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宝马男与广州宝马男:和他车里的伤心故事
大连宝马男与广州宝马男:和他车里的伤心故事“一会坐公交,人家又得把我叫回来。”店员帮她撩起头发,把老年公交卡戴在脖子上,塞进衣领下。她察觉到旁人眼神里的赞美,立刻回以一个自信的笑容。于是笔者知道了她的故事。她70岁了,那头长发却只有20岁。20岁那年,她把自己的长辫子剪下来,包在报纸里,打算留个纪念。没想到后来患癌,化疗,头发掉光,就拿出来,找王峰做了一顶假发。再后来,她病情好转,头发渐渐长出来,却还是剃光头,就为了继续戴这顶20岁的头发。每次到医院复查,她都会到店里,给头发做免费保养。离开之前,她一边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头发,一边说:“我坐公交,用老年卡,之前好几次,一转身,司机就把我叫回来,以为我是冒用的。”
如果你在任何一家肿瘤医院附近观察,都会看到很多戴帽子的人。57岁的王峰有一个庞大的梦想,他想让这些人都不用再戴帽子。戴不戴帽子,对于普通的健康人,只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对癌症患者而言,却关乎心态、尊严,甚至更好地活下去的资格。卖假发的王峰,12年来一直在学习做一个“好人”。他想给每一个患癌的客人戴上一顶真头发,还想给他们一台冰箱,和一架钢琴。
舒庭假发店,距离北京大学肿瘤医院20米,从主干道上,看到半空中医院名字的同时,就会看到它的店招。这条巷子离医院最近,商业店铺不多,除了旅馆、粥铺,就是假发店。衣、食、住,从某种意义上说,假发,就是衣服。
店里有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客人,她光着头,发皱的头皮上,有灰白的绒毛、褐色的斑。笔者不敢直视她的头皮,余光扫到,都自觉窥探了她的隐私。对于这样一位看起来身体状况不佳的陌生女士,似乎一个眼神就冒犯了她。
过了一会,店员把头发做好了保养,重新帮她戴上。那是一头乌黑、漆亮的长发,垂到后背,让人忍不住用最俗套的瀑布来做譬喻。
她察觉到旁人眼神里的赞美,立刻回以一个自信的笑容。于是笔者知道了她的故事。
她70岁了,那头长发却只有20岁。20岁那年,她把自己的长辫子剪下来,包在报纸里,打算留个纪念。没想到后来患癌,化疗,头发掉光,就拿出来,找王峰做了一顶假发。再后来,她病情好转,头发渐渐长出来,却还是剃光头,就为了继续戴这顶20岁的头发。每次到医院复查,她都会到店里,给头发做免费保养。
离开之前,她一边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头发,一边说:“我坐公交,用老年卡,之前好几次,一转身,司机就把我叫回来,以为我是冒用的。”
店员帮她撩起头发,把老年公交卡戴在脖子上,塞进衣领下。
“一会坐公交,人家又得把我叫回来。”
她走出店门,店里人们看着她的背影大笑。
店内一顶待取得“黑长直”,纸片上写着主人的名字。
要做一顶效果这么好的假发,并非易事。这里面的门门道道,王峰用了将近两年,才摸清楚。
头发跟人一样,是有年龄的。王峰看到一顶头发,就能判断它主人的年龄。年轻的头发更粗更硬,水分多,上了年纪,就变细,变轻,变干,“浮起来了”。
所以收购时,他通常只收45岁以下的头发。一开始他从头发商手里买,后来发现,从他们那收不到好头发,就雇人去各地收。
头发最好的是云川渝和北朝鲜。前者气候湿润,水质优良,姑娘天生丽质;后者则是朴素,很少烫染,发质天然。
王峰刚刚收来一顶8000块的头发,80厘米,长在头上,能及腰臀。他还想收一顶1米的,“1万块也值,即使一时半会没人买,摆在店里也好看。”
这些收来的真头发,经过消毒、过酸、去鳞、重新组合毛鳞片等一系列工序,才能用来制作假发。发网是塑胶做的仿真头皮,工人们用钩针,把头发丝一根一根地钩织上去,要用上短则数日,长则半月。
店员在清洗假发。
头发跟衣服不同的是,衣服可以穿大点,头发却不行。
王峰记得一位38岁的女客人,戴一顶不够合身的假发。大风天,头发刮掉了,挂在树枝上,路过几个年轻小伙子,没帮忙,还发出一阵不加掩饰的狂笑。女人蹲在树下哭了半个小时。
想要做一顶合身的头发,王峰需要量三个数据,左右,前后,一周。三个数据下来,头发就会卡在头骨上,像裤子卡在胯上,掉不下来。
但更多的时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自然真实、合身舒服,只是客人们最基本的要求,对于身患重疾的人们,一顶假发承载的期待不止这些。
一位来自河北的20多岁女孩,来店里取她的头发。这顶头发已经修改过一次了,上次她嫌鬓角留得太长,“像两个耳朵贴在脸上”。返厂修改后,女孩又嫌鬓角太短,她怕别人看出来是假发,或者头发会掉下来。王峰向她解释,头皮牢牢卡在头骨上,绝对掉不下来。
“安全感你懂吗?这样我很没有安全感!”
