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失踪30年后续(大婚当晚丈夫失踪第二天归来)
丈夫失踪30年后续(大婚当晚丈夫失踪第二天归来)那人一言不发地站起,与她隔了几步远,沉沉天色里辨不清容貌。顾婉昭动动脑袋踢踢腿,发现除了手心被粗麻绳蹭伤了些,并没大碍,这才顾上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抓着阳台扶手,拍拍胸脯深呼吸几口气,把心一横,翻过栏杆,拽着绳子向下攀去。脚底打滑的那一刻,生死关头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抱着摔落的她在草坪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被砸的人还没出声,她先嗯嗯啊啊叫起来,在人怀里喊痛叫了好一通,才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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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顾婉昭曾见过无数次江县的凌晨,没有一次像这样惊心动魄。
苍穹上的疏星尚未完全隐去,远远的晨曦像一团奶黄色浓雾浮上来,絮状的白云堆在头顶。
她抓着阳台扶手,拍拍胸脯深呼吸几口气,把心一横,翻过栏杆,拽着绳子向下攀去。
脚底打滑的那一刻,生死关头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抱着摔落的她在草坪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
被砸的人还没出声,她先嗯嗯啊啊叫起来,在人怀里喊痛叫了好一通,才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顾婉昭动动脑袋踢踢腿,发现除了手心被粗麻绳蹭伤了些,并没大碍,这才顾上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人一言不发地站起,与她隔了几步远,沉沉天色里辨不清容貌。
她也不及细看,匆匆行了大礼:“多谢兄台挺身相救,若来日有缘相见,定当报答。”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说罢,她拾起包袱,拍拍身上的草叶,眼看就要走上她的康庄大道了。
临了被一只胳膊拦住去路,她仰起头,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兄台,可还有其他事?”
于是她看见旭日初升时似被枣红色的绸缎密密缠着的晨雾里,她的救命恩人眉毛跳了一跳,两瓣薄唇开合,吐出一个词来:“大小姐。”
2
顾林两家要联亲,这样的大事早在一月前就传遍了江县。
江县是个不大不小的县城,近北平,地势佳。
顾司令先前是北平的地头蛇,后被王大帅抢了地盘。如今刚打下江县,人心不稳,需要结交当地士绅巩固地位。林家乃江县第一富,如此看来,这门亲事真真是结得好。
苦的是顾婉昭,这一月里她已谋划了四次出逃。顾司令在她房门口派了人全天候盯着,哪知她竟敢从二楼攀下,只不过最后好巧不巧还是栽在了他的心腹手中。
议完事,段奕霂从书房里退出来,刚将门带上,听到头顶一声讽笑。
“段参谋,恭喜啊。”
他循声望去,顾婉昭正在半层台阶上倚着墙居高临下地看他:“副转正了,可喜可贺。”
只见她抱着双臂,一张芙蓉面上浮起两朵笑靥,眼里却不见一丝笑影儿。
“多谢小姐,是司令赏识。”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可真叫她恨得牙痒痒。
“我生平最恨,是被人利用!”顾婉昭上前半步,一巴掌拍在楼梯扶手上,愤声道,“你要往上爬是你的事,只是不该借我这根杆!”
闻言,他抬起一双眸光潋滟的丹凤眼。
“小姐怕是误会了。属下效劳司令,担心小姐安危,何来顺杆爬一说?”他始终是慢悠悠的腔调,“小姐手心的伤怕是还没好,不该这样用力。”
前半句在她听了是狡辩,后半句落到她耳朵里可就是奚落了,这可怎么得了?
好你个段奕霂,本小姐还就跟你杠上了。
顾司令留参谋长吃午饭这日,顾婉昭在饭桌上动起了心思。
“爹,来江县这些天,我还没好好逛过呢。”她捧着饭碗,将女儿家娇嗲里的埋怨把握得恰到好处,“你总不能天天把我关在屋里吧。”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您要不放心,让段参谋陪着我好了,您不信我,总该信段参谋吧?”
