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社会公墓守墓人:每卖出一块墓地
现实社会公墓守墓人:每卖出一块墓地(讲述人:上海福寿园海港陵园公墓管理员、第十届全国民政行业职业技能竞赛总决赛个人一等奖得主 吴海峰)以下是被采访人的讲述:聊着聊着,有人终于愿意打开家里紧闭了许久的窗帘,让阳光透进来。有人真正放下了,准备搬家去一个全新的地方,重启自己的人生。这也许就是公墓管理员这份职业的终极价值,帮助那些刚刚失去爱与希望的生命,同死亡这事和解。
公墓管理员,这是一个超越字面意思的职业。他既不是管墓地的,也不单纯是销售墓地的。
你把他理解成一个帮助逝者落葬的包办者也不错,或者,他更像是一个帮助生者度过至暗人生的心灵捕手。
我们采访了一位上海福寿园海港陵园的90后公墓管理员。工作5年,他经历了250多次生死别离,成了许多逝者家属的陪聊。
那些家属会愿意和他聊逝去的人,或者身边琐碎的事。有些从半夜聊到黎明,有些会频繁联系一两年。
聊着聊着,有人终于愿意打开家里紧闭了许久的窗帘,让阳光透进来。
有人真正放下了,准备搬家去一个全新的地方,重启自己的人生。
这也许就是公墓管理员这份职业的终极价值,帮助那些刚刚失去爱与希望的生命,同死亡这事和解。
以下是被采访人的讲述:
(讲述人:上海福寿园海港陵园公墓管理员、第十届全国民政行业职业技能竞赛总决赛个人一等奖得主 吴海峰)
人类的悲喜并不能相通。这是我做了公墓管理员后的切身感受。
即便我努力去理解那些生者,我终究不能真正走进他、体会他的残酷人生。
但入职这些年,我还是尝试着去做一件事:陪聊。
倒也不是刻意的。只是每卖出一块墓地前后,逝者家属会愿意跟我说许多许多话。他们是有多爱聊天呢?也不是。只是失去了爱的人后的本能反应吧。
办一场葬礼会遇到许多麻烦事,常常还会牵出一个家庭最深层次的矛盾与对立。一肚子的遗憾、埋怨、委屈、绝望,能和谁说呢。
比较下来,我是个合适的人选。那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细枝末节和黑暗情绪,告诉身边人或许会难以启齿,但告诉我却不会怎么样。反正我只是个公墓管理员,也许过完这段时间,他们再也不必和我打交道了。
父母离世后,她开始相亲了
曾遇到一个客户,是一位独身的阿姨。母亲去世后,她找到了我商量葬礼的事情。
我们很少谈到她母亲,反而总在聊她的父亲。老爷子腿脚不方便,有老年痴呆症,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他有时会想起妻子走了,有时又忘记,有时又吵着让女儿去找妈妈。
阿姨都没有崩溃,直到半年后她的母亲安然落葬,她突然开始给我打电话。
她哭着跟我抱怨自己的弟弟。她说从母亲生病到葬礼,弟弟始终没有出现过,都是她一个人扛着,是弟弟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也抱怨过父亲。父亲又在找母亲了。但这次是半夜,大家好不容易睡着了,又闹得不能安生。
她总是在靠近深夜的时候打来,前10分钟是寒暄,后面不管你怎样回复,她都会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不会去劝她,也不会不痛不痒地安慰。这时候做什么最有用呢?听着就好了。
再后来,那阿姨的来电频率减到了三五天一次,我就知道她好受一些了。我建议她带父亲出去走走,自己也可以有事情做。
后来她真的带父亲去坐游轮了。老爷子玩得特别开心,只是在下了游轮后,因为疾病复发,抢救无效。
当天她打给我,似乎哭了,却又不出声。反倒是我说了很多话。我告诉她,人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在快乐的极点平静地离开。你父亲就是这样,他走得不痛苦,也没遗憾。
阿姨听了那些话,应该是有所释怀。因为除了操办父亲后事期间她给我打过一些电话外,聊天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直到有一次她主动告诉我,邻居帮他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她觉得还不错,愿意接触接触。我是极力劝她试试看,老来也有个伴。
不过阿姨的想法比较传统,她说自己有些难为情。也不知道她现在和那个相亲对象怎样了。
讲述人吴海峰(右)
难以走出的失独之痛
我遇到的90%的逝者家属不会沉浸在这件事里太久。唯独那些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的,是真的走不出来。我们管这叫“人生三大悲”。
我见过一个公益组织,专为失独家庭成立,原本想让这些父母聚在一起互相扶持着走出阴暗,结果大家自愿陷在痛苦里,越来越深。
很多失独家庭是常年见不得光的。他们会把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然后夫妻两个各自坐在某个角落里不说话,就这样过了一整天,又一整天。
我的一个客户,儿子原本定在去年5月份结婚,3月份却意外过世了,喜事变丧事,命运多戏谑。
那次葬礼是我帮办的。眼看着父亲还能维持场面上的坚强和理智,母亲却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
