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凄美爱情故事的桥(阅读爱情桥)
有凄美爱情故事的桥(阅读爱情桥)实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什么。过去的灵魂愈望愈渺茫,当前的两幅后影也随着带远了。很像一个梦境。颜色还是桥上的颜色。细竹一回头,非常之惊异于这一面了,“桥下水流呜咽,”仿佛立刻听见水响,望他而一笑。从此这个桥就以中间为彼岸,细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风采,一空倚傍。说着她站住了。“你们两人先走,我站在这里看你们过桥。”推让起来反而不好,琴子笑着首先走上去了。走到中间,细竹掉转头来,看他还站在那里,嚷道:“你这个人真奇怪,还站在那里看什么呢?”
小说《桥》
作者:废名
东城外二里路有庙名八丈亭,由史家庄去约三里。八丈亭有一座亭子,很高,向来又以牡丹著名,此时牡丹盛开。
他们三个人今天一齐游八丈亭。小林做小孩子的时候,时常同着他的小朋友上八丈亭玩,琴子细竹是第一次了。从史家庄这一条路来,小林也未曾走过,沿河坝走,快到八丈亭,要过一架木桥。这个东西,在他的记忆里是渡不过的,而且是一个奇迹,一记起它来,也记起他自己的畏缩的影子,永远站在桥的这一边。因为既是木架的桥,又长,又狭,又颇高,没有攀手的地方,小孩子喜欢跑来看,跑到了又站住,站在桥头,四顾而返。实际上这十年以内发了几次山洪,桥冲坍了重新修造了两回。依然是当初的形式。今天动身出来,他却没有想到这个桥,坝上都是树,看见了这个桥,桥已经在他的面前。他立刻也就认识了。很容易的过得去,他相信。当然,只要再一开步。他逡巡着,望着对岸。细竹请他走,因为他走在先。他笑道:
“你们两人先走,我站在这里看你们过桥。”
推让起来反而不好,琴子笑着首先走上去了。走到中间,细竹掉转头来,看他还站在那里,嚷道:
“你这个人真奇怪,还站在那里看什么呢?”
说着她站住了。
实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什么。过去的灵魂愈望愈渺茫,当前的两幅后影也随着带远了。很像一个梦境。颜色还是桥上的颜色。细竹一回头,非常之惊异于这一面了,“桥下水流呜咽,”仿佛立刻听见水响,望他而一笑。从此这个桥就以中间为彼岸,细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风采,一空倚傍。
这一下的印象真是深。
过了桥,站在一棵树底下,回头看一看,这一下子又非同小可,望见对岸一棵树,树顶上也还有一个鸟窠,简直是二十年前的样子,“程小林”站在这边望它想攀上去!于是他开口道:
“这个桥我并没有过。”
说得有一点伤感。
“那一棵树还是同我隔了这一个桥。”
接着把儿时这段事实告诉她们听。
“我的灵魂还永远是站在这一个地方,——看你们过桥。”
是忽然超度到那一岸去了。
细竹道:
“我乍看见的时候,也觉得很新鲜,这么一个桥,但一点也不怕。”
“那我实在惭愧得很。”
“你那时是小孩。”她连忙答应。
小林笑了。琴子心里很有点儿嫉妒,当细竹忽然站在桥上说话的时候,她已经一脚过来了,望着“丫头”背面骂一下。
“你这丫头!”
八丈亭立于庙中央,一共四层,最下层为“罗汉殿”,供着“大肚子罗汉”,殿的右角由石梯上楼。老和尚拿了钥匙给他们开了殿门,琴子嘱耳细竹,叫她掏出二百钱来,和尚接去又去干活去了。他们自己权且就着佛前“拜席”坐下去,彼此都好像是倾耳无声音,不觉相视而笑了。细竹问:
“笑什么?”
她自己的笑就不算数了。由低声而至于高谈,说话以休息。小林一看,琴子微微的低了头坐在那里照镜子,拿手抹着眉毛稍上一点的地方,——大概是从荷包里掏出这个东西来!圆圆的恰可以藏在荷包内。这在他真是一个大发现,“这叫做什么镜子?……”
琴子看见他在那里看了,笑着收下。他开言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句话琴姐她不喜欢,她说屠刀这种字眼总不好,她怕听。”
细竹指着琴子说。小林怃然得很。其实他的意思只不过是称赞这个镜子照得好。
“醉卧沙场君莫笑,人生何处似尊前?”
忽然这样两句,很是一个驷不及舌的神气,而又似乎很悲哀,不知其所以。
琴子笑道:
“这都不是菩萨面前的话。”
“我是请你们不要怪我,随便一点。”
他也笑了。
琴子又道:
“我们先去看牡丹罢,回头再来上楼。”
姑娘动了花兴了。细竹也同意。小林导引她们去。昨夜下了几阵雨,好几栏的牡丹开得甚是鲜明。院子那一头又有两棵芭蕉。地方不大,关着这大的叶与花朵,倒也不形其小,只是现得天高而地厚了。她们弯腰下去看花,小林向天上望,青空中飞旋着一只鹞鹰。他觉得这个景致很好。琴子站起来也看到天上去了。他说:
“你看,这个东西它总不叫唤,飞旋得有力,它的颜色配合它的背景,令人格外振精神。”
他一听,他的话没有回音,细竹虽然自言自语的这个好那个好,只是说花。他是同琴子说话。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鹞鹰它总不叫唤,——你要看它就看,说什么呢?”
小林笑了——
“这样认真说起来,世上就没有脚本可编,我们也没有好诗读了。——你的话叫我记起我从前读莎士比亚的一篇戏的时候起的一点意思。两个人黑夜走路,看见远处灯光亮,一阵音乐又吹了来,一个人说,声音在夜间比白昼更来得动人,那一个人答道——
Silence be stows that virtue on it,madam.我当时读了笑,莎士比亚的这句文章就不该做。但文章做得很好。”
琴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今天的花实在很灿烂,——李义山咏牡丹诗有两句我很喜欢:‘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你想,红花绿叶,其实在夜里都布置好了,——朝云一刹那见。”
琴子喜欢得很——
“你这一说,确乎很美,也只有牡丹恰称这个意,可以大笔一写。”
花在眼下,默而不语了。
“我尝想,记忆这东西不可思议,什么都在那里,而可以不现颜色,——我是说不出现。过去的什么都不能说没有关系。我曾经为一个瞎子所感,所以,我的灿烂的花开之中,实有那盲人的一见。”
细竹忽然很懒的一个样子,把眼睛一闭——
“你这一说,我仿佛有一个瞎子在这里看,你不信,我的花更灿烂了。”
说完眼睛打开了,自己好笑。她这一做时,琴子也在那里现身说法,她曾经在一本书册上看见一幅印度雕像,此刻不是记起而是自己忘形了,俨然花前合掌,妙境庄严。
八丈亭
上到八丈亭顶上了。位置实在不低,两位生客攀着楼窗往下一望,都说着“很高!”言下都改了一个样子,身子不是走在路上了。只有自家觉着。这是同对面天际青山不同的,高山之为远,全赖乎看山有远人,山其实没有那个浮云的意思,不改浓淡。
刚刚走上来的时候,小林沈吟着说了一句:
“我今天才看见你们登高。”
意思是说:“你们喘气。”慢慢的就在亭子中间石地上坐了下去,抱着膝头,好像真真是一个有道之士。后来琴子细竹都围到这一块儿来,各站一边。他也记不得讲礼,让她们站。
“我从前总在这里捉迷藏。”
听完这句话,细竹四面一望——尽是窗户照眼明!转向琴姐打一个招呼:
“这里说话,声音都不同。”
“我们一起是五个孩子。我不知怎的总是被他们捉住了。
有一回我捏了一把刀,——是我的姐姐裁纸扎玩意儿的一把刀子我偷了来。”
这一解释是专诚向琴子,叫她不要怕。琴子抿嘴笑。
“但是,我一不小心,把我自己的指头杀了——”
“不要说,我害怕!”
