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的小伙伴们,我和我的哥哥们
回家过年的小伙伴们,我和我的哥哥们(离“鸿德里”不远的“阜成信西记”至今还在)临近过年,奶奶的小脚就步履蹒跚地忙碌起来。为什么我没有爷爷?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就困扰着我。父亲说:“你爷爷死的时候,我才四岁,我的记忆里都没有你爷爷的印象。”父亲每当说到这里,声音中都会透出一丝伤感。后来我才慢慢知道,爷爷早年在老家济宁太白楼当厨师,1936年黄河决口,济宁城被淹,全家逃荒到济南,爷爷为人忠厚老实,想做点小生意又不会,就拉起了洋车,后来身体不行了,爷爷死的时候我大爷六岁,父亲四岁,还有个几个月大的小姑还在吃奶,家里穷的连口棺材都买不起,当时还是日寇统治时期,保长领着大爷和父亲两个孩子在街上挨家挨户地给人家磕头,才凑钱买了口薄皮棺材把爷爷葬在了义地。没了男人,一家人没了活路,老奶奶骂奶奶是扫帚星把他儿子克死了,她就这一个儿子,以后靠谁养老送终?奶奶跪在婆婆面前说:“您放心,您儿没了,我就是您儿,我给您养老送终。”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几
前几天,已经退休的二哥在家庭微信群里晒出了几张最近的画作,二哥从没有学过画,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五十多岁心脏就放了好几个支架,前年办了退休手续,因为身体原因也没法出去打工,就在家看孙子,现在孙子也上幼儿园了,闲的没事儿,就自己琢磨着画画打发时间,画晒到家庭微信群里,亲戚们都一片赞扬声,二哥不满足,点名让我评价,说我是搞美术专业的,我的评价才最权威,我说:“四十多年前你就画过武松打虎,那时候可是让我把你崇拜的了不得,我觉得你从小画画就挺有天赋的”,二哥听了很是得意,我这么说当然有奉承的成分,不过当年他画的那张武松打虎确确实实让我觉得挺震撼。
二哥其实是我的堂哥,父亲兄弟两个,到了我们这一辈成了堂兄弟四个,我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堂哥,二哥大我七岁,三哥比我大两岁,我们三个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我一直到上学才回到父母身边,所以,二哥、三哥和我虽是堂兄弟,但至今就像亲兄弟一样。画武松打虎的时候二哥还在上小学,我和三哥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有一天二哥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一张很大的白纸,还有一些颜料,铺在他的小床上画起来,那时候就喜欢画画的我觉得很奇怪,从来没见二哥画过画,今天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二哥从小就极为淘气,别人家的熊孩子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二哥属于天天挨打天天揭瓦。他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和三哥揍哭,仿佛这是他每天的家庭作业,我俩一哭,奶奶听见就知道老二回来了,抓起扫帚疙瘩就就要揍他,二哥猴子一样躲过,转身就跑出去,奶奶的小脚追不上他,就用老家的方言骂:“你个二熊,恁奶奶的龟孙,你别回来吃饭。”把打我们当成家庭作业的二哥,真正学校的作业是从来不写的,老师让请家长,他说我奶奶不识字,来了也听不明白,最多回去揍我一顿,您就是不请她来,她一天也得揍我好几顿,气的老师干瞪眼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有一年学校开运动会,他屁颠屁颠跟着老师,非要帮老师拿发令纸,其实目的是想趁老师不注意偷几颗回来玩儿,结果,天气炎热,不知怎么一盒子发令纸在他手里炸了,手炸的全是燎泡,疼得他一溜烟直接跑回了家,这下苦了我和三哥,二哥让我们给他打来一盆凉水,他把手泡在水里降温止疼,可是水得经常换,不然一会儿不凉了手还是会疼,那时候整个胡同就一个水管,在胡同口那里,一个人去胡同口端水的时候,另一个人用扇子给他扇手,慢了屁股上就会挨一脚,把我们两个小的折腾的一下午脚不沾地的忙活。
