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勇气离婚但是过得又不好(离婚分手死亡)
没勇气离婚但是过得又不好(离婚分手死亡)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她血色全无的双唇,或许是因为注意到她紧捏住自己衣袖的左手,就在那一瞬间,戴真感到自己心里似乎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她看着她因害怕而浑身颤抖,但却依旧掷地有声地让李大海不要开枪,原本一瞬的后悔与懊恼逐渐消散。虽然才刚刚认识,她却觉得她和这个女孩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宛若一个世纪般漫长,戴真勉强咽了口唾沫,感到身侧有一束目光在灼灼地看着自己。她轻轻转动已然僵硬的脖颈,向目光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身边的少女虽然脸色苍白,眼神却无比坚毅,在她黝黑的眸子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一切都结束了,”她想。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恢复意识清醒过来,居然置身在一个陌生的海岛上,一个眼睛里写满了狡黠与野性的年轻姑娘扶着她,问了她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还说要带她回家。戴真心里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之前看过的关于荒岛求生的电影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
既然脓包已经被挑破了,当然是长新肉更好,为什么要去怀念脓包呢?
戴真出生在一个老工业区的高知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平时很少拘着她。戴真自小学习就刻苦认真,加上天生脑子聪明,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里第一,但她并不觉得快乐。高中时,她最喜欢的便是课后在教室走廊的鱼缸后面转悠,一边转悠一边想着人死后会去到哪儿。转悠久了,她得出一个结论,人死后就是一缕青烟,既然死后皆空,活着的百八十年也没甚意义。后来,她读了一点哲学的书,主要是尼采和叔本华,看见他们又是写孤独又是写虚无,便觉得自己颇有慧根,小小年纪便参透了宇宙真理。
后来上大学,她听班主任的建议选了医学,自此开始了八年连轴转的大学生涯。繁重的学业使得她忘却了自己曾经的玄想,但焦虑虚无的情绪并没有随之消退,时常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走在从实验室回宿舍的路上的时候,敲着键盘写论文的时候,或者是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的时候,她时而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未来将一片黯淡,时而又觉得自己才华横溢,未来必当一马平川。
她没有尝试过将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和不受自己控制的情绪倾诉给父母听,尽管他们善解人意,但她依旧觉得横亘在两代人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她也很少将这些讲给自己的朋友听,因为大家都很辛苦,焦虑更是常态,更何况她自己都没办法将这些复杂的情绪梳理得清楚明白。难以遏制的焦躁与突如其来的悲伤一直纠缠着她,看着她毕业,踏上工作岗位,有了一段新的恋情,宛若一个诅咒,循环往复,不止不休。直到那天她在海水中失去意识。
“一切都结束了,”她想。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恢复意识清醒过来,居然置身在一个陌生的海岛上,一个眼睛里写满了狡黠与野性的年轻姑娘扶着她,问了她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还说要带她回家。
戴真心里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之前看过的关于荒岛求生的电影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直到年轻姑娘对她说自己总是肚子疼,下面还会流血,身为女人的共同体验才让她找回了些许熟悉与安全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她才放下心来,任由姑娘搀着自己回家。
戴真很难描述当李大海的枪杆指向自己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感觉心脏怦怦乱跳,似要震碎胸腔。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的枪。黝黑细长的枪杆,因为年代久远,呈现出包浆的棕红色花纹,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阴冷、凶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宛若一个世纪般漫长,戴真勉强咽了口唾沫,感到身侧有一束目光在灼灼地看着自己。她轻轻转动已然僵硬的脖颈,向目光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身边的少女虽然脸色苍白,眼神却无比坚毅,在她黝黑的眸子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她血色全无的双唇,或许是因为注意到她紧捏住自己衣袖的左手,就在那一瞬间,戴真感到自己心里似乎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她看着她因害怕而浑身颤抖,但却依旧掷地有声地让李大海不要开枪,原本一瞬的后悔与懊恼逐渐消散。虽然才刚刚认识,她却觉得她和这个女孩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结。
给李祖溪的腿上好夹板后,她便暂时在李大海家安顿了下来。她能察觉到身边搀着自己的姑娘在听说自己会留下来后的喜悦与激动,也听到了那个脸色灰暗的妇人发出的微不可察的一声长叹。
“我叫李墨桃。”年轻姑娘自我介绍道,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兴奋,“自打出生以来,我还是头回这么近距离地见一个不是我家人的人。”
“陌生人。”戴真低声说道。
“什么?”
“第一次见的不是家人的人,叫陌生人。”
“唔,陌生人。”李墨桃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笑弯了眼睛,“你长得真好看。”
那天下午,在李墨桃的带领下,戴真对小岛的大致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小岛三面环山,山上长满了椰林和各式各样的植被,宛若天然植物园。西面的山势十分陡峭,山上有水源,是天然的矿泉水,山脚下的土壤十分肥沃,被开垦成了十余亩的稻田。小岛附近有螃蟹、河豚、海参和各式各样的贝壳,面海的一侧有五百余米的沙滩,沙质又细又软,沙滩上怪石林立,有些石头上足够躺下四五个人。
东面的山是一座活火山,山顶的矿坑旁立着一个已经生了铁锈的立牌,上面写着关于这座岛的简介。八十年前,岛上的活火山曾经喷发过,震荡、火光与灰尘把当时在岛上挖矿的工人们都掩埋到了地底下。据地质学家观测,这座火山的喷发周期是每一百五十年一次,如此短的喷发周期并不适合人类在此繁衍居住,再加上周围海岛众多,这座岛的景致也算不上独特,所以一直没能吸引来商业投资进行旅游开发,于是便荒废至今。
住进木屋的前几天,戴真感觉十分不习惯,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甚至连冲水马桶也没有,每天入目的只有连绵不绝的山还有吱哇乱叫的牲畜。她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她感觉自己的感官被禁锢了,还有心灵,那里总觉得空空的,似乎长出了一个空洞。
她还感到恐惧,那杆长枪的身影经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曾经想过将那杆枪偷出来销毁,但李大海对他的那把钥匙过于宝贝,使得她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
那几天她天天做噩梦,梦到母亲的葬礼,她苍白的面孔,还有枯瘦如柴的手。去世前几天,母亲每天都疼得用脑袋撞墙,打了大剂量的吗啡也不管用,戴真抓着母亲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有时她也会梦到自己名义上的男友。母亲临终前他不在自己身边,他说他在外地跑工程。他们本来说好,等母亲病情好转,就正式在一起。在梦里,他有一双温和的眼睛,但他的身影永远是模糊的、漂浮的、一触即散的。她曾尝试过努力去靠近他、抓住他,却始终没能如愿。
三年前,戴真跟着老师在医院轮科实习,一个早晨,她突然接到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让她抽空回家一趟,她妈妈被确诊得了急性白血病。事到如今戴真还记得当时天旋地转的感觉,好像有团棉花堵在心口,想哭却哭不出来。第二天她就跟学校请假,回了老家。
戴母躺在病床上神色委顿,由于化疗的缘故,她的一头秀发已经掉了大半,身子也消瘦得厉害,颧骨高高突起,整个人都脱了相。半年前,她就已经住院接受治疗了,夫妻两个怕耽误女儿学业,愣是瞒着没告诉她。如今化疗效果并不理想,担心再瞒下去连自己女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才给戴真打了电话。见到戴真的那一瞬间,戴母的眼睛清亮了许多,她紧紧抓住戴真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见母亲的状况过于糟糕,戴真向学校申请了休学,与父亲轮流在医院照顾母亲。戴母的病房在矿总院住院部的7楼,楼下就是骨科的病房,两层共用一个热水间,早晨打热水时总是很拥挤。