她连忙这么一撒娇,细竹,——拿手去蒙了眼睛。
“他们又把我捉住了。”
他的故事算是完了。
又轻轻向细竹的面上加一句:
“你们捉迷藏最好是披头发。”
言下是批评此一刻之前她那一动作。
枫树
今天出现了一桩大事。话说放马场过去不远有一个村庄名叫竹林庄,竹林庄有一位大嫂,系史家庄的姑娘,以狗姐姐这个名字著名。十年以前,小林走进史家庄的时候,这位狗姐姐已经了不起,依嫂嫂班的说话就是“大了”。这一批做嫂子的,群居终日无所用心,喜欢谈论姑娘,那时谈狗姐姐就说狗姐姐“大了”。狗姐姐一见程小林这个孩子,爱这个孩子。日子久了,认得熟了,小林也喜欢同狗姐姐玩,同狗姐姐的弟弟名叫木生的玩。狗姐姐的一套天九牌最好看,小林爱得出奇。有时打天九,凑了狗姐姐的嫂嫂共是四人,玩得晚了,就在狗姐姐家里同木生一块儿睡觉,狗姐姐给糖他们吃。可爱的狗姐姐,她是爱小林呵,她给糖他,两指之间就是糖,小林,一个孩子,那里懂得狗姐姐是把糖捏得那么紧?
狗姐姐就在他的颊上拧他一下子。清早起来,狗姐姐房里梳头,木生同小林都来了。小林喜欢看狗姐姐梳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他简直想躲到狗姐姐的头发林里去看。他的眼睛真个是在狗姐姐的头发底下了,不知不觉的贴得那么近。
狗姐姐的头发就是他的头发了,他在那里又看得见狗姐姐的眼睛。狗姐姐她那一双黑眼珠,看不见自己头发以外,看小林,口不停说话。她打岔叫木生替她去拿东西,双手捏住披散之发,低下头来亲小林一嘴。小林没有站住脚,猛的一下栽到狗姐姐怀里去了,狗姐姐连忙把他一推,猛的一伸腰,松了一只手,那手就做了双手的事情,那么快头发都交代过去了。小林害怕,但狗姐姐知道他不是淘气。有一回是三月三的夜里,大家都在坝上看鬼火,小林在场,狗姐姐也在场,——只有三哑一个人手上拿着锄头,他说那个东西如果近来了,他就一锄头敲下去。大家朝着东边的野坟望,慢慢的一盏火出现了,小林害怕,——他又喜欢望。他站在狗姐姐身前,倚靠着狗姐姐。狗姐姐道:“不要怕。”握住他的手。
史家奶奶道:“不要怕,姐姐招呼你。”这一个静悄悄的夜,小林不能忘记,燐光的跳跃,天上的星,狗姐姐温暖的手,他拿来写了一篇文章。他从外方回来,狗姐姐早已是竹林庄的“史大嫂”了,在史家庄也见过狗姐姐几面。他曾经推想狗姐姐这样的人应该是怎样一个性格,此回再见,他觉得他推想得恰是。狗姐姐告诉他竹林庄是一个好地方,牛背的山窝里,有山有水,人物不多,竹子很茂盛,走在大路上,望不见房屋,竹子遮住了。狗姐姐没有提起他们的杏花,小林也终没有机会看竹林庄的杏花,这时早已过了开花的时候了,竹林庄的杏花很可以一看,竹林以外,位置较竹子低,远远看来又实与竹叶合颜色。清明时节,上坟的人,走放马场下去这一条大路者,望见竹林庄、唱起千家诗上的句子“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了。小林自为惆怅,当初他一个人跑到放马场玩了一趟,何以竟没有多走几步得见竹林庄?而现在狗姐姐在竹林庄住了如此的岁月了。伤感,这人实在有的,只有若行云流水,虽然来得十分好看,未能著迹。剩下的是一个尊名其妙的气分。这一日天气晴明,他来探访竹林庄了。他喜欢走生路,于是不走大路循山径走。离竹林庄还有一里多路,有一条小溪流,望见一个女人在那里浣衣。他暂且捡一块石头坐下,很有点儿牧歌的意兴。这女人,不望则已,越望越是他的狗姐姐。果然,是狗姐姐。他见了狗姐姐,同山一样的沉默。狗姐姐她原是蹲在一块石头上,见了他,一伸腰,一双手从水里头都拿出来,那么快,一溪的水她都不管了。这一下子,她其实也同天一样,未失声,但喜笑颜开了,世上已无话说了。小林还隔在那一岸。
“你怎么想到这里来了?”
“我说来看一看姐姐住的地方,想不到就在这里遇见姐姐,——这里洗衣真好,太阳晒不着。”
说着且看狗姐姐头上枫树枝叶。树荫真不小,他在这一边也遮荫住了。对岸平斜,都是草,眼睛却只跟了这棵树影子看,当中草绿,狗姐姐衣裳白,头发乌黑,脸笑。共是一个印象。但那一件东西他分开出来了,狗姐姐洗衣的手,因为他单单记起了一幅画上的两只臂膊哩。又记起他在一个大草林里看见过一只白鸽。这是一会的工夫,做了一个道旁人,观者。又向他的狗姐姐说话:
“我刚刚过了那一个山坡,就望见那里竹林,心想这是竹林庄了。”
“你还得走上去一点,那里有桥,从那里过来,——我一会儿就洗完了。”
狗姐姐指点上流叫他去。小林见猎心喜,想脱脚过河。他好久好久没有过河了。小的时候他喜欢过河。
“我就在这里过河,我们书上说得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姐姐你不晓得,我在一个沙漠地方住了好几年,想这样的溪流想得很,说出来很平常,但我实在思想得深,我的心简直受了伤,只有我自己懂得。”
狗姐姐哈哈笑。
“难怪史家庄的人都说你变得古怪,讲这么一套话干什么呢?你喜欢过河你就过来罢。”
他偏又不过河。
“我不过,——姐姐你信不信,凡事你们做来我都赞美,何况这样的好水,不但应该来洗衣,还应该散发而洗足。我自己做的事不称我的意,简直可以使得我悲观。作文写字那另是一回事。”
这一套话又滔滔而出吗?问狗姐姐狗姐姐不晓得,她望他笑,他又神仙似的忙着掉背而走了,去过桥。慢慢的他走到这树底下来,狗姐姐已经坐在草上等他。狗姐姐好像有狗姐姐的心事,狗姐姐也摸不着头脑。
“姐姐,你的桌子上摆些什么东西呢?”
