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论文未发表算科研经历吗?没发表一篇论文
毕业论文未发表算科研经历吗?没发表一篇论文实至名归的感叹和祝贺如约而至,但压力和争议也没有缺席,当原有的职称评审体系被打开新的出口,人们在希望和忧虑中寻求尽可能公正而可持续的路径。今年三月,蒋华松所在的南京林业大学出台了职称评审新政策:在对“教学专长型”老师进行职称评聘时,不再以发表论文数量作为考核内容,而是将教学业绩取代科研业绩,重点考查其教学水平和人才培养的成绩。三个月的评选结束后,蒋华松成为校内凭借“教学专长”晋升教授的第一人。蒋华松教授的生活和蒋华松副教授没有什么差别。他依然站在讲台上给本科生讲高数,板书把四块黑板填得满满当当,运算原理推上去,解题步骤紧接着出现;左手擦掉例题和讲解,右手开始写拓展的知识点。课讲得好、逻辑清晰,是他最为学生称道的。
蒋华松的高数课堂。
南京林业大学,蒋华松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余年。
蒋华松生活照。受访者供图
“他的人格魅力足够吸引学生去听课,而不是去看手机。”南京林业大学老师蒋华松在师生中有极高的口碑,但在毕业后的33年工作时间里,有12年他的职称始终停留在“副教授”。今年三月,南林大出台了职称评审新政策,其中一条“对‘教学专长型’老师进行职称评聘时,不再以发表论文数量作为考核内容。”让那些潜心教学的老师们职称晋升不再那么困难。
蒋华松教授的生活和蒋华松副教授没有什么差别。
他依然站在讲台上给本科生讲高数,板书把四块黑板填得满满当当,运算原理推上去,解题步骤紧接着出现;左手擦掉例题和讲解,右手开始写拓展的知识点。
课讲得好、逻辑清晰,是他最为学生称道的。
今年三月,蒋华松所在的南京林业大学出台了职称评审新政策:在对“教学专长型”老师进行职称评聘时,不再以发表论文数量作为考核内容,而是将教学业绩取代科研业绩,重点考查其教学水平和人才培养的成绩。三个月的评选结束后,蒋华松成为校内凭借“教学专长”晋升教授的第一人。
实至名归的感叹和祝贺如约而至,但压力和争议也没有缺席,当原有的职称评审体系被打开新的出口,人们在希望和忧虑中寻求尽可能公正而可持续的路径。
“华松上课有三宝”
“解这一类题目就像盖房子,不就是把砖摞在一起吗?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很容易把墙砌歪了。”200余人的阶梯教室里,54岁的蒋华松站在讲台上。他个子不高,微胖,一副黑色眼镜架在鼻梁上,弯着眼睛笑。
窗外的金陵城迎来了它最热的季节,蝉趴在茂密的洋槐、香樟或是鹅掌楸上,拼了命地叫。暑假开始了,只有做实验、考研的学子留在校园里。时下蒋华松正在讲解的,就是考研高数的知识,PPT上展示着例题,数列从1到N,显得冗长又复杂。
“看别人盖一万次房也没有用,一定要自己动手构造。”蒋华松说。他写字极快,往往语音刚落,板书就写完了;一边将写满字的黑板推到上面,一边又在空白的黑板上列出了例题;四块黑板全都写满后,又迅速擦掉主干之外的信息,填充进新的知识点。
X、Y、N……蒋华松习惯将字母读音向上挑,讲起课声音抑扬顿挫,新的问题不停地抛出,讲台下的年轻学子捏着笔,给出齐整的回应。
三个小时的课程,中途只休息了一次,蒋华松端起墨绿色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据说,学生们中流传着一句话,华松上课有三宝:案例、板书、喝水少。
会计学专业的小周今年读大二,一年前,蒋华松担任她的高数课老师。早有耳闻这位蒋老师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北大数学系的高材生,小周在课程开始前满怀期待。
第一堂课的铃声响起,蒋华松背着一个双肩包进了教室,POLO衫,黑裤子,“很朴素的感觉,可以说其貌不扬吧,和想象中的匹配不上。”回忆起来小周忍不住笑,“班里男生开玩笑叫他‘翻版曾志伟’。”
在小周眼里,数学是一门“很枯燥”的学科,高中时,为了应对高考,数学变成了单纯地做题,“只要把题目做对,一切都万事大吉,过分地在意结果。”久而久之,“听着听着就想睡觉”。到了大学,数学专业的人在她眼里“好像非人类,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没想到蒋华松的高数课让她喜欢起这门很枯燥的学科。“蒋老师很重视逆向思维的培养,而不只是机械化的做题目,他会引导你思考,去享受数学的魅力所在。那种从不同的角度分析问题、开辟出新天地的感觉,让人特别有成就感。”她觉得,高中时的数学课就像是老师把烧好的饭菜源源不断送到嘴边,而到了大学,遇到蒋华松,才真的学会自己寻找食材,并且烧出让人满意的菜。