医院对街是市体育馆,戴母住院时,对面游泳馆正在翻修,整日有工人施工,偶尔半夜还能听见机器的轰鸣声。戴真担心噪音影响母亲的睡眠,为此打了110,还尝试向环保局投诉。但工地的头儿告诉她,他们开工属于紧急抢修,得到了政府部门的批准,并没有违规。自此以后,每当夜晚耳边传来恼人的噪音,戴真都会觉得是那个工头儿在洋洋自得地向自己挑衅。
大约一个礼拜后,戴真搀着母亲在病房附近的走廊里散步,附近病房的家属正聚在一起闲聊关于对面工地的八卦,出于对那个工头儿的不满,她便侧着耳朵听了一嘴。原来那个工地今天早上出了事故,一个工人从脚手架上摔了下去,这会儿正在手术室抢救。戴真在心里替那人默哀了下,随即就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
晚上,戴真的父亲来替戴真的班,临走前,她拿着暖壶去开水间帮父亲倒他们今晚需要的热水。连续忙了一天一宿,戴真走路的步子都有些虚浮,她眼神发虚,耳朵里面有“嗡嗡”的声音在响,世界仿佛跟她隔了一层薄膜。进门的时候,戴真便一个恍惚,与正要转身出门的男子撞到了一块。热水顺着杯口洒到了男子的手上,烫得他赶忙扔掉了手里的茶杯。
“对不起。”戴真连忙弯腰帮他捡起茶杯,杯里的茶叶已经洒了一地,开水顺着地板的砖缝向前蜿蜒流动。
男人在洗手池里用冷水冲着自己已经被烫红了的手,面露不虞:“你怎么也不看着点路!我这茶是朋友送的龙井,好着呢。”
“多少钱?我赔给您吧。”戴真一边接着开水一边对男子说道。
“算了,不用了,下次走路小心点。”男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所幸冲得及时,烫伤并不严重,只是皮肤有些发红。
“真的很抱歉。”戴真对上男人的眼睛,再次向他表达了歉意,转身拎着那瓶已经灌满了热水的暖壶,准备回母亲的病房。暖水瓶的容积很大,装满热水后重量不轻,戴真单手拎着暖水瓶,走起来一摇一晃的,有些吃力。这时,那个男人突然快步走上前,用外套抹了把还湿着的手,伸向戴真手里的暖水瓶,轻声道:“我帮你拎回去吧。”戴真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将暖水瓶换了一个手来拎:“不用不用,隔壁就是了。”
戴真没把这段插曲放在心上,但自此之后那个男人却开始经常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他帮她订中午饭,还帮她买来新鲜的水果,偶尔帮她打热水,甚至喂母亲吃饭。他说他是医院对面那个工地上的工程师,他的同事前几天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他是为了照顾同事才来医院里陪床的。他说,他叫田阳,30岁,单身。
母亲去世后,戴真回到了学校所在的S市工作,那段时间她总是感到恐惧,尤其是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看到他们枯槁的脸,还有蓝白色条纹的病号服。她经常神情恍惚,有时田阳来看她,她也提不起半点精神,仿佛母亲去世时也将她的魂魄一并给带走了。
她原本就不稳定的情绪开始变得更加糟糕,等到实在承受不住,戴真向医院请了假,买了一张船票,决定独自一人去外面旅旅游散散心。她瞒着这件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父亲和田阳。“只是一周而已,他们不会发现的,”她想。她不希望他们担心。没想到半路上遭遇了海难,这一别竟可能是永别。
临走前,她与田阳见了一面,田阳送了她一条四叶草吊坠,“象征好运,”田阳说。但当时戴真的状态很差,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变形,就连街边绽放的野花也让她觉得狰狞。田阳的脸虽然近在咫尺,五官却十分模糊;他在讲话,但她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只能看到他脸上的毛孔,也许是他没做好清洁的缘故,能看到有好几个黑头。她不记得那场约会是如何收场的,似乎田阳送她回家时神情有些恹恹。但那对于当时的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她头疼欲裂,她只想逃跑。
住进木屋快一个月的时候,戴真就对这里的生活完全习惯了。她觉得那些青草、绿树和小溪填补了她空洞的内心,甚至将她之前脆弱的神经也一并治疗好了。
那杆枪也再没有出现过,即使出现,枪口也不会对准她。李大海甚至温和地对她讲话,对她说“你是个知识分子”,让她在岛上教几个孩子基本的常识和算术,这让戴真很是受用。
每天她随着李大海一家六点半起床,早饭是一碗白粥,还有自家腌的咸菜,午饭和晚饭都是米饭,菜是当天从菜园子里摘的。起初她吃得有些腻烦,更想念炸鸡、烧烤、奶茶和薯片,但后来她竟也爱上了这样固定的饮食,会在半夜饥肠辘辘时想念早晨那一碗亘古不变的白米粥。
“我带你去见个好东西。”12月31日的早晨,李墨桃跑到戴真身边,神神秘秘地对她说。
喝过早餐的白米粥,戴真随着李墨桃一起躲藏到海边的一块岩石后面,看见李大海提着鱼干和海货来到海边。一艘气派的大船缓缓驶向岸边,停稳后从舷梯上走下来两名水手模样的男子,其中一个年长的男子手里提着一个黑皮箱,走到李大海面前同他握手。
“这两个是干什么的?”戴真有些惊奇,她以为这座岛上只来过她一个外来者,不想居然还存在着这样的交易。
“不知道,但我们这儿的一些生活必需品都是他们给送过来的。”李墨桃低声说道,她最近从戴真那里学到了很多新词。
“你看到那个年轻的男人了吗?他人特别好,之前发现我都没跟李大海告密,还跟我打招呼来着。”李墨桃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对了,今天我带你来这儿的事你千万不要跟其他人说啊,李大海要是知道了又该打我了。”
“或许之后可以利用这艘船逃出去。”戴真心想。这半年来,她感到自己二十年来那颗焦虑空虚的心灵终于找到了慰藉与皈依,放眼望去尽是宁静与美好,没有竞争也没有暴力。只不过有时,她会看见李墨桃或是刘微青肿着脸出现,提醒着她这座岛上一直以来都存在的危险。
第二年四月,李墨桃又一次告诉戴真自己肚子疼,戴真正要把包里已经所剩无几的止疼药递给她,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这个月是不是已经来过月经了?”她眉头轻蹙。
“不是痛经,就是刚才碰到肚子,突然感觉特别疼。”李墨桃坐在戴真床上,神情看起来有些痛苦。
“你躺下,我给你看看。”
李墨桃依言躺下,戴真撩开她的衣服,用手在她的肚子上探查了一番,摸到两个鸡蛋大小的肿块。戴真的心凉了半截。“你最近内裤上的东西是不是夹着红红的血丝?”她问李墨桃的语气有些犹疑,似在害怕着什么。
李墨桃点了点头,“怎么了?很严重吗?”
“我得带你去医院看看,你肚子里可能长了肿瘤。”戴真表情严肃地说道,“如果不去医院做手术,你可能会没命的。”
李墨桃被戴真的神情吓到,她缩了缩脖子,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你的意思是我就要死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座岛,回大陆。”戴真眉头紧皱,语气急促,“我去找李大海谈,说不定他会同意让你离开。”
见戴真作势就要出门,李墨桃赶忙坐起身来拉住她:“不可能的,李大海肯定不会同意的。我们还是等今年年底坐那艘大船跑吧。”她说。
“但那还得等八个月,如果这八个月里你病情恶化了怎么办?”戴真依旧眉头紧锁,语气中满是担忧。
“我们家还有个小木船···”李墨桃欲言又止。
“那这样吧,我们两边准备着,如果你病情没恶化,我们就溜到大船上走,如果病情恶化了,我们就坐小船走。但在走之前,我们得先把计划想好,做好准备。我们一起。”戴真攥着李墨桃的手,最终拍板道。
从那天开始,戴真就带着李墨桃每天观测岛上的风向和海水的涨落时间,她们收集岛上极有限的李大海带回来的塑料制品和海边的塑料垃圾做成救生衣,还经过多次实验用刘微的绣花针和磁铁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指南针。她们把这些东西堆放在东边山上的矿洞里,用土掩埋起来,那里成为了她们临时搭建起来的秘密基地。
“姐,咱们走的时候要带上我妈。”这么多天以来,李墨桃向戴真提了她唯一的要求,态度坚决,语气不容置疑。
戴真停下手里的活,帮李墨桃摘掉落在她头发上的木屑,“好,那我们再帮她做一件救生衣。”
五月的小岛一直阴雨连绵,黏湿的空气和返潮的家具使得人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今天好不容易等来了天气放晴,李大海一家把困在羊圈里近一个月的羊赶到了山上,给它们剪羊毛。
晚上,戴真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看着矿洞里储存的逃生物资越来越多,她的心里也逐渐踏实起来。在河边洗完澡后,她回到床上,看背包里的那本原本打算作为旅游时消遣的小说,小说名字叫《我的天才女友》。正看到莉拉拿着刀抵住了马尔切洛的喉咙,剧烈撞门的声音将她从小说的世界中惊醒。她赶忙下地打开卧室门,门外站着表情惊恐的李墨桃和一脸怒气的李大海。
见戴真开门,李大海冷哼一声便离开了。来不及揣测他的意图,戴真低下头去打量李墨桃,她手捂着肚子,眼角乌青,嘴角有血丝,显然是刚被李大海打过。她赶忙将李墨桃拉进了自己房间,这是她除了那杆枪以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见证到这座岛上发生的暴力。
“怎么回事?”戴真担忧地问道。
李墨桃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由惊恐变为不屑,“李蓝山那个王八蛋!”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李蓝山?他欺负你了?”戴真一边问,一边倒了杯水递给李墨桃。
“他打到我肚子了。”李墨桃接过水杯抿了一口,又疼得皱起眉头。
“你躺下,我给你看看。”戴真拉过李墨桃的手说道。
李墨桃依言躺下,戴真掀起她的衣服,发现她的肋骨下面青了一大块,有血正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的裤裆往外流。
“糟了,”戴真惊呼,“你的下体在流血,今天不是你的经期吧?”