“你怎么想到这个上面去了?”
“我一面走一面想起来了。”
又道:
“我不打算上姐姐家里去,玩一玩我就回去。——我记得姐姐做姑娘的时候总喜欢拿各种颜色的布扎小人儿玩,摆镜子面前。”
“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小林?不懂得事!”
狗姐姐伸手握住他的手。小林心跳了,忽然之间觉到狗姐姐的势力压服他。望着狗姐姐若要哭!——这才可笑。
好弟弟,你坐下,姐姐疼你,姐姐在旁边总是打听你。”
更奇怪,狗姐姐说着眼里汪汪的。她轻易不有这么一回事。来得无踪,去得无影,接着絮絮的说个不休,问史家奶奶好,琴子好,这个好那个好,什么也忘记了,一心说。小林坐在一边麒麟一样的善。忽然他又觉得狗姐姐的张皇,他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眼色。于是他亲狗姐姐一嘴。看官,于是,而有这棵枫树为证。
小林大吃一惊,简直是一个号泣于旻天的精诚,低声问:
“姐姐,怎么这样子呢?”
简直窘极了,很难得修辞,出口不称意,我欲乘风归去了,狗姐姐拍他一巴掌,看他的样子要人笑,——多可爱呵。
“历史上说过萧道成之腹,原来——恐怕是如此!”
“我不晓得你说什么!”
“萧道成是从前的一个皇帝。”
“你看你——说从前的皇帝干什么呢?”
“他生得鳞文遍体,肚子与平常人不同,人家要杀他,假装射他的肚子玩。”
狗姐姐这才会得他的意思。
“我生了一个孩子——死了。”
这一句,声音很异样,使得小林万念俱休,默默而一祝:
“姐姐你有福了。”
于是他真不说话。狗姐姐还要说一句,拍他一巴掌——
“女人生了孩子,都是这个样子,晓得吗?”
临走时,狗姐姐嘱咐他:
“小林,不要让别人知道。”
哀莫哀兮生别离乎,不知怎的他很是悲伤,听了狗姐姐这一嘱,倒乐了——
“姐姐,你真把我当了一个弟弟,我告诉你知道,小林早已是一个伟人物,他的灵魂非常之自由。”
梨花白
自从枫树下与狗姐姐的会见以后,好几天,他彷徨得很,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若问他:“你是不是思想你的狗姐姐?”那他一定又惶恐无以对。因为他实在并不能说是思想狗姐姐,狗姐姐简直可以说他忘记了。
一天,胡乱喝了几杯酒,一个人在客房里坐定,有点气喘不过来,忽然倒真成了一个醉人了,意境非常。他好像还记得那一刹那的呼吸。“我与人生两相忘,那真是……”连忙一摆头,自己好笑。“那正是女人身上的事哩。”但再往下想,所有他过去的生活,却只有这一日的情形无论如何记不分明,愈记愈朦胧。
细竹步进来了,舌头一探,且笑,又坐下,并没有同他打招呼,走到这儿躲避什么的样子。
顿时他启发了一个智慧似的,简直要瞑目深思,——已经思遍尽了。因了她的舌头那么一探。那一天在八丈亭细竹忽然以一个瞎子看花红,或者是差不多的境界。但他轻轻问:
“什么?”
“琴姐她骂我。”
原来如此,对她一笑,很怅惘,地狱之门一下子就关了,这么一个空虚的感觉。
细竹她怎么能知道他对她看一是留神我的嘴动呢?”她总是喜欢讲自己的事,即如同琴子一块儿梳头动不动就是“你看我的头发又长了许多!”所以此地这样写,学她的口吻。她告诉他听:
“我们两人裁衣,我把她的衣服裁错了。”
“你把她的衣服裁错了?那你实在不好。”
“你也怪我!”
说着要哭了。
“做姑娘的不要哭,哭很不好看,——含珠而未发是可以的。”
她又笑了——
“你看见我几时哭了?”
小林也笑。又说:
“这两件事我平常都思想过,裁衣——”
“你这样看我!”
又是一个小孩子好哭的神气,说他那样看她。
“你听我说话,——你怎么会裁错了?我不能画画,常有一个生动之意,觉得拿你们的剪子可以裁得一个很好的样子,应该非常之合身。”
细竹以为他取笑于她,不用心听,一心想着她的琴姐一定还在那里埋怨。她本是靠墙而坐,一下子就紧靠着(壁上有一幅画,头发就倚在上头,又不大象昂头)自己埋怨一句:
“我损伤了好些材料。”
小林不往下说了,他要说什么,自己也忘了。所谓“这两件事”,其一大概是指剪裁。那一件,推考起来,就是说哭的。他常称赞温廷筠的词做得很好,但好比“泪流玉箸千条”这样的句子,他说不应写,因为这样决不好看,何必写呢?连忙又把这意见修正一点,道:“小孩子哭不要紧。”言下很坚决,似实有所见。
慢慢的两人另外谈了许多,刚才的一段已经完了。细竹道:
“琴姐,她昨夜里拿通草做了好些东西,你都看见了没有?”
