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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以前的语文老师(怀念一位险些让我抑郁的语文老师)

怀念以前的语文老师(怀念一位险些让我抑郁的语文老师)我爱你庄严的外貌…我爱你彼得的营造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他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

王小波在《青铜时代》的序言中说到:

小时候,有一次我哥哥给我念过查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他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现在我明白,后一位先生准是东北人,他的译诗带有二人转的调子,和查先生的译诗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做好。

对于小波同志的这番叙述,我感同身受,因为我也在差不多的年纪认识了什么是好的文字,什么是有力量的文学作品,以及…什么是让我险些抑郁的好语文老师。

解构

我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开启初中第一课的。毕竟从此以后,洒家就不再是该死的小学生了。

上课铃响,缓步踱进来一位古板的老太太,严肃的脸上写满了五千年的历史沧桑,油黑发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让趴在课桌上的我不断琢磨两个深邃问题:

① 如果苍蝇落在她头顶上,会不会打个趔趄?

② 这亘古不变的头发长度究竟是咋回事?

我后来得知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她是在家里自备了全套理发美发设备,每周捯饬至少一次。但前一个疑问却让我抱憾数十年,始终无从验证。

怀念以前的语文老师(怀念一位险些让我抑郁的语文老师)(1)

中正平和地迈上讲台,她不紧不慢地把衣角拉得笔直,再用锐利得发亮的眼神扫视全班,抑扬顿挫地自我介绍道:

本人李冬秀,将是你们初中三年期间的班主任。希望你们历经冬天的苦寒后,绽放青春之花。

然后转过身,在黑板上一顿一顿地写下“李”字。因为太用力,粉笔都断了两次。

全班上下鸦雀无声。

接下来,李老师转过身,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言归正题,请大家打开书本,我们讲第一课,《一件珍贵的衬衫》…这是周总理去世一周年时,一位工人的回忆,刊登在当时的《北京日报》上。全文采用的是倒叙的写作手法,以“总—分—总”方式,分为三大段,表达了对总理崇高的品格与人格的敬仰。其中…

你完全可想而知,我的班主任是哪种上课风格了——通常而言,拿到任何一篇课文,她都要求我们:

① 分段(重要段落还要分层)、概括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总结写作手法;

② 分析文章逻辑结构。例如是否存在前后呼应,段与段之间有哪些过渡技巧,段内层与层之间是否构成平行、递进、转折等关系;

③ 阐述全文的写作背景与意义,探讨是如何在短短的文字中完成写作目的传递的;

④ 归纳全文闪光点。例如用到了哪些绝妙的修辞手法和精美词句,有哪些重要生僻字。

重要的是,她会把以上内容辅以类似于思维导图的各种结构,以标准宋体字全文板书到黑板上,让我们全记下来,再不定时抽查大家的上课笔记。一个学期下来,我们的课堂笔记:

足有语文书那么厚。

你敢想象,朱自清746字的散文《春》,李老师都能写出1200字的笔记?完整分析出每层每句所蕴含的情感,表达了作者什么思想…这都属于基本操作;至于结尾部分分号的用法、比喻、拟人与象征的细微区别,那是分析的重点好嘛…

满屏的板书与“沙沙”的笔记声,成为灰败不堪的永恒记忆,老传统艺能了属于是。

怀念以前的语文老师(怀念一位险些让我抑郁的语文老师)(2)

若干年后,在一部叫做《剪刀手爱德华》的影片中,当男主角强尼·德普运臂如飞、枝叶四溅,剪出一个个惊艳的盆栽时,我不由得内牛满面,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些让我印象深刻的语文课……

怀念以前的语文老师(怀念一位险些让我抑郁的语文老师)(3)

而在当时,我的感受却非常之糟糕:

一篇篇鲜活的课文,如一头头或肥或廋的肉猪,被摆在讲台、挂在黑板上,被李老师娴熟地肢解,再和你娓娓道来,这片肌肉的纹理有多细腻,那块骨头的关节是多么精巧。

你别笑,她还真的兼任我们的生物课教师,植物学中的门纲目科属种、动物学中昆虫的种类划分,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这个意义上讲,李老师的语文课教学方式方法,很可能是出于生物学的职业习惯。

顿悟

1980年,NBA“50大巨星”之一、球风优雅的“手枪”马拉维奇,因为不堪教练的折磨,选择在33岁时退役。面对《体育画报》记者的采访,他忧郁地说:

你不明白,那个家伙(注:指当时的魔鬼主教练比尔·菲奇)已经把篮球从我的灵魂里抽走,我不再喜欢打球。

如同马拉维奇一样,当时的我对语文产生了幻灭般的抑郁。如果全是这样的回忆,后面会发生什么我都不敢想象。

好在经历了大半个学期的屠宰式教学与填鸭式灌输后,在某个下午,李老师一反常态地改变了固定的授课计划,向一脸麻木的我们讲解附录部分“汉字演变与语法结构”。

理论上,这部分是选修内容,虽然在中考时偶有涉及,但绝不是授课重点。但她却把它当成是语文课的精髓,先后用了整整两周时间重点教学。

她先是声情并茂地从“甲金篆隶楷草行”的汉字演变说起,说起汉字的壮丽优美;然后绘声绘色地谈到形声、会意、象形、指事等词汇构成方式,对各种常见词语的来源进行各种解读;再说起汉语中“主谓宾定状补”的基本语法与特殊用法,说明什么是有活力的语言;最后论及段落内部与段落之间的层级关系,对“中文思维”的方式方法娓娓道来…

毫不夸张地说,对“字—词—句—段—文”的完整解析,是整个初中语文课程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生命是一条缓缓的河流,平静之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浮冰。之前令人痛苦不堪的语文笔记,缓缓地在我们记忆中升腾,以血淋淋的事实印证着古朴的汉字演化规则,以触电般的速度让人明悟“字、词、句”的错误根源。那幸福的瞬间,让人泪流满面:

不枉我抄写到手抽筋的笔记啊!

我史无前例地融会贯通,体会到什么是通顺、准确的汉字表达,并终身不忘、举一反三。当然,掌握这套范式确实让人受让一生,我对汉字的语感、对文章逻辑与结构的敏锐,大体上得益于此。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认同一个观点:

真正有用的知识,总有一个痛苦的习得过程。这就像拦河筑坝,大量琐碎的积累、各种严苛的训练,才会给关键突破提供充沛的动能。这一点,无论是快乐教学还是碎片化阅读,都是无法替代的。

相比之下,从一开始就讲述原理、按部就班的教学,固然让你省却很多迷惘,但这种“科班教育”会让你一开始就没有动力去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能那样”,迅速磨灭你在无所适从中对认识规律的惊喜与敬仰。

这种顿悟式学习,很可能是你在量变到质变过程中,能够忍受高原期的痛苦,竭力突破瓶颈、螺旋上升的内在动力。

怀念以前的语文老师(怀念一位险些让我抑郁的语文老师)(4)

难怪牛顿的一生之敌、微积分奠基者莱布尼兹说:

产生于过去的现在,孕育着伟大的将来。

解惑

如果说,李老师通过超大剂量的文章解构,以及对中文语法的精彩讲解,让初中生掌握了基本的汉语表述规范,这充其量称得上是一个优秀的工匠。而一位卓著的语文教师,似乎应该教授点别的东西。

这方面曾长期困扰我,因为我一直看不透李老师的汉语造诣,正如我看不懂她这个人一样。

作为班主任,她反复强调一点:早自习朗读课文时,要抽出15分钟反复朗读课本后面的古诗,不只是背下来就完事了,还需要反复读,每一遍都读出新感觉来。

因为这是汉语中最好的,是中文的精华。

事实证明,这一点她说得没错,小学、中学阶段选出来的古诗词中,除了个别意识色彩过于强烈的单篇,几乎所有的诗词都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而她推崇的反复朗读,不只是培养语感的功利需要,还包括对汉语言文学的欣赏。因为她有一个朴素的观念:

时时接触最好的中国文字,即使不能成名成家,至少也能鉴别出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

这正是让我疑惑不解的一点,您都知道什么是好的,为什么非要用屠夫的手法把它们拆解得七零八落,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美呢?甚至于,这种过度解构发展到巅峰造极,居然是对作文的大砍大合。

基本上,一篇作文经过密密麻麻的各种批注修改,除了基础的错别字、语法圈注,李老师还会特别强调中心思想、前后呼应、过渡段,以及重点段落中的细节描述。例如雷打不动的判断标准就包括:

① 中心思想不符合要求,价值为零。

② 记叙文必有前后呼应,平铺直叙者扣重分。

③ 全文结构一定是3-4大段,每个大段之间必须有过渡段,每个自然段必须有起承转合的过渡词。

④ 一篇记叙文中必须出现至少一次细节描述,否则以流水账论处。

然后,在批改我们的作业(尤其是作文时),她的第一习惯是把每位学生的错别字都用红笔圈出,以正楷宋体写出标准字形。然后看到大段文字后,一定会修正标点符号错误,有且不限于:

一句话完了用句号,句意层级用分号,逗号顿号别乱用,叹号一定是强调。

在李老师的作文批改法则里,作文是用来做减法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写作流水线上的产品,经过一道道工序,一项项的扣分下来,剩下来就是你的真实得分。

若干年后,关于素质教育与小镇做题家的讨论,激起了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就如同在照一面会说话的镜子,我已经完全明白:

在上个世纪的乡镇中学,文字首先是应试教育的敲门工具,然后才是一门艺术或生活方式。这是一名乡镇基层教师的义务与责任。

理解这一点,就理解了当时的乡镇教师为何再也不会偏离这一主线。

长期以来,爱尔兰有句口口相传的谚语:

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开不得玩笑,婚姻和土豆。

作为土生土长的都柏林人,萧伯纳对爱尔兰是有着深厚感情的,他曾经绝望而愤怒地评述道:

因为遭遇了无穷的苦难(注:指与英国的长期抗争,以及数次史诗级的大饥荒),解构这种苦难成了爱尔兰作家唯一的任务…啊,一辈子都在耕耘这该死的土豆、直到死去的爱尔兰人,最后连脑袋都变成了土豆。

但爱尔兰文学是自愿走上这条道路的吗?爱尔兰作家就真的没有火山般的才华了吗?

这显然不是事实。例如爱尔兰作家王尔德,可以在咖啡馆内随手吟出这样的唯美诗句:

我感觉大簇大簇的郁金香,就在我脚边挨挨擦擦。

但最终,这位19世纪爱尔兰最伟大的艺术家,却受到残酷压迫,一生漂泊。这样的生活经历,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也不是一位乡镇语文教师应该传达给懵懂孩童的。

为了让乡下蒙童进入更大的发展平台,在未来获得更多选择机会,李老师宁可把优美的文字解构为人憎狗嫌的知识点,这对于一位优秀的语文教师而言,蕴含着多大的痛苦与孤独?

然鹅,这种理性而痛苦的选择,过去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改变。忽视了这一规律的人们注定经受百年孤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起跑线上出现。

纠错

上个世纪的时候,我国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物质的事情不好解决,文化生活倒是可以靠报刊杂志续命。

李老师的丈夫是学区书记,家里报纸极大丰富,其中就包括我的最爱:《参考消息》、《光明日报》、《文汇报》等。当时住校的我,一有时间就去蹭报纸看。

而她对我无疑是偏爱的,但还是有着特殊要求:

例如我每次都必须精读她圈出来的2篇美文(她本人也是勤读报纸,觉得好的文章就标记出来,非常优秀的稳重带到课堂上阅读,下面还要提及这一点),标出分段、归纳大意、中心思想,有哪些实用的写作技巧…然后才能自由阅读其他报刊杂志。

这逼着我养成了快速阅读的习惯。为了追求速度,我阅读时从不用笔尖或指头划行,绝对不能嘴巴念念有词,习惯于用眼睛一块块地扫描、而不是一行行地看文字……

我曾以为这是正常人阅读的常态,但后来才发现,这样的阅读速度起码是别人的2倍。

闲暇之余,我与她激烈地讨论关于散文的“形而上”问题,什么是形散而神不散?生活之间的小顿悟究竟值不值得读?没有神的散文能糟糕到什么程度?

我以为很难说服她。结果某一天,李老师冷不丁问我另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初一刚开学时的早自习,我让你们自由阅读课后的古诗,然后在作业本里记下读起来最顺口的那一首吗?”

“那当然记得啊”,我迅速回复道,“选第一篇《蒹葭》的最多嘛,然后还有女同学选《上邪》,我选的,是《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冷场了好大一会,李老师慢悠悠地说:

第一印象之下选出来的古诗,往往说明了一个人的审美倾向。你有些不安稳,以后容易吃亏。所以我希望你多读点散文。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能怎么办呢?难道我告诉她,我其实更喜欢初二课本后面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不得被当场扭送有关部门啊…

怀念以前的语文老师(怀念一位险些让我抑郁的语文老师)(5)

所以你得理解,为什么我年纪轻轻,写散文就歪得一塌糊涂。

例如网上有个“竹子定律”的段子:

竹子用了4年的时间,仅仅长了3厘米,在第五年开始以每天30厘米的速度疯狂地生,仅仅用了六周的时间就长到了15米。其实在前面的4年竹子将根在土壤里延伸了数百平米。做人做事都是如此,不要担心你此时此刻的付出得不到回报。因为这些付出都是为了扎根…等到时机成熟,你就会发现。你,终究是个扎不下根的土豆。