当二哥把画好的武松打虎贴到墙上的时候,我和三哥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这张画是比着《武松打虎》连环画画的,以我们当时的欣赏水平觉得简直和原画一模一样,我说:“二哥,你太厉害了,以前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二哥啪的给我头上一巴掌:“这算什么,你二哥厉害的地方多着呢,今年过年不用买年画了,就贴这个”。我说你哪里弄得这么大的白纸还有颜色,二哥神秘兮兮地说:“趁美术老师没注意,在他办公室拿地。”我说:“你这叫偷,我告诉奶奶去。”他啪的又是一巴掌,然后指着我们两个:“你们两个,谁要是敢说出去,我揍扁了他。”
(连环画《武松打虎》)
我和三哥是从来不打架的,两个人睡一个被窝筒儿,一头一个,我们这里叫通腿儿,现在的孩子恐怕不会有通腿儿的经历了。我们俩一块点心一人一半,一块水果糖也能咬开分着吃,一只冰糕放到小茶碗里插成两半你一口我一口,一直到我们都已经年过半百的今天,也没从闹过矛盾。冬日的阳光暖暖的,我和三哥就一人拿一个小板凳到胡同口外的马路边上晒太阳,过了小年儿,有人开始放鞭炮,鞭炮声一响,硝烟的味道一飘起来,就有了年味儿。济南的小街名称有学问,如果叫某某街,不管多窄,肯定两头都能走通,如果叫某某里,那就一定是死胡同。我们住的胡同叫“鸿德里”,这条胡同里一共三个院子,住着十几户人家,但是只有一个公共水管在胡同口,平时水龙头上的是没有阀门的,怕外人偷水,每户人家都有一个自己的水龙头阀门,打水的时候用自己的阀门打开水管接水,接完水再取下。用一根木棍抬着一只水桶到胡同口打水是我和三哥每天的功课。我俩坐在马路边晒太阳的时候是没人敢欺负我们的,因为整个一条街上都知道我们有个厉害的二哥,二哥曾经给街上的熊孩子们说过,俺家老三、老四,我可以揍,但是你们谁要是敢动他们一手指头,我就把他脑袋拧下来。我和三哥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街上的行人和各种车辆,那时候汽车极少,主要是卡车、吉普车,要是偶尔能看见一辆伏尔加轿车能让我们兴奋老半天。这条经二路老百姓都称做“二大马路”,向东连接到泉城路、解放桥,向西延伸到西市场、十二马路,二大马路的沿线,父母的家在纬三路,奶奶这里是纬八路,再向西,我的姥姥住在纬十路,一条二大马路就像一根线,穿起了我童年所有的记忆。从门口坐上1路汽车,向东过了西门就到了泉城路,老百姓管这个叫“进城”,也叫“上城里”,因为那里是以前济南的老城区,而二大马路这边就是商埠。济南因为在清朝末年自开商埠,才成为了津浦和胶济铁路交汇点上的商业重镇,也才有了这一片城外的繁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的“鸿德里”拆迁,建起了商场,但是马路边上的法桐树却保留了下来,前几天去看,那一溜法桐树已经老的树皮都掉光了,我童年的记忆,都长进了老树的年轮里。
(经二路上的法桐树)
临近过年,奶奶的小脚就步履蹒跚地忙碌起来。为什么我没有爷爷?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就困扰着我。父亲说:“你爷爷死的时候,我才四岁,我的记忆里都没有你爷爷的印象。”父亲每当说到这里,声音中都会透出一丝伤感。后来我才慢慢知道,爷爷早年在老家济宁太白楼当厨师,1936年黄河决口,济宁城被淹,全家逃荒到济南,爷爷为人忠厚老实,想做点小生意又不会,就拉起了洋车,后来身体不行了,爷爷死的时候我大爷六岁,父亲四岁,还有个几个月大的小姑还在吃奶,家里穷的连口棺材都买不起,当时还是日寇统治时期,保长领着大爷和父亲两个孩子在街上挨家挨户地给人家磕头,才凑钱买了口薄皮棺材把爷爷葬在了义地。没了男人,一家人没了活路,老奶奶骂奶奶是扫帚星把他儿子克死了,她就这一个儿子,以后靠谁养老送终?奶奶跪在婆婆面前说:“您放心,您儿没了,我就是您儿,我给您养老送终。”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几天后,那个还在吃奶的小姑突然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奶奶把死去的女儿埋掉,就去给人当起了奶妈,一家人才度过了难关,小姑的死,一直都是个迷,奶奶此后余生中,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奶奶生的第一个孩子其实也是个女孩儿,大姑是在日本鬼子轰炸济南的时候被吓死的,奶奶自己死了两个女儿,特别想要个孙女儿,可是一下子来了四个孙子,奶奶一直觉得她这个女人命太硬了,女孩儿在这个家里活不了,直到后来有了我妹妹,老太太乐的嘴都合不上了,珍珠宝贝一样的宠着她的小孙女儿。