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其骧地图为什么能当历史教材(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16岁时追思亡弟)
谭其骧地图为什么能当历史教材(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16岁时追思亡弟)暨南大学(上海真如)1935你的死,在我的一生中,将成为悲哀的第一颗种子,并且是永远的。啊啊!悲哀的种子!今天是你的一周年纪念日,你要是还有一缕的灵魂存在,要是还能模糊的认得你的哥哥,来吧!我和你一诉年来所酝积的衷曲!本文发表于《国立暨南大学中国语文学系期刊》1928 年 ,原文如下:我的小弟弟,时光是一刻不停息地过去,今天是你永别我,并且距离你永别人世的那一天,已是一年了。这一年来,每逢着有不遂意的事或凄凉的境地时,我就免不得要想起你,想起你圆圆的脸儿,弱小的身躯,黄色的发,深凹的眼睛;想起你活泼的跳,善体人意的笑;想起,想起……以至于生病时可怜的情状,两颗湿泪,便不觉地堕下来。人家或者以为我可怪,其实,是并不可怪的。过去的我的十六年历史,人生最可悲的“生离”“死别”,我没有尝到过一次,除了和你的永别。
导语对于重情义的人来说,人生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生离”和“死别”了。自古以来,文人骚客留下的相关佳作颇多,但我们很难想象,面对弟弟的去世,16岁的男孩会有这样令人动容的描述。
本文作者谭其骧,当时已是上海暨南大学学生,文中回忆了惊闻弟弟死亡噩耗的经过,以及短暂的相处时光。通过细腻的内心刻画以及家人行为表现的描述,让读者仿佛也体会到了那份沉重而悲痛的心情,并对那个军阀混战的动乱年代发出控诉。
今年2月25日,是谭先生诞辰109周年,谨整理此文,以示怀念。
谭其骧(1911—1992)
本文发表于《国立暨南大学中国语文学系期刊》1928 年 ,原文如下:
给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弟弟,时光是一刻不停息地过去,今天是你永别我,并且距离你永别人世的那一天,已是一年了。
这一年来,每逢着有不遂意的事或凄凉的境地时,我就免不得要想起你,想起你圆圆的脸儿,弱小的身躯,黄色的发,深凹的眼睛;想起你活泼的跳,善体人意的笑;想起,想起……以至于生病时可怜的情状,两颗湿泪,便不觉地堕下来。人家或者以为我可怪,其实,是并不可怪的。过去的我的十六年历史,人生最可悲的“生离”“死别”,我没有尝到过一次,除了和你的永别。
你的死,在我的一生中,将成为悲哀的第一颗种子,并且是永远的。啊啊!悲哀的种子!今天是你的一周年纪念日,你要是还有一缕的灵魂存在,要是还能模糊的认得你的哥哥,来吧!我和你一诉年来所酝积的衷曲!
暨南大学(上海真如)1935
是去年阴历九月廿九。这一天,在你那边的天气不知怎么样,而在我这边是天高气爽,很可爱的日子。我和平常一样的很快乐地从学校里出来,想到姑母的家里会一会大哥。我再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一个好天气,是要得到这样一个不吉的消息的。
待到姑母来家时,大哥已先我而在了。我蓦然一脚,踏进房间时,就发现了一室人悲惨的颜色。但叫我怎样想得到,这是得到了你的死讯的缘故呢?还总以为或许是又得了一些什么关于战事的恶消息。在叫过一声“姑父姑母”之后,姑母突然对我说道:“龙,你的明弟死了。”真好像天外飞来的一声霹雳!
初听之下,我还不能十分的相信它是事实,只是恐怖已经迅速袭入我的心,身体便微微的有些发抖。待到回头时,才发现了蕊妹在旁边啜泣着,证实了姑母说的话的严重,不由得使我感觉到你是真已抛了你的父母、你的哥哥妹妹,永远地离别了。啊啊!你是永久地离别我们了。
在骤然证实了你的死讯后,我并不曾哭泣,我只觉得有一件并不怪奇,而在我那时以为怪奇的事,重重的打击我的心,使我像待判死刑一样的恐惧、发抖!直到大家在严肃的气氛中过去了十分钟后,大哥从桌子上拿过一封父亲写给他的“报告你的噩耗的信”给我看。
我两手把这信接了过来,浑身颤动着看下去。从得病看到变病,从变病看到病势转凶……以至于死。悲哀一步重一步的向我压迫,一层更一层的直向我心的深处进攻。最后,看到“总之,明儿活泼颖悟,处处有过常人,或乃遭逢天忌,致有此变。徒苦我年将半百无福享受此儿,以娱晚景耳……军阀穷兵,小民受苦深矣,今乃此不幸之明儿,竟亦为若辈作牺牲矣!”一段时,两行热泪,再忍不住,便夺眶而出,漱落落的直流下来。
蕊妹更号啕痛哭起来,姑父姑母也不住地在旁叹着长气。空中一切都陷入了悲哀。我忍不得再看他们,索性抛了信,走到外房,躺在榻上,尽情的痛哭起来。
“活泼颖悟…”啊!真的,只要见过你的人,怕谁也要赞美你的活泼颖悟的。你能轻巧的唱歌曲,你能流利的谈笑语,你能小兔般的跑,小鼠般的跳,更能画几个戴大帽子的人,念几句“人手足刀尺”的教科书(按:晚清民初,孩子启蒙读本第一句便是"人手足刀尺")。
对于每一个人,你都是亲近的,无邪的喜欢搂在人家怀里,亲切的称呼人家。当我在旁听得人家因你的活泼颖悟而称赞你时,我是何等的荣幸啊!啊啊!而今这种荣幸是得不到了!你是永远的别我去了。
军阀形势图,1926年底
“军阀穷兵……为若辈作牺牲。”啊!真的,要是不是为了这些万恶的军阀的争权夺利,好端端的在家里,怎会无故生出这病来?更可恶的是把交通也断绝了,便逃难也不能逃到较安逸的上海来。
要是你是逃到上海来的,那即使你生病,怕也是能医好的。不幸的是逃到了一个除了几个昏庸的中医外,差不多医生也找不出一个来的小镇上去,于是生生的叫你一个微弱的身躯去和病魔相搏战了。啊啊!万恶的军阀啊!