其实,这个段子的前半截出现于上个世纪,是一篇散文(到“为了扎根”止,当时《文汇报》曾刊登过)。而我的作文中就引用并写道:

(这些付出都是为了扎根)。但每年我都和爷爷挖笋,深知很多竹子是长不到3厘米以上的,如果不挖掉也会烂在土里——它们叫做冬笋。

因为这种“瞎引用 皮到死”的写作手法,我被李老师叫到办公室,好好地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应试与思想教育。

可见,和王小波一样,我成功地证明了自己骨子里是个:

天生的坏坯子。

怀念以前的语文老师(怀念一位险些让我抑郁的语文老师)(6)

但无论如何,我非常感谢李老师试图挽救并改造我的善意,哪怕我始终坚持着无可挽回的叛逆。

怒放

当然,散文这种文体,并不是中考最常见的作文体裁,因此李老师最重视记叙文。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个年代里,记叙文不“虚构写作”简直没法玩(至于现在情况是否有改善,我不太好说)。但她除了强调“一篇文章至少有一个细节描述”外,还包括一条不容违背的金科玉律:

言之有物、言之有序。

也就是说,记叙的事件有没有趣不重要,有没有真情实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意义。在此基础上,文章的所有内容都必须围绕着这个目的展开,一层层地、有规律地突出叙事的核心。换而言之:

她并不在乎“一等文章放狗屁”的尴尬,甚至于能够忍受“二等文章狗放屁”的无奈,但她无法接受“三等文章放屁狗”的原则性问题。

我毫不怀疑,她理想中的作文模式:

最好和洋葱一样,一圈圈剥离鳞茎,到最后看到小小的白芯,然后把所有东西井然摆放,让人看到就能回忆起复原过程。当然,如果这个过程还能让人落泪,那就是最好的文章——能让人感动的文章才有力量,最有力量的文章就是伟大作品。

什么是李老师认为的伟大作品?我是记得初二的某一天下午,她冲进教室,打断了我们的自习课,声情并茂地诵读了一篇文章。

流血流汗砍回一担柴,他竟抽出一根最粗的给邻居的几个小孩削陀螺。我没好气地说:“你干脆削我的皮!”

他瞪了我一眼,斥道:“小孩子要玩就让他们玩,一根柴要什么紧?”

要什么紧?你驼起一个背,拼命也捡不回一根。

我讨厌他,恨他。别瞧他一副病腔腔,驼得像一把弓,又弯又单瘦,却威得很。读二年级的时候,我打同学,他竟暴怒地倒提我,狠摔两下,我永远记得!

几个小孩“呕”地散开,啪啪地抽起陀螺来。

“幺公,陀螺一抽怎么就旋呢?”

“嘿,小家伙问得有味。”他只能这样笑一声,回答不出。一个高小水平而已,他却教书,一教就是26年。而且做了18年的校长,颇令其他教师羡慕地出席了县、地先进代表会。

但我瞧他不起。他家里事从不沾手,整天只晓得驼着背在学校里颠来颠去,有时连早饭也要小妹送,晚饭要到学校叫;很能叫人觉出他似乎繁忙,似乎干着一番事情。但是,这样忙了26年后还是一个民办教师。

(略)

今天,他从联校开会回来,喜洋洋地对娘说:“我能参加转正考试了,全乡只18个,老恒都没有资格。”

老恒是我叔,吃商品粮,但没转正。这次转正的条件之一是教龄须达23年,恒叔没有。他高兴得不得了,似乎这26年非常划得来。于是,我便想到了阿Q。

“晓得你转不转得成?还要考试!我看你还是把家里那只大白鹅和两块腊肉背起,找大姨夫去,他的老哥在县里。”

“嗯,行是行罗…”

“什么行是行?我说,“只能这样,从自身利益来说,是不存在什么后门的。况且你明年就是60岁,他们若良心有所发现,也该可怜可怜你了。”

他却嗯了一声,也没有看我一眼,十分平静地对娘说:“我干脆不考了。”

有一天,他回到家,忍不住对我们说:“这次转正,黄书记说我希望很大。我也是这样想的。”

真是可怜,我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情对他说:“不去希望便没有失望,希望的越多失望便也越多。你不要对这件事抱太大的希望,如果没有转成,对您的打击会少些的。”说实在的,我一见到他那驼背,心里还会生出同情的。