她回忆,蒋华松在课堂上从来不会突击点名让学生回答问题,也很少离开讲台到教室里巡视,“他根本没有必要做这些,因为他的人格魅力足够吸引学生去听课,而不是去看手机。”
从第三堂课起,自称“学渣”的小周开始在高数课上“抢位置”,早早地到教室抢占第一排。
“和他们在一起很好”
任教近30年,蒋华松经常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
1982年,他考入北大数学系。动荡结束后的中国,正迎来科学的春天,年轻学子就像干瘪的海绵进入大海,渴望而迅猛地吸收新知。
那时候,大学就像一个“独立的王国”,学生们可以几个月不出校门,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数学之外,蒋华松还看了大量历史、地理书刊。
德国总统在校园里和学生擦肩而过都没什么稀奇的,院士们骑着破自行车就来上班太常见了。老师们好像也“完全不考虑生活”,几乎全部时间都待在校园里,答疑,甚至时不时到学生宿舍里走访。
1986年,蒋华松大学毕业。在当时,全系只有一百多个毕业生,“几乎想去哪工作就能去哪”,他想留在北京,但父母坚持让他回到故乡江苏。
蒋华松拿着南京地图,挑离火车站最近的高校,南京林业大学,就是它了。“当时脑子里想着,我就是过渡一下,过几年就走了。”
带着随时准备离开的想法留了下来。那时候,应届生不能立刻走上讲台,整整5年时间,蒋华松跟在南林大老教师后面学习如何当好老师、如何讲好课,“听不同老师的课,看他们改过的作业,做一些教辅工作。”直到1991年,蒋华松正式站上讲台。
变化发生在成为教师的第八年。从1999年起,发展高等教育成为共识,中国高等教育开始从精英教育向大众教育过渡,到2005年,高校招生人数达到530万。
不过,招生人数多了,精英化时期的教学质量在一定程度上也打了折扣。老师无法顾及每个学生的学习效果,批改作业的压力因为数量增加而增加,师生交流、互动机会减少……
到如今,南林大一年招收新生能达到6000人,和蒋华松刚刚任教时相比,翻了几十倍。不过,他依然坚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教育方式。
以前,老师们有足够的时间批改每一份学生作业;后来,学生数量增加,学校对老师批改作业量的要求降低到50%。但蒋华松至今依然坚持批改完所有作业,作为基础课老师,他的学生数量常常达到上百人。
以前,数学系规定每周不得超过21节课,给学生留出足够的自主学习时间;后来,学生的课业任务越来越重,独立思考变得越来越奢侈。蒋华松便不停地在课堂上重复:数学不只是做题,更重要的是思考,“张益唐不就是在散步时想到了数学问题的解决办法?”
以前,老师们有足够的精力关注到每一个学生;后来,大家聚在一起探讨数学问题的氛围消失了,师生互动和面对面答疑的机会都越来越少。于是,蒋华松给每一门课程建立QQ群,创造线上的讨论空间。
曾经打算“过几年就走”的蒋华松在这所离火车站最近的高校待了三十余年,“和学生接触多了,慢慢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好,把他们教会也很好。”
12年一直是“副教授”
今年刚刚毕业的赵成杰是土木工程专业的学生,以前总觉得数学“没什么用,考试过关就可以丢掉了”,但最近在看研究生导师推荐的专业书籍和文献时发现,许多知识建立在数学知识点的基础上,他有些后悔曾经的课堂上没有足够认真。
不过,让他觉得庆幸的是,从蒋华松那里习得的思维方式没有在毕业后“还给”老师,那些分析问题的逻辑让他至今受用。
也有很多学生因为蒋华松喜欢上数学。在过去的时间里,有化学院学生跨专业考统计学的研究生,也有人从经管专业考去数学系,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在蒋华松的记忆力没留下什么印象,但因为蒋华松,潜移默化中爱上数学,进而转向了另一条成长赛道。
不过,虽然在师生中有极高的口碑,但在职称评审中,蒋华松始终难以“更上一层楼”,在毕业后的33年时间里,有12年他的职称始终停留在“副教授”。
南林大人事处处长闵永军介绍,在过去,科研是高校教师职称评审的重要指标,发表论文是主要的考核内容。人事处副处长韩建刚说,当下各种各样的高校排名也大多以科研为主,久而久之,在这样的指挥棒下,重科研、轻教学现象变得并不罕见,诸如“讲课是良心活儿”、“教得好不如写得好”、“科研是自留地,教学是公家田”等说法也在高校里流传。
在这样的评审体系下,和蒋华松一样的基础课老师不占优势。
蒋华松说,基础课老师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需要承担较多的教学任务,这占据了一位老师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很少再有余暇钻研科研。