“她给那个蜻蜓我看,我很喜欢。”
“是我画的翅膀,——还有一枝桃花,一个佛手,还照了水浒上的鲁智深贴了一个,是我描的脸。”
看她口若悬河,动得快。小林的思想又在这个唇齿之间了。他专听了“有一枝桃花”,凝想。
回头他一个人,猛忆起两句诗——
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一座大建筑,写这么一个花瓣,很称他的意。又一想,这个诗题是咏梨花的,梨花白。
树
琴子细竹两人坝上树下站着玩。细竹手上还拿了她的箫。
树上丁丁响,啄木鸟儿啄树,琴子抬头望。好大一会才望见了,彩色的羽毛,那个交枝的当儿。那嘴,还是藏着看不见。
这些树都是大树,生气蓬勃,现得树底下正是妙龄女郎。
她们的一只花猫伏在围墙上不动,琴子招它下来。姑娘的素手招得绿树晴空甚是好看了。
树干上两三个蚂蚁,细竹稀罕一声道:
“你看,蚂蚁上树,多自由。”
琴子也就跟了她看,蚂蚁的路线走得真随便。但不知它懂得姑娘的语言否?琴子又转头看猫,对猫说话:
“惟不教虎上树。”
于是沉思一下。
“这个寓言很有意思。”
话虽如此,但实在是仿佛见过一只老虎上到树顶上去了。
观念这么的联在一起。因为是意象,所以这一只老虎爬上了绿叶深处,全不有声响,只有好颜色。
树林里于是动音乐,细竹吹箫。
这时小林走来了。史家庄东坝尽头有庙名观音寺,他一个人去玩了一趟,又循坝而归。听箫,眼见的是树,渗透的是人的声音之美,很是叹息。等待见了她们两位,还是默不一声。细竹又不吹了。
兀的他说一句:
“昨夜我做了一个很世俗的梦,醒转来很自哀,——世事一点也不能解脱。”
说着是一个求救助的心。光阴如白驹过隙,而一日之中本来可以逝去者,每每又容易要人留住,良辰美景在当前忽然就不相关了。琴子看他,很是一个哀怜的样子,又苦于不可解,觉得这人有许多地方太深沉。
“世俗的事扰了我,我自己告诉自己也好像很不美,而我这样的灵魂居然就是为它所苦过了。”
细竹道:
“一个人的生活,有许多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自己厌烦也没有法子。”
小林对她一看,“你有什么事呢?”不胜悲。他总愿他自己担受。好孩子,他不知他可笑得很,细竹随随便便的话,是一个简单的事实,科学的,成年的女子,一年十二个月。今天她兴致好,前两天很不舒服。
他又告诉她们道:
“我刚才到观音寺去玩了一趟,真好笑,八九个老婆婆一路烧香,难为她们一个个人的头上都插一朵花。”
“你怎么就个个奶奶头上都看一下?”
琴子说,简直是责备他,何致于要这样的注目。
“你没有看见,我简直踌躇不敢进,都是一朵小红花,插住老年的头发,我远远的站定,八九个人一齐跪下去,叩首作揖,我真真的侥幸这个大慈大悲的菩萨只是一位木偶——”
仿佛怕佛龛上有惊动。此刻说起来,不是当面时的意思重了。
“我平常很喜欢看观世音的像。”
又这一说。细竹一笑,记起她的琴姐的“观世音的净瓶。”
慢慢他又道:
“老年有时也增加趣味。”
“你的字眼真用得古怪,这里怎么说趣味呢?”
琴子说着有点皱眉毛,简直怕他的话。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一回看戏,一个很好看的女戏子打扮一个老旦,她的拐杖捏得很好玩,加了我好多意思,头上裹一条黄巾,把她的额角格外配得有样子。我想这位姑娘,她照镜子的时候,一心留意要好看,然而不做这个脚色,也想不到这样打扮。”
细竹道:
“那你还是爱我们姑娘会打扮。”
惹得琴子笑了,又好像暗暗的骂了一下“这个丫头”。
“我还记得一个女戏子,这回是戎马仓皇,手执花枪,打仗,国破家亡,累得这个姑娘忍了呼吸,很难为她。我看她的汗一点也不流了她的粉色。”
于是细竹指着琴子道:
“前年我们两人在放马场看戏,一个花脸把一个丑脚杀了,丑脚他是一个和尚,杀了应该收场,但他忽然掉转头来对花脸叫一声‘阿弥陀佛!’这一下真是滑稽极了,个个都盯了眼睛看,那么一个丑脚的脸,要是我做花脸我真要笑了,不好意思。”
小林笑道:
“厌世者做的文章总美丽,你这也差不多。”
“那一回我还丢了一把扇子,不晓得是路上丢的是戏台底下丢的。”
“我以后总不替你写字。”
那一把扇子琴子写了字。这个当儿小林很好奇的一看,如临深渊了,彻底的认见这么两个姑娘,一旁都是树。
琴子望坝下,另外记一件事——
“去年,正是这时候,我在这里看见一个人牵骆驼从河那边过来。”
“骆驼?”
“我问三哑叔,三哑叔说是远地人来买药草的。”
“是的,我也记得一只……多年的事。”
那时他很小,城外桥头看钓鱼,忽然河洲上一个人牵骆驼来了,走到一棵杨柳树底下站住,许多小孩子围了看。
“北方骆驼成群,同我们这里牛一般多。”
这是一句话,只替他画了一只骆驼的轮廓,青青河畔草,骆驼大踏步走,小林远远站着仰望不已。
转眼落在细竹的箫的上面。
“我不会吹。”
但弥满了声音之感。
Silence有时像这个声音。
塔
细竹给画小林看,她自己画的,刚画起,小小的一张纸,几根雨线,一个女子打一把伞。小林接在手上默默的看。
“你看怎么样?”
说着也看着小林的手上她的作品。连忙又打开抽屉,另外拿出一张纸——
“这里还有一个塔。”
“嗳呀,这个塔真像得很,——你在哪里看见这么一个塔?”
他说着笑了,手拿雨境未放。惊叹了一下,恐怕就是雨没有看完,移到塔上。
她也笑道:
“那你怎么说像得很呢?我画得好玩的。昨夜琴姐讲一个故事,天竺国有一佛寺,国王贪财,要把它毁了它,一匹白马绕塔悲鸣,乃不毁。她讲得很动人。”
说话容易说远了,她只是要说这是她昨天晚上画得好玩的。灯下,琴子讲话,她听,靠着桌子坐,随手拿了一枝笔,画,一面答应琴子“这个故事很动人”,一面她的塔有了,掉转身伸到琴子的面前——这时琴子坐在那里脱鞋——“你看我这个画得怎么样?”
