿意。郭老爷便家法相加,死拼硬逼。郭子勤只好任父亲摆布,送聘礼后,就择了良成吉日把香香娶进了郭家的门。新婚第二天,郭子勤就要辞行,郭老爷还是家法相加,算是留了下来。可到了第四天,郭子勤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过家,可怜香香独守新房,整天以泪洗面。开始,因为李老爷和郭老爷是至交,香香在郭家也受人抬举,但好景不长,一年后,李老爷溘然长逝,娘家家道衰落下来。没有娘家人撑腰,没有男人的疼爱,郭家上下便对她冷眼相待,这样的日子真的生不如死。
香香逢年过节被哥哥接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她就哭诉心里的痛楚。李太婆和她一起哭哭,还是安慰女儿:“你活是郭家的人,死是郭家的鬼。你的男人在外面干大事儿,你要耐着性子等着,他会回头的。”
“妈,自勤来信说了,他是新时代的人,要与自己的家庭、旧的婚姻断绝一切。这都是他每次来信说的。娘,爹教我自小读书识字,你咋又给我缠脚让我不能迈出大门一步?人家自勤看不上小脚女人······“香香的眼泪断了线地掉了下来。
“唉,香儿,认命吧。你爹和郭老爷是老交情,你可不能做傻事儿,让你爹地下不能安息啊!想开吧·····“李太婆也在一旁抹眼泪。
香香在娘家不愿回去,李太婆还是打发梁梁备好驮骡送她走,香香一路走,一路哭。进了郭家门,还是抹去眼角的泪水去拜见公婆。郭老爷还是一个劲儿地安慰,:“香儿,你有啥委屈,就给爹说。回娘家多住几日也无妨。养不教,父之过,都是爹不好,对他管教有失。自勤前些天来信了,省里派他回安县做县长,等他安顿好了,打回来探亲。爹自有办法管他。你歇息去吧!”
婆婆却阴着脸说:“这自勤不知啥心思?你别闹得儿子连娘都不认了。说不定他在外面早有中意的人了。”婆婆看见香香脸色变得煞白,更是没好声气地说:“这次自勤回来,你们好好谈谈,别老这么搁着,也不是个事儿,让我这个做妈的一年到头见不上自己的儿子。”
郭老爷气得跺着脚,瞪着老婆子说:“自勤若敢有非分之想,我就打折他的腿。我拿这条老命和他拼了!香香论长相、品行儿哪一点配不上他?哪一点比外面的狐狸精差?气死我了!”
婆婆对公公有几分畏惧,扭头进了里屋。香香拿出一双新做的鞋说:“爹,我做了双鞋,你看合适不?你就别生气了,我知道怎麽做。”
郭老爷接过鞋,试了试,叹道:“这么合适,自勤没福啊!”
日子如流水,不停地往前流,香香小心翼翼地在郭家熬着,更加谨小慎微。她多么盼望能做一个完整的女人啊。
丈夫郭子勤总算回来了,他是一县之长,是那般的风光。他拜见了爹娘,他似乎不认识妻子了,正眼也不看她一眼,在妯娌面前她更是无地自容,她逃进了自己的屋,掩面痛哭,直到日落西山,自勤才推门进来,但两人无言以对。丈夫经不住爹的逼迫,例行公事般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早便回了任上去了。
郭家二少爷自勉在外面浪荡滋事,与同乡的穆乡绅发生冲突,他仗着有当县长的哥哥撑腰,便敲诈了穆乡绅家许多财物,包括土地和牲畜。穆乡绅住着大堡子,有私家枪和保卫队,一般人不敢惹,自勉虽得了钱财,但被穆乡绅的家丁打得皮开肉绽。郭自勉在家呻吟了几日,便连滚带爬的到安县县衙门找哥哥告状,但哥哥却去省城兰州开回去,自勉只好回家疗伤,婆婆便指使香香给小叔子端茶递水,悉心伺候着。
过了两个多月,自勉伤势痊愈,又找去告状。听了事情的原委,郭县长沉思了一会儿,无奈地说:“这件事上,错在你,你别仗着我的势惹事了。不管矛盾因何而起,你还抢人家的财物,就应该把你抓进大牢。”
“哥,我是你的亲兄弟啊,你看看我身上的伤,”自勉便解开衣襟,露出背上的伤痕,“穆家算什么东西,竟敢在县太爷头上动土,他是不把你也不放在眼里呀!你也不能让你的亲弟弟白挨这一顿打啊!”
“你立马回去,别在县衙门滋生是非,我是安县老百姓的县长,不是郭家人的县长。你把抢的东西给人家退了。我会公正处理这件事的。”
自勉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哥,你也不回去看看嫂子去。一日夫妻百日恩,听说嫂子有身孕了,这些天一个劲儿地吐。可怜见的······”
郭子勤脸色铁青,“什么?她有身孕了?”
“唉,哥哥,你这里正是清水衙门啊,你分得够清的,不给自己的弟弟伸冤,不认自己的亲骨肉,不认自己的老婆,真是铁石心肠的清官啊!哥,嫂子一个女人家,在咱们这莫大的家里,活得难啊!”
“我知道你又闯乱子了,你叫你嫂子今后······我和她只有夫妻的虚名!”郭自勤双眉紧锁。
“那你为啥让她守活寡啊?你这不是留着锅里的看着锅外的吗?”
“这都是爹逼的!我有啥法子?”自勤颓唐地坐在椅子上。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哎吆吆,这是自勉弟弟吧?早听自勤说过,今天见了真是名不虚传啊!又告状来了!”
自勉抬头一看,一个窈窕女人从侧屋走出来,一身旗袍,高跟鞋踩的地面蹬蹬响。自勉冷笑道:“看,我说中了吧?听说你金屋藏娇,果不其然!哥哥喜新厌旧啊,那怪让嫂子那样百里挑一的女人独守空房啊!”
“吆,心疼嫂子了!小叔子心疼嫂子,这其中另有隐情吧?”洋女人尖刻地说:“我和自勤可是同学,你哥公务忙,邀我来帮他处理公务!”
“好了,好了,别遮掩了。告辞,告辞,”自勉恭恭身,一脸的不屑。
“自勉,你嫂子是个好人,就是我和她不是一路人·····”自勤叹了口气,“我和她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她怎么能会怀孕呢?你一个做小叔子的,怎么知道她会怀孕呢?咱郭家是个大户人家,这其中的隐情说出去,咱郭家人的脸往哪个搁呢?”
自勉突然如霜打的柿子,低下了头,慌了神,嘴里嘟囔道:“爹已经给我定好了亲,迎娶的日子都定好了。哥,这是你啥话也别说了,说出来就害两条人命啊······不管啥,也是咱郭家的血脉啊!我知道我有错······哥,你就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吧,她本分知礼,长得不比她差,”他说着,瞟了高跟鞋女人一眼。
“反正这个家我是不会回了,这儿就是我的家。你们好自为之吧!你走吧。我们还有公事呢!”
那女人挽着郭子勤的胳膊向门外走去。
三
转眼到了二月二,尽管余寒犹冽,但郭家暖融融的,上上下下热闹非凡,因为是郭家二少爷结婚的大喜日子,登门道喜的人络绎不绝。这让香香不由想起四年前嫁到这里时的情景,也是如此的热闹,也是如此的喜庆,但“物是人非事事休”,想起来就只能让人徒增伤感。她心不在焉地装着干果盘,心里堵得慌,也不敢表露出来。自勉进来过一次,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又转身出去了。接下来是鞭炮声,迎客送客声······那觉得眼前恍惚起来,但她还得强打精神。
一个帮忙装果盘的女人叽叽咕咕地说:“你猜猜,新娘子家的陪嫁多不多?”
“可多呢。不愧是富家小姐,抬进来十几大箱子,”一个粗使丫头说:“新娘子好像丑了点,二少爷也好像不太高兴,也懒得招呼人,可把老爷累坏了。”
“那大少爷为啥也不来应应景儿?”
那丫头偷偷地指指香香,低声说:“听说大少爷领了一个读过洋学堂的女人,和老爷闹翻了,去年冬天,又因为穆乡绅的事与二少爷闹僵了。”
年龄大的女人推了丫头一下:“小声点。让大少奶奶听见。我觉得大少奶奶比以前好看多了,人也胖了。到这个份上,还和没事人一样,听说大少爷要和她离婚。”
“啥?什么是离婚?”
“就是不要她了,让她回娘家。唉,这二少奶奶一进门,大少奶奶的日子更难过了。”年龄大点的女人同情地说。
“我看二少爷对她挺好的,都让外人说闲话呢。”
“管好你的舌头,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年龄大的女人抬头看见香香的脸色变得煞白,忙走到跟前,“大奶奶,你要不歇歇吧!啥事都想开些!小红,给大奶奶端点吃的去。”
那小丫头笑着出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酒尽人散,孤灯难眠。香香打发贴身丫头找来来帮忙的大哥梁梁,又是泪流满面。
梁梁安慰道:“人家新少奶奶刚进门,你就帮老太太应应景儿,你咋能明天随哥哥回娘家呢?这点规矩你总懂吧!”
香香抹着眼泪说:“哥,那你就歇去吧!为了妹妹,你在郭家又忙了这些天,都干的事粗活。恐怕往往后还要连累哥哥呢!”
“明早哥走了,你好好照顾好自己,过几十几天哥哥来接你!拿出精神头来,别让他们小瞧咱!”
香香点着头送走哥哥,一夜无眠。
梁梁走后,香香更加小心做人。可耳朵里还传来了风言风语。一天,她在檐下做针线,一个帮厨的大妈和二奶奶走过来,还指指点点地说:“你看那大奶奶的样儿,肯定是怀上了。好像做了不光彩的事情似的,还遮遮掩掩的。老爷和老太太还不知道吧?”