在旁静默的段奕霂闻声一凛,而顾司令摸着下巴思忖片刻,终于松了口:“奕霂啊,就交给你了。”
一踏出顾府的大门,顾婉昭拦住要叫司机开车来的段奕霂,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意,说觉得走路更有意思。
于是他们从顾府一路走向南,大约走过了几条街,她突然俯下身捂住自己的肚子,两弯秀眉拧作一团,似承受了极大的痛楚:“怕是中午那甜汤喝得太多,吃坏了肚子。”
借口肚子疼将段奕霂支在一户人家大门口候着的顾婉昭,不跟人借茅房,却借了梯子,欲从后墙翻出去。
她跨坐在墙头上,看着自己一只悬空的绣花布鞋,心一横,闭着眼一跃而下。
显然顾大小姐高估了自己,这一次实打实滚在地上,痛得她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强撑着走完一程,脚踝上钻心的疼痛就像蚂蚁咬噬着骨头,让她败下阵来。
本想借机逃走,顺便还能报上次之仇,让段奕霂担上照看不周的罪名,结果却是自讨苦吃。
正扶着电线杆自怜自哀时,背后响起清冷的询声:“大小姐,天色晚了,可想回去了?”
她被一吓,即刻回过头去,一双杏眼圆睁瞪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远远负手而立,身形笼在暮色四合里,嗓音是听不出悲喜的淡漠:“大约是小姐从墙上翻下的时候。”
“所以,你看着我摔下来,看着我瘸着一只脚挨到这里,然后你什么都不做?!”
他沉吟:“我想,小姐或许是不乐意跟属下一起走,只能在后面跟着。”
她两眼一黑,撑着电线杆才不至倒下去,强颜欢笑道:“那请教段参谋,现在看到我脚崴了吗?不做点什么吗?”
她本意是让他过来扶她,却不想那人跨步上前,近身时长臂一揽,竟就将她拦腰抱起。
顾婉昭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已稳稳当当落在了他怀里。
影影绰绰的日光下,凝视着她的眸子宛如千尺深潭,惊得她往后一退。而他伸手扶住她的脊背:“小姐抱紧了。”
已近日薄西山,斜阳拖着斑斓的光影融进一拨拨金粉里去。湖面罩上金黄绉纱,水纹波澜荡,像鲤鱼脊上细细的鱼鳞。
她瞧见他颀长的影子落在自己脚边,搂住他脖子时,手心正巧挨着他军装上一枚冰凉的肩章,不免有些心虚:“那,那今天……”
“今天小姐只是同属下出来散步,回去司令问起,也是属下没有照顾好小姐的缘故。”
顾婉昭抬起眼,正见他眉目上似落了金粉,唇边一缕笑映着温煦的余晖。
她忽而想到,立若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大约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3
顾婉昭思虑良久,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去偷她爹的钤印。只有亮出通行证,城门口才会放人。
她趁着一个午后摸进书房,书桌前立了架紫檀木四条屏,那软烟罗薄如蝉翼,透出一痕剪影。
她被吓得不敢动弹,暗暗腹诽。她分明是看着她爹乘着车子出的门,这屏风后的又是何方神圣?
午后阳光正盛,那痕黑影在遍地朱晖里抖动着,像窸窣的小鼠在偷食。
顾婉昭摸不清来者何人,想想还是不要冒险行事,又向门外蹭回去。步子一急,脚跟磕上壁柜。
空气霎时凝固,伴着一声子弹上膛的脆响,电光火石间她狠下心,径直从书架后走出来,不期直直撞上一个宽厚的胸膛。
她踉跄一步,向后面书架上倒去,下意识就要扶住就近的物什,却摸到一条坚实手臂,穿过她腋下捞住她的腰将她抱过来。
于是她踏着满室朱红和婆娑的树影,坠进一汪藏蓝的海。
直到掌心挨上一枚冰凉肩章。
“段奕霂?”
