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为什么总是遇不到喜欢的人?我的师父教会我许多
师父为什么总是遇不到喜欢的人?我的师父教会我许多“昭书阁分内外院,藏书不多,却都是孤本,现下我要找一本要紧的书,名字叫《税略》,你知道在哪儿吗?”他的声音清和舒朗,像是冷冬里干净的一簇雪,我忍不住抬头看他。我缓缓起身,却仍旧没有抬头。也是他这一生,问过我最多的一个问题。“奴婢昭书阁掌灯宫女,不知大人在此,请大人恕罪。”我低头跪拜,不去看来人的面孔,亦不想他看见我的。“哦,昭书阁冷清,你且起来。”他放缓了声音。
01数年后,我依旧能记得第一次见到谢长栋的那一日。
大齐庆丰二十九年冬,深雪,大雪覆膝。已经许多年没有下过那般大雪,矮松压低了头,红梅三三两两打落在地,鸟雀熄声,唯有西南边宫角处袅袅而起的炊烟彰显这个天地间仍有一丝鲜活气息。通往昭书阁的宫道上人迹罕至,青石阶早已盖上了厚重的积雪,连内监宫人都不大乐意在这冷月深冬里踏出宫门半步。
我披着一件厚重的宫装外袍,怀里紧紧揣着一个铜制暖炉,暖炉里放了几块炭火,还放了两个我在小厨找到的盐焗芋头。斑驳的红漆楠木重门半虚半掩,我抖落一身的霜雪,半只脚刚迈进昭书阁的大门,就听见一声清朗的男声,问:“是谁?”
是谁?这是谢长栋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也是他这一生,问过我最多的一个问题。
“奴婢昭书阁掌灯宫女,不知大人在此,请大人恕罪。”我低头跪拜,不去看来人的面孔,亦不想他看见我的。
“哦,昭书阁冷清,你且起来。”他放缓了声音。
我缓缓起身,却仍旧没有抬头。
“昭书阁分内外院,藏书不多,却都是孤本,现下我要找一本要紧的书,名字叫《税略》,你知道在哪儿吗?”他的声音清和舒朗,像是冷冬里干净的一簇雪,我忍不住抬头看他。
大雪漫天而下,他却只着一身青色布衣长衫,眼角眉梢、束冠发鬓之上,均是斑斑落雪,而他负手站在昭书阁的内院中,两排青松掩映,日光透过稀疏的松针斑驳洒落,更衬得他剑眉星目,儒雅清隽。
“《税略》属治国要册,前朝孙从文著,在内阁二楼左侧第三排第二列。”我轻声答道。
“嗯,你很熟悉。”他没有多说些旁的什么,朝着内阁走去。
我也松了口气,心里却想,这一日运气不佳,这般大雪,却还是遇见来客。
能够在昭书阁出入,他必是内阁要臣。而内阁的臣子,这般年轻的,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十六岁高中榜眼、二十六岁便拜相入阁的陈子楔;另外一个,就是松山书院号称‘出世可治天下’的关门弟子谢长栋。
听闻他入朝六年,平分封、收田地、定税负、稳钱粮,乃当世不可多得治世之能臣。
第一次见他,我从未想过今后还会与他再有何交集。
他年少得志,清俊风雅,世间万千女子仰慕眷念。
她们能,任何人都能,我却不可能。
因为,我并非昭书阁宫女,我是大齐皇帝尉迟惟的后妃,一个不得宠的微末妃嫔。他赐予我“静嫔”的封号,我就如这个封号,静默、沉寂、悄无声息地活在这个牢笼一般的深宫之中。
02
第二日,我再去昭书阁,没有再遇见谢长栋,却遇见了谢长栋的一个随侍。
“姑娘,我家大人让我将这书单转交给您,烦您备好这些书,下了朝我家大人自会过来取。”
我内心不耐,却又不好拒绝。
“烦请小哥等我小半个时辰,我现在就去找,找到了您随手就带回去,这样您家大人就不用多跑一趟了。”我笑道。
谁知谢家的长随竟这般不知好歹,连连摆手:“不不,姑娘您可是不知我家大人的脾性,他既说了要亲自来取,那就一定有亲自来取的因由。若我现在取了回去,他反而会怪罪于我。”
我只得花费了一个上午的光景,在外阁整理好了大小书册,等着谢长栋来取。
下朝后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姗姗来迟。
“你还在?”他似乎有些意外,踏入屋子里的时候,一身风雪消融。
“大人,您的书奴婢已备好,请您过目。”我半蹲行礼,低眉顺目,不做他语。
他的手轻轻滑过桌上书本的扉页,我半低着头,耐心地看着他一页页地翻过书页。他的手极好看,骨节分明,光洁修长,不知他写的字又会是怎样?我心里悄悄地想着,不自觉间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谁知他也正看着我,见我一副局促别扭的样子,发笑道:“很怕我?”