郭家二奶奶进门才几天,就开始操持家务,是个急性子人,快嘴快语的,有不合心意的事儿,可不饶人。一天,二少奶奶来大奶奶的屋里,,“大嫂,你一天闷闷不乐的,可别憋出病来。大哥不回家,听说有了新姨奶奶,你也不找到县衙门里闹闹。要是我,我就找他,让安县的百姓知道他们的县长怎么怎么让一个上了几天洋学堂的女人迷住了而六亲不认的!。听说你有了身孕,这肚子的可是郭家的血脉,我这就去给老爷说······”
王大妈凑近二奶奶的耳朵悄悄地说:“大少爷说他要和大奶奶离婚,娃娃生下来也难啊!”
香香没听见王大妈的话,但二奶奶碎了王大妈一口,“老不正经的,尽说胡话,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转身笑着对香香说:“嫂子,这世道,人不能太软弱,你去找大哥去。”.
“妹妹,谢谢你的好心!”香香的眼泪来了。
王大妈笑了笑,拉着二奶奶走了。
但闲言碎语还是传开了,郭家二少奶奶对香香渐渐没了好声气,有时不免还对她冷嘲热讽的。香香整日以泪洗面,难以成眠,她恨命运的不公恨丈夫的无情,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勉的软弱,可除了恨又能怎样?
夏夜的一个晚上,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香香摸着渐渐隆起的肚皮,叹着气。敲门声响起,开了门,自勉进来,她扑到他的怀里,啜泣起来:“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你也对我不冷不热的,二奶奶话里带刺,如果再闹到老爷那里,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们的娃娃也许保不住了······”
自勉惶惶地拭去这香香脸角的泪说:“她今天回娘家去了,我才有机会来。我知道你难过······”
“要不咱们远走高飞吧,走哪儿都行,我不怕苦,不怕······啥也不怕,为了我们的孩子·····”香香哀求道。
“不行啊,这么大的家业呢!我有难处啊······我把你送回娘家去,躲躲吧!你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香香推开自勉,“你是不是想赶我走,好过你的好日子?”
自勉紧紧地抱住香香,“看眼前的情形,我又能怎样?我给你多准备些银钱,等孩子生下,我再做打算。这事我已经和你大哥商量过了,现在只能如此了。”
“我苟且偷活吧!”香香不停地抽泣着,直到深夜。
第二天,李梁的驼骡来了,一匹驮着香香,一匹驮着两个大红箱子,离开了郭家,一路无言,直到夜色沉沉,才进了李家的门。
李太婆见了女儿,热泪盈眶,久儿跑过来,扯着香香的衣襟,嚷嚷:“大姑,你给我带好吃的了吗?我可想你呢,奶奶天天念叨你呢。你这次要多住些日子。”
“看把你亲的,”香香破涕为笑,摸着久儿的小光头,“想姑姑的好吃的了吧,二哥,你把那两个大红箱子放到哪儿呢?”
立贵搀着老娘:“在堂屋呢,都进屋说话吧。”
大家都进了堂屋,香香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久儿,玉儿,还有忠儿,这是你们几个馋嘴猫的。”
久儿急忙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把糖果,嘻嘻的笑着,忠儿只有十个月大,在秀梅的怀里扑腾,张着两只小手呀呀地叫着,李太婆拿了几个给忠儿,“这么小,就知道为嘴的。久儿,你和玉儿少拿些,剩下的让你娘收着。”
“娘.,你收着吧,好哄孙子。”秀梅恭敬地说。
李太婆点点头。
香香又从箱子里拿出两匹绸缎,一截给秀梅,一匹交给凤兰,欲说话,眼泪却不禁夺眶而出,不由掩面痛哭。
“妹子,你这又咋了?”立贵怒骂:“郭家这狗娘养的,我看他们能得势多久?我找他郭家理论去!”
“唉,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自从你爹去世后,咱家不比从前了,低人一等啊!咱哪敢用鸡蛋碰石头。天塌不下来,心放宽些!”李太婆替香香拢鬓角凌乱的头发,忍作笑颜地说“香儿,有老娘在,啥也别想。娘一辈子经过的事比你们见过的人还多,娘不一样挺过来吗?你这样一直愁眉苦脸的,把娘急死了,谁替你做主啊?来,上炕,咱娘儿俩歇歇脚。秀梅,凤兰,晚饭准备好了吗?”
晚饭过后,上灯了,李太婆对久儿说:“你和玉儿去西屋睡去,我和你大姑有话说,吵得你们没法子睡觉。”
“娘,就让他们睡堂屋吧。”香香见久儿一脸的不愿意,就替他俩求情。
“就一晚上都不行。你爹妈身边有刺扎呢!这一对儿都叫我宠坏了。再不听话,奶奶你就生气了,那糖果就没你们的份儿呢!”李太婆故意板起脸说。
久儿、玉儿这才嘟着嘴,去了西厢房。
香香和母亲便熄灯和衣躺下,她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无所是从。李太婆也哽咽道:“你再不能回去了,回去的话,你和孩子肯定是死路一条,你就安心住在这儿,等孩子生下再说。好歹这个家是娘说了算。”
“娘,自勉说,他过几天来和你商量。”
“商量个屁,”李太婆声音高了许多,“生米做成熟饭了,还商量,不用他来了。他还嫌闲话不够多?让你大哥明儿去郭家一趟,就说你病了,在娘家调养些日子,让他们不必挂念。”
山风习习,虽说是六月天,但山里人也不觉得热。香香一夜无眠。
四
香香在娘身边,经过大家的开导,人也爽朗多了,脸色也红润起来,但不敢出门见外人,有时不免也生闷气。
转眼到了八月,正是庄稼人最忙碌的时候。李梁和雇佣的几个麦客,在田地里奋战着,他可不怕苦,从天蒙蒙亮起身,到掌灯时分回家。老二立贵心头却没几分热劲儿,妻子凤兰至今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他有时在家帮衬一下,又是在街上乱逛,这也招来周围邻人的指责,说他没有老大梁梁一份孝心和劲头啊。
一天,李太婆对立贵说:“妈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一下。”
“娘,啥事吗?这么神秘兮兮的!”
“立贵,你在家闲不住,在街上,有人问起你忙啥,你就说你媳妇快生了······”
“妈,这是啥意思吗?”
“你不知道啊,你大妹子眼看快生了,你总给孩子和香香一条活路吧!”
立贵沉吟了一会儿,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村里村外都知道李立贵总算要当爹了。
冬天人们闲下来了,闲话也多些,但嘴张在别人头上,任由他们说去吧。一个深夜,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李家人的生活,可李太婆在沉稳中操纵着一切。似乎最忙的是立贵,他见人就说:“媳妇总算生了,中年得子,好难啊!”
路人也道喜:“立贵,恭喜了,凤兰总算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现在有精神头了。”
“我立贵从此要重新做人了,再不能成天东游西逛了,儿子要吃要喝,唉,就是这个死婆娘,没奶水,急死了。”说着,他把手里拿着的药包在眼前晃了晃,“在中药房取了几副下奶药,不知这管用不?”
一个老大妈说:“猪蹄子下奶好,可这麦黄八月的,哪找猪蹄滋补?你家几百只羊养着呢,杀几只,好好补补,奶水肯定多,”
“立贵,你给宝贝儿子起了个啥名字?”
“没想好呢,才生几天,连奶水都没有,哪有心思想这个?”立贵对一位老大爷说:“大爷,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给我儿子起个好名字,听起来顺耳,叫起来顺口就行。”
“奥,我想想,这起名字,还要看看孩子的生辰八字。你娘也会起名,她老人家心思好!”老大爷笑着应着。
说着,立贵到了家门口,与大家分了手。立贵走到后院,在一个暗房里传出了一个婴儿的哭声,立贵进去把药放下,跟母亲说着话。秀梅正给婴儿喂奶,小儿子忠儿趴在旁边吱哼。忠儿才一岁多岁,还走不稳,这几天他已经没吃娘的一口奶了,秀梅这几天既要照顾一家的吃喝,,还要奶刚出生的婴儿,忠儿可受罪了。她本想偷空儿给忠儿喂口奶,可婆婆每次要摸她的奶头,如果奶头软软的,就开始骂。无奈,她只好把所有的奶水留给了刚出生的婴儿,忠儿吃不上,弱得头大脖子细的,趴在炕上一脸的可怜相,她心难受的要命。现在,她看到怀里的小家伙贪婪地吮吸自己的奶水,心里也不由地疼爱起来,如自己的亲生一般。她也就横下心来断了小儿子的奶水。
立贵朝门外喊了一声,“玉儿,你把忠儿抱到厨房喂口吃的,小家伙可怜见的。”
玉儿应着声进屋抱走了忠儿,忠儿使劲地哭着。
李太婆拄着拐杖走到秀梅面前,摸摸秀美的奶头,“我的小乖孙子,吃饱了吗?秀梅,你这几天要吃好些,奶水不够,娃娃受罪。”
立贵瞅瞅坐在炕角的凤兰,“娘,给娃起个名吧。”
“起个啥呢?我想,起个顺儿吧,盼他顺顺当当的长大。”李太婆把婴儿抱在怀里意味深长的说。
“好,这名字好,就叫顺儿。”凤兰侧过身看着婴儿,李太婆瞪了她一眼,凤兰无趣地低下了头。
秀梅站起身,系好扣子,“順儿,顺当还乖顺,就叫顺儿。娘,我去给香香做些吃的,让她好生将息着。”又对立贵说:“他二爹,明天他二婶娘家人来看大人娃娃,咱宰羊还是杀鸡,你和你大哥商量着办吧!”