哭到最后,那个母亲连眼泪都流干了,我便劝她,如果是葬礼前,我会希望你们少出门。儿子的事情没有完结,你们心里一定有负担。现在,我希望你们少回家,多出去旅游,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照做了,但以我的从业经历,这的确是有效的。熟悉的环境里,骤然少了一个熟悉的人,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你可能以前每晚9点会给他热一杯牛奶,他走了以后,你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会9点钟走进厨房,想着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当你恍悟的一刹那,你会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是不忍心走到那家儿子的墓碑前的。从生卒年月看,他的年纪大约比我还要小一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这种正值壮年的意外死亡案例越来越多了。往常一年中遇不到一次,最近三年,每隔几个月便有一例,明明头一天人还好好的,转天就阴阳两隔了。
也许是人世无常吧,也许是我们这些年轻人,还没有学会爱自己,爱身边的人,这给了我很大的警醒。
家属教会我,没有医不好的伤
陪聊和心理疏导,原本是不在我们工作职责范围内的。只是因为接触到的客户往往都处于人生的低谷,他们有需要,我们大多数公墓管理员就愿意这样做。
但陪聊并不完全是一种消耗。我虽然付出了我额外的时间,但他们也回报我宝贵的人生经验。我并不吃亏。
曾有一个我陪聊了两年之久的客户,是一个50多岁的阿姨。她和丈夫是丁克家庭,原本计划退休后一起环游世界,可没等到旅程开始,丈夫因罹患癌症,确诊后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丈夫去世前,她已经买下了去日本的机票,想着再去国外的医院试一试。只是悲剧先发生了,这成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里懊悔的根源。
起初阿姨的情绪总是不太稳定。电话可能一天打来一通,也可能一周一通。实在难挨时,她会约我见面。她约我,我都会去。最长的一次聊天,我特地请了一下午的假赶到她家附近的一个饭店,陪她从中午12点,谈到深夜11点。
谈话的内容看似是漫无边际的,比如分享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境,或者说说最近的房价,但我听得出来,都与她丈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她的描述里,丈夫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小孩,从不计较得失,甚至赚多少钱,家里买过几套房子,也不清楚。有时她周末加班,丈夫会刻意发来午餐的照片,再配上一句,“保姆阿姐做的饭真好吃。”看得她气呼呼。
可她心里却十分明白,丈夫的言下之意是:我一人在家没劲得很,你什么时候回来。现在,等她回来的人没有了,那个家就不是家了。
大约频繁地聊了一年,当她把有关丈夫的所有细节几乎都说尽了,她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打来电话的次数明显少了,也几乎不会主动要求见面聊。最近的一次通话,她说她要搬新家了,跟我谈论了许多装修的细节,还说了有关自己未来的一些规划,却只字未提丈夫。
如今,她只是会每隔一段时间交代我,帮她酷爱可乐的丈夫送一瓶去。我确信,她已经在拥抱自己的下一段人生了。我更加确信,这世上没有治不好的伤,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是这个从绝境中挣扎而出的长者教会我的。
图片来源:新华社
葬礼的主角不是悲伤,是爱
我帮许多逝者策划安排过他们的葬礼,这其实是我的主业之一。
但在每一场葬礼的筹备前后,一次次与逝者家属深入的聊天,依旧不可避免。他们会尽力向我勾勒出逝者生前的形象。他是个开朗的人,喜欢听音乐,拿过几次奖杯,或者养过一只什么特别的宠物。
葬礼会因为前期尽可能充分的沟通,而变得不那么沉闷和中规中矩。曾有一位老太就提出,她不要黑白色调的现场,她要纯粹的、天空的颜色。
那一场为她丈夫举办的葬礼,结果却像一场夕阳恋人的婚仪。从主入口到墓碑前,蓝色的地毯铺得看不到尽头,白蓝色的鲜花簇拥在一起。当99只气球升上天空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哀思跟着一起飘远。那天老太没有哭,我想不是因为她不再悲伤,只是她更愿意相信,她和丈夫从未分开过。
还有一个男孩喜欢踢足球,父亲就把儿子追思会的现场设计成一个球门。葬礼一结束,父亲便带着儿子的照片,去看世界各地的足球比赛。
男人喜欢音乐,家人便把他的葬礼布置成一条音乐长廊,沿着会场一路走来,头顶到处挂满他生前所爱的CD。
还有人会给自己的爱猫办一场葬礼,现场的贡品是猫粮和猫罐头,每个宾客收到的伴手礼,则是一个猫爪形状的盒子……
这的确是个鲜明而深刻的变化,从前那些程序化的、像是去完成一个必要的风俗仪式的葬礼越来越少了,现在,家属们更愿意在逝者的葬礼上寄托自己深刻的爱。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当他们最忠实的聆听者,听他们最后一次完整地回忆逝去的爱人,最后一次释放对生命的绝望。往后余生,他们必须学着更加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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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晨薇
来源: 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