李墨桃摇了摇头,“我月初就来过月经了。”她说。
“他有可能伤到了你的子宫或者是内脏器官,不能等十二月了,得赶紧送你去医院做手术。”戴真眉头紧蹙,神情担忧,“我先帮你止血。”她说。
“姐,你想嫁给李蓝山吗?”李墨桃打断了戴真的动作,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戴真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她不明白李墨桃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刻问出这种话来,这么多天她们一直在一起工作生活,她以为她们早已彼此了解。
“你想吗?”李墨桃不依不饶,眼神里透露出等待答案的担忧与紧张。
“不想,我从来没想过。怎么了?”
“我也知道你肯定不想。这是我刚刚在河边听李大海跟李蓝山说的,他说之所以把你留下来,就是为了给他儿子讨个老婆。”李墨桃表情严肃地说。
听了李墨桃的话,戴真沉默了半晌,尽管这一个多月来她一直在和李墨桃策划着逃跑,但她依旧对这座岛怀揣着美好的幻想与深情,如今恶意再次直指向自己,被枪指着脑门的恐惧再次涌上她心头,她才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能抚慰人心灵的乌托邦。
帮李墨桃止过血后,戴真低下头看着李墨桃新伤夹杂着旧伤的身体,看着她脸上倔强的神情还有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她感受到了此前从未体会到的生命的坚韧与顽强。她轻轻搂住李墨桃的肩膀,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体上的温暖,心里对自己曾经对岛上现状的自欺欺人感到厌恶。
“我们明天就离开吧,明天李大海带他儿子上山打猎,我们带上我妈妈,一起离开吧。”李墨桃轻声说道。
“好,明天就离开。”戴真的手搂得更紧了。
第二天一早,李墨桃感觉自己的肚子更疼了,她的嘴唇已经血色全无。戴真搀着她找到刘微,向她说了她们的逃跑计划。
“出血了?怎么样?严不严重?”刘微并没有被逃跑计划吸引,而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李墨桃的伤情。
“已经止住血了,但需要赶紧去医院接受治疗,我们今天下午就走。”戴真说。
“你跟我们一起。”李墨桃补充道。
“必须要走吗?万一···”刘微面露担忧。
“妈,你看看我身上,再看看你身上。”李墨桃打断了刘微的话,撸起袖子露出身上斑驳的淤青,“如果不走,我们也早晚会死在他手上,不是吗。”
刘微眉头紧锁,似在思考着什么,最终她妥协道:“好,那就走,你们两个走。”
“你跟我们一起走。”李墨桃重复道。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那艘小船只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刘微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我们三个人都很瘦,挤一挤说不定可以的。”戴真注意到了李墨桃灰白的脸色,赶忙接上刘微的话说道。
“不行,那样太危险了,你们两个走,胜算大一点。今天天气看起来还不错,你们下午一点半走,正好能赶上东风,顺利的话,二十海里四个小时左右应该就能划到。”刘微头一次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她在做一个决定,或者说,是在下一个命令。她的手紧紧攥住水杯的杯沿,指尖被挤压得失去了血色。
“不,你要和我们一起走。”李墨桃一字一顿地说道,她微眯着眼睛,让戴真怀疑她下一秒会拿刀抵住母亲的脖子,逼着她跟她们一起逃走。“莉拉”,她想,这很莉拉。
“你们先走,先治好墨桃的病,再回来接我。”刘微语气缓和下来,扶着桌子坐下,刚刚的谈话仿佛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李大海会杀了你的。”李墨桃瞪着她。
“不会的,我又怀孕了。”刘微在说这句话时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怀孕?”李墨桃不可抑制地叫出声来,“你又怀孕了?”
“别叫了,我也没有办法。”刘微低下头,眼眶有些泛红。
李墨桃由于腹痛的缘故躺在戴真的床上休息,刘微帮戴真从矿洞里搬来她们的逃生物资,救生衣、指南针和用来加固木船的钢板钢钉等一应俱全。待准备妥当,戴真走进房间来叫李墨桃,却见她双眼无神地盯着窗外,有泪水从她脸上无声地滑落。
“怎么了?为什么哭了?”戴真赶忙上前询问。
“戴真姐,我很害怕。”李墨桃坐直身子,接过戴真递给她的纸巾,身体不住地颤抖,“我想起四年前,我妈怀上了李祖溪,她坐在那儿流眼泪,李大海坐在火炉前面高兴地喝酒。后来李大海喝多了,我把刀抵在他脖子上想杀了他,但我没能下得去手。我明明那么恨他,但我就是下不去手。我这些年一直很后悔,那天没能杀了他。”
戴真从背后抱住李墨桃,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都过去了,没事的,都过去了。”她用贫乏的词汇安慰着她,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知道咱俩走了之后,为了那个孩子,李大海也肯定不会杀了我妈,但我依旧很难过。我感觉那是一股邪恶的力量,存在于我妈的肚子里面,就是这股邪恶的力量,让她甚至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我很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的肚子里也会生出这股邪恶的力量。”李墨桃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没错,就是邪恶。”她语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别担心,岛外面有帮助你避孕的措施,你不会像你母亲一样不停怀孕的。”戴真摩挲着李墨桃的头发安抚道。
“为什么?”李墨桃不安地问,“为什么是我母亲?然后也会是我,对吗?永远也不会是李大海,也不会是李蓝山或者李祖溪。”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戴真低声说道。她不知该怎样去解释,用生物学的知识还是社会学的知识?李墨桃能听懂吗?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解释有意义吗?
“有办法破坏掉这种力量吗?”李墨桃用双手环住了戴真的腰,仿佛在寻求安全感,“永远破坏掉。”
“可以结扎。”说出这四个字对戴真来说有些艰难,毕竟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才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
“姐,等我们逃出去之后,你带我去做吧。”李墨桃说道,她似乎因为找到了解决办法情绪变好了一些。
“你年龄太小了···”戴真出于本能地反驳她道。她在医院轮科时轮到过妇产科,去那里做结扎手术的女人怎么也要三十岁往上了。
“但是,我真的不想变成下一个我母亲。”李墨桃打断了戴真,“带我去做吧,等我们逃出去,第一时间就去做。”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那天下午风不大,海面也十分平静,戴真和李墨桃穿着自制的救生衣,背包里装满了刘微塞给她们的水和干粮,借助着指南针一路向西划。海面很宽广,一眼望不到边,太阳很刺眼,晃得她们眼睛直流泪。
一路上并没有发生太多意外,她们挺过了几个不高的海浪,坚持着在茫茫海面上不停划桨,在太阳落山夜幕即将降临之时,她们终于见到了陆地。那一刻,戴真意识到,逃出这座孤岛最重要的似乎并不是多好的装备和工具,而是敢于踏出第一步的勇气。
田晓琴回到宾馆,只感觉脑子一片混乱,不知是因为得知了田阳在三年前就已经出轨的消息,还是因为那两个女孩的故事。
“你还爱田阳吗?”田晓琴记得自己当时这么问戴真。
戴真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摇了摇头,带着嘲讽的表情,“你觉得他爱我吗?”