李太婆说:“你大嫂说得对,老三,你去忙这事吧。”
立贵走后,李太婆叹口气说:“大媳妇子,这以后就要辛苦你了。娘是直肠子,有些话也就当面说了,你把忠儿的奶水彻底断了,里外都是孙子,但娘也是没法子啊。你可不能存私心,每次我可要摸奶检查呢。”
秀梅没吱声。
从此,秀梅每次给順儿喂奶,李太婆先要摸摸秀梅的乳房,如果乳房瘪着,秀梅就要挨训。
熬过了一月,凤兰不用蜗居在屋里了坐月子,开始帮家务了。秀梅便轻松了许多,但也憔悴了不少,尤其小儿子忠儿自断了奶,又是大热天的,瘦成皮包骨头了,她只偷偷地流泪,嘱咐玉儿好好操心忠儿。但每天抱起白白胖胖的顺儿时,心里又说不出的幸福。
香香在娘家四个多月过去了,由于有人尽心照顾,脸色滋润,越发地俊俏了。一天傍晚,郭自勉来了,看了看香香和孩子,把一封信和一些钱交给李太婆。李太婆叹着气,打开信,是郭老爷写来的:“亲家母,养不教父之过,我也万般无奈。我也多次催促自勤接香香回家,但他有公务,只好一拖再拖。现如今香香儿媳的病好了,身体无大碍,我让自勉接他回家吧。我最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是念着李老爷的好,向亲家母赔个不是。”
李太婆说:“等过了中秋节,香香再回吧。”
自勉见香香眼睛红红的,但碍于人多口杂,只淡淡地说:“那我走了,过了八月十五再来吧。”说完,就告辞了。
天气愈来愈热了,走过田间的小路,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面前是金黄色的麦穗,颗粒丰满,沉甸甸的,把稻杆压弯了腰,总也直不起来。往眺望去,全部麦田就像是一张漂亮的黄色地毯。一阵风吹过,麦穗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就像是金色的大海中的波浪,一浪推着一浪,此起彼伏,十分壮观。梁梁和伙计们在麦田挥汗如雨,总算把麦子收割完,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他心里踏实了许多。眼看中秋节就要到了,为了过一个热闹的中秋节,为了全家人都能聚一聚,他便也没请示娘,先打发立贵接嫁到新营镇温家的小妹成香,也好给娘一个惊喜。他还叫儿子久儿告诉老三立祥一声,到时也过来应个景儿。老四立成现在在革命队伍里,到如今连个音讯都没有,也就不惦念他了。
秀梅和凤兰也知道婆婆的威严,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吃的喝的也一样一样准备起来。
去接成香的立贵在天黑时分也进村了,半道上遇见了同村的张大春和他媳妇。张大春嘿嘿地笑着,“这是成香妹子吧?咋瘦成这样?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比我们这些粗人有福分啊?不缺吃缺喝的。立贵,你四十得子啊,请老哥喝一盅吧!”
立贵拍拍张大春的肩,“这个自然少不了,你和我一起玩泥巴长大的,你家伙都抱孙子了,不能比啊!八月十五来吧,喝几盅。”
大春媳妇凑过来看看成香,“妹子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儿?你高兴才对啊,那天我从你家门前过,瞅见你姐香香了,人也胖了,比当闺女时好看多了!”
“老太太让我把两个妹子接来,也是高兴我家又添丁啊!老哥,我到家了,进去坐坐。”立贵在家门前扶成香下了毛驴。
“回头见吧。”大春两口子走远了。
暮色从远山外暗暗袭来,山色一刻儿深赭,一刻儿淡青地转换着颜色.傍晚的风光恬静幽美,那种说不出的和谐使六月里的夕照格外韵味深长。古旧一点的庭院门前的石狮子漠然的立在暮色中,成群成阵像一片片墨点子似的老鸦在老态龙钟的榆钱树的树颠上来回盘旋,此呼彼和,噪个不休。
成香摸着石狮子心里默念道,“我回来了,”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立贵跺跺脚,“你们女人咋这么多眼泪?有啥心事进屋慢慢说,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呢,让旁人看见笑话。”
成香迈着小脚进了堂屋,见了娘,拉着老娘的手就是个哭。香香抱着順儿,眼泪也不由流了下来。
做娘的心碎了啊!
“娘,在温家,我活不下去了,你咋不叫哥哥早早接我回来,我死了你们想见都见不着啊。”成香已泣不成声。
李婆婆哽咽着说:“这些日子,为你姐的事,娘都被搅和得焦头烂额的,你没顾上看看。娘咋这么命苦啊,为啥我的女儿在婆家这么苦啊!”
“娘,我的婚姻怪我爹,妹妹的婚事怪你。你看上温家的家业,,可谁不知道温大少爷是个浪荡子,一天除了斗鸡玩狗,就是在外面厮混。家里的吃的宁可给狗猫吃,也不给穷人给一点儿。在新盈镇说不知道他的恶名。你看,妹妹以前那么俊得模样儿,如今让我折磨成啥样了呢?”香香越说越生气,声音也高了起来,不料吵醒了怀里的婴儿。順儿哇哇地哭了起来。
李婆婆把順儿抱在怀里,哄着拍着,说:“立贵,你去厨房找些吃的去,也累了一天了。顺便把把你嫂子叫来,给娃娃喂奶。”
秀梅听见孩子的哭声,匆匆进了屋,抱过孩子掀起衣襟,李太婆顺手摸摸她的乳房,点点头说:“你嫂子就实在,娃娃奶得白白胖胖的了。”
香香叹口气说:“这娃娃以后路不知要咋走了?看来要靠嫂子了。”
秀梅不由自主的在順儿的额头亲了亲,“这眉眼长得俊的,我觉得和我亲生的一样疼呢!”
“来,吃饭别只顾着说话。”凤兰把饭菜端进来,“成香妹子,看看你,那有个少奶奶的样儿?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哭有啥用?”她扶成香坐在餐桌旁。
成香低下头,眼泪和着眼泪咽下肚子里去了。
秀梅见順儿吃饱了,轻轻拍拍順儿的后背,顺儿打了个奶嗝,甜甜地睡着了。秀梅说“娘,顺儿我还是抱到东屋去睡吧。我知道你们娘儿三好不容易到一起,话头儿长着呢,搅得哇哇大人都睡不好。”
香香似乎有些不舍。李太婆赞许道:“唉,还是我的大儿媳知娘心。老二媳妇,家里的活计你就多负担些。你大嫂累多了,就缺奶水,小順儿受罪。香香,娃娃有奶便是娘,你大嫂多贴心,让她一个劲儿操心去。”
秀梅起身抱順儿走了,凤兰收拾了碗筷走了。
成香免不了对老娘、姐姐哭诉自己的不幸。
成香的丈夫温大少爷喜新厌旧,成香刚嫁给他时,他还有几分疼爱,可渐渐地他在外面厮混,吃喝嫖赌惯了,温老爷和老太太对他奈何不得。好歹成香总算有了身孕,总算有个盼头,如果生个一男半女,也许能让他回心转意,让他念及念及夫妻情分、儿女情面会收敛一些。谁料女儿出生以后,他还是恶习不改,成香苦苦哀求,换来的还是拳脚相加,恨不得成香死了,他好再娶一个新老婆。老爷、老太太奈何不了儿子,全家人对成香的态度也渐渐地淡了。眼见的没有了活路,娘家的哥哥来看她,还是好言相劝,说,媳妇熬成婆,日子也就有头。成香心里明白,娘家的威望也大不如以前了,但娘家人的脸面总还是要的,不忍,就只能给娘家人脸上抹害了。
成香用一直发抖的双手捂住眼睛,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地慢慢地移开,她觉得,一秒钟如度过了整个春夏秋冬一样。一连串泪水从她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没有一点儿的哭声,只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痛苦如泰山压顶般地袭来,她的手脚似乎麻木了,血液快要凝固了,心脏似乎也要窒息了,好像有一把尖锐的刀直刺进她的心里!
李婆婆老泪纵横,“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哥说的对,熬着吧!等你姐的事安排妥当了,娘在想办法吧。”
“妹子,你不光为自己活着,你要为咱娘活着,为你的年幼的女儿活着。”
“姐,那你现在咋办?郭家人知道你如今的事吗?”成香抹着眼泪,又开始替姐姐发愁。
“昨天,郭家人捎来口信,说要我回去,郭家老爷病重,要见我一面,”香香抽泣着说,“你说,我能咋办?我回去舍不下順儿和娘,回去有啥活路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能咋办?回去吧,順儿有娘拉扯,你就放一万个心。郭老爷,你公公对你还不错,与你爹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你回去待一段时间,也堵堵那些说闲话的人的嘴。这头,有娘挡着,娘安排密不透风,谁也说不上闲话。八月十五,顺儿也满四十天,叫亲戚邻人贺一贺。”
“娘,我——”成香欲言又止。
“别哭了,你回来,与家里人见见面,把心里的委屈说说,心里也就没啥了。女人都是苦水坛子泡大,就认命吧。学学娘,熬出来就好了。过了八月十五,你姐儿俩回自个儿家去。时间久了,娘想你们了,你们想娘了,你哥就接你们回来。娘没啥能耐,给你们宽宽心总行吧。“李太婆躺下,“睡吧,“
香香看见娘已经睡着了。姐妹俩又说了许多伤心的话,直到深夜。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一大清早,秀梅和凤兰蒸月饼,煮羊肉,准备下酒的凉菜。
李太婆怀里抱着順儿,在立祥面前怨道:“老三媳妇真不是个有眼色的,也不过过来帮帮锅灶,也算凑凑热闹。猪婆娘养活不了自己,一天哭哭啼啼的顶啥用?”
老三立祥伤感地说:“这谁也受不了,好好一个娃儿,苦巴巴的养到一两岁,会叫爹会叫娘了,猛然间没了······”他摸着眼角,欲哭无泪。
李婆婆见身旁没外人,压低声音说:“祥儿,你与你大哥和大嫂商量一下,能不能把忠儿过继给你们?这样你们以后······也好啊!”