一双俊俏凤目压下来,这样亲密的姿态里,胳臂相交,她的鼻尖触到他的下巴。
而她在这双眼里捕捉到的一丝戾气隐去,换上浅笑:“大小姐。”他收回手。
她触电似的松了抓着他的手,面露窘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微微一怔,不过很快答道:“帮司令找些文件。”那双乌瞳盯着她欲言又止:“小姐你……”
“啊,我,我来找些书看看,”她拍了拍身侧的书架,讪讪笑道,“嗯,不过这里的书都没什么意思,那还是算了。”说着便故作镇定向门外走去。
“小姐想看什么书,不如告诉属下,属下帮小姐去找。”
顾婉昭猛然停住了,略略沉默后毅然转过身。一张秀面罩在朦胧日光里头,和煦而芬腴,眼中却闪着决绝:“段参谋,你我做个交易可好?”
“你帮我拿到通行证,我帮你保密。”
看他面露不解,她倏忽一笑,意味深长地盯住他:“以我爹的脾气,不会让人单独来找什么文件的。门口的人也都被遣走了,你没必要听到有人来就拔枪。”
“不是吗?段参谋。”
声音轻轻,却自有魅惑般。他走近两步,一双眼眯得细长,似笑非笑,透出危险的气息:“你就这么肯定?”
她并不退却,目光直直迎上去:“从我第一天见到你就知道,段先生非池中之物,因为你的眼睛里有野心。”
“你求高官厚禄,我求半世逍遥。段参谋,你我本是同一条船上的。”她盈盈笑着。
她生得眼皮褶子浅,眼睛又亮,水清水清得像一轮被雨打湿的新月。嘴角的酒窝也浅,可是笑起来似盛了百花蜜一般,一点没有了刚才说话时的凌厉与老成。
孩子一样的眼,孩子一样的脸,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段奕霂心想。
4
春雷初鸣,正是惊蛰时节的深夜。窗外大雨滂沱,司令府里也不消停,军靴踢踏,弹药上膛……嚷得沸反盈天。顾婉昭禁不住吵闹,起身下了楼,站在廊檐下冷眼旁观。
惊蛰的雨水像是天河倒灌,笼着白茫茫的雾。夜里的寒气袭上来,仿佛青砖地上结了一层霜花。有仆人上前请她回屋,她拢了肩上的斗篷问:“这是怎么了?”
“听说是丢了批军火,眼下闹起来,后头仓库那儿还开枪了,司令正查着呢。”
她挥一挥手:“你先下去吧,我站一会儿。”
她在这片雾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打了伞跟身旁人交代着些什么。
等人都走散了,他方才微弓下腰,极慢极慢地转过身来,看到廊下的她时明显一怔,嘴角扯起一个牵强的微笑。
伞下那一抹茕茕孑立的孤影,隔了重重雨幕看过去,如夜里摇坠的一豆烛火,如风中飘零的一缕青烟,如象牙白的云纹信笺上晕开了一团藏蓝的墨水儿渍。
她正恍惚着,忽听见那人极轻弱的呼唤:“大小姐,可愿帮属下一个忙?”
惊雷滚滚,一道闪电划过,顷刻照亮他的面庞。顾婉昭惊异地看到,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在顾婉昭的卧房里,段奕霂依着沙发坐下。
电灯打亮了,她才看清,他胸前浸染了一大片血迹,左肩处还在汩汩流血。
难以想象这样重的伤,他刚刚是如何撑得跟没事人似的。
他嘶哑着嗓子喊住要去叫医生的顾婉昭,态度坚决。她也只能打消念头,端来热水毛巾,伸手要解他的风衣。
他却一侧身躲开了:“怎么敢劳烦小姐?”