“我一回来就带李墨桃去了医院,没想到她居然得了子宫肌瘤,这种病在二十岁以下的年轻女孩中是很少见的。超声检查报告显示肌瘤已经对周围器官造成了压迫,有恶化的危险,为了不影响生育,医生建议她做肌瘤切除手术,但她坚持要切除掉自己的子宫。我当时问她:‘你确定一定要做吗?’她眼神很坚定,她说:‘一定要做。必须做。’就在那个瞬间,关于田阳的所有记忆在我脑子里都消退了。我甚至回忆不起他的长相,他仿佛是一个泡泡,就在那一刻,‘噗’的一声被戳破了。他在我的生命中突然就什么都不是了。那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李墨桃在她身边勾起嘴角看着她,“很神奇的,”戴真重复道。
“但他为了你离了婚。”田晓琴感到有些困惑,她并不感到愤怒,只是困惑。
“如果他真的爱我,为什么要等到我失踪之后才选择离婚?要么是在我失踪之后他又有了别的女人,现在那个女人甩了他,他不甘心,想要找补回来;要么他只是在自我感动,以为我的失踪跟他有关,所以试图扮演一个深情男友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无论是哪一种,都与爱我无关,更别提为了我离婚了。”戴真坐直了身子笑着对田晓琴说,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自从我回来他一直在纠缠我,所以我决定要搬走了。”
“可你之前说该成家了?”
“我跟李墨桃两个人也可以是一个家,不是吗?”她的语气轻快了起来。
盛夏空气潮湿,连带着宾馆的床单也沾染上了那股子黏腻的潮气。田晓琴躺在那张有些发黄变旧的床单上,抬头看着房间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吊灯忽亮忽暗,灯上趴着一只苍蝇,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田晓琴想起来半年前田阳还来找过自己。那天是田阳的生日,晚上,田晓琴刚把女儿哄睡着,就接到了田阳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田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醉意:“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你能下来见见我吗?”
如果换做平常,即使内心再激动,自尊心也定是不许田晓琴听他的话下楼的。但那天田晓琴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被抛弃的委屈,一时心软,便应了下来。
楼道口,迎接她的是一个带着酒气的冰凉的怀抱。由于在外面站得太久,田阳已经被三九天零下二十来度的气温彻底冻透了。
“你要不要上去暖和暖和?”田晓琴鬼使神差地问道,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不用了,你让我抱抱就好。我想你了。”田阳的声音有些沙哑,听得田晓琴心里一颤。
如今想来,当时正是戴真失踪的第七个月,怪不得当时听他喃喃自语地念着“真真”,一细问便是“我真真想你了”。“糊弄傻子呢?”她嘲讽地想,随即又想自己当时确实是信了的,更可怕的是自己居然还心疼他,“可不就是傻子嘛!”
田晓琴躺在床上想着想着,晕乎乎地睡了过去,等到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天已经黑透了。电话是李墨桃打来的,她说戴真被田阳以见面把话说清楚就分手的理由约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家,她有些担心,因为田阳最近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对劲。
“你知道他们约的哪里吗?”李墨桃的话使田晓琴快速清醒了过来。
“戴真一个小时之前给我发消息,说田阳非要带她去他住的酒店。叫做瑞丽酒店,我记得。”李墨桃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慌张。
“好,那我们在瑞丽酒店门口汇合。”田晓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地冷静。尽管她心脏跳得很快,但她装作自己并没有注意到。
她穿好衣服,重新绑了一下已经有点乱了的发髻,敲响了隔壁父母房间的门。田广征趿拉着拖鞋开了门,李淑珍刚洗完头,还滴着水的烫了小卷的头发在镜前灯的照射下衬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戴真出事了。”田晓琴言简意赅地说,她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收拾好,一块儿打车去瑞丽酒店。
“我不去。”田广征有些不耐烦,显然白天的谈话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不去我去,不用跟他废话,咱俩快点走。”李淑珍极快地吹干了头发,披上大衣准备离开。
田晓琴有些捉摸不透自己的父亲。在没来S市之前,他永远是一副和蔼、温和的样子,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眼角也常带着笑意。但从昨天坐上那趟通往S市的列车开始,他就变得越发烦躁不安,不仅对妻子女儿的态度十分不耐,今天白天在跟李墨桃和戴真聊天的时候也一直心不在焉。她觉得父亲心里有事,他一定是对她们隐瞒了什么。
“你觉不觉得我爸有点奇怪?”出租车上,田晓琴问李淑珍。
“不是现在才奇怪,他一直都很奇怪,只不过你没看见。”李淑珍漫不经心地说,随后很快转移了话题,“田阳真不是个东西,亏我之前还一直想让你俩和好。”
“是啊,谁能想到呢。”田晓琴看着车窗外,喃喃自语道。
车行驶到半路,田晓琴再次接到了李墨桃的电话:“来303医院,戴真现在在医院。”
303医院,急诊室的招牌亮着红色的灯,田晓琴裹紧了衣服,今天下午刚下过暴雨,此时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病房里,戴真躺在病床上,她已经醒转过来,只不过依旧面无血色。她手上打着吊针,手腕处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李墨桃坐在床边陪着她,脸上带着大惊过后刚刚平静下来的疲惫神色。田阳蹲在门口,他穿着白色背心和深蓝色短裤,双手被戴上手铐别到背后。他的头发还湿着,似乎刚洗过,滴答滴答还在滴水,在他面前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水滩。两个警察一个站在田阳身边看着他,一个在一边询问戴真的情况。
床头柜上,一根长绳被用塑封袋装了起来,绳子看起来又粗又糙,田晓琴再次打量了一番戴真手上的红痕,“被勒住一定很疼,”她想。
第一个注意到田晓琴和李淑珍的是田阳,他抬起头,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叫了起来:“媳妇!妈!你们咋来了?”
田晓琴被田阳这一嗓子喊得愣住了。他有多久没这么亲昵地叫过自己了?似乎有一年多了,或者还要更久一些。
李淑珍十分嫌弃地从田阳身边经过,“我可没你这么个女婿”,边说还边用胳膊肘怼了怼田晓琴。
“别这么叫我,我们俩早就离婚了。”田晓琴反应过来,只不过反驳的话说出口却有些有气无力。自踏入这个房间起她就感觉有些精神恍惚,“大概是因为病房的吊灯太亮了,亮得晃眼,屋子里还有股难闻的消毒水味道,熏得人脑袋发昏。”一定是这样的,她想。
“你们来了!”李墨桃注意到田晓琴和李淑珍,神情振奋了一些。她走过去,将她们拉到了一边。
“出什么事了?”田晓琴问道。
“田阳往我姐水杯里下了药,把她拖到了酒店用绳子捆住了她。他本来打算脱裤子强奸,但正要做的时候发现我姐没鼻息了。他以为自己把人给杀死了,差点没吓尿了,就赶紧给110打电话自首,我姐就被拉到医院来了。”李墨桃有些惊魂未定地说道。
“你是说,田阳打算迷奸戴真?”田晓琴咬着牙问出这句话,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
“不信你去问警察。”李墨桃的语气带了一丝嘲讽。
田晓琴走到病床边,戴真的眼睛虽然睁着,却看不到一丝生气。原本在问她问题的警察已经停止了询问,他站起来对着田阳身边的那名警察耳语了两句,似乎是准备把田阳带走。
“警察同志,不好意思稍等一下,”田晓琴僵硬地转过身,她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疼,似乎是因为坐久了肌肉劳损的缘故,“我是田阳的前妻,我想跟他说两句话,可以吗。”
两名警察停止了动作,表情有些不耐烦,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真是你做的吗?”这是田晓琴自半年前的那个拥抱之后第一次认真打量田阳。他瘦了。
田阳摇了摇头,然后他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警察,又点了点头。“媳妇,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忙补充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瞪出一个窟窿来才罢休。
田阳盯着田晓琴看了好一会,仿佛要确认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是真实存在的。最终他泄了气,头也低了下去:“对不起。我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她。”他说。
“你是为了跟她在一起才跟我离婚的吗?”田晓琴明知故问道。
“是。她失踪前不久我们刚吵过一架,我当时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她是因为这个才决定乘游轮出去散心。也可能是想不开,决定借此机会寻死,要不然怎么整船人都找到了,就她失踪了呢?她会为了我去死,这让我很感动,所以我就想要找到她,然后好好宠爱她。”田阳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盯着眼前的那滩水,身子有些发抖。
“你快别做梦了,我姐她上不上游轮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啊?”田阳听到有一个女声在他身后说,但他来不及回头就被两个警察押走了。他的步伐有些虚浮,“一定是因为医院的顶灯太晃眼了”,他嘀咕道。
“也就是说李大海不仅偷了纺织厂的枪,还在临走前强奸了一个女孩。您能确定吗?”李墨桃看向田广征,轻声询问道。
正值午后两点,太阳顺着南屋的窗子射进来,正好晃在田广征脸上。他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金黄,为他平添了几分肃穆感。戴真见田广征被晃得半眯着眼睛,善解人意地拉上了窗帘,阴影取代了阳光,屋子里顿时凉快了不少。
距田阳迷奸戴真未遂已经过去了三天,虽然戴真面上不显,但她再没自己走过夜路,也不再敢自己乘电梯,每天晚上都跟李墨桃一块睡,睡觉时一定要亮着一盏床头灯。她也再没有喝过农夫山泉牌的矿泉水,因为当时田阳就是往这个牌子的矿泉水瓶里下了药。
“您能确定吗?”见田广征一直不做声,李墨桃追问道。
“能,你说的岛上的那杆长枪,就是我们纺织厂的。他趁乱偷走后,人就失踪了。”田广征的声音有些疲惫。
“您知道他强奸的那个女孩是谁吗?”李墨桃继续问道。
“是我们厂附近一户姓宋的人家的闺女,脑子是个傻的。”田广征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
1998年6月3日晚,也就是李大海带着田广征放枪,向他透露自己的逃跑计划的那个晚上,田广征放完枪后,与李大海被一声女人的尖叫吓得面面相觑。他们以为子弹伤到了人,赶忙跑过去查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女厕所里一瘸一拐地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乌拉乌拉地叫唤着。
“你伤着没有?”田广征拉住女人的胳膊问道。
女人抬起头瞪了他一眼,随即歪着头傻笑了起来。
“老宋家的傻闺女。”田广征对李大海说道。
“你看她腿是不是受伤了?”李大海指着女人不敢用力的左腿对田广征说道。
田广征拉起女人的裤管,白花花的小腿晃了李大海的眼睛。李大海咽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神情猥琐地对田广征说:“既然是个傻的,田哥,要不咱俩泄泄火?”