另外,科研需要环境和氛围,专业课老师进入高校后便有机会跟随团队一起从事科学研究,但公共课、基础课老师任教后,往往脱离了科研环境,“科研这件事只要一放下,再把它拿起来,确实很麻烦。”
而且,诸如高数一类的基础学科,本身已经有了足够成熟的体系,推翻这些理论的可能性很小,取得科研上的突破本身也很难。
所以,科研成果丰富的专业课老师可以三十岁出头评上教授,而偏重教学的基础课教师很可能直到退休都停留在副教授职称上。
蒋华松对此倒不怎么在意,反而是旁人时不时替他鸣不平。人事处的领导不止一次听在职老师或是督导组的退休老教师感慨,“蒋华松早该评教授了。”
南林大人事处副处长韩建刚统计,过去几年里,评高级职称时,专业性老师每年都有5到10位评上教授,而基础课老师,可能三四年时间里只评上一两位。
“开辟一条职称评审的新通道”
今年3月,南京林业大学发布了《南京林业大学教学专长型高级专业技术职务资格条件(试行)》,经过三个月的评选,蒋华松成为校内凭借“教学专长”晋升教授的第一人。
南林大人事处处长闵永军说,学校从2018年底便开始筹划推行这项新政策,希望为“教学专长型”老师提供一条不唯科研论的职称评审新通道。但具体什么是“教得好”?标准是什么?由谁制定?如何评估?怎样才能更加客观公正?因为在国内高校里没有成熟的经验可以参考,闵永军甚至研究过中小学教师的职称评审机制。
最终,学校将这次“教学专长型”老师的评选划定在基础课老师范围内,涉及高等数学、计算机、大学英语、机械制图等40多门具体课程。
在最终制定的方案里,流程包括自主申报、筛选、师生评价、专家评价等部分。整个过程不看科研论文,只看教学质量。教学质量的评估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同行评价,学校教师和督导组成员到候选人的课堂上听课、打分;第二部分是学生评价,对过去五年的毕业生进行问卷调查;第三部分是专家评价,学校请来校外的省级、国家级教学名师组成评审团,随机抽取每位候选人的三段长达45分钟的课堂视频,评审团从教学理念、教学手段先进性、师生课堂互动等方面,对候选人进行打分。
最终,多重评估的结果指向了蒋华松。
在本次职称评审时,蒋华松提供的材料里,没有一篇学术论文,唯一与科研相关的是早期参与的其他院系开展的国家自然林业基金项目,获得了梁希林业科学技术奖。
南林大职称评审的新政策迅速在业内受到关注,“不需要一篇论文就能评上教授”的说法也被放到媒体的标题上。网友们为政策的创新点赞,认为分类评估、人尽其才,能促进提高高校教师的教学质量,改变“重科研、轻教学”的现状。
但质疑声也随之而至。教而不研不深,脱离了科研的教学是否有质量?科研成果可以由论文体现,但教学成果该如何量化?“教得好”的标准是什么,是否会过于主观,最终沦为人情?教授的绩效考核离不开科研,那么靠教学评上的教授该如何考核?
南林大人事处副处长韩建刚说,本次职称评审新政策中,老师通过教学专长评上教授之后,有单独的考核体系,主要以教学为主。
南京市委党校社会学教研部副主任李菁怡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固定的规格和参数是不能彰显一个人的真正价值的,单纯的学历、资历、论文不足以反映一个人的能力水平。而南林大的政策创新有利于破除过去“重科研、轻教学”的痼疾,纠正“唯学历、唯资历、唯论文”的三唯倾向,让那些潜心教学、专攻教学的老师们职称晋升不再那么困难,最大程度地激发教师队伍的积极性,促进教学科研同频共振。
“我们期待更多学校能根据自己学校的实际,在职称评审中探索出更多公平合理的改革举措。”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王天定说。不过,“也要注意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从片面强调科研到无视科研的价值”,他认为,在改变单纯以论文数量论英雄的评价体系过程中,也不能忽略学术研究的重要性。“因此,在积极推动这项工作的同时,认真听取各方意见,形成客观公正的评价标准,才是改革的正途。”
官方语境下,学校希望通过这一次的职称评审改革,提高基础课老师的归属感和幸福感。从另一方面来讲,评上高级职称,也意味着更优厚的薪资、更荣耀的地位、更广阔的平台。
不过,无论是“虚的”感受,还是“实的”便利,蒋华松好像都不怎么在意,他更关心的是上节课的一元函数极限运算,学生掌握了没。
A10-A11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王双兴
A10-A11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王双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