小林不由得记起他曾经游历过的湖边礼拜堂的塔,很喜欢的说与这位画画人听:
“有一个地方我住了一个夏天,常常走到一个湖边玩,一天我也同平常一样走去,湖那边新建的礼拜堂快成功了,真是高耸入云,出乎我的意外,顶上头还有好些工人,我一眼稀罕这工程的伟大,而又实在的觉得半空中人的渺小。当下我竟没有把两件事联在一起。”
说着有些寂寞,细竹一心在那里翻她的抽屉。然而这个寂寞最满意,大概要以一个神仙谪贬为凡人才能如此,因为眼前并不是空虚,或者是最所要看一看的了。
看她低了头动这个动那个,他道:
“你不听我讲道理。”
“你说,我听,——今天我有好些事要做。”
她答应了好几个小孩替他们做粽子过端阳。
于是他又看手中画,仿佛是他的灵魂上的一个物件,一下子又提醒了。细竹的这一把伞,或者真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那一日雨天的话。骤看时,恐怕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太多,一把伞都替他撑起来了,所以一时失批评。至于画,从细竹说,她一点也不敢骄傲。
“我在一本日本画集上见过与你这相类似的,那是颜色画。颜色,恐怕很有些古怪的地方,我一打开那把著色的伞,这个东西就自己完全,好像一个宇宙,自然而然的看这底下的一个人,以后我每每一想到,大地山河都消失了,只有——”
说着不由得两边一看,笑了——
“惟此刻不然。”
把这个屋子里的东西,桌子,镜子,墙上挂的,格外认清的看一下了,尤其是细竹眉目的分明。
细竹也很有趣的一笑。
“真的,我不是说笑话,那画的颜色实在填得好。”
细竹心想:“我几时再来画一张。”把红的绿的几种颜料加入了意识。于是而想到史家庄门口塘的荷花,于是而想到她自己打伞,这样对了小林说:
“下雨的天,邀几个人湖里泛舟,打起伞来一定好看,望之若水上莲花叶。”
小林听来很是欢喜——
“你这一下真走得远。”
说着俨然望。细竹没有明言几个什么人,而他自然而然的自己不在这个船上了。又笑道:
“那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打扮,无论有没有人看。”
忽然之间,光芒万丈,倒是另外一回事来得那么快,得意——
“细雨梦回鸡塞远,你看,这个人多美。”
又是一个女人。
细竹不开口。
“可惜我画不出这个人来,梦里走路。”
“我这才懂得你的意思——你说这个人做梦跑到塞外那么远去了是吗?”
“不是跑。”
说得两人都笑了。
“我向来就不会做文章。”
“这一句诗平常我就很喜欢,或者是我拿它来做了我自己的画题也未可知。——这样的雨实在下得有意思,不湿人。”
“我同琴姐都很佩服你,有的时候听了你的谈话,我们都很自小,赶不上你。”
姑娘一面说一面拿了一张纸折什么,很是一个谦恭的样子。这个话,小林不肯承认,简直没有听,称赞他算不了什么,上帝的谦恭完全创造在这一位可爱的姑娘面上!所以他坐在那里祈祷了。
看她摺纸玩,同时把手上她的画安放到桌上。
他又说话:
“我常常观察我的思想,可以说同画几何差不多,一点也不能含糊。我感不到人生如梦的真实,但感到梦的真实与美。”
“我做梦我总不记得。”
低了头手按在桌上,好像要叠一朵莲花。
“英国有一位女著作家,我在她的一部书里头总忘不了一句话,她的意思好像说,梦乃在我们安眠之上随喜绘了一个图。”
“这话怎么讲?”
“你想,就是一个最美之人,其睡美,不也同一个醉汉的酣睡一样不可思议吗?——”
细竹抬了头,他说得笑了。
“有了梦才有了轮廓,画到那里就以那里为止,我们也不防以梦为大,——要不然,请你闭了眼睛看一看!”
望着她的眼睛看,又是——
“我小的时候总喜欢看我姐姐的瞳人。”
细竹懂得了,而且比他懂得多,她道:
“这样看起来,人生如梦倒是一句实在话,是你自己讲的。”
小林不语。
她果然是叠一朵莲花。
“不管天下几天的雨,装不满一朵花。”
一吹开,两个指头捏定指示起来了。
小林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
故事
细竹不知上哪里玩去了,小林也出去了,琴子一个人在家,心里很是纳闷。其实是今天早起身体不爽快,不然她不致于这样爱乱想。她想小林一定又是同细竹一块儿玩去了,恨不得把“这个丫头”一下就召回来,大责备一顿。她简直伏在床上哭了。意思很重,哭是哭得很轻的。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日子,没有担受过,坐起身来叹一声气。
“唉,做一个人真是麻烦极了。”
起来照一照镜子,生怕头发蓬得不好看,她不喜欢那个懒慵慵的样子。眼睛已经有点不同了,著实的熨贴了一下。又生怕小林这时回来了。那样她将没有话说,反而是自己的不应该似的。
“唉,做个女子真不好……”
不由己的又滚了两颗泪儿了。这时是镜子寂寞,因为姑娘忽然忘了自己,记起妈妈来了。可怜的姑娘没有受过母爱。
又记起金银花,出现得甚是好看……
花是年年开,所以远年的东西也总不谢了,何况姑娘正是看花的年龄,难怪十分的美好。
“细竹,这不能说,我不愿他爱你,但我怕……”
一句话又不能得了意思。
慢慢的小林回来了,那个脚步才真是空谷足音哩,姑娘实在感到爱的春风了,不,是一个黄昏——这时,人,大概是为万物之灵了,Sappho歌了一首诗。
小林见她一笑:
“今天外面天气很好,你怎么不出去玩?”
“你来打动了我,我正想着两句话伤心,我很爱:‘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今天恐怕是不舒服。”
“我长久不记得我的母亲,今天我忽然想我的母亲了。”
小林不胜同情之感,简直受了洗礼了,觉得那个样子太是温柔。又异想天开,很是自得,不由得探问于姑娘:
“你们的记忆恐怕开展得极其妙善,我想我不能进那个天国,——并不一定是领会不到。”
说着是一个过门而不入的怅惘。琴子启齿而笑了,实在要佩服他。
“你在哪里玩得回来?”
“细竹真好比一个春天,她一举一动总来得那么豪华,而又自然的有一个非人力的节奏,——我批评不好。刚才我在河边玩,好几位嫂嫂在那里洗衣服,她们真爱说话,都笑我,我跑开了。走到坝上,望见稻场那边桑树脚下聚了许多孩子,我走去看,原来细竹她在树上,替他们摘叶子。她对我笑……”
这个印象殊不好说了。他刚刚到了那棵树的时候,她正一手攀了枝子绿叶之中低下头来答应一个孩子什么,见了小林站在那里,笑着分了一下眼睛好像告诉他她有事了。这个桑树上的一面,大概就是所谓“豪华”之掇拾,然而当时他茫茫然一个路人之悲了,随即一个人走到树林里徘徊了好久。
此刻说来,又不知不觉的是一个求助的心,向了当面之人。
琴子实在忍不住哭了。
他的担子忽然轻了,也哭了。连忙又说话:
“我分析我自己,简直说不通,——人大概是生来赋了许多盲目的本能,我不喜欢说是情感。我常想,这恐怕是生存的神妙,因为同类,才生了许多题目。我们在街上见了一个杀人的告示,不免惊心,然而过屠门而要大嚼;同样,看花不一定就有插花之念,自然也无所谓悲欢。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这里头是可以得到一个法则。”
这些话胡为而来,琴子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说得太动情。
“你以后不要同细竹玩。”
她轻轻这一说又把他说得哭了。
她也哭了。
“你有许多地方令人害怕,——或者是我赶不上你。”
“你的意思我仿佛能了解,——我其实是一个脚踏实地者,我的生活途中未必有什么可惊异的闯客。就以今日为止,过去我的生活不能算简单,我总不愿同人絮说,我所遇见的一切,都造化了我。人生的意义本来不在它的故事,在于渲染这故事的手法,故事让它就是一个‘命运’好了,——我是说偶然的遭际。我所觉得最不解的是世间何以竟有人因一人之故制伏了生活,而名之曰恋爱?我想这关乎人的天资。你的性格我不敢轻易度量,在你的翅膀下我真要蜷伏——”
看着琴子的眼睛,觉得哭实在是一个损伤,无可如何。
“我们两人的‘故事’恐怕实在算得很有趣的一个。”
说得琴子微笑。
“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应该感谢的。”
这是忽然又有所思了,坐在那里仰望起狗姐姐来了。
回头他一想,“今天四月二十六,前次上八丈亭玩,正是三月二十几,回来她也不舒服,好几天不大吃东西……”于是堕入“神秘”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坝上玩,遇见“东头”的一位大嫂挑水,捏了桃子吃,给他一个,他拿回来给琴子,琴子接着喜欢极了。
“你往桃树林去了吗?怎么只买一个呢?”