田广征说,自己当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李大海的提议,劝李大海不要伤害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但李大海手持长枪,恶狠狠地对他说:“要么跟我一块泄泄火,要么嘴巴严实点赶紧滚,否则我这杆枪可是不长眼睛的。”田广征怕死,连滚带爬地回家了。
一个月后,李大海就从a市消失了,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怀了三个月身孕的妻子刘微和那把38mm的防暴枪。
又过了一段时间,傻女人的家人发现她怀孕了,于是到派出所报案。警察根据线索找到了田广征,田广征向警察讲了那天事情发生的经过,最终得以全身而退,跟着妻女一块过了二十余年的安稳日子,直到前不久他接到李墨桃的电话。
“我跟你们一起。”当李墨桃告诉田晓琴她和戴真要跟警察一起去岛上接刘微时,田晓琴几乎是脱口而出。
李墨桃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戴真在一旁隐晦地问道,“我听田叔说你们订了明天回家的车票?”
“嗯,但我想跟去看看。”田晓琴含糊地说道。
说起那天发生在戴真身上的事情,田晓琴所遭受的精神冲击虽不比戴真,却也比她少不了多少。她曾经在田阳给她制造的甜蜜与温柔中浸泡了十年,即使离婚后他逐渐远离,却依旧难免沉浸其中。那天田阳蹲在病房门口畏畏缩缩的样子使得田晓琴感到胃里一阵痉挛,不同于想到田阳抱着自己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个女人时的那种恶心,而是胃跟肠子都搅在一块的一种混乱与疼痛。
她突然想去看看刘微。她心里有种预感,虽然她与她一点也不一样,但其实她们本质上没什么区别。田晓琴想要看看她苍白的脸,暗淡无光的眼睛,还有因为她无法掌控的神秘力量而凸起的肚子。她们本质都一样。田晓琴抚摸着自己肚子上剖腹产留下的那道伤疤,心里更加确认了这个判断。
田晓琴的决定遭到了田广征的大力反对。“你去那儿干啥,他们有枪,多危险啊!”他说。
“没事,警察跟我们一起去,警察也有枪。”田晓琴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也不行,不跟你说了吗,回家的车票都买好了。”田广征换了个理由。
“你退掉就好了。”
见女儿不听自己的话,田广征将李淑珍正在收拾的行李从床上扔到了地上,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憋得通红:“我看你们就是不想让这个家好过!”他大声吼道。
“你他妈的有病吗?”李淑珍被田广征突如其来的举动激怒,破口大骂道。
“你们才他妈的有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们就可劲作!”田广征喘着粗气,他的眼睛很大,瞪起来白眼球大大超过了黑眼球,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被我说中了吧?从要开始来那天你就不对劲,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这么戳你肺管子啊?今天我不仅支持咱闺女去,我还要跟她一块去,看你耍什么花把式。”李淑珍说话的语气很轻,她一步一步地逼近田广征,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啪”一个耳光,这是自结婚以来田广征第一次对李淑珍动手。他的眼中一片冰冷,仿佛自己刚刚打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
李淑珍没有愣住,而是使出全身力气回了他一个耳光,扇在了他的右脸上,趁田广征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拉着已然呆在一旁的田晓琴去了隔壁房间。
“这婚我是离定了。”她说。
下船上岸的时候,田晓琴感到一阵头晕,因着李淑珍扶着她,她才勉强站稳。李淑珍此时倒是平静得很,仿佛那一巴掌从没发生过似的。田晓琴不知道她现在是怎么想的,她决定找个机会好好跟母亲聊一聊。
在李墨桃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位于岛南的木屋。前院的橘子树下有松过土的痕迹,木屋的大门没有锁,四名警察守在门口,李墨桃带着其他三人进到屋子里面查看。
木屋里面十分杂乱,空酒瓶和用脏了的餐盘堆得到处都是。李墨桃喊着母亲的名字,但没人应答。午后的阳光从窗缝照射进来,灰尘的颗粒在暖黄色的阳光下漂浮,李墨桃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戴真的手走进母亲的卧室。卧室的床上、柜子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我妈可能出事了。”李墨桃不安地说。
“墨桃,你看看这个。”田晓琴把从柜子抽屉里找到的两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李墨桃。
“这是……我妈的日记。”李墨桃翻开笔记本粗略地看了一眼,“我都不知道她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李墨桃拿着那两个本子,连忙随众人一同跑到门边。李大海正捂着右肩大叫,那里被警察用枪打出了一个血窟窿,鲜血不断汩汩流出,染红了他的白色半袖。
那杆长枪被他扔在脚边,李蓝山试图爬过去捡,但随即就被瞄准他的枪口吓得不敢挪窝。李祖溪今年刚五岁,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扯着脖子哭号了起来,裤裆处滴滴答答地有黄色的尿液渗过。
待警察收缴了李大海的枪,把李大海和李蓝山铐了起来,李墨桃等人才走出木屋。
“我妈去哪了?”李墨桃冷着脸问道。
李大海没有说话,用下巴指了指前院的那棵橘子树。
李墨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杀了她?”
李大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猩红的眼睛紧盯着李墨桃,眼里满是不甘与愤恨。
戴真从后院仓库里拖出两把铁锹,两名警察帮她们挖开了深坑上填的新土,刘微的尸体逐渐显现出来。她的眼睛大大睁着,身体已经严重腐烂变形,内脏生蛆,释放出一股浓烈的尸臭味儿。
田晓琴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她仿佛看到自己也这样赤裸地躺在地上,蛆虫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吞噬着自己的血肉。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是你杀了她吗?”李墨桃强忍着身体的颤抖,咬牙切齿地问。
李大海依旧没有作声。站在一旁的警务人员看不下去,持着枪厉声道:“问你话呢!”