“你都敢挨枪子儿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她摊着手,扬起两弯秀眉问他,“男女授受不亲,但事出紧急,不知段参谋肯不肯屈尊让我瞧瞧?”
窗外,梭子似的夜风一点一点掠剪柔细的雨丝。
窗内,他那冷静的心旌,为那十根青葱玉指时而从他的脊上蜻蜓点水般滑过,也不禁怦怦而生热。
他盯着绒毯上一丛灯影,兀自心乱如麻,哑声问:“今夜有大乱,看我中了枪,还不肯让他人知晓,就不怕么?”
“怕?为什么要怕?”她将撕成条的床单一道道缠上他的肩膀,口气淡淡的,“段参谋是坏人吗?”
他不答。
她也没强求,闲聊似地换了个话题:“你跟了我爹多久了?现在这世道成天打仗的,怎么偏偏跟了他?”
“三年,”他顿了顿,声音闷而滞塞,“乱世难存,幸得司令提拔,才有今天的一席之地。”
她给布条打了个结,静静地听,半晌不语,蓦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为我爹做事,怕是做过不少亏心事。”
但也释然,“不过你帮过我,我这个人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所以段参谋,我总是信你的。”
最后一句让他感到心里突然一麻,像枚银针扎了下去。针头小小的尖尖的,藏在她温软的笑里,不动声色而狠厉地扎下去。
等雨渐渐停了,东方泛出一缕鱼肚白。
段奕霂整理了衣裳,正思量着该如何不引人注意地出去时,顾婉昭从阳台上向他招了招手。她指着围墙根那个被杂草掩住的狗洞,神采飞扬地看他:“我辛苦发现的路子,第一个先便宜了你。”
她原以为他该赞她心思细腻出奇制胜之类,不成想对方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那人抚上眉心,语气颇有些无奈和讪笑:“大小姐原先是想钻狗洞出去的?”
“怎么的?怎么的?!你还瞧不起狗洞不是?那好啊,我看你怎么出去?”
他仍是抿唇含笑:“承小姐的情,多谢小姐搭救。”
虽然伤了一只肩膀,但要下到楼底不是难事。当他扶着肩向围墙边走去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轻呼。
“段奕霂,下次见哇。”
他回过身,见到一只小脑袋飞快地缩回了阳台里。
晨光熹微,天色缱绻在氤氤氲氲的云气里。朝曦初露,草木葳蕤,雨后是露珠混着青草尖儿的清香,他忽而觉到了满腔的柔情。
5
惊蛰夜风波不止,顾司令是出了名的顾恶霸。眼皮子底下出岔子,恨得他将江县闹了个天翻地覆。
好在案子破得快,是个旅长犯的事,被拷打后交代了在白鹿山藏着一批枪弹。
顾司令坚信他还有同伙,于是开始筹划着围剿白鹿山。
顾婉昭将事情细细地打听了,心里突突跳得厉害。白鹿山围剿势必会支走江县大半的兵力,那时不走,更待何时。
婚期定在四月廿四,距今不过十日的光景了。林家的聘礼送来,顾二小姐挑中一匹折枝花纹织锦缎,来同她讨,她自然是不肯的。
二人一向不和,顾司令正跟人议着事,顾婉珮冲进来就是梨花带雨一番申诉,抢着让她没脸。
众人看戏,只有段奕霂为她解围:“司令,属下那里怕还有几匹存货,只是大小姐的聘礼,却不……”
而他挥一挥手,很不耐烦地冲她说:“你便让一让你的妹妹,不过一匹缎子!”仅这一句话,便让顾婉昭心头陡生一股子寒凉,像浸了陈年的梅子酒,酸得她牙根打颤。
“你便让一让你的妹妹”,这样的话,从小到大,她不知听了多少遍!