我轻微摇头,足尖却不自觉地踢了踢方才吃了一地的土豆皮。
他低头看见了,勾着唇笑了一下。
“你不去膳房用膳?和你换班的宫女呢?怎么还没有来?”
“小英姐得了风寒,这几日都是我在替班。”我扯谎,丝毫没有脸红心跳,只盼着他赶紧走,方才我的《宁和德游记》才看了一半。
他却不急着走,见桌上有清茶,倒了一杯就喝。
“大人,茶有些凉了。”我低呼,心里却道你可少喝些,大冷天的我可不想再出门打热水。
谢长栋笑了笑,他笑起时眉目和煦,似早春冬雪初融,又似夏日里拂面而来的一阵凉风。
“茶不凉,茶水也极好,是用雪水泡的?”他问。
我不知他为何要扯这些,张口答道:“大人您博学广识,应知落雪虽白,却在落下时沾染了“茶不凉,茶水也极好,是用雪水泡的?”他问。
我不知他为何要扯这些,张口答道:“大人您博学广识,应知落雪虽白,却在落下时沾染了世间太多的灰烬杂质。雪水不易泡茶,雪水很脏。”
这次谢长栋没有憋住,放肆地大笑了两声。
“你倒有趣,看来你作为掌灯宫女,在阁中也是阅尽藏书。”
阅尽藏书?嗯,可能吧,从七年前开始,我便没有再见过尉迟惟。他是好是坏、是扁是圆,我皆不知。但我知道昭书阁外院的大殿有七百二十一块青砖,其中靠近宫墙的一百二十四块已经长满了青苔;我也知道昭书阁内院的藏书有一万九千八十七册,其中我爱看的游记和野史已经被我翻破了书皮。
03
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再见到谢长栋,听闻他被派去江南治理盐务了。他倒是能干,什么都会,盐务问题都扯了几十年了,他一介书生,不知能有何作为。
“娘娘,你不知道吧,那谢大人可是提了九十九口棺材一起去的江南。别人下江南带的是娇妻美妾、银钱票子,可谢大人是抱着和贪官污吏同死的决心,三艘官船,装的全是棺材。”
小莲十分崇拜谢长栋,时常在我面前说起他的年少有为,英伟不凡。
我在软榻上啃着金橘,听小莲如数家珍般地说起他的种种,想起那一日在昭书阁,他放声大笑的样子。
“姑娘好生有趣,待我事了,定再来昭书阁拜访。”
小莲这么喜欢她,下次不如叫小莲去昭书阁偶遇谢长栋,也好让她知道,她的谢大人并非三头六臂、天人下凡。
谁知世事竟这般奇妙,小莲还未来得及见上谢长栋一面,我便又在印星湖边的小花园里遇到了他。清明,小寒天,我裹着三层襦纱的宫裙,对天气丝毫不敢懈怠。
他仍是一副清风朗月的疏离模样,见到我,也甚是意外。
“你怎么在这儿?”他没有忘记我。
那一日,我穿得隆重,却也因夜色浓重,他未看清茶花树后的我一身盛装。
“谢大人,好久不见。”我颔首致意。
“你到底是谁?”他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哪个大胆的宫人,敢在清明祖宴进到这里。”
“领班的小涵姐姐今日有事,我来替个班。”
“你倒是好讲话。”
“哦,毕竟别人也时常帮我替班。”我知他不信,不过我也扯不出更好的谎了。
“今日,宫中祖例,可以去小佛堂供奉先人,你不去吗?”谢长栋闲闲地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看架势,像是要与我闲话二三。
我在茶花丛里站得久了,腿酸得厉害,可又不愿一身盛装站在他面前。
“我没有家人。”
“哦,对不起。”谢长栋倒没有架子,干脆地道了歉。
“昭书阁里那么多书,你都看过?”
“大多吧。”
“西汉休养生息,田租为何?”