他终于转了,但是,就在通知书来的那天,他却死了,是给学校捡瓦从房上摔下来死的。

当我回到家,他已装进了棺材。我久久地凝视着他,脸面非常平静;有一道皮肉陷下去的伤口,伤口周围肿;胡子很长了。背腰还是那样弓,头露出了浅浅的棺口。

我没有哭,只是心里难以抑制地难受,喉头哽滞。

大伯和二叔走进来,对我说:“出去走走吧。”他们的眼里现出悲痛的混浊。

当我走到祭幛外,听到大伯说:“老幺,忍一下吧。”接着,便响了几声咔嚓声…

我的头一阵晕眩,心脏在剧烈地颤动……我知道,大伯和二叔把他压到了棺底!压断了他脊骨,压直了他的身体。

他直了,终于挺直了!

这篇文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到现在我都记得大致梗概,并很顺利地在网上搜索出了全文。

需要说明的是,西早先生的这篇《驼背的父亲》,其实还有一个抒情的结尾。但李老师凭借着她独特的审美,读到“他直了,终于挺直了”就戛然而止。

阅读结束,全班哑然。眼圈红润、泪光闪闪的李老师嘶哑着说:

我不要求你们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但你们要知道,什么才是好的。

她的目的达到了。这篇文章如大锤砸核桃一样力量十足,直接给我的个人审美造成了粉碎性打击。在很长时期内,它就是我对记叙文的追求。

也因为如此,我一直写不好记叙文。

哪怕高中时候,议论文让我获得了新生。但其实它并非我特别喜欢的体裁,只不过一方面,高考作文体裁以议论文为主;另一方面,我已经对记叙文产生了发自肺腑的敬畏感。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

真正符合这种审美标准的、力量磅礴的作品,往往涉及到激烈的个人情感。

而这一点,我并不乐意让人窥探到。

杜甫说: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穿越千年的历史,这种严肃的创作态度,古今无不同。

自由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现实主义是当时文学的主流评判标准。从八十年代起,梁晓声等人的知青伤痕文学、韩少功与莫言等人的魔幻现实主义(受马尔克斯影响,这玩意是八十年代中国文坛中的显学),或记载苦难辉煌的亢奋,或让人产生泪流满面的错乱,这是对特殊时代最沉痛的反思与探索。

这种创作的精神溯源,古今无不同。

大体上,我并不认为这是错误的审美,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头。俗话说“吃了盐才有力”,但盐吃多了不嫌齁得慌么?

这种糟心的感觉,古今无不同。

直到我国第一个“十一黄金周”时,我以猎奇心理阅读《黄金时代》后,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矛盾在哪里:

如果这是唯一的评判标准,那文学就显得太无趣、太不自由了。

法兰西科学院首位女性院士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曾被文学批评家誉为“最不像女作家的女作家”。无论是厚重的历史小说《哈德良回忆录》还是自传体性质的《北方档案》,都反映出她冷峻、厚重的创作态度。

她曾公然宣布:

有些书,不到40岁,不要妄想去写它。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

但我依然在她的《东方故事集》中看到了蓬勃的机智与汪洋恣肆的有趣。例如为了适应粗粝不平的石头而进化出粗大的脚掌、刀刃般脚后跟的地中海民族;例如因纯洁的头颅被接在娼妓身躯而痛苦不堪的女神;例如被画家巧夺天工的技法所吸引而走火入魔的大汉皇帝:

一个疯疯癫癫的画家将混乱的色点投掷到空中,然后不断被我们的眼泪冲刷成一团混沌,这就是世界。大汉帝国不是最壮美的,我也不是皇帝。老王浮,只有你通过千种线条、万种色彩进入的那个帝国,才是唯一值得统治的国度。你独自一人平静地统治着积雪永不融化的高山,水仙永不谢的田野。

尤瑟耐尔坚信,作家应该不断挑战自己的能力,因为写作的目的是为了获得自由。我据此推想,有力量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傻大黑粗,它本身也可以美得轻盈而自由。

这个想法更接近于个人怪癖,是因为在我内心里,始终存在着这么一条特殊的文学启蒙小径:一方面,我竭力以直觉的写作本能对抗李老师的炼痕;另一方面,倘若写不出有力量的文字,我倾向于不写出来,免得污染了他人,也恶心了自己,还对不起尽职尽责的语文老师。

当然,我之所以坦诚我的师承,并不是因为我已经有能力写出伟大作品,而是想告诉大家:

时代在向前发展,事物正在发生变化。但在文字一途上,我们依然有责任向外界传达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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