立祥打断母亲的话,“娘—,你别瞎出主意,别难为大哥、大嫂了,忠儿才一岁多,加上才断奶,娃娃弱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我说啥也不能担这个责任。”
“你懂个啥?别人生的娃容易活,这叫引头儿,说不定会给你们引出男女呢。你们还想生一个没一个?听娘的话,你找机会在你大哥和大嫂提念提念,娘给你们通融通融。”
“娘,要不这样,改天你提念一下,如果老大两口子愿意,咱也不用着急,待忠儿走稳了,过了两岁,我们再抱过去不迟。娘,这一段日子弱成那样,还见不着娘,娃娃心里急,害怕有什么闪失。娘,你也别太私心,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别光一个劲的疼順儿。”
李婆婆无奈地说:“也成。不是娘有偏心,順儿就靠你大嫂救命了。好歹中二这一段日子也没啥毛病。你也给娘提了个醒儿,要玉儿多多操心忠儿。唉,娘都操碎心了,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他娘儿俩正说着话,道喜的人都陆续来了,在院中高声谈笑着,打断了话头,立祥就起身出屋招待来客了。
院里搭了两个帐篷,酒席就安排在帐篷里。李太婆从堂屋里出来,见亲戚邻人来了不少,有拿吃食的、小孩衣服的、有拿布料的······立贵招呼着大伙儿,有人陆续落座。一帮老妇人和年轻媳妇要看婴孩,李太婆也就招呼着她们进了西厢房。凤兰这阵子抱着顺儿坐在炕上,见她们进来,脸儿红扑扑的,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吆,二奶奶,生了娃娃,也变得娇贵了。都出了月子,还不下炕干活。我生了娃娃,三天就下炕干活了。”张大春媳妇笑着说。
一个老婆婆说:“母鸡不下蛋,差点把我急死生了肯定不同以往了。李婆婆以后可要对二奶奶好点。”
李太婆坐在炕沿上,“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威名在外,为这一大家子操碎了心。唉,如今还是愁啊,凤兰没奶,你们有啥下奶方子吗?”他用拐杖捣了捣地面,皱着眉头,急切地说。
“唉,这娃娃还出落得还心疼,长得滋润啊。长大肯定是一个机灵好看的小伙子,”凤兰的娘家的嫂子说。
“说来这娃没福也有福啊。他大妈奶上了这个娃儿,才救了这娃的命。”李太婆拉拉顺儿的手。
順儿突然大哭起来,“娃娃饿了,凤兰,你要不去帮灶,香香和成香两个也忙不过来。叫你大嫂快给娃娃喂奶。”李太婆抱过順儿,凤兰下炕出去了。
“娃娃是不是要岁儿钱?来来,都给娃娃岁儿钱。”凤兰的娘家嫂子掏出了一些零钱,陆续进来的妇女都给順儿岁儿钱。順儿还是哭,这时,秀梅一身油气进来。李太婆顺手摸了摸秀梅的乳房,把順儿塞在秀梅怀里,“你没光顾着别人的嘴,我的宝贝孙儿缺了吃喝。”
屋子里一片哄笑。
順儿吮吸着香甜的奶水,脸上泛着甜甜的笑。
院子里杯盘交错,也是一片笑声。
天色渐渐将晚,人群陆续散去。立梁打扫了庭院,香香和成香帮嫂子收拾了锅灶。李太婆指挥立贵在院中摆了一个方桌,放上月饼、水果等,这种民间的习俗叫做献月亮。
一轮圆月从东边的山头露出玉脸,她不像太阳一样火急火燎地把炽热的光辉洒向大地;也不像风一样忽急忽缓的工作;更不像云儿一样懒洋洋的在天空飘荡。皎洁的月光像银色的轻纱披在大地上,乌云不再唱独角戏,早已羞得躲到一边去了,没有了踪影……全家人都围坐在饭桌前,秀梅又弄了几个凉菜。
李太婆招呼道:“今儿个大伙高兴,好好唠唠。唉,聚在一起也不容易,就是老四不在······”说着,有些伤感。
立梁突然记起前几天收到老四立成的来信:“娘,老四在革命队伍里干得红,来信说叫家里人不要惦记。等部队过咱这地儿时,他回家看老娘。我这几天忙糊涂了,把这事给忘了,娘你就放心吧!”
“这个老三媳妇,还是没来。月圆人不圆啊,这老三媳妇也太不像话了,不给我死老婆子一点面子。”李太婆开始数落立祥,“回家好好说说她。”
“娘,”秀梅打断李太婆的话,“人家老三媳妇也不容易。这事摊在谁身上,谁都受不了。老三,你回去把这儿的吃的多给你媳妇拿点,让她补补身子,她身体越来越差了。唉,过些日子也就好了,。要不,凤兰,两个妹子,咱姐儿几个明天去看看老三媳妇。”
香香低声应着,眼里还是泪水。
“人家不来也就算了,你们忙得黑天昏地的,哪有闲空子啊?不过,娘倒有个想法······你大嫂就是心肠软,心眼好,凡事都能想着别人。这老三媳妇,,也是命苦,生一个没一个,娘能咋办啊?叨叨几句,还不是心里难受啊。”李太婆说着,推推坐在身边的立祥,给他挤挤眼睛。
立祥嗫嚅了半天,“大哥,大嫂,其实我有个想法儿,就是不好给你们开口。今儿提一下,你们觉得行,你们商量一下,就是······把忠儿过继给我,给我顶个门儿······”
李梁和秀梅愣住了,没吱声。
“不行的话,就算了,就当我这话没说。”立成摆摆手,低头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使劲得咀嚼着。
“其实这是好事,”李婆婆意味深长地说:“不过这是不着急带你们都想通了,忠儿长结实了,跑稳当了,过继过去也不迟。立祥,你明天把你媳妇接过来,咱大家伙儿把话说在面儿上,双方都愿意了,再做计议。”
秀梅看着怀里熟睡的忠儿,心里乱如麻,“到明年的八月十五,如果你们想要,就抱过去。”她的鼻子一阵酸,再没说下去。
香香见大嫂伤心的样子,忠儿可怜兮兮的模样,再想想自己将要离开这个家和自己的骨肉,她心里明白自己一旦离开这个家,也许难再遇亲人如此团聚了,眼泪簌簌地下来了,哽咽着说:“娘,这事要哥哥嫂子们商量,两厢情愿了,再决定,你别啥事都自作主张。让哥哥嫂子都认为你只疼順儿呢······大嫂为了順儿,没好好照顾忠儿,忠儿都瘦成皮包骨头了,大嫂能不心疼?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妹妹这些日子让你们操了不少心,现在順儿只能托付给你们,妹妹下辈子做牛做马下辈子偿还吧!“香香站起来,只有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落在怀里熟睡顺儿的头发上。
“大妹子,你放心,顺儿从呱呱落地,我真比我的忠儿还疼呢,你这些天也感受了,这一大家子人人都把他当手心里的宝,再说,有娘护着呢,谁敢欺负他?“秀梅拍拍着香香的肩膀,“你这次回婆家,凡事都得忍着。你公公听说病的重,你好好的伺候些日子,尽尽孝心。嫂子知道,你公公一旦走了,郭家该咱留情面的人就没了,万一郭家人容不下你,你就还来,让娘给你想想法子。”
“娘有啥办法,回婆家小心做人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人也不好管了。再说,人这一辈子那每个磕磕绊绊?人家自勤是县长,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李婆婆看见坐在身边的成香也在无声的垂泪,“成香,你也一样,好好拉扯自个的闺女,过个一年半载,给温家生个男娃,温家上下子人就抬举你了。娘这一辈子遇啥事一直往前看,不往后退。生了你们几个儿女,没一个有娘的脾性,哭顶啥用?”
立贵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咱都要记着娘的话就好,就好!你们看天上,这么圆的月亮不赏,这么好的酒不喝,尽说些生气的话。娘,要不你和嫂子、妹子们带娃娃回屋歇去吧,都累了一天了。我们哥儿几个再喝几盅。”
李太婆应着,招呼孩子女人们回屋了。剩下哥儿仨对月酌酒。
五
中秋节过了,一眨眼又是半月,“农家少闲月,”收割胡麻、荞麦、挖土豆,立梁帮着田地里的活儿,雇的短工收割时糟蹋的让他心疼,他只能来个第二遍清理,一天到晚一丝都不能歇息,每天忙到夜幕降临,才乘着月色回家,与短工一起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就倒头躺下,忠儿、順儿的哭闹他都浑然不知。秀梅推推酣睡的丈夫,说:“他爹,温家今天下午来人了,明天就接成香妹回去了,说成香的女儿病了。”
他翻了翻身,叹道:“你明早多给成香说些宽心的话。别一天哭哭凄凄的,人人家烦啊!要不,立贵跟着送送。”
“成香的心里苦呢,你明天早上也宽慰她几句。咱忙过了期就秋收,咱再把她们娘儿俩都借来。”秀梅给两个孩子煨煨被子,便有挨着丈夫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对成香说了许多话,成香不知听还是没听,眼泪早把心淹了,剩下的只有悲伤。温家人不停地催促,她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她走后,全家人心里空落落的,除了玉儿和久儿在一旁嬉戏。
过了几天,沉重的日子在沉甸甸的麦穗里似乎又有了生机。这天,香香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一些衣物打成包裹,把两个木箱的东西整理了一番,对李婆婆说:“娘,这箱子里的东西你留着用。順儿长大懂事了,你也不提起我。我回郭家去,肯定一时半会不能看你······”说着她鼻子酸酸的,但努力克制着自己 “我肯定会好好的,你也别惦记。”
“你明天要走了,娘心里难受,”李婆婆抱着順儿,昏花的眼睛里流出了浑浊的眼泪。
“娘,郭家今晚就来人接我,听说郭家二少爷来,你也别提順儿······他如果提起,你就说没生······我想,他不会提,他也不敢提,也不想提。”
“这个娘知道咋做。今儿晚上,你就和你大嫂、順儿睡吧,你有啥话就给你大嫂好好唠唠,娘看出来了,順儿长大对你大嫂比谁都亲。”
“娘,过些日子你一定要我大哥去看看成香。我们姊妹命咋这么苦?”香香抱过順儿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
不觉日落西山,牛羊进圈,鸦鹊归巢了。
郭自勉果然来了,一脸的风尘。立梁和李婆婆连忙招呼。香香看自勉又瘦了许多,好想和她说说心里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郭自勉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埋在心里,只说:“老爷子快不行了,本来要早早接嫂子回去,可忙得顾不上······”自勉见香香以往滋润多了,好看多了,又沉默了。
李太婆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也沉默着。
凤兰端来晚饭,也在沉默中吃完。
郭自勉被安排立贵的西厢房歇息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香香梳理好,提着包袱,骑上马,自勉牵着马,顺着山路走了,全家人站在门口目送,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朝阳中。
香香一路哭哭啼啼,自勉一路安慰。半路上没人僻静处,两人又是抱头痛哭,面对世俗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啊?