顾婉珮是太太生的,是金贵的顾二小姐,碰不得骂不得,是要捧在手心里供着的瓷菩萨。
那她顾婉昭就能作筹码作交易,作为一件礼物送给别人去。
她攥紧了拳头,眼眶微红地吼道:“那不如把我那未婚夫也一并让了她吧!”之后便扭头跑远了,丢下顾司令在后面当着一众人气急败坏地骂。
等段奕霂从书房里出来,夜幕低垂,皎皎明月是个银角子,怯生生躲着,半大的光晕湿乎乎地粘在天上。他沿回廊寻到后院,转一圈未见到人影,正准备折回去时,从假山青石上冒出一声:“你找我?”
蹲得久了,起身时摇摇晃晃的,就要撞上来似的。他伸手去扶,那倚斜的身形一晃便躲开了,反倒瞟了眼他的左胳膊:“你的伤好了?”
她还惦记着他的伤势,他想到这一点,扑通,像有颗小石子投入了他的心湖。
“你为什么帮我?”她冷不防冒出一句,眼神冷冷的,两颗黑眼珠像沉在湖底的鹅卵石,有重重疏离的防备感,“看到了?我这个顾家大小姐,当得比谁都不如。段参谋欲谋高位,恐怕是找错人了。”
他依旧垂着眼,盯着她白绸裙的一片裙角:“小姐这么想走?”
一弯上弦月悬在头顶,像一枚银钩别在蟹壳青的天幕上,月色甚好。她微扬起脸,沐浴着月的光华,神色疲惫:“那你呢?为何帮我?为何留我?”
“段参谋,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微蹙起眉,踢着脚下一枚石子,“那日我逃走你将我拦住,是为邀功。那为何今日又当着我爹的面帮我说话?倒不怕受迁怒了?”
“因为小姐说过,一向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小姐帮过我,我自然也记得这份恩情。”
“是吗?”她轻轻笑了笑,声音轻如蚊蚋,几不可闻,“我还当是……”没再说下去,而是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那,多谢段参谋了。”
银杏的暗香悄无声息地钻进两人身躯间的罅隙,盈满于袖,盈满于怀,盈满于倥偬天地。
6
她已决定出逃,没有告诉段奕霂,是不想拖他下水。至于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甚清。
裹着斗篷坐在马车里的顾婉昭,听见被买通的兵卒一声“放行”未落,就被远远一声慢着截住。巡视兵们的马蹄渐近,嘈杂里有跋扈的询声,“这马车里坐的谁啊?下来瞧瞧”……
她攥紧了衣角,死死咬住嘴唇。一股凉风从掀起的门帘处鼓入时,她从兜帽里抬起眼,对上的却是一双深如幽潭的丹凤眼。
人生如戏,狡黠的风伸出森森的鬼手来扼她的咽喉,寒凉一寸寸爬上她的脚背。鸦默雀静中,那人忽地放下了门帘,继而便是车外人的献殷:“段参谋,这是怎么了?”
“无事,放行。”他的声音既冷且静。
出了城的马车驶得半颠簸,她松了绞着衣角的手指,掌心惊出一层薄汗。
轮辙之下尘土飞扬,车驰马蹄疾,她觉得自己理应高兴,但心上却似绑了个铅块。她不愿为刀俎鱼肉任人宰割,想尽了法子逃出来,怎么不过与他对视一眼,整个人整颗心都像丢在了他身上,再也收不回来似的。
绯红的落霞缠上昏黄的暮霭,夕阳是一簇跳动的烛焰,从光阴的这一头,挪到那一头。云蒸霞蔚的光景里,有人纵马赶来,截停这一辆孤零的马车。
“大小姐。”
“我是来问一句,小姐可愿不愿意跟我回去?”暮色四合的旷野里只余他这一句颤人心弦的问。
她不由攥紧了垂放膝上的手,听到他的问,几乎连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隔着车帘,用尖利而恼怒的嗓子质问他:“段奕霂,你追了这么远上来,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怎么?又想带我回去好向你的司令邀功么?”