她以为他从桃树林买回来的。离史家庄不远一个地方,几户人家种桃子,名叫桃树林。
还没有点灯,她一个人坐在房里吃桃,酸极了,把姑娘的眼睛闭得甚是有趣。
桃林
琴子睡了午觉醒来,听得细竹在天井里,叫道:
“细竹,你在那里干什么?”
“这不晓得是一个什么虫,走路走得好玩极了。”
“在哪里?”
“阳沟里。”
“你来我有话告诉你。”
于是她伸腰起来,呀的一声险些儿被苔藓滑跌了,自己又站住了。那个小虫,真不晓得是一个什么虫,黑贝壳,姑娘没有动手撩它,它自然更不晓得它的舆地之上,只有一寸高的样子,有那么一幅白面庞,看它走路走得好玩极了。
“你到桃树林去买桃子回来吃好吗?”
她走到了姐姐的面前,荷包里掏出手巾来蒙了脸,装一个捉迷藏的势子玩。
“我同你说正经话你总喜欢闹。”
“好,我去买桃子,你不要哭。”
“真讨厌!你几时看见我哭了?”
细竹想再回她一句,话到口边不成言了,只好忘记了。因为正对了镜子(既然答应了出去买东西,赶忙端正一端正)低目于唇上的红,一开口就不好了。
这个故事,本来已经搁了笔,要待明年再写,今天的事情虽然考证得确凿,是打算抛掉的,因为桃树林这地方,著者未及见,改种了田,只看得见一条小河流,不肯写。桃之为果是不能经历岁时的了。一位好事者硬要我补足,愿做证明,说当初那主人姓何,与他有过瓜葛,他亲见桃园的茂盛,年年不少人来往,言下很是叹息。
今年二月里,细竹同琴子一路来了一趟,那时是看花。这桃,据说不是本地种,人称为“面桃”,大而色不红。十几亩地,七八间瓦屋,一湾小溪,此刻真溪上碧桃多少了。今天天阴而无雨,走路很不热,小林,因为昨天听了琴子的话,向一个孩子打听得桃树林,独自走来了,想不到细竹随后来了。
他玩了不小的工夫,地主人名叫何四海,攀谈了好些话,他说他从史家庄的史家奶奶家来。史家奶奶是四远驰名的了。何家的小姑娘导引细竹进来,他正走在桃畦之间,好像已经学道成功的人,凡事不足以随便惊喜,雷声而渊默,——哀哉,桃李下自成蹊,人来无非相见,意中人则反而意外了,证天地之不幻,枝枝果果画了这一个人的形容。看官,这决不是诳语,大块文章,是可以奏成人的音乐,只可惜落在我的纸上未必若是其推波助澜耳。
细竹当下的欢喜是不待说的,她开口道:
“你怎么在这里呢?你来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另外的那个小姑娘莫名其妙,只有她是现得在树的脚下,简直是一只小麻雀,扎那么一个红辫子,仰起头来仿佛看“细竹姑姑”怎么这么的晓得说话?她叫细竹叫细竹姑姑,去年便认熟了。
“女!把细竹姑姑牵来喝茶。”
原来她就叫做“女”,小林好笑了。女的妈正在“灶上”忙午饭,嚷嚷。细竹姑姑远远的谢她一声。
“开了没有?开了。”
灶孔里掏出沙罐来,忙着问水开了没有,开了。
“琴姐她叫我来买桃子,要晓得你来我就不用得跑这一趟了。”
然而女拉着细竹姑姑的手要去喝茶了。
小林本来是一个悲思呵,笑而无可说的了。何四海背了箩筐又来同他谈。筐子里的桃都是拣那大的摘了下来。
“随便请一两个罢,刚下树的好吃。”
“谢谢你,回头我同细竹姑娘一路买几斤。果子吊在树上我还是今天在你这里初次见。”
“不要跑,丫头!要跌一跤才好!”
女拿着称桃子的称向这里跑来了,爸爸叫她不要跑。
“妈妈说细竹姑姑要四斤,叫你称。”
于是何四海称桃。
小林一望望到那里去了,细竹也出来了。
“你不要跑呵。”
她也有点跑哩。可怜的孩子,正其瞻视,人生在世随在不可任意,不然这就是临风而泣的时候了。他觉得那衣样,咫尺之间,自为生动。
这回又是那个胸襟。美人的高蹈,是不同的,所谓“雪胸鸾镜里”,那还是她们自己妆台放肆罢了,恐怕不及这自然与人物之前天姿的节奏。
“嗳呀,何老板,你都把这大的称给了我们。”
看了这称好了的一堆桃子,低下身去很知礼的说。
女的妈也来了,她走近何四海,说一句:
“我们的饭熟了。”
看了四斤桃子——四斤桃子的钱她在灶上细竹就给了她她装到荷包里去了,还要说“哈哈哈,还要给钱吗?”看了四斤桃子,她一句:
“拿什么装呢?”