下午时分,自勉和香香拖着疲惫的身子,才再踏进郭家的朱红大门。院里乱哄哄的,传出哭声。自勉一个箭步冲进堂屋,扑到灵堂前,“爹,你为啥不等我回来啊。嫂子有话给你说啊!”
自勉的舅舅走过来,“节哀顺变吧,家里没个主事的人,你大哥还没个人去报个信儿,你指派个人去通知一下。有些事舅舅就帮你做主了,挖坟、做丧仪、印纸钱舅舅都安排好了。锅灶上有你媳妇指挥呢。”
香香自走进这个大院,就感觉到众人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感觉通往灵堂的路是那么漫长。她跪在公公的灵堂前,公公的脸用白纸遮着,看不清死者的面目,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了。
等她醒过来,挣开眼睛看看四周,她只身一人躺在自己的小屋里,屋里的陈设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些灰尘和霉气。她想翻过身,但只感到头昏耳鸣、口干舌燥,但又无力地躺着,想喝口水,她想喊人来,但没喊出声,因为她不知道在这里该喊睡,躺着吧,死了或许就解脱了。
屋外的人声噪杂,她也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刻,阳光已经斜过屋,也许又过了一天,是下午时分。
她准备起身看看外面的动静,便使劲挣扎着,爬下冰凉的土炕,掀开门向外望去。她见许多的人陆续散去,一些人在收拾狼藉的场面。
“小红,”她看见自己原来的一个粗使丫头,就尽力叫了一声,这声音也许只有她自己听见。一个老婆婆路过,看见了她,便没好声气地说:“你真会装啊,睡了一天一夜。二奶奶大着肚子呢,不敢见丧,怕冲了肚子里的娃娃。这一家子的是谁是个操持的?还不是二奶奶累死累活的。”
“我······”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两腿发酸,只打趔趄。
小红闻声过来:“大奶奶,你醒了,可把我急坏了,二少爷······,奥,你歇着我,我弄些吃的去。姨奶奶,你别嚷了,老爷刚抬出去。家里人再嚷,老爷咋能入土为安?”小红急急的说着,不由抹起了眼泪。
原来这个老妇人是自勉的丈母娘,也许听到了别人的一些闲言碎语,才这样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丧事过后,,郭自勤回任上去了,反正没和香香亲热,这郭家上上下下更不不待见她,老远瞅见她,就指指点点,掩着口怪笑,或者两三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说他把猪娃子下了,要皮没脸地回来了。”
香香尽量躲着,不与她们照面,幸亏有小红作伴,也给她说说家里的一些情形。她才知道,小红是自勉暗地里指使照顾她的。大少爷郭自勤以前与自勉因为穆乡绅的事闹了矛盾,后来穆乡绅找郭自勤去告状,后来穆乡绅找郭自勤县长告状,要他主持公道,这郭县长竟然给穆乡道到了歉,还赔了损失的钱财。这穆乡绅对郭县长感恩戴德,千恩万谢。郭县长还写了一封信托人交给弟弟郭自勉,希望他和穆乡绅和解如初,也盼望兄弟两人也和好。从此,兄弟二人握手言和,穆乡绅开始巴结郭家,逢年过节便给郭家送来许多钱粮。二少爷性子也收敛了,待人处事沉稳多了,就是二少奶奶性子烈,尤其最近听说了郭县长又娶了二房太太,似乎又知道了自勉和香香的风言风语,恨不得把香香扫地出门,只是这些天快生孩子了,怕动了肝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有马上显山露水,只是每天指使她的老娘,故意从香香的窗下经过,狠狠地骂道:“扫帚星,也有脸回来,不知把猪娃子下在哪儿了?”
每次小红听见这冷嘲热讽,就故意打断话头:“咱家的猪娃子在后院里养着呢,长得白白胖胖的。你瞎操心呢!”
“呸,猪婊子!”自勉丈母娘啐了一口,鼻子里哼了几声,迈着小脚走了。
想想心如刀绞,一场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经硝烟弥漫,一旦开始,那局面让她一想就不寒而栗。
九月的风,吹过了山野,一派凄凉,一片萧条。这天夜里,香香照例和小红一起躺下。窗外夜色如水,悠悠地洒进屋,她想起嫁进郭家一点一滴的往事,心乱如麻,万念俱灰,眼泪模糊了双眼,一盏油灯拉出一条黑色的绸缎,好像把她整个包围,哪个深处,却还有一丝绽明,不让她沉眠,她苦苦挣扎,像油锅里蚂蚁,每一寸理智,每一寸肌肤,好像都被扯碎,揉成一团,生不如死啊,这个家再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了,全家上上下下对她冷眼恶语,“猪婊子”似乎成了她的别称,这是她不敢迈出她的小屋一步,迈出一步,如刀子般的目光,如刺般的恶语,在她的四周如潮水般困住了他,她逃回她的小屋,如今,她门前窗下冷嘲热讽来了,让她无处可逃了。自勉也得小心做人,现在一大家的大事琐事都要他操心,似乎也顾不得她了,也许在他心中,她与他的情已是过眼烟云、年轻单纯之时犯下的一个错误,所以也不曾当面安抚过她,让他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幻灭了。他能打发小红照顾她,也许是他给她做好的情分。
香香翻身下炕,打开她的箱子,拿出一件她最爱的红衣衫,整理好发髻。她轻轻推开屋门,月光让整个院落的房屋清晰可见,高高低低,宏伟高大,都掩映在夜色中。如果世界永远这般平静、这般祥和,那该多好啊!但愿这夜晚永远是清澈明净的夜,这夜里的人永远不再苏醒。“汪汪_——”几声犬吠打破了了夜的宁静,一阵夜风吹过,让她浑身一阵发冷,让她觉得这世界永远是冰冷的,即使她幻想这长夜充满一点温情,但她还明白了现实的残酷无情。
她转身回了屋,拿出几块鸦片,流着泪吞了下去,然后挣扎着躺到炕上······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香香再没看到它。自勉出门做绸缎生意去了,也没有来送她最后一程。没有人惋惜,没有人哭泣,由于郭老爷前一段时间的丧事已让郭家上下疲惫不堪,香香的死给郭家人又增添的是麻烦和乡邻们议论纷纷的压力。
香香被草草下葬了。过了几天后,才叫人去给她的娘家报信。立贵、李梁赶来时,自勉也做完绸缎生意回来了,立贵指着自勉破口大骂,“你们郭家人有人性吗?我妹子怎么死的?你们谋害了,害怕事情败漏,让我们李家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真是杀人不见血啊!人咋了?跟你回来时好好的,咋就······妹子,你的命好苦啊!哥哥来的迟了······”
自勉的舅舅走过来,摸着山羊胡须,瞪着三角眼,“你们说话可别凭空污人清白,你家妹子自寻短见了,吞鸦片了······她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时羞于见人。我们也不是心虚,不让你们见她最后一面,确实是二奶奶这件天快要生了,怕让丧尸冲了,万一有个血光之灾的,可是人命关天啊!”
“我妹子的命就不关天了?我要去告你们,“立贵怒火中烧,“你们心里的做了亏心事,会遭报应的。”
自勉舅舅冷笑了几声,“去告啊,咱们县长是谁?这个你总会不知道吧?听说郭县长早有了新奶奶了,人家会识文断字,帮着郭县长批公文呢!”
李梁把立贵拉过一边,“立贵,别闹了,咱胳膊扭不过大腿。咱妹子就这命······”
这时后院跑过来一个丫头,嚷道:“二爷,二爷,二奶奶生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自勉舅舅眉开眼笑,凑近自勉献殷勤,“这事我办的不错吧,没有别丧气冲着。郭家人丁兴旺啊!”