“是我杀的。”李大海不紧不慢地说。他半垂着双眼,眼底暗流涌动。
李墨桃忍不住冲到他背后,一脚踹在他膝盖窝上,踹得他当场跪倒在地。“我妈她怀孕了!她已经怀孕了!你为什么还要杀死她!”李墨桃情绪失控地大喊。戴真搂住她的肩,试图安抚她。
“你听她放屁,那个婊子最他妈擅长满嘴跑火车。”李大海嘲讽道。
这一次,李墨桃一脚踹向他的睾丸,“王八蛋!”她骂道。
据说,一个人在临死前,她的大脑会闪过自己一生中最为重要、最为珍贵的片段,那么,属于自己的那个片段是什么呢?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里,刘微曾无数次这样问。
刘微梦见自己在一片荒野上拼尽全力地奔跑,她想要摆脱什么东西的追赶,但却无论如何也逃不掉。那个东西总会在她停下来歇一口气的时候凑到她耳边向她低语:“骑大马,骑大马,你快点爬!”语调虽低,但语气却十分蛮横。
这句话一度是刘微的噩梦。
她有一个弟弟,小自己六岁,是全家的宠儿。弟弟小时候最喜欢玩骑大马,而且一定要刘微驮他,否则就躺在地上打滚耍赖。刘微不喜欢跪在地上驮着弟弟爬,觉得自己这样像是一个在讨主子欢心的奴才。但她的父母最受不了儿子哭,他们从不认为小孩也有自尊心,只会不停地催促刘微:“你快去驮你弟弟转两圈。你是做姐姐的,就陪他玩玩嘛。”
弟弟坐在她的后背上,笑得一脸天真无邪,但长大后的刘微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是世界上最邪恶的笑容。有时候她恨不得掐死他,但却只能一边幻想着,一边听着弟弟的指挥在地上爬来爬去。稍有懈怠,弟弟那留着长指甲不肯剪的手,就会毫不留情地向她脸上抓去,有时还会“嘻嘻”笑两声,向人宣告自己的愉悦。
每当这时候,她的父母就会在一旁纵容地看着,一边看一边欣慰地说:“看这俩孩子,玩得多开心。”
刘微从小就知道自己与其他小孩不一样。她喜欢音乐,对声音格外敏感,她还喜欢优雅的东西,比如八音盒,或者白裙子。但没人在意她的这些喜好,她的父母都是矿上的工人,每天起早贪黑只为了挣口饭吃,仅有的在家的时间也都将目光聚焦在儿子身上。
这个家对她来说,充斥着屈辱与冷漠。直到她技校毕业,到纺织厂做工,见到了厂里合唱团的音乐老师,她才觉得自己的生活出现了一丝光亮。
入厂第一天,刘微就被笨重的机床和乱飞的羊毛搞得精疲力竭。晚上下班后,不想早早回家跟父母和弟弟共处一室,刘微游荡在厂区之间,却被一阵悠扬的琴声吸引。琴声从礼堂的一间教室里传来,透过门缝,刘微见到拉琴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女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白衬衫,身材瘦削,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陶醉地拉着手里的小提琴。
情不自禁地,刘微推开了教室的门,拉琴的老师听到响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睛看向刘微所在的方向,似在无声地询问。
“对不起,我听您琴拉得太好了,没忍住就···”见被发现,刘微有些手足无措地说。
“没关系。我叫王一鸣,是咱们厂合唱团的音乐老师。看你好像还挺喜欢音乐的,要不要加入我们合唱团?”王一鸣笑着问道。
“那您能教我拉琴吗?”刘微试探地问。
“好啊,随时欢迎你来。”王一鸣说。
自此以后,刘微每天晚上下工后都会跟王一鸣学一个小时的小提琴,这一个小时成了支撑她工作生活的动力。她喜欢小提琴婉转悠扬的乐音,当她沉浸在音乐的海洋里,就会感到无比地自在与放松。前前后后跟着王一鸣学了两年,刘微的琴拉得甚至比王一鸣还好。
“你很有天分,最近北京举办了一个小提琴比赛,在咱们市设了选拔赛,你应该去试试看。”1995年9月的一个晚上,王一鸣把选拔赛的通知递到了刘微手里。
在选拔赛现场,刘微拉了一曲《梁祝》,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小提琴曲子,如此的哀婉凄美,令她为之动容。正如王一鸣所说,刘微很有天分。她以选拔赛第一名的成绩晋级了复赛,复赛拟定在1996年春天于省会S市举行,这让刘微很是兴奋。在此之前,她还从未出过A市。省会,于她而言代表着广阔的自由与无限的可能,她对那里充满期待。
先复赛一步来到的,是所谓的爱情。
1996年元旦假期结束后的第二天,刘微收到了一首情诗。送诗的人叫李大海,听说是厂里保安队的队长,个子很高,身材很壮,长得浓眉大眼,很是好看。李大海的字飘逸端正,写的还是刘微最喜欢的诗人聂鲁达的诗:“万物生机勃勃,我遂能生机勃勃/我无需移动即可看到一切/在你的生命中我看到一切生命。”
尽管收到自己喜欢的诗人的情诗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但刘微并未对此做出什么正向的回应。她把那首诗剪下来贴到了自己的日记本里,把李大海的落款扔到了一边,毕竟她现在心中还有比爱情更加重要的事情。
那年,刘微刚满22岁,她满心希望着自己能在复赛中拿到个好名次,好去北京看一看。刘微坚信,纺织厂一定不会是自己最终的归宿。这次的小提琴比赛是她唯一的机会,她要让所有人看到自己,从此离开小城,离开那个充满冷漠的家,在北京打开自己的音乐新天地。
就在刘微为了复赛做准备时,王一鸣接到了调令。她被调去S市的一家公办音乐学校当老师,待遇比纺织厂好很多,更重要的是,她的家人都在那里。临走前一天,王一鸣把自己的小提琴送给了刘微,“我在S市等你。”她说。
一辆黑色轿车载着王一鸣离开,刘微一手拿着琴盒一手拼命地挥动着,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
回家的路上,刘微再次遇到了李大海,跟送自己情书的时候相比,李大海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你怎么不回我?”他拦住刘微的去路,开口质问道。
“谢谢你的诗,但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刘微有些不耐烦,她此刻只想躲在自己的被子里好好哭上一场,李大海的质问令她感觉有些烦躁。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李大海仿佛对此毫无察觉,继续反问道,“要不你试试看看?”