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小脚女人,上面有个老婆婆,下面两个年幼的孩子,要活下去有多么艰难,可想而知,可奶奶硬是用她的一双小脚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据说老奶奶走得很安详,邻居来串门,和老人家聊了一上午天,中午人家回去做饭,奶奶送走客人,回来,发现老奶奶坐在椅子上已经没有任何痛苦的走了。1984年奶奶去世后,每年的清明,给奶奶扫墓成为了家族的节日,将近四十年过去,现在,大爷大娘都去世了,我的父母也都已经是耄耋老人,可是我们兄弟几个还是坚持每年清明去给奶奶扫墓,奶奶坚毅的性格,永远是这个家族的图腾信仰,我始终觉得,奶奶身上有我们这个民族的缩影。
(离“鸿德里”不远的“阜成信西记”至今还在)
忙年的时候,最忙的是二哥,别看他淘,可干活一点儿也不马虎,扫屋子、糊顶棚、擦玻璃,忙上忙下从不喊累,我和三哥就在旁边帮着端水盆、递抹布、刷浆糊,打着力所能及的下手。父亲曾经说,家里老二是最不吃香的,上面老大是长子长孙,家里人都高看一眼,老三年纪小都宠着,就老二从小脏活累活没少干,当初从北大槐树搬到弘德里的时候,二哥才六七岁,是他和父亲用一辆地排车搬的家,父亲拉车,二哥帮着拉套子,父亲说:“你们兄弟四个,数你二哥吃的苦多。”后来二哥长大以后,因为没读过多少书,做人又不够圆滑,厂子倒闭,他和二嫂都下岗,为了糊口当过电焊工、装修工、做过防盗门、开过黄面的,几乎什么都干过,吃了很多苦,不像三哥和我,三哥脑子活络,后来生意做的挺好,我上了大学,有个稳定的职业。因为淘气,二哥从小挨的打最多,但是奶奶、大爷、大娘,最后都是他在床前端屎端尿送的最后一程,他比谁为老人尽的孝都多。现在看着满头白发,体态臃肿还有些木讷的二哥,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当年那个整天爬树上房的混小子联系起来。
年三十最兴奋的时刻到来了,父亲拿出一挂五百响的鞭炮,放在桌子上一个一个地拆开,再分成均等的三份,兄弟三个每人一份,拿到自己的那一份,小心翼翼的装进棉袄口袋里,再拿一根棉绳在炉子上点着了,就出去啪啪的放起鞭炮了。整挂的放鞭炮是不可能的奢望,别的孩子用小棍儿挑着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拉挂的时候,我们只能眼馋地在旁边看着。人家说小时候缺什么,长大了就会特别喜欢收藏什么。多年以后,哥哥们都工作挣钱了,年三十的鞭炮都是整箱整箱地放,甚至有一年大哥竟然卖起了鞭炮,不知道是不是对小时候亏欠的一种补偿。这个家族在一起过年的习俗持续了很多年,奶奶去世以后,每年年夜饭我们一家还是要到大爷家去,随着孩子们的长大、成家、第三代的出生,人口越来越多,年也就越过越红火。
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年当中吃的最好的一顿就是年夜饭,开饭前奶奶会到胡同口烧一刀草纸,这是请家里过世的老人回来过年的意思,那还是文革后期,牌位是不敢摆的,堂屋里墙上贴着毛主席像,于是一家人就在他老人家的微笑注视下开始吃年夜饭,鱼和肉一定要有,有时候甚至会炖一锅猪头肉,光闻味儿口水从下午就没停过,当然最好吃的还是奶奶做的老家济宁口味的粉条炖鱼,不知道是不是曾经当过厨师的爷爷教给奶奶做的。我和三哥始终认为,我们的一定遗传了爷爷当厨师的基因,不然怎么会这么喜欢做菜?
吃过饭,再包完饺子,大人们和大哥就都走了,家里又只剩下奶奶和我们三个小的,奶奶就早早地让我们上床睡觉,她一个人守岁。我和三哥从被窝的两头钻进去,互相抱着对方冰冷的脚丫子,一翻身,看到对面二哥的床上面挂着那张武松打虎,老虎腾空跃起扑向武松,武松侧身弓步,双手挥舞哨棒向老虎打去,武松可真厉害,二哥可真厉害,这样想着,慢慢睡去,初一早上,第一个来拜年的,一定是隔壁的金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