自勉面露喜色,“我不在家,你老辛苦了。”
立梁老实巴交的说:“我把香香的衣物收拾一下,生死有命······”
自勉便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还送了些钱财。李梁和立贵收拾了香香遗物便走出了郭家的大门,从此,两家恩怨两绝。
六
李家上下为香香悲伤着,对顺顺也就多了几分怜爱,小家伙也生得俊俏机灵,也招来了亲戚邻人喜爱,。
转眼间到了来年的春天,山里的春天虽然来得很迟,但春姑娘缓缓地提着百花篮,伴着春风,带着春雨,悄悄地来到了人间,顿时,大地万物复苏,鸟语花香,呈现出一派生气。羊群撒满山坡,牧羊人甩着闪闪的鞭哨,对着连绵不断的山峦,吼几声山歌,心里平添几份豪迈和洒脱。久儿和玉儿跟随李梁去山里捉了两个小老鼠,小松鼠的腿上绑上绳儿带回家,在院子里逗着玩。
忠儿长得硬气多了,就是说话没有不太利落,他的话只有久儿、玉儿能听懂,他们凑在一起玩得可开心了。
李婆婆抱着順儿,看着孙儿们玩,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秀梅和凤兰在院子里用簸箕簸小麦,准备磨面。秀梅说:“咱妈终于走过了这个难熬的冬天,活过气儿来了。香香走了,妈死了一回啊。”
凤兰干得满头大汗,叹气道:“咱家千万再出啥事?嫂子,不知咋的,我这几天心里就慌,不会······”
“你小声点,别叫咱妈听见。温家捎来话,成香好像······”秀美心头一阵难过,,“立贵和立祥今天早上去温家了。不管出啥事,这次千万要瞒住咱妈。香香让她大病了一场,还算挺过来了。”
“唉,咱家败落了,都欺负的过不去坎儿了。记得前些年,亲戚谁不尊奉着咱家老老少少,如今,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再不提以前了,别再出乱子了就谢天谢地了。”秀梅累得口干舌燥,停下手中活,拢拢头发,“娘是咱家的主心骨,千万好好活着啊,要有个三长两短,咱这个家就散了。”
这时,从厨房里出来的许婶,两只手在围裙上搓了搓,笑着说:孩子们,饿了吧,我做了荞面馍馍,甜甜的。“
许婶五十多岁,身体微胖,她的丈夫许爹从小在李家帮工,李家人待他不薄,给他娶妻安家,一晃四十年过去了,他常年给李家放羊,李家三百多只羊他操心的膘肥体壮的,心里乐滋滋的,许婶经常在李家帮灶,两口子把李家当做自己的家,吃住全在李家,前几年只因儿子许虎要结婚,才搬出李家,在李家的帮助下紧靠着李家大院建了一个小院落,另立门户。“
“他许婶,你蒸完馍馍,就把晚饭准备好,多做些,你们一家五口人的饭都在这儿吃,让你家孙子来和我家孙子玩玩。”李婆婆抱着順儿向厨房走去。
“还有两笼馍馍,才能蒸完。家里的白面不多了,今儿晚饭吃啥?“
“吃一顿的面总有吧?炒点肉臊子,让大伙吃好点。明儿一早要推磨,还得叫许老爹把石磨打磨一下,唉,咱家······“李婆婆似乎想说啥似乎又忘了。
许婶满脸皱纹,笑道:“这么一大家子多少人吃饭,一年磨的面都堆成山了。我晚上叫我家儿子许虎子把磨坊拾掇干净,把装面的家什拾掇好。”说着,她不停地往灶膛里里添火。
李婆婆回过神来,,笑着说:“这许婶会操心,我刚想着嘱托一下,就忘了。唉,今年不知咋了,昏昏沉沉的,老了,一日不如一日了。秀梅,你给娃娃喂点奶。”
秀梅起身坐在屋檐下,掀起衣襟给順儿喂奶,李婆婆看着小孙子贪婪地吮吸着,“啥时候满地跑了,我死了也就放心了。”
“娘,你别整天死啊活的,这不都活的好好的吗?许婶,你给几个娃娃给点馍馍吃,一天光知道疯玩,也不知道饿的,玉儿,去——”
李婆婆便招呼几个大孙子吃馍馍,许婶端过一小碗蒸蛋,让玉儿喂。
忠儿如今脸蛋鼓鼓的,抱起来也有了几分重量。由于秀梅把更多的心思放在顺儿身上,忠儿对母亲不是特别的依恋,平时不爱说话,就是说话吐字也不清,一家人总说:“順儿比忠儿机灵。”
前些天,立祥又提起把忠儿过继给他,李梁和秀梅还是有些不舍,李婆婆还是做主,说过了五月端午就抱过去,所以李婆婆为了不让秀梅两口子挂心,让忠儿长得更皮实一些,也就嘱托许婶给忠儿做些偏份饭。
第二天,全家忙着推磨,用一个大石磨磨面,磨盘有一个骡子拉着,为了不让骡子偷吃面,就用布把它的眼睛蒙上,骡子便乖乖地顺着磨道一圈一圈地转。凤兰不停地往磨眼里填麦子,秀梅和许婶把磨出来的面粉装进口袋,那程序真是烦琐劳苦。
等天黑时,总算磨完面时,这时,立贵和立祥回来了,神色黯然。秀梅知道事情不妙,急忙给两个人使了个眼神,故意说:“立祥、立贵你两个赶快把马拉到圈里喂些草,有啥话,等你大哥回来再说。”
两人便到后院马圈喂马,秀梅迈着小脚跟过去,悄悄地问道:“事情咋样?”
立祥悲痛地摇摇头:“人没了。人家说上吊自杀的。我没见上人——“说着,他掉下了眼泪,“听人说成香是那个温神少爷打死的,浑身都是伤,还有抽大烟的烟嘴烫的······”
“咱找县老爷告他,我不信天下没有王道······”秀梅哽咽着说。
“嫂子,咱家如今的光景不比爹在世时了,再说人家有钱有势的······”立贵一脸暗淡,“他家说是自杀的,还有证人,咱百口难辨啊。”
“那这事千万别给娘说了。人死不能复生,咱妹子命苦,就认命吧。咱告状就告到石头上了,到头还不是碰一身伤。人家温家可是一霸,惹不起!”秀梅低声说。
这时,久儿跑过来,叫道:“吃饭啊!”他看见三人伤心的样儿,问道:“咋了?咋都不高兴啊?”
秀梅急忙拭去眼角的泪水,“没啥,咱都去吃饭。”
进了堂屋,立贵见李婆婆神色凝重,忙说:“娘,成香妹子好着呢,只是着了些风寒······你知道成香心眼小,就是温少爷娶了小老婆······”他不知道如何搪塞,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李婆婆叹了口气,“吃饭吧。过些日子,你们把他娘儿俩都接过来。人家有了小老婆,咱成香日子肯定不好过。”
立祥端出饭碗,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饭,没有出声。
就这样,全家人瞒着李婆婆到了端午节。立祥和媳妇按照约定把忠儿抱过去了。家里一下子没了笑声,李婆婆埋怨道:“忠儿在自家人家长着,隔三差五的还来。久儿和玉儿哭丧着脸,老大两口子哭丧着脸。糟心啊!”
“就是这几天忠儿不习惯,哭闹的不行。要不白天抱过来,几个孩子玩玩,晚上再抱过去。”立梁毕恭毕敬地说。
“你们别再引逗了,”李婆婆阴着脸说:“刚习惯了几天,再抱来抱去,又闹得凶了,忍一忍,过几天你们再去看看。唉,我这几天心里闷得慌,立梁,你们别刚惦记着忠儿,你们把成香和她的女儿接过来。”
李梁搓着一双粗糙的双手,不知所措,“娘,人家温家不让来······”跪在李婆婆面前给她装好旱烟,递给了李婆婆。
李婆婆用烟锅头敲了敲李梁的头,气咻咻地说:“你们咋都这么没出息啊?没有你爹的一点骨气。你们快去接啊,我这几天心里慌得很······昨晚我都梦见她了,说不定被温家人折磨死了,给我托梦呢。”
久儿这几天一直牵挂着忠儿,一直嘟着嘴,这时看到李婆婆打骂老爹,直着嗓子喊:“你偏心,偏順儿弟弟,偏心三爹,偏心姑姑,一天光骂我爸我妈······其实我早就知道小姑姑被温家人折磨死了······”
“啪——”李梁一个巴掌久儿嘴上,“胡说啥?”
久儿呜呜地哭着,嘴里还嘟囔着,“本来就是嘛,许虎子哥哥说的,说咱李家人都是窝囊废······我长大了,要杀了他们那些狗日的。”
“这是真的······”李婆婆心口堵得说不出话了,颤抖的手指了指李梁,头一歪晕了过去。
立梁惊慌失措,喊着唤着,但李婆婆口吐白沫,已不省人事。
立贵请来了大夫,但无力回天。
一家人忍着悲痛办了丧事,但走的尽管尽管走了,活得还的好好活着。这家大小事的担子都落在了秀梅的身上,她别无所求,只祈求好好地活着。
光阴是安静的脚步 轻轻地向前走去,走到了冬天,寒风凛冽,冷得兔子都不离窝,人们祈求能过一个平安的冬天,可偏偏事与愿违。土匪来了,土匪头子纠结了一些破落户,走州过县,所到之处烧杀劫掠,残忍至极。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住城堡。城堡都是占据非常好的地势而建,又高又厚的堡墙,堡墙四周都建有哨台,土匪来了,哨台上可以用枪射击,让土匪接近不了。
李家的院落虽在这方圆几十里是显赫的,但没有城堡安全。但李老爷在世时,总是与人为善,救济别人,所以方圆百里的人都念及他的善行,有些劫匪一打听李家的风范,也不会抢劫他家的。这几年,虽说李家光景不如以前,但李梁更是善良忠厚,方圆百十里的人也受过他的救济,谁家没粮,只要拿着袋子来到李家,想装麦子就是麦子,想装荞麦就装荞麦,没有一个空手而归的。所以,这些年虽然天下不太平,李家还算平安。亲戚邻舍都说:“李家大门口的石狮子显灵,挡着大鬼小鬼进不去。”
一天傍晚,天冷得刺骨,许老爹赶着羊早早进了羊圈。李梁看见他说:“许老爹,今儿我到镇上赶集,听说吴世元的土匪队伍来了,郭家川的几个大户都被抢了。你晚上别睡的太死,要多留个神。唉,这吴世元可厉害了,人多势众,还有枪炮,官兵都拿他没辙。这次怕是咱家也躲不过去了。”
“万一土匪来了,只能往后山跑,藏在后山的沟沟洞洞里。”许老爹放了一辈子的羊,对山上的一草一木非常熟悉。
“那我给婆娘娃娃说说,有个准备,千万不能跑散了啊。”立梁说着进了院门。
夜幕降临了,四周静了下来。突然,喊声四起,“土匪进村了,快跑啊!”