细竹掏出她的手巾。
“这条好手巾。”
又一句,她的女捱到她的兜里拉住她的手了。
“饭熟了,吃饭的都回来了。”
又说给何四海听,要他去吃饭,“吃饭的都回来了”,是说他们家里请的三个长工。看他是要走了,女也拉着她走,她还晓得要说话:
“细竹姑姑,你就在我这里吃一点吗?——哈哈哈,不吃。”
细竹要开口,她就晓得是说不吃。其实细竹说出来是——
“我不饿。”
两样的话差不多是一齐开口,不过她先了一个“哈哈哈”了。
于是他们走了,留了这两位观客。
一眼见了一棵树上的一个大桃子,她恰恰可以攀手得够,细竹稀罕着道:
“嗳呀,这一个桃子才真大。”
于是忍不住要淘气一下,远远的又叫住何四海:
“何老板,我把你们的桃子再摘一个呵。”
“好罢,不要紧,你自己摘罢。”
一摘就把它摘下来了,喜欢极了,还连了两瓣叶子。这个她就自己手上拿着。
小林也看着这个桃子喜欢极了。
忽然他向她讲这样的话:
“我有一个不大好的意见,——不是意见,总之我自己也觉着很不好,我每逢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父和母,则我对于这位姑娘不愿多所瞻仰,仿佛把她的美都失掉了,尤其是知道了她的父亲,越看我越看出相像的地方来了,说不出道理的难受,简直的无容身之地,想到退避。”
“你这实在不好,我总喜欢人家有父母。”
“我仿佛女子是应该长在花园里,好比这个桃林,当下忽然的一见。”
细竹笑了——
“你原来是讲故事,骗我。”
“不是的。”
说着也笑了,然而窘。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说告诉你又忘记了,我梦见我同你同琴子坐了船到那里去玩,简直是一片汪洋,奇怪得很,只看见我们三个人,我们又没有荡桨,而船怎么的还是往前走。”
“做梦不是那样吗?——你这是因为那一天我们两人谈话,我说打起伞来到湖里坐船好玩,所以晚上你就做这个梦。”
“恐怕是的,——后来不知怎样一来,只看见你一个人在船上,我把你看得分明极了,白天没有那样的明白,宛在水中央。”
连忙又一句,却不是说梦——
“嗳呀,我这一下真觉得‘宛在水中央’这句诗美。”
细竹喜欢着道:
“做梦真有趣,自己是一个梦自己也还是一个旁观人,——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在水中央,你站在那里看得见呢?”
她这一说不打紧,小林佩服极了。
她又说她口渴,道:
“我有点渴。”
“刚才何大娘请你喝茶——”
“我把这个桃子吃了它罢。”
指着自己手上的桃子请示。小林笑道:
“好罢。”
她动嘴吃桃,咬了一块,还在舌间,小林却无原无故的瞪眼看这已经破口的东西——欲言不语了。
慢慢他这样说:
“细竹,我感得悲哀得很。”
说得很镇静。
“这个桃子一点也不酸。”
“你看,虽然是你开口,这个东西很难看了。”
细竹看他一下,一个质问的眼光。
他也就笑——
“好,你把它吃完了它。”
这个意思是,看她吃得很好玩了,桃子没有了。
细竹要回去,说:
“我们回去罢,时候不早。”
“索性走到那头去看一看。”
“那头不是一样吗?”
她一眼望了那头说,要掉背了。
小林也就怅望于那头的树行,很喜欢她的这一句话。
赏析:
《桥》是废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25年以《无题》为名连载于《语丝》周刊,至1932年出版时才正式题名为《桥》。《桥》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十八章,多写主人公程小林和其未婚妻史琴子幼时的趣事,以小林因到“城外”掐花和琴子相识为始,又以小林离开琴子外出求学作结;下篇二十五章,开篇便言明故事时间是上篇的十年后,在原主人公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个女性角色——细竹,琴子的族妹。废名以诗意的笔触描写三人游山访塔的田园乡间生活,在对静谧明秀的湖光山色的描写之中又暗涌着对人生的困惑迷茫之感。朱光潜赞《桥》是“破天荒”的作品:“它表面似有旧文章的气息,而中国以前实未曾有过这种文章。它丢开一切浮面的事态与粗浅的逻辑而直没人心灵深处,颇类似普鲁斯特与伍尔夫夫人,而实在这些近代小说家对于废名先生到现在都还是陌生的。
《桥》有所脱化而却无所依傍,它的体裁和风格都不愧为废名先生的特创。”或许正是基于《桥》在语体和文体方面在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地位,后人对《桥》的研究也多被局限在这两个方面。本文试图运用精神分析批评的相关理论来解读《桥》中的主题、人物和意象,从中挖掘出沉淀在废名内心深处的民族文化心理和个人情结。
一、艳妻腻友民族文化心理
“不关风化,纵好徒然”,这是明人王骥德在其《曲律》中提出的理论观点,在这一传统文学理论的影响下,格调清新、辞藻华美的小品文、闲适文往往为道统家所鄙薄,斥之为“境小”之作,废名的《桥》自然也被划在此列。然而如果用心理学家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来解读小林、琴子和细竹三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发现在废名流丽跳跃的文字之下其实是脉脉流淌着传统文人艳妻腻友的隐秘心理。在废名的《桥》中,琴子、细竹这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女如两峰并峙,双水分流。琴子是小林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细竹则是小林依恋爱慕的密友;琴子娴静而多愁善感,于蹙眉处华光忽现;细竹淘气却慧根颇重,在谈笑间禅锋逼人。
在《桥》上篇中,废名用白描的手法向读者展现了小林和琴子两小无猜的有趣生活。在认识琴子后,小林的生活里确立了一大标杆,“因为他心里的话并不直率地讲给姐姐听了,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倘若要他讲,那是金银花同‘琴子妹妹’了”。《习字》一章最是喜人,小林的情窦初开、琴子的懵懂天真和奶奶的慈爱跃然纸上,让人不禁想到《红楼梦》耳鬓厮磨的宝黛二人。但从废名在《桥》下篇笔墨的花费上,读者可以很清晰地感到废名把重心从琴子渐渐移到了细竹身上。小林十年后回乡第一次从史家庄回来,进门见了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关于琴子,而是细竹,且“其欢喜,真不是执笔的人所能为力了”。曾经小林的记忆里只有琴子和金银花而已,比琴子小两岁如男孩子般的细竹在小林眼里是被抹杀了的,然而十年不见,当年的假小子如今出落的娉婷婀娜,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桥》和《塔》是小说中极为重要的章节,前者是废名给全书正式提名的依据,后者是废名题名时最初的构想。然而这两章都是围绕着小林和细竹在写,并着重写细竹于谈笑间说出禅机哲理使小林顿悟。早在上古时期,中华民族就有了娥皇、女英的动人传说,欣红悦绿、坐享齐人之福更是文人笔下常出现的情节,这也正是才子佳人小说兴盛不衰的原因之一。但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往往陷入的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尴尬境地,所以不成夫妻而为腻友是中国传统文人对这类爱情退而求其次的一种美好设想,既想有“琴瑟和谐”的佳话,又奢望有“红袖添香”的雅趣。聊斋先生蒲松龄便是这“腻友”描写的大师,在《娇娜》篇里,直言:“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由此可见,对艳妻腻友的向往早已成为文人的隐秘心理。