“不用了。”她越过李大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如果她稍微回一下头,她就会看到李大海站在原地,眼睛通红,拳头紧攥,那是危险将至的信号。
尽管王一鸣已经被调离,但在复赛开始前的一个月,刘微依旧每天晚上都会到礼堂的教室里拉琴,1996年3月1日的晚上也是如此。不同寻常的是,那晚当刘微拉琴拉到一半时,李大海一脚踹开了教室的大门。
“你要干什么?”李大海身上的酒气让刘微感到惶恐,她放下小提琴,佯装镇定道。
“你很喜欢我给你的那首诗吧?听说还贴在了日记本里。”李大海一步步逼近,语气轻佻,“不用惊讶,是你弟弟告诉我的。”
“那又怎么样?”刘微一边后退一边不甘示弱地说。
“我知道你们女孩子脸皮薄,喜欢都不好意思直说,不用担心,我来帮你。”李大海搓了搓手,笑得很是猥琐。
刘微感到心里发毛。她抄起立在墙角的拖把,用尽全力向李大海的后背抡去。李大海被打得一个趔趄,但这非但没能击退他,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
“你逃不掉的。”李大海笑着说。
刘微记得那天教室里的白炽灯特别亮,晃得人眼晕,教室地板上有一条形状奇特的裂缝,裂缝的一边翘起了一枚钉子,钉子又细又长,通体都是红色的铁锈。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刘微就不记得了,下体的疼痛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直到最后一刻她心里还记挂着那枚钉子,“下次路过可得小心点,”她想,“要不明天把它敲进去吧。”
第二天,李大海逢人便说自己是刘微的男友。对此,李大海觉得顺理成章,因为刘微害羞不敢表达,自己就主动出击了,成效显著,结果美好。
刘微没有去车间,她先去了那间教室,把那枚翘起的钉子凿了进去,才终于安心了。
1996年4月,刘微瞒着李大海,独自一人去参加了复赛。她终于来到了期盼已久的S市,又是第一名,站在领奖台上,无限风光。
比赛结束后,她再次见到了王一鸣,她住在学校给分配的单人宿舍里,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更加年轻了。“你就在我这住着吧,专心练琴,其余的我都帮你搞定。”她对刘微说。
那段日子是刘微此生最快乐的时光,逃离了A市,不用再忍受家人的白眼,也不用担心李大海突如其来的暴力,可以毫无顾忌地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决赛在一个月后举行,冠军将有机会进入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刘微憧憬着,她感觉自己的命运即将被改写。
半个月后,趁王一鸣去学校上课的空当,李大海带着枪再次出现在刘微面前。“跟我回家,否则我就杀了你。”他拿枪抵着刘微的脑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那你杀了我吧。”刘微说,从再次见到李大海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心灰意冷了。
“不光杀你,我还要杀了王一鸣。是那个婊子怂恿你来的吧?”李大海仿佛早有预料般,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就不怕警察来抓你吗?”听到王一鸣的名字,刘微的身体有些颤抖,她一只手撑着墙,抬起头反问道。
“那又如何?我手里有枪,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李大海的语气中满是不屑。
“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刘微咬牙切齿地说。她不忍心为了自己搭上王一鸣的性命,李大海狞笑的样子宛若疯魔,她只好从王一鸣家不告而别。
回来后,李大海砸了她的小提琴,从此北京和小提琴都成了被封存在刘微心底的一场幻梦。“你要是再敢跑,我就杀了你,你的朋友,你全家。”他说。
从此,便只剩下无尽的噩梦。
在刘微生的三个孩子里,她最喜欢李墨桃。
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只能说她唯独对她有感情。在李蓝山和李祖溪才牙牙学语叫“爸爸,妈妈”的时候,刘微看着他们肉嘟嘟的脸和清澈的眼睛,就会感到一阵阵恶寒。她在他们稚嫩的脸上竟能窥到李大海的影子,一样的暴戾,一样的禽兽不如。她仿佛看到他们手里端着枪,枪口对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姑娘。
最绝望的时候,刘微曾经尝试过把还是婴儿的他们扼死在摇篮里。她用双手紧紧扼住李蓝山的脖子,看着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很大,但在他还有一口气时,她松手了。她终究下不去手,就如她下不去手杀死李大海一样。
但李墨桃与他们不同。她是个狡黠的、充满灵气的女孩,从她身上,刘微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可惜小提琴被李大海给砸了,”她想,“否则我一定要教她拉小提琴。”
她至死都记得李墨桃把刀抵在李大海喉咙上时的神情。李墨桃在笑,眼睛里却喷着怒火,仿佛要烧毁这恶心的一切。后来她退缩了,颤抖着,脸色也变得苍白,像极了自己把双手从李蓝山脖子上卸开时的颓唐神色。
她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安慰一番,还想对她说:“这里只能靠我们两个。”但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扶起李大海,对李墨桃说:“搭把手,扶他上床。”但她知道,自己的内心依旧在为她雀跃,“干得好!”她在心里称赞。
因此当李墨桃找到她说“我们一起逃跑”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牺牲自己。李大海手里毕竟有枪,如果她留在岸上,能拖住他一秒,就能给李墨桃多一丝生的希望。“我怀孕了。”刘微强压下心底的不舍与期盼,用手摩挲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看着李墨桃的眼睛说。
中午,刘微亲手包了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要让她们吃点好的再走。一想到这可能将是自己最后一次做饭给李墨桃吃,她的眼泪就情不自禁地簌簌往下掉。最后,她把李墨桃和戴真送到海边,给了她们一人一个狠狠的拥抱,目送着她们划船走远,并在心里为她们祈祷。祈祷她们顺利到达彼岸,从此天地广阔,她的女儿这样聪明,理应大有作为。
当李大海最后一次用枪口对准自己时,刘微没有闭上眼睛,她眼睁睁看着子弹从枪膛射出,射进自己的脑袋。她看到了飞溅的鲜血,红色的,很好看。她没有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视线就已经模糊,但身体里腾升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解脱。
“终于结束了,”她心满意足地想。恍惚间,刘微竟看到了王一鸣的身影,她拉着小提琴,嘴角噙笑地向她伸出手。“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人,你应该继续演奏下去。”王一鸣这样说。刘微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她要与她共同奔赴音乐的王国。
在听李墨桃讲述母亲怀孕给她造成的恐惧时,李淑珍惊讶于她用词的精准。明明是一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黄毛丫头,谈起怀孕的感受时却说得那么直击人心。“邪恶的力量”,她记得她当时这样讲。李淑珍不由自主地点头附和。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一股让自己不知所措的、随时可能会掏空自己的邪恶力量。
尽管成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但李淑珍小时候从没吃过苦。她的父亲是公社里的大队书记,他们家是村里唯一一家能吃上黄澄澄的小米水饭的人家。在家里,她也是最受宠的小女儿,针线活、家务活从来轮不着她插手,家里的几个哥哥更是变着法给她带好吃的、好穿的。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对外孙女田依依经常念叨:“姥姥这辈子吃过的所有苦,都是跟你姥爷在一起之后吃的。”
李淑珍与田广征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田广征当时在城里的工厂做工,见面那天他穿了一件蓝色的布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的眼睛大而有神,额头饱满,下巴方圆,下巴正中的位置有一颗痣,跟毛主席脸上的那颗痣所在的位置一模一样。“他长得可真好看,”李淑珍在心里暗想。
在此之前,她从没谈过恋爱,见到陌生的男孩子脸都会羞红,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大胆地打量一个男人,打量着打量着,心里便认定了他。那是1983年,李淑珍刚满20岁,年轻气盛的她不顾父母反对,偷偷与田广征扯了结婚证,不声不响地抱着铺盖卷搬进了田广征一贫如洗的家。
婚后没两年,她就怀孕了。怀孕那段时间,李淑珍变得格外易怒,她会因为田广征没有把水槽边上的水擦干净而对他大发脾气。许是心里惦念着她不顾一切嫁给自己的好,或许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田广征每次都好脾气地忍受着她的怒骂,但这样的顺从并没有换来李淑珍的感激,她依旧觉得难过,还有悲伤。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这让她感到恐慌。
她希望田广征能带给她情绪上的安慰,但从来没有。每次她说到自己的恐慌,换来的都是田广征心不在焉地回答:“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就不要找事啦!我会尽量帮你的。”
“帮我?”李淑珍在心底冷笑,“说得好像你有多高尚一样。你还不是每天吃着我做的饭,穿着我洗的衣服?帮我?把孩子放你肚子里待五个月吗?”