女孩的语气中带着埋怨,王峰却一直耐着性子,笑呵呵的。最后他决定,让假发再返一次厂,头皮改大一圈,安全感会更多。
图源 视觉中国
在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中,还有一根白头发,也是王峰特意加进去的,为了更真。
到了中午,王峰领着河北女孩和她母亲,来到隔壁的粥铺,帮她们点好一份鱼头泡饼和八宝粥,结完账,自己却执意要去食堂吃。食堂是旅馆的,假发店员工们被允许在这里“蹭饭”。米饭,炖豆角,简单的一餐。
笔者问王峰,为什么要请客人吃饭。他说,“远道来的,到饭点了,应该。”
90年代,王峰就在北京开美发店,做美发成本低,以总监的身份剪一次头,就是几百块。到45岁,他已经攒够了养老钱,买了辆宝马X5,准备开着回老家,享受生活。
而现在,这辆车被贴上“爱心车”的标志,用于接送患癌的客人。笔者在店里采访的那一天,王峰用它接送了三趟客人。去10公里外的307医院时,在北京的晚高峰里堵了一个小时。
王峰的宝马车
几年前,在医院附近的饭店里,王峰看见一个落魄的男人。王峰有职业病,看人先看头,那人戴着一顶蓬乱、脏旧的假发,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戴的假发,一看就是假的,那跟不戴有什么区别呢?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我要帮的人。”于是,他把人家叫到店里,送了一顶新的。
这种事情,是他年轻时想都不会想的。他形容自己年轻时,说不上坏人,但绝对不是好人,顶多算个普通人。“让我帮别人?我会问那谁帮我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王峰的人生轨迹,在2009年前后发生了改变。美发店旁边的肿瘤医院接诊规模越来越大,患者越来越多,来店里剃光头的人,也多了起来。
刚开始,他和店员们对癌症都不太了解,甚至不确定这种病会不会传染,给癌症患者剃完头,总会多洗几遍手。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感到,自己已经完全理解、融入了这个群体。
店员小杨始终记得一对夫妻。她给女人剃光头时,就看到男人坐在一旁,使劲仰着头,望向天花板,喉头不住滚动。她眼泪往外冒,又不想给客人添堵,使劲忍着。后来,给人剃头的时候,她都会把椅子转上180度,尽量不让他们对着镜子。
王峰后来做的很多决定——转行做假发、开始做公益,都是基于这种莫名产生的共情。
一个年轻女孩戴了顶假发过来,嫌发型不好,想让王峰帮忙剪成自己原来的发型。“那顶头发是化纤做的,不能烫、不能染,剪不出她想要的发型。她说,那就简单修一下吧。”
王峰伸手去摘她的头发,女孩突然说,“别动,你给我找个单间。”
女孩进了房间,把门关上,出来的时候,戴着帽子,把假发交给王峰。“她不想让人看到她光头的样子,连男朋友都不让进去。”
另一次来的是母女俩,小女孩剃了光头,妈妈说以后上学要戴帽子,小女孩一下就哭了,说再也回不了学校了。这件事让王峰失眠,半夜里还在想,“我要是能做假发多好啊,要是我说,小朋友戴上头发就好了,不用戴帽子了,她不就不哭了吗?小孩是很有尊严的。”
年轻的时候,王峰吃不得亏,客人凶他,他一定要凶回去,脾气又硬又暴。做了半辈子“普通的利己主义者”,年过四十,这个男人发现自己的心,越来越软。
“爱心驿站”就是这么来的。
几年前有个客人,在医院打免费的实验药品。他早上来挂号,下午打针,中午没地方去,就到店里,坐在椅子上打盹儿。王峰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些人需要个歇歇脚、喝杯水的地方。
6年前,下着小雨的一天,一个60来岁的女人走进店里,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发出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老板,我过去在您这里做过假发,能把东西在这里寄存一下吗?”女人试探着问。
一问才知道,这个内蒙古来的女人是被房东赶出来的。她已经被肝癌治疗耗光了,付不出房租。当时,店面后身的旅馆里,有一间假发店的员工宿舍,王峰就把它腾出来,让内蒙古女人住了半个月。
从此以后,这间屋子,就成了一个收留客人的驿站。
过了好一阵,店里收到一件快递,是从内蒙古寄来的奶糖。
王峰收到过不少这样的礼物,来自东西南北的特产。他形容自己就像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亲戚,“远道来的,过我家门,捎点特产,我也要有个地方招待大家。”