秀梅见立梁抱起顺儿,凤兰拉着久儿和玉儿跑出了门,才想起山上冷要多带几件衣服,便忙忙收拾衣服。又想起该那些吃的,就急忙去装馒头。总算收拾好,正要动身,回头看看这家中的米面、房舍,想想牛羊骡马,顿时心乱如麻,李家几辈人辛辛苦苦积攒的东西也许要化为乌有,她舍不得啊!这时,人声噪杂,她往大门口望去,几个带刀的人冲进了院,她慌了,忙转身跑进伙房,解开发髻,抓起灶堂里的草木灰往头发上、脸上使劲地摸,衣服上也洒满草灰,就哆哆嗦嗦地蜷缩在灶边的角落里。一个土匪进了灶房看见了秀梅,走过来踢了她两脚,“我以为是个漂亮娘儿,让老子享用几天,结果是个粗使丫头,脏兮兮的。快起来,帮老子烧火。”
秀梅披头散发地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土匪们已架起了锅,杀了几只羊,开始烤羊肉,她吓得不敢出声,不停地往火里加木材。一个土匪头子颐指气使的说:“快,把这个脏婆娘打发走,别影响老子的食欲。”秀梅又哆嗦着进了灶房。只听见马蹄声、羊叫声与土匪的狞笑声混杂在一起。
半夜里,土匪吃饱喝足都呼呼大睡了,一切都沉寂下来了。秀梅心里想着未断奶的顺儿和全家老少的安危,心如刀绞,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她也顾不得害怕,提着准备好的包袱,绕着墙根溜出了大门,想后山跑去。夜风飕飕,寒意袭人,让她打着寒噤,走路也踉踉跄跄。突然,脚下踩空,“扑通”一声,秀梅掉进了一个坑洞,里面的杂草扎破了她的手脚,可顾不得痛,她奋力爬出来,凭着直觉就往前摸索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耳边传来了狼嚎声、狐狸的诡异叫声,这时她意识到了害怕,只好停下来,在地沟旁藏了起来。这大山之中,常有狼豹出没,狼吃人、吃牲畜是常有的事。北方的山连绵起伏,杂草丛生,由于人口稀少,这里的狼、鹿、黄羊等野生动物繁殖很快,秀梅再也不敢冒险了,等待天明。
天亮后,藏在后山地洞里的人都有了动静,秀梅便找到家人。顺儿受了惊吓,扑在秀梅的怀里大哭起来。秀梅亲着顺儿,看家人都在,立祥夫妻俩带着忠儿,几个孩子在一起,早把土匪抛之脑后,亲昵地嬉闹着。全家人吃了些干粮,都无计可施,便听大伙的议论。
“这吴世元是个杀人魔王。他吃饱喝足了总会撤走吧!”一位老头说。
另一个说:“现在不敢回去。但不知啥时他们抢足了。”
就这样,等待着,议论着。晚上,立贵和立祥及村里几个青壮年进村打听消息。回来说:“土匪主要驻扎在李家,你们偷偷地摸回家那些吃的吧。”村里的左邻右舍的男人们就趁着夜色回家拿了些吃喝,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用忍饥受饿了。幸亏山洞深邃,大家生火取暖,少受了一些冻馁之苦。
漫长的半个月过去了,土匪总算撤离了,人们才拖着饥寒交迫的身体回到了家。李家人回到家,羊圈里的羊杀光了,土匪吃剩的羊肉在在油锅里煮着。他们饿急了,捞出来,和左邻右舍的人大吃起来。吃饱后,准备收拾满院的狼藉。但粮食被土匪当作马的饲料,除了抢走的,都洒满了院子。几缸蜂蜜倒了,粘糊糊地流在地上,让人无从下手。
在邻人的帮助下忙了还几天,总算收拾得有了一些眉目。但怎么收拾也掩盖不了已有的惨局,牲畜所剩无几,粮食糟蹋殆尽,家什抢走了值钱的,剩下的也破损不堪。
但天无绝人之路,一切还得从头再来。李梁召集弟兄们商议,“从咱家门前这条路往西走十多里,有个石山,石山几乎和地面垂直,石山前面的平坦。我打算总咱爹积攒下来的一些积蓄雇人在石山上开凿一个石房子。等过了这个冬天,咱就雇人干,”立梁似乎已经经过深思熟虑,不容他人置辩,“唉,咱家再也不能受这番折腾了。咱爹的一些银元幸亏我埋在土里,没有被抢走。是咱家的救命钱了!”
立祥和立贵、秀梅都没有提出异议。家已如此的破败,满目疮痍,何况土匪留下的阴森的气氛让全家人无心留恋这个家了,搬家势在必行。
七
人间四月天,草木萌发,春意盎然,满目葱茏。李梁雇用了四个石匠开始了凿山工程。石房子的门定在石山半腰处,离地面四丈多。工程何等艰巨,已可想而知。但他们没有退缩,不停地凿下去。凿开门,里面的房子有卧室、灶房、客厅等,里面的布局和平时居家的一样。
石窑下面的空地上,李梁带领家人、许老爹一家建起院落,虽然院落的排场已大不如以前的,但居家过日子也能将就。
就这样,这家的男人忙了一年多,搬家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们举家搬到了李家石窑,立祥一家也搬过来一起住了。玉儿、久儿、忠儿、顺儿兄妹四个又在一起了,他们高兴地追逐打闹着,空旷的山野里不时传来他们的笑声。
牛羊骡马靠山傍水,又有放骡马的王老爹和放羊的许老爹精心饲养,繁殖很快。李家所遭抢劫,但这几年风调雨顺,粮食也堆满仓了。四个孩子也能帮忙了,顺儿转眼六岁了,长得俊秀乖巧,成了全家的开心果。
秀梅回想起往事,真是心有余悸,地震和抢劫,两次的生死考验,她都活过来了,也算是“命根真”。乱世年间,玉儿和久儿错过了上学的年龄,两个都目不识丁,她每与李梁提及,心里有许多遗憾——李家原来都是知书达礼的人家,出过秀才举人的,现如今落魄到这步田地。忠儿、顺儿一定要进学堂,盼望他俩长大能光耀门楣。但大山之中常有土匪出没,要到百里之外的新集镇进学堂,翻山越岭肯定不安全,这如何是好。秀梅便在饭桌上提起上学的事,让丈夫和小叔子们想办法。
李梁闷声闷气地说:“这年月,有吃有喝就行了,念啥书?”
“咱李家就这样败落下去了?久儿、玉儿就耽误了。忠儿、和顺儿说啥都要进学堂。”秀梅说着,抚摸着坐在身边的顺儿的头,“顺儿,你想进学堂念书吗?爷爷留下了那一大堆书里有许多好东西,你想找出来吗?”
“想,里面的好东西好吃吗?”顺儿拽拽秀梅的衣襟,“忠儿哥哥帮我一起找好吗?”
“好吃,你好好念书才能吃上。但这事还要你亲爹亲娘说了算。”秀梅把顺儿往立贵和凤兰跟前推了推。
顺儿怯生生地望了望立贵和凤兰,“爹,娘——”
立贵听到这称呼,心头一热,拍了拍胸膛说:“你妈不啃声,爹做主。爹这就送你和你忠儿哥进学堂。”
这事商量妥当后,秀梅给顺儿和忠儿准备被褥、干粮等。等过了端午节,顺儿都满八岁了。立贵变动身送两个孩子到新集镇读书。一路还算平安,到了新集镇,找了个私塾,交了学费和生活费,把两个孩子安顿好,准备回家。但两个孩子实在太小,又是第一次离家,两个孩子哭着,难以割舍。立贵只好留了下来,但闲着实在无聊,便自作主张在集市上找了个店面,打算做一些小本生意。忙乎了半个月,总算有了头绪,但两个孩子实在闹腾,洗衣做饭,实在难为他,无奈之下,他便捎信要梁李把玉儿送过来帮忙。
玉儿便由李梁送到了新集镇,为忠儿、顺儿做饭和洗衣。玉儿已经十六岁,出落得水灵灵的,如含苞欲放的花朵,真是惹眼啊,提亲的人上门了,烦得立贵无法应付。他又打算把玉儿送回去,以免招是惹非。秀梅知道后,就接回了玉儿,让凤兰去给两个孩子做饭、洗衣。
真是女大不中留,提亲的人还是上了李家的门。在众多提亲者当中,新集镇的富户刘世仁的侄子刘虎子最让全家人中意。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的,眉宇间透着英俊之气,也读过书,说起话来通情达理。刘虎子从小父母双亡,由叔父拉扯成人,现在虽只有十九岁,但已是叔父的左膀右臂,做了刘家的大管家,刘家农田的事他都经管得滴水不漏。刘老爷对侄儿很是赏识,心里盘算给他娶一个贤惠的媳妇,两人里应外合,这偌大的家业也能更加昌盛,但刘虎子对提及的亲事一再推脱,不肯将就,直到在新集镇看见玉儿的那一刻起,就不能释怀了,天天催叔父去提亲,生怕错过了,后悔一辈子。
秀梅想到女儿嫁出去,这家里就更加冷清了,总是不答应,但刘虎子真是铁了心,简直踏破了李家的门槛。秀梅便提出,只要玉儿嫁过去,顺儿和忠儿的吃住就要刘家照顾,刘老爷爽快的答应了,两家的亲事便定了下来。
时间漫步过宿命的转轮,覆盖住纷繁的凡世,事过境迁,早已是物是人非了。那些遗落在某个角落里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的无影无踪。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正月,玉儿出嫁的日子到了,秀梅给女儿置办了简易的嫁妆,但千叮咛万嘱咐,想把所有的理儿装进女儿嫁妆,永远别在婆家受委屈。尤其想到香香和成香在婆家遭遇,在女儿出嫁的那天早晨,更是泪流满面,心里叹道:“我的女儿到人家富贵人家,如何熬到头啊?”