“你问我愿不愿意回去,我告诉你,我死也不愿意回去做那劳什子林夫人。你若有本事,今日将我绑了回去,我就是宁死,也不嫁他!”
她的怒声在旷野里吹散开后,便是一片接踵的死寂。而后,清风将他的声音推远,再度送回她耳边,微弱喑哑,也决绝。
他道:“林夫人不好,段夫人如何?”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门帘掀开来,露出了一截莹白的皓腕。
四月廿四愈近,二人愈常私底下见面。
三月末正值西府蔷薇开得最艳,红蕾烈烈,似胭脂点点,粉白花朵,似晓天云霞。
站在花篱前的俏丽女子一根手指点住男子的胸膛,略带娇嗔道:“可是你将我骗回来的,你可想好了,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他替她一点点擦去指尖沾上的花粉:“阿昭可信我?”
“自然是信的。”
“白鹿山围剿不成,眼下司令为军火被盗加强了看守,不好脱身。不过林家说了,为喜事不要戾气太重,那一日江县兵马尽数会撤出城……”
他握了她的手置于心口,“前次你走得太匆忙,若被司令知晓,还是要被追回来。阿昭,等林家那日过了,就真的好了。”
她斜睨他一眼,暗含几分调皮神色:“你倒肯?段参谋的锦绣前程,真肯为我抛干净?”
“无妨,”面前这一双狭长凤目眼梢生情,脉脉温煦,“只要是你……”
顾婉昭暗想,真要命。往常瞧着他冷若冰霜,怎么一朝温柔起来,这般要命。
7
段奕霂早早嘱咐了她,务必待在新房里寸步不离,等他找来。
故而大喜那日,顾婉昭顺从地上了迎亲车,顺从地端坐于水红罗帐下,攥紧了一缕衬裙边垂下的丝绦。不仅忐忑,还怀了暗暗的憧憬。
她在等着她的心上人,她等啊等,从酉时等到戌时,从日暮等到月上。
不仅无人踏足新房,就连林府院落也静得鸦雀无声,那种寂静,近乎诡异。
再后来,夜幕下的枪弹声如平地一惊雷,乍然沸起。
江县兵变,好似又回到了当初血雨腥风的北平。从窗口望去,熊熊火光明明灭灭,顾婉昭盯了许久。那火势,似乎是司令府的方向。
她是如此牵挂他的安危,爱情里的女子总是盲目而孤勇的。房门口有保镖严防死守,顾婉昭提着裙摆翻窗而逃。
黄包车载着她转过最后一个街角,顾府大门跃于眼前。石狮子上弹孔累累,烫金描朱的匾额坠于地下碎裂四散,任人践踏,今朝还富丽堂皇的司令府已成了这副的满目疮痍。
那火确实是从顾府里烧起的,且不说繁荣锦绣付之一炬,且不说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只因她听见了一句:“西厢房那边也烧了吧?”
这是谁的声音呢?
顾府门前共五级台阶。
第一级,她想起初见那日似被枣红色绸缎密密缠着的晨雾。
第二级,她想起日薄西山时两道分合重叠难舍难离的暗影。
第三级,她想起惊蛰的夜雨里伞下那一抹茕茕孑立的孤影。
第四级,她想起云蒸霞蔚时他纵马十里截停旷野里的马车。
第五级,她想起蔷薇花下那一双眼梢含情脉脉温煦的凤目。
段奕霂接过身旁人递来的一只火把,转手扔向了西厢房的走廊。火势熊熊而起时,他冷笑一声,转身欲离,却正对上一袭如火红衫。
她站在门槛外,青丝如瀑,面白如雪,一幅云锦刺绣大红袄裙下摆染了血迹,似莲步姗姗里生一簇簇鲜妍的牡丹。胭脂被泪融开,脸颊上两痕血泪。
却是望他粲笑,不胜悲戚不言欢喜,只是从那夜色里蔓生出重重刺骨寒凉。
——“段奕霂,我生平最恨,是被人利用。”
江县变天了。
顾府一夜之间遭灭门,顾恶霸被一枪毙命,其余也是死的死逃的逃,最后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众人却都拍手叫好:“死得好!真是大快人心!”可见这个称霸一方为非作歹的军阀头子有多不招人待见。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是先前将顾恶霸打出北平的王大帅带兵夜袭,趁着江县办喜事撤兵,一举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接管江县的新司令,姓段,名奕霂。
段奕霂推门而入时,惊蛰已过,正是早春。红漆窗棂外日光盈盈洒洒,笼住一方书案,笼住一抹纤影。
他立在门槛处默默看了许久,才淡声开口:“歇了这几天,可好些了?”