驿站里,有一张床、一张双人沙发,还有一台冰箱和一架钢琴。冰箱里,存放着病人们的药品。钢琴是从一个音乐老师那里买来的,“给他们弹着玩,心情能好点。”
如今,假发店老板王峰一边做生意,一边做好人。
在舒庭假发店里,贴着这样一些标语:“医院患者免费理发”、“特别贫困的医院患者,买假发需要救助的,请联系舒庭假发爱心驿站”。
店里还有个规矩,患癌的客人,如果是低保户,或者月收入低于3000,可以免费送一顶假发。如果不属于这两种情况,但经济确实困难,填一张表格,也可以申请补助。
王峰的“好人”名声打了出去,但是,好人难当。
假发店时常有各家媒体记者光顾。有过去的客人看了报道,给他打电话道谢;也有人慕名而来。
在另外一些时候,王峰被当成好捏的软柿子。对于定制假发生意来说,最大的风险莫过于顾客的反悔。定制一顶假发,有时要等一两个月,如果头发做好了,客人说不要了,王峰就要承担成本的折损。大部分时候,他坚持按合同来,不予退货。但有时,也会有人大闹特闹,闹到消协、工商局,甚至法院。
“人家觉得你是一个心软的人,都想让你开这个口子。”他讲起这些事,无奈,疲惫,也直言经常想放弃。
最近几年,王峰自己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房子租在假发店旁边,早上五点多起来,就上了发条。笔者所目睹的王峰的一天,给一位客人的假发做了拉直,免费;给几顶假发做了护理和洗剪吹,免费;接送客人三趟,免费;请客人吃饭一顿,花费91元。晚上七点,他又要开车到20公里外的另一家店铺,还有人在等他。
王峰在给一顶假发做拉直
王峰的血糖达到了13点,还没有吃药。店员、客人、记者,都在催他去医院检查。
店员说他:“天天就知道忙忙忙,挣钱挣钱挣钱。”
他笑着问:“挣到钱了吗?”
很多人以为王峰是个大款。
在北京开着十来家假发店,开着宝马接送病人,慷慨疏财,请吃请住,他符合人们对于“为富则仁”的想象。曾经有客人指着他的宝马,问:“你是不是挣了很多钱?”
而实际上,疫情爆发之后,王峰几乎养不起“爱心驿站”了。他的分店倒了好几家,直到现在,还没有扭转亏损。他甚至把燕郊的房子挂上了出售平台。家人埋怨他,折腾了20多年,都没在北京混上一套房子。快60岁了,还在租房住。
王峰的想法早就变了。做假发远不如做美发赚钱,但是他现在工作更带劲,更有成就感和价值感。
他的假发店,现在更像是一个沙龙。不少客人成了他的朋友,每次到医院复查,都要来坐一坐。
肿瘤医院的很多医生也是他的客人,他曾经帮着人生地不熟的外地患者,找到了主治医生。一位社科院的经济学老师,生病后找他做过假发,现在每次复查,还会过来看他,给他开分店的事出谋划策。
还有位北京大爷,做了新假发后,非要把自己之前那顶留下,让王峰帮忙捐给其他病人。“看了你的作品,别的都没法看了。”让王峰在某个临界点撑下去的,可能就是这位大爷的这句话。
他靠着这些正反馈往下撑,他还要挣钱,因为他还想把“爱心驿站”养起来。在构想中,每一个分店,他都要在旁边的居民楼上租两套房,用来收留客人。
“如果我有一个亿,就把医院旁边这一栋楼买下来,免费给病人们住。”说出这个想法后,他自己也很惊讶,不好意思地笑了。“年轻时哪会这么想啊。”
王峰说自己一直在学着做一个好人,现在刚入门,远远没毕业。因为能力有限,他时常觉得力不从心。
王峰在给一顶假发做造型
那天,一位看上去40多岁的女士走进舒庭假发店,没有化妆,面色略显疲惫,但衣着体面,黑色的长卷发有些毛燥,戴一顶黑色毛呢帽子。化疗之后,头发掉得很急,她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只好临时在网上下单了一顶便宜的假发。那顶头发不够好看,在经验丰富的人眼里,一看便知是假的。于是她只好再戴上一顶帽子。
她慕名来到舒庭假发店,想定制一顶更真的头发。按照常规,王峰让她先选价位,价位决定发质和工艺,“头发选好了,想要什么发型,我给你做。”洗、剪、吹、染、烫,他能做出客人想要的任何发型,这是20多年发型总监履历给他的自信。
听到这话,女士终于露出了笑容,“那太好了,我不用担心要换发型了。以前一直是长发,这么大岁数,突然剪个短头发,有点怪。”
但很快,这位女士又陷入新的担忧。因为头发的长短,和价格息息相关。基础长度是15厘米,每增加5厘米,都要涨一份价。她不是低保户,也不是月收入3000以下的贫困者,但是,“自费药太贵了,我是因病致贫。”
王峰遇到过很多这样的病人,他每一个都想帮,但他知道,帮不过来。
最后,那位女士听他的劝,选择了一顶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