1985年,李淑珍在市医院生下了田晓琴,见是一个女儿,田广征的脸当即垮了下来。“我去问问看,还能不能再给咱一个指标。”田广征对正在坐月子的李淑珍说。
“你要是再让我生,我死给你看。”李淑珍说。
田广征并没有把妻子的话当真,“女人嘛,口是心非,到时候怀上了,她总不能真打了去。”但他四处去打听,找人疏通关系,把能问的人问了一圈,得到的却都是不容乐观的答案。
“我倒是不怕她被拉去堕胎,也不怕再生下来一个要送到乡下寄养,就是怕到时候因为个娃娃把我饭碗搞丢了。诶呦,算了算了,我就是个没有儿子的命。”一个秋日的夜晚,田广征喝醉了酒,在家门口的院子里跟朋友聊天。李淑珍恰巧出来收衣服,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被她听到耳朵里,听得她细细密密地心疼,连着几个月没给田广征好脸色看。
在那之后,田广征确实再也没提过生二胎的事儿。他把女儿抱在怀里,看着她咧嘴冲他乐,长叹一口气:“女儿就女儿吧,总归是自己的。”
生完孩子后,李淑珍跟所有产妇一样,统一在医院上了节育环。她当时没觉得怎么样,也不知道还有其他永久避孕手段,只是心里想着终于不用再生孩子了,真好。直到李大海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后不久,她感到肚子一阵阵绞痛,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放置在自己体内三十多年的节育环出了问题。
医生告诉她,节育环已经脱落了很久,同时由于她闭经之后子宫收缩,目前节育环已经嵌进了她的肉里,需要动手术才能取出来。
“如果不做呢?”她问。
“那就会越嵌越深,导致盆腔和腹部出血,还有可能造成感染。我们这边是建议您取出来的。”医生说。
“妈,取吧。”田晓琴握着她已经冰凉的手劝道。
“好,那取吧。”李淑珍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的白光晃着她的眼睛,李淑珍感到一阵眩晕。她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那天记忆深刻。
那天晚上,李淑珍在家炖了红烧肉,那是自他们夫妻两个下岗以来吃的第一顿肉。田广征说社区的王书记会在晚饭的时候过来,说不定能给他们解决低保的问题,一定要请人家吃一顿好的。
“弟妹,你这红烧肉做得真不错。”酒饱饭足后,王书记擦着油光锃亮的嘴说道,“你们俩这岁数也都够了,情况也都属实,肯定没啥问题。放心吧,我到时候把你们加进去就行了。”
李淑珍心满意足地送走王书记,“这老王办事还挺靠谱。”
“那可不嘛!老王是我兄弟,还不就我一句话的事!”田广征得意洋洋地吹嘘道。
往常李淑珍很厌恶丈夫洋洋自得、自以为是的嘴脸,但今天因为事情办成了的缘故,他的吹嘘在她听来倒没那么刺耳了。她甚至应和了两句:“是啊,多亏了你。”
正当夫妻两个沉浸在事情办成的喜悦中时,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响起。李淑珍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他们出示了警察证,然后就直接带走了田广征。
李淑珍上前阻拦,她说:“这是我老公,你们带走他干嘛?”警察斜了她一眼,开口不屑地说道:“我们接到报案,你老公是这个案子的第一嫌疑人。”
“什么案子?”李淑珍不安地问,但却没有人回答。两个警察驾着腿已经软了的田广征走出了家门。铁门骤然关上,“砰”的一声,震得李淑珍心里一颤。
她跑到窗边,看着田广征被塞进警车,车顶的红蓝光渐渐驶远,这才想起给在公安局上班的朋友打电话。拨通电话后的那几秒,在李淑珍看来,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嗓子干得直冒烟。她不安地抠着手上的死皮,心里却莫名期待着朋友最好有事没办法接电话。
但朋友很快就接起了电话,这让李淑珍没有时间犹豫,她神经紧绷着,听到朋友说:“田广征好像是四个月前强奸宋家傻女子案的犯罪嫌疑人。”
“喂?你有在听吗?”朋友在听筒那边问道。
李淑珍手拿着话筒,呆愣愣地站着。等回过神来,似乎是害怕面对知道真相的朋友,她连再见也没说,“啪”地挂断了电话。
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李淑珍的耳朵里充满了噪音——石英钟的滴答声,管灯的嗡嗡声,风敲打窗户的嗒嗒声,窗外热闹的打牌声,还有自己心跳的砰砰声。
“这应该是要离婚的吧?”等到大脑恢复了思考功能,这句话第一个蹦进了李淑珍的脑子。“女儿该怎么办呢?”这是她想到的第二件事情。“应该不会是真的吧?或许是警察搞错了呢?”她又侥幸地想。
因此当田广征第二天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告诉她是警察搞错了的时候,李淑珍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平静了下来。“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淡。
“一时的松了一口气就意味着一辈子都要提着一口气,”这是李淑珍小的时候邻居家一个死活要离婚的阿姨在临走前跟她说的。当时她还懵懂不解其意,但自从田广征从警局出来,她越发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那次公安局的传唤成了李淑珍一直以来的心病,为此她跟田广征吵了无数次架,但每次吵完架冷静下来,她都会陷入到无尽的自责与懊恼之中。信任感逐渐崩塌消亡的婚姻困住了她,让她在歇斯底里与愧疚悔恨中不断循环往复,直到自己也被消耗殆尽。
半年前,当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那边传来要找田广征的陌生女人的声音时,李淑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她想。尽管轻松过后可能是久久无法消散的忐忑、怀疑、不安,甚至愤怒,但她终于下定决心去主动探查当年事情的真相。她选择用一剂猛药来医好已经困扰自己二十余年的这桩心病,哪怕脓包被挑破脓血可能会溅满地,她也只想求一次心安。
这半年间,在李墨桃家里,在宾馆的房间里,在S市交错复杂的大街小巷里,李淑珍见证了田广征从消极颓败逐渐变得暴躁易怒。他说话的语调越来越高,手势越来越多,腰杆越来越挺拔,仿佛这样就能让他说的话变得真实可信。
李淑珍想起之前与田广征吵架时,他总会默不作声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还穿着拖鞋的脚搭在面前的茶几上,眼睛直视电视,宛若一尊雕塑。等她因为他的毫无反应变得抓狂,他才会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她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了,这次我就不计较了。”
“疼吗?”做手术的女医生柔声问道。
“不疼。”李淑珍轻轻摇了摇头,发出的声音微不可察。打了麻药的下体感知不到医生的操作,无法对目前的情况做出预判,这让李淑珍感到不可抑制地紧张,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床单。
“放轻松,你可以闭眼睛休息一下。”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医生安慰道。
李淑珍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做真的能起到让自己放松的作用,她的思绪开始飘远,甚至有些昏昏欲睡。她想到从岛上回来后不久,在公安局审讯室外的走廊里,李大海眼睛猩红,瞪着低垂着脑袋坐在等候区长椅上的田广征。如果不是身边有警察押解着,或许他会走上前,用拳头狠狠教训田广征一顿。
“我操你奶奶个球,他妈的那天晚上你没操爽是吧?操野女人还自备套子,我他妈早就该看出来你是个没能耐的孬种!”李大海骂骂咧咧地说,“喂,就是你!”他突然转头看向李淑珍,“还真把你家那一脚踹不出个屁的玩意当宝贝,当年他跟老子一起操宋家傻子的时候叫唤得可欢呢,你没听过吧?”在警察的训斥声中,李大海突然大笑起来,渐行渐远的笑声夹杂着脚镣在地面上拖行的叮当声,在空荡的走廊中回响,说不出的诡异。
田广征的喉结动了一动,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李淑珍,手指轻轻地在自己的运动长裤上摩擦着,早没了往日的气定神闲。“你听我解释。”他半抬起屁股,向李淑珍的方向探身。
“你在说我无理取闹的时候,不觉得害臊吗?”李淑珍双手抱肩,语气平淡地问道。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李大海在污蔑我。”田广征站起身,一把拉住了李淑珍的手,“你跟我过了大半辈子,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向你发誓,我要是碰了宋家傻女子,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谁在乎你好不好死?”李淑珍抽出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到时候离婚协议书签一下。”她的语气不卑不亢,姿态挺拔端庄。等走出公安局大门,在没人看见的角落,她才泄了力般蹲下身来,肩膀颤抖着,泪眼朦胧地看着脚边一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嫩绿色小草。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李淑珍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躺在手术台上。
“好了。”女医生说,“休息一会儿没什么问题就可以走了。”
从手术台上下来,李淑珍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过了三十余年,她终于再次体会到了那种身体重新回到自己掌控中的滋味。“是自由,”她对自己说。
一个月后,在田晓琴的陪同下,李淑珍走进民政局,将自己手中的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代价是交出了手里那套自己住了二十余年的房子。
如今她依旧与田晓琴住在一起,用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帮女儿付了市中心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的首付。田晓琴前不久刚升了职,工资刚好能够支撑每月的房贷。李淑珍开始出门跳广场舞,偶尔也去踏青旅行。她再也没有在田晓琴面前提起过田阳。
每年的6月25日是刘微的忌日,她跟田晓琴会在这天与李墨桃和戴真在刘微的墓前相会。她们给她上香烧纸,然后寻一处僻静的地方把酒言欢,秉烛夜谈。李墨桃会拿出戴真买给自己的小提琴,拉上一曲《梁祝》。在看到母亲的日记后没多久,她就报班学了小提琴。事实证明,刘微的判断是正确的,她的才华与灵气的的确确在李墨桃的血液中流淌着,从未断过。
有时候李淑珍也会想,会不会真的是李大海故意栽赃陷害田广征,毕竟宋家的姑娘如今已经不知去向,当年事情的真相也早就随之淹没了。可这个时候,她也会想起田广征的激动与愤怒,还有甩到她脸上的那个耳光。
不过很快她就摇摇头将这些思绪抛到了脑后,“既然脓包已经被挑破了,当然是长新肉更好,为什么要去怀念脓包呢?”她在自己最近新买的日记本中写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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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夏春花 编辑 | 卡罗琳
原文链接:《离婚,分手,死亡,她们都逃出了内心的孤岛 | 逃离永无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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