往事,往事是不堪回首了。你的生日,不是在六年前的一个春天么?那是一个寒意未减的春天的早上,我才从床上爬起来,忽从隔壁房里,传过了哇哇的几声啼声来。我想起近几天家人对我说的母亲将要生产的事来,我是知道我得了个新的小弟弟了。
婴儿图1940年
新的小弟弟在我是新奇的。因为我幼时寄居在姑母家里,你的威哥、平哥出生时,我都没有在家,我所见到的,都是已经长大了四五岁的小弟弟了。我便迅速跑到隔壁房里,母亲的床边。探头看时,但见在母亲的身旁,躺着一个出世不久的又小又弱的婴儿——你。
一种神秘的力引诱我,我便挨近了你,轻轻地抚摸你的小毛头。在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你是哇然的哭了。而在现在想来,这哭竟好像是有意的了。啊啊!
你生出来差不多半个月还没开眼,家里有许多人甚至疑你是胎盲了。母亲每对我说:“龙!你这小弟弟是盲子了,将来要你这哥哥去养活他啊!”往后,你的眼睛终究是开了,而你哥哥抚育你的日子,是永世不会有了!
你渐渐长大起来。你是出奇的聪明,也出奇的性子坏。在断乳时,你每夜的哭闹,延长至一月多之久。母亲和两个姊姊,通夜轮流着抱你睡。母亲因为心境的恶劣,逢着你哭闹得凶时,便要塞住你的嘴或重重的打你几下,你于是更凄惨的痛哭起来。我每在深夜梦醒时听到你的这种哭声时,便不觉要掉下泪来。
但有时我自己也要这样的对待你的,当我正在做功课,你不断地来向我纠缠时,我也要大声的骂你,狠狠的打你。待你哇哇的哭了,婢女或嫞妇来抱你去后,我似乎还有点余怒未息似的埋怨着我有这样一个弟弟,希望你常常离开我。啊啊!现在你是离开我了,并且是永远的离开我了。但我感到的不是预期的清净,却是极度的寂寞,悲哀了。
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和你最后的一面是在什么日子,我只记得动身到上海是一天的早上,你和母亲及你的平哥,都在门前送我。我听过了母亲叮咛的话后,告别了母亲,又向你话别:“明弟!龙哥到上海去了,年底回来再和你玩。”你是很想和我一同走,但又明知道是必不可能的,只高声向我道:“龙哥!回来不要忘记买好东西啊!”
但是,明弟啊!现在你却等不到我从上海回来,就急急的和我永别了!就算我好东西是买了,却叫我在哪里找到你并送给你呢?啊啊!我可怜的小弟弟啊!
民国火车
年底,我因为时局关系,直到阴历十二月廿八才回家。那是苦雨凄风的一天,我在北站登车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了。风呼呼地吹着,雨萧萧地下着,天色暗淡的好像黄昏时分一样,车厢里的电灯还没有亮,黑暗便占据了全地盘。一刻钟后,车才开始蠕动。待过了扬旗处,便风驰电掣般的直向家乡奔去。
我在车厢里想起今天回家的不寻常,连连地打着寒噤。风雨愈下愈大,车到站时,天竟完全黑了。我因为没带行李,路又不远,便独自一个在苦雨凄风的吹打下,走回家门口,来开我门的,却只有母亲一人。我仅叫了声“母亲”,她仅答了声“你来了”后,大家就沉默了。凄苦与悲哀,主宰了各人的心坎。
往后,母亲虽几次向我叙述你的病史,但每次都是只说到一半时,痛哭便截断了叙述。
新年放炮的母子1930年
新年里,大家虽然都强作着欢笑,但改不了的是心。往往在故意放大声音讲话、放大声音发笑时,不自觉自己的音却是惨淡的、颤动的,自己的眼是负疚的张皇(按惊恐慌乱的样子)着。年年快乐的新年,今年是这样惨淡的过去了。
新年才过了七八天,战云忽又弥漫了江浙。当我们再急急地逃往上海来时,一行人众还是和去年一样,只少了一个你。啊啊!你见人世之光是仅仅五年,而逃难是逃了六次!终你的一生,是在逃难中过日子。结果,连你的生命也断送在逃难中。啊啊!不幸的人啊!
我写到这里,已是夜间的九点三刻了。我浑身在悲哀凄凉之中震颤着,我已不能再写下去。就把这一篇小小的文字,献给你作周年纪念的礼物罢!
弟弟!我的弟弟啊!来吧!接受你哥哥小小的一点礼物!
一九二七年·十·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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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其骧,字季龙,浙江人,著名历史学家、历史地理学家,中国历史地理学主要奠基人之一,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开创者。1927年,16岁的他转入上海暨南大学,毕业后进入北平燕京大学攻读硕士,师从顾颉刚先生。1932年起先后在燕京大学、浙江大学等任教,1950年后在复旦大学任教。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论文集《长水集》、《长水集续编》,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蜚声海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