案前的那人只是支着头翻着书页,神色倦怠,仿若未闻。他上前按住她正欲掀起的书页,一双白如玉兰的手就此微拢她的指尖,唤了声:“阿昭。”
“我已叫人弄了这张结婚证来,你先签字,婚宴再补不迟。”他从她肩头递过一张大红布纹笺,温声道,“现在没心情,我们就过段日子再补上。”
顾婉昭定定地看那笺,布帛的娇红似在水中逐着弥散的血雾,正如那一点苦涩化开了,一颗心瑟瑟皱缩。
“何苦呢?”她摇了摇头,轻轻拨开他的手,合起案上书卷,这才回头望向他。眼中所剩的只有漠然,“何苦呢,段先生?”
她起身走开两步,“你已如愿以偿,你已大获全胜。恭喜段司令,多年夙愿终于成真。”
她每说一句便后退一步,一双杏眼始终如胶似漆望着他,却是字字锥心步步远离,“段奕霂,你是桂军的人吧?”
“……”
“段参谋,那日在书房,你根本就不是替我爹去找文件的。啊,是在找什么好通风给王大帅吗?”
“……”
“段参谋,惊蛰那一夜军火库前被发现的是你吧?军火被盗也是你们桂军的功劳吧?那个旅长不过是你的替罪羊罢了。”
“……”
“段参谋,你是何时联手了王大帅,何时串通了林家?让他落败北平,又在江县送命。”
“……”
“我早说过,段先生非池中之物,却不想原来做的是这样的大事,倒是我目光短浅了。三年了,这盘棋,真真是下得一着不落。”她笑起来,捡回惯常那副娇俏神情,“别皱着眉了,大事已成,段司令还有大好前程。”
他去捉她的手:“阿昭。”
被她躲过。
“我也早说过了,”她的眸光渐渐冷下去,“段奕霂,我顾婉昭生平最恨,是被人利用。”
“你利用我跟林家联亲,叫江县撤兵,趁虚而入,灭我满门。段奕霂,我姓顾。”她静静地看着他,眉眼冷淡,一字一句,“顾是顾起山的顾,他再十恶不赦为非作歹,我骨子里流的血都是皖军的血。”
复又往后一步,脚跟撞到门槛,于是堪堪停下:“这盘棋下完了,我这枚棋子也无用处。段司令不如高抬贵手,放我一程?”
话音未落,她抬脚迈过门槛:“那么,就这样吧。来日方长,愿段司令前程似锦鹏程万里,纵享富贵荣华子孙满堂。”
他站在屋内,日悬高天,万丈辉光,可依旧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看着她从外将门轻轻掩上。
隔着一道门槛,隔着一条窄缝,纤淡淡印迹扰醒这一场清梦悠悠。门扉一寸寸掩合,终于掩至最后一分,又猛然被人从内推开。她尚未回过神,便被里面那人拽入屋内。
他将她抵在门上,埋首于她的颈间,沉默以来的初次开口,蛮横得近乎不讲理:“我不放你走。”
“那么段司令,是准备杀了我?”(原题:《朝已暮》,作者:虞尔。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