荣格认为正是由于集体无意识的存在才使“为艺术表现提供素材的经验已不再为人们所熟悉。这是来自人类心灵深处的某种陌生的东西。.这是一种超越了人类理解力的原始经验”。而苏珊·格朗曾说:“一个舞蹈并不是舞蹈演员本人情感的征兆,而是它的创造者对各种人类情感的认识的一种表现”。所以,废名在《桥》中有意淡化小林、琴子和细竹三人之间的矛盾冲突,而重在细致描绘三人的意识心理,未婚妻琴子“老者安之,少者怀之”的善良和腻友细竹“破口一笑”的宽慰都是男主人公程小林所不能缺少的,由此可见思无邪的艳妻腻友心理对废名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花、桃、坟和柳等原始意象
人类集体无意识需要通过原型来表现,原型又需要通过文学作品里的构思、形象、意象或情节类型来塑造的,这些原型都是人们从祖先前辈那里继承来的。因此废名在《桥》中叶运用了一些原始意象来实现对艳妻腻友民族心理的表达。在《桥》中,小林、琴子和细竹分别与这些意象有着密切的关系:金银花、坟/桃、杨柳。因为金银花,小林得以和琴子相识并订亲,书中不仅一次描写到小林给琴子采摘金银花,在他的脑海里,琴子妹妹总是和金银花同时浮现的,而在琴子心里,金银花也永远开在她心灵深处。新鲜脆嫩的杨柳则是细竹精神的写照,在《杨柳》篇里,小林通过杨柳球看到了细竹的灵魂,并直言自己对细竹的特殊感情。坟和桃都与小林有着紧密的联系。在《桥》的很多篇章里如《芭茅》、《“松树脚下”》、《碑》、《送路灯》等都写到了坟,坟是小林童年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个游戏场所。其次就是桃,小林和琴子以二十四个大桃订婚从而正式确定了小林和琴子的关系。所以,桃在联结小林和琴子二人关系上是和金银花有着同等地位的,一个是始,一个作结。同时,桃也是联结小林和细竹关系的重要纽带:在小说最后一张《桃林》中,废名特意描述了细竹吃桃的场景,通过细竹吃桃,小林了悟禅机。所以坟和桃是小林生命中的重要媒介,前者通往精神的空境,后者指向尘世的牵绊。花、桃、坟和柳都是文人墨客喜欢吟唱的对象。早在《诗经》中,就已有了“桃之天天,灼灼其华”、“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这样脍炙人口的美丽诗句,而在传统诗歌和小说中,佳人也总是分花拂柳而来,庾信的“霜随柳白,月逐坟圆”更是自然天成的四言佳句。同时,它们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要的四个意象,构成了中国传统风俗文化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桥》中,花和桃与当地嫁娶风习有关,柳与当地娱乐游戏有关,坟则与清明密不可分。这些意象对读者来首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因为每一个意象都是在传统文化中浸染膨胀起来的,而陌生则是因为每一个意象又都被废名个人的精神特质所包裹着,而且废名又是一个语言大家,有意大量营造跳跃的花园路句子,使这些意象又焕发出新鲜的生气。正是基于这二者的融合,这四个意象鲜明地传达出废名对人生对生命感到无常的潜在悲观心理。
三、追忆往事的个人情结
创作动机除了受集体无意识的影响,还会受到作家个体潜意识的影响,即佛洛依德的“白日梦”理论。弗洛伊德说“现实中一种强烈的感受唤起创造性作家对早期的通常属于童年时期经验的回忆,从那里产生出一个愿望,在作品中得到了实现。这一作品本身展现了不久前令人激动地事物,也展现了回忆中的事物。”和李商隐的无题诗一样,废名的《桥》在其晦涩朦胧的语言层下蕴含着作者本人物是人非、往事不可追的伤感情绪。
把《桥》和废名前期的短篇小说《柚子》作对比可发现,二者有着不少的相似之处。首先,两篇小说的地理环境大致相同。在《桥》中,小林家在小城,而琴子家则在离小林家不远处的“城外”的史家庄;而在《柚子》中,作者“我”家也在城里,妻的家也在不远处城外“一座热闹的村庄”里。其次,琴子与细竹同妻与柚子的关系也近乎重合。再次,两篇小说里的重要故事情节也相似:
“太阳落山的时候,(外祖母)总是牵我同柚子一路去。”(《柚子》) “小林的一手已经给这位奶奶握住了⋯⋯琴儿一手也牵祖母,那手是小林给她的花,两人惊讶而偷偷的相觑。”(《桥·金银花》)但是在小说人物形象上又有些出入。因为在《柚子》中,“我同柚子倒是很亲密的过了小孩子的生活”,所以《桥》中那个与小林两小无猜的琴子其实应当移了一部分柚子的影子的。废名有意识地变换角色性格,既是为了避免“旧瓶装旧酒”的窘境,也表现了废名在这样失落的爱恋后面,不惜模糊往事以保留当年那份酸涩的甜蜜。至于常常被研究者所遗忘的狗姐姐:“竹林庄有一位大嫂,系史家庄的姑娘,以狗姐姐这个名字著名”。小林在少年时曾对这个比她大七八岁左右的“狗姐姐”产生过朦胧的依恋之情,姐姐一双白嫩的手给小林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小林弃学回乡后曾在竹林里又一次遇见了狗姐姐,在分别时他忽然“亲了狗姐姐一嘴”。其实狗姐姐这个人物在废名的生活里也是有迹可循的,在废名早期的作品《初恋》里,也有一个他一见就爱的“银姐”。在两篇作品里,废名描述了两个相似的“情节——递物”、“偷亲了一嘴”:我慢慢地伸手接着,银姐的手缓缓地离开我。那手腕简直同塘里挖起来的嫩藕一般。(《银姐》)可爱的狗姐姐,她是爱小林呵,她给糖他,两指之间就是糖,小林,一个孩子,哪里懂得狗姐姐是把糖捏得那么紧?(《桥·枫树》)
再结合废名本人的生活阅历,可以发现《桥》中的琴子、细竹和狗姐姐应是以曾对少年废名产生深刻影响的女孩儿为原型塑造的,甚至可以大胆推测琴子的原型应是废名的妻子,而细竹则是废名的初恋——其妻的表妹柚子,废名与这些女孩儿有过相处的愉悦、相知的的甜蜜和相离的怅然。因为“幻想的原动力是没有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是一个愿望的满足,就是对令人不满意的现实作了一次改正”所以通过《桥》废名把自己追忆往事的无限惆怅和淡淡感伤隐约曲折地表达出来。
总之,废名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的影响,加之个人追忆往事的心理补偿机制的需要,在创作《桥》时倾注了自己过往的经历、情思和顿悟,又巧妙运用曲折迷离的花园路句子,从而成就了这部诗话小说史上的一部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