玉儿嫁过后,刘家上下对她赞不绝口,都说:“虎子媳妇和虎子是俊男亮女,天设地造的一对啊!玉儿针线茶饭样样好。”刘虎子对玉儿分外疼爱,对忠儿和顺儿也分外照顾。立贵和凤兰就盘掉了店面,回到了李家石窑。
久儿也十八了,当务之急是给他娶媳妇。离李家石窑五十里外有个赵家,这赵家的家境与李家不相上下,也是殷实的人家。这赵家有个大女儿,已出落得温柔可人,勤快心细。于是,李梁托人去提亲,赵家就爽快地答应了,迎娶的日子定在了端午节。
端午节那天,李家石窑热闹非凡,贺喜的人络绎不绝,曾经受过李家接济的人家,都念着李家的好,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喜事办得红红火火。李家的面貌焕然一新了,院落修整齐了,石窑里的摆设也亮堂多了。新媳妇兰儿虽然瘦弱单薄些,但心眼好,性情温顺。李家老少都高兴,李梁和秀梅做了公公婆婆,称呼也要变一变了,立梁被称作李老爷,秀梅也被称作李婆婆。
李婆婆虽然有了儿媳帮家务,但还是闲不下来,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要她操心置办。住在大山之中,出外购买真是不容易,路途远,沿途还有土匪出没,所以只要出门总要约几个人,不敢独行。所以一家人都很节俭,针针线线、油盐酱醋,能省就省,尽量减少出远门的机会。
但不幸还是发生了,这年冬天的一天,立贵约了附近的几个人去新集镇赶集,顺便给忠儿、顺儿捎去过冬的衣物,也看看玉儿,听说玉儿有了身孕。中午时分,他们顺利到达了新集镇,立贵就径直来到刘家。刘老爷很是热情,茶沏好了,吃的也端出来了,两人谈的也很投机。
刘老爷捋着胡子笑着说:“李家的家风好,几个孩子都懂规矩。”
“还是刘老爷宽宏大度能多担待,玉儿脾性好,这个我知道。但中二、顺儿还小,不懂事,尤其我儿子顺儿怪点子多,糊弄人,肯定让你操心。”
“哪里!哪里!我是老来得子,我儿子二虎和忠儿、顺儿同龄,几个一起吃,一起玩,一起读书写字,可合得来了,他们长大了,有出息了,可以一个帮一个,咱李刘两家人多势众·····咱脸上有光啊!”刘老爷慢条斯理地说。
“刘老也真是菩萨心肠,待虎子和玉儿如同自己骨肉,让这新集镇的人赞不绝口。如今待我的儿子和侄子,有这般周到,真是感激啊!咱李家都羡慕我们李家攀了一门好亲家。”
“虎子是我自小拉扯大的亲侄子,我能不疼啊?嘿,咱只顾说话了,怎么饭菜还没端上来?”刘老爷站起来在门口唤道:“快,饭端上来。”
“刘亲家,咱光顾着唠唠嗑儿,我还要看看几个孩子。今儿还要赶回去呢,几个同乡约好着呢。”
这时,帘子掀开,一个老妈子端来了饭。
立贵诧异地说:“亲家,你刚要吩咐做饭,饭端上来了。你家的厨子手脚真麻利。”
“这是我家的家风,来了客人,端茶递水,做饭都不用吩咐的。来,吃顿便饭,等娃娃们下了学,你见见儿子,你们爷儿俩亲热亲热。今天你就住下了,过几天回去。”
立贵只好坐在饭桌边,端起饭碗,吃了起来,赞叹道:“亲家的便饭吃起来真香啊!你再留我,我天天赖在你家,有好吃好喝的!”
“自从虎子媳妇管灶后,凡在比以前入味多了。吃过我家饭的人都夸呢。”
两人笑谈着,吃完饭。院外传来几个孩子的嬉笑声。立贵起身走出去,“几个孩子下学了,亲家,我去看看。”
三个孩子径直跑进了玉儿的新房,立贵也跟了进去。
三个孩子围着玉儿嚷嚷,要吃要喝。见了立贵,忠儿和顺儿见了二爹,一脸惊喜,,立贵见了孩子开心的样儿,便说:“你俩和二虎和和气气的,别惹事。”他又摸摸二虎的头,“二虎,你们三个要一气儿,谁要欺负你们,你们要联合起来对付他。”
玉儿笑着说:“二爹,二虎脾气好,他们三个真像一年生的。吃的玩的都不分你我。来,你们三个快给二爹请个安,到灶房里吃去,姐姐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别光只顾着玩,小心误了功课,你大哥回来打屁股呢。”
三个孩子便出去了。玉儿便问道:“二爹,家里好吧?爹娘好吧?我还是八月十五会的娘家,都大半年没回去了。”
“好,都好!你嫂子心灵手巧,针线茶饭样样不差。就是你哥就是让人闹心······“立贵欲言又止。
“我哥咋了?莫不是和我嫂子闹矛盾了?”玉儿着急了。
“没闹啥矛盾,就是你哥学会了赌博,都是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带坏的。不过这事有二爹管,不信他不回心转意。你就别急了,急也没用。你娘要你照顾自个儿,别太争强好胜,累坏了身子。唉,忠儿和顺儿调皮,你可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
“二爹,我哥咋这样啊,你可要管管他,我嫂子才进咱李家的门,别闹得嫂子心里乱······“
“别操心了,你两个弟弟就够累你的呢,你身子又不方便。他会好起来的。说来刘家对咱家好,我看看你们也就放心了。”说着,他把一个大包裹拿过来,“这里有忠儿、顺儿的衣服,天冷了就要穿。还有你二娘和三娘给你的衣服。”他顺手打开包袱。
玉儿便整理,发现有婴儿的衣服,有些羞赧地说:“真是让二娘、三娘费心了,谢谢她们了。二爹,你回去一定要好好管管哥哥,千万别败了咱家的家业。”
“玉儿,都是二爹嘴长,不该说,让你操心啊!你放心,二爹在,家败不了。我晃了一大圈,咋不见虎子啊?大冬天的忙啥去了?”
“他出远门了,去收皮货。到了年关才能回来。”
“唉,你这也太累了。要不让你二娘过来帮帮你。二爹今儿要回了,赶天黑要回到家。要不然,家里等得着急啊!”立贵边说边往外走,“二爹过去和刘老爷道个别。”
刘老爷挽留,但立贵执意要走,他们只好送立贵出门。
立贵和约好的五个同乡沿东路进山。天色已晚,他们心里有些胆怯,边加快了脚步,想赶紧翻过山,心里长嘘了一口气。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子对立贵说:“李二爷,歇会吧。你四五十岁的人,这一趟走一回不容易啊!”
突然 背后蹿出了几个蒙面大汉,提着明晃晃的大刀,喊了一声,“站住,留下买路钱。”
同伴撒腿就跑,立贵已走得筋疲力尽,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土匪抓住了,搜遍全身,也没搜出个铜子儿,土匪恼羞成怒,逼问道:“老子等了一天,水米没打呀,却抓了一个穷酸鬼,你家在哪里?快喊跑掉那几个,让他们传话,要你家的人拿钱来,否则,老子要你的命。”
立贵只好扯着嗓子对着崎岖的山路大喊:“宝财,你给家里捎个信儿,拿钱来赎我。”空旷的山野传来了回声,久久才散去。
第二天,等立梁和村里几十个人来到山坳时,立贵的脊背已被土匪烧红的铁锹烙得血肉模糊。
土匪们看立梁他们人多势众,便挟持着立贵,“拿钱来,否则刀下不留人。”立梁只好把带来的钱交给歹徒,土匪们操起刀,一伙人沿山而逃。
立梁急忙扶起立贵,“你咋成这样了?”
“他们逼问咱家在哪里?要到咱家去抢。我不说,他们就烙我······哎吆······疼啊······”立贵微睁着双眼,“他们准备集结一大帮······去抢咱家·······”
奄奄一息的立贵被众人抬回家,高烧不退,脊背上的伤痛疼得他彻夜不眠。这深山之中,也没有好的医疗条件,只能听天由命,全家人烧香拜佛祈求老天保佑,让他逃过这劫。凤兰哭得泪人似的,立贵不能躺下,可怜的趴在床上,一阵昏迷,一阵清醒,他呻吟着对妻子说:“你在这个家这些年受苦受累的,我知道······我万一死了,这家人不会难为你的。你就好好的帮帮大哥大嫂······把顺儿拉扯大······顺儿乖顺,他一直把咱们当亲爹娘呢······他长大会孝顺你······”
“你娘家人糊涂······你有个三长两短·····娘家人做主,我由不得自个儿啊!”凤兰掩面抽泣着。
立梁进来,摸摸立贵发烫的额头,看了看他溃烂的伤口,“唉,吃了不少药,还是不见好。这摸的膏药也不起作用。听说郭家川有个封大夫,治外伤有好法子。立祥动身请去了······哭,人都心里火烧似的,你哭得人越上火。”
第二天早晨,大夫请来了,但立贵咽了气。在冷风中,李家人哭得撕心裂肺。他们哭泣,为死去的人,为活着的人。啊,苍天,你为什么不长眼?为什么好人一生不平安?
过了不久,凤兰娘家人上门来了。凤兰的哥哥、弟弟们不务正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经常靠李家的接济过日子。如今,他们在狐朋狗友的撺掇下来到李家,逼风浪改嫁,他们好得一笔钱财,过几天逍遥日子。
凤兰执意不改嫁,“我人老珠黄的,都四十岁了,我改啥嫁啊?这二三十年的情分······我命咋这么苦啊?你们咋这么没良心?我死了算了······”凤兰嚎啕大哭。
凤兰的哥哥咄咄逼人地说:“好好,哥是好心,你在这儿孤苦无依的!不改嫁就算了。你总要回娘家一趟吧,老爹老娘去世了,你就不进哥哥弟弟家的门了。”他转身对立梁和立祥说:“你们李家人只让我妹子做牛做马的,也不让我妹子会回娘家散散心。”
凤兰性情软弱,于是总是忍气吞声。秀梅见凤兰的哥哥气焰嚣张,也惹不起,只能安慰道:“他二娘,你回娘家散散心也好啊。过几天,顺儿和忠儿回来,就接你回来,顺儿肯定想你了。咱们好好过个年。”
凤兰无可奈何,只好跟哥哥弟弟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李家人接她时就没见着她。一打听,原来她被哥哥弟弟转卖给王洼镇的黄二爷做了填房,黄二爷已六十多岁,身体一步硬朗,凤兰后来伺候他不到两年,他就一命呜呼归西天了。芬兰自然在哪个富有的家庭里立不住脚,又被哥哥买给了一个鳏夫,境况很是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