“高祖十五税一、文帝三十税一,轻徭薄赋,始现文景之治。”
“唐,杨炎力推‘两税法’,你可知这……”
“不可,‘两税法’旨在按照财产和土地征收户税和地税,户税按户等以钱定税,地税按田征粮,一年征夏、秋两季。谢大人曾平分封,就应深知,我朝土地合法买卖,‘两税法’后,只会使得富人避勒贫民卖地而不移税,贫民无地,只能流亡他乡。此外,我朝货币不足,‘两税法’一旦实施,征收钱币,必会造成钱重物轻,农民贱卖粮食、桑麻用以交税。长此以往,民不聊生。”谢长栋雄心壮志,改革税制是他一向主张。《税略》一书中,孙从文曾力推‘两税法’,可前朝不是今日,今日大齐国力渐微,几代君主皆是守城有余。税制动摇国本,我不信尉迟惟能在他有生之年完成税改,毕竟,这一年他已经四十有三了。
04
“你懂得很多,你到底是谁呢?”谢长栋在宴中小坐了一炷香便要再去赴宴。他对我似乎很是好奇,笑道,“两日后我会进宫面圣,禀报此次整治盐务的大概。你若有空,就在昭书阁中等我,可好?”
初春的夜风熹微,不远处的早樱被风吹落,樱粉色的花瓣落了我一身,孔雀蓝的纱裙在宫灯下被衬得如梦似幻,光影重叠。他凝视我的眉眼中似有情愫万千,锦瑟华章从宴上传来,有歌舞声,还有宫人的嬉笑声。他那样郑重的神色,与这旖旎宫廷的隐秘充盈格格不入。他应是无牵无挂,应是孑然一身,他不该有牵挂,亦不该有弱点。
“好。”鬼使神差地,我应了他。
七年了,宫廷寂寥,尉迟惟大概已经忘记我了,忘记他也曾温柔地对待过我,忘记我也曾真心奉于他。
两日后,我仍旧在昭书阁中看书。
谢长栋来的时候,我刚剥好了一盘瓜子仁。我不喜欢一粒粒嗑瓜子,我喜欢剥好一大盘,看书的时候慢慢吃。
“你吃东西的时候像个小贼。”
他走进来的时候,风卷起他的衣角,我看见他拎着一个食盒,有些意外。
“你带了吃的?”“嗯,带了吃的,你要吃吗?”他将食盒放在茶几上,招呼我过去。
“有虾饺、红糖麻糍、萝卜糕、豌豆黄。”
我凑过去看,果真是——豌豆黄粉质细腻,颜色嫩黄;红糖麻糍想必是刚出炉,红糖黏在热乎乎的麻糍上,还是颗粒状,没有被热气熏化;虾饺的褶子捏得细细小小、鼓鼓囊囊的,一看就包裹了好几只大虾,看得人食指大动。
我低头看了一下我桌上的盘子,只有干巴巴的一碟瓜子仁。
“我没东西给你吃。”我把碟子推到他眼前,“不然你吃个瓜子仁?”
他轻笑,拣起一颗瓜子仁放进嘴里。
“你剥的?”
“嗯。”“嗯。”
“很好。”
“好什么?”
“很好吃,齿颊留香。”说着,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略带殷红血色的唇。
齿颊留香?
我恼羞成怒,一把将碟子拽了回来:“我是用手剥的。”
“哦?”他轻笑一声,“那也很好,我没说什么,你又为何心虚?”
我侧过身,不想与他多理论。
他却将食盒里的虾饺递给我:“吃吃看,我家小厨做的,我看你上次吃土豆充饥。”
我内心微动,想起那一日我丢了一地的土豆皮。
谢长栋话不多,我与他用完了小食之后,他亦找了本书,坐在我的对面,认真地看了起来。
春时雨,说来就来。淫雨霏霏,纱窗轻薄,遮不住水汽弥漫。雨渐大,暮光飘摇,屋中的烛火随风来回轻晃。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的宫灯处,用铜丝拨了拨灯芯。
灯芯突然爆出一点火花,明黄色的烛火轻洒在他和煦的侧脸上。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仿佛若有所思。
“你在瞧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外望去,只看见院中的碗莲被雨打得零落,几尾锦鲤在小池塘里翻腾。偶尔跃起水花,溅起一片欢快景象。
“我在松山书院长大。”他顿了顿,无限郑重,“我的师父教会我许多,却一直没有教会我,如何去讨一个姑娘的欢心。”
我内心微动,一册游记翻来覆去只看了几页。这是我最喜欢的《万国游》,游记为前朝郑言所著,历数他三十余年周游各国之见闻。曾经有人拿着这本书讨我欢心,首页还写着他端正的小楷——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清风划过我的指尖,书页翻过,发出沙沙声。我一时无话,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尉迟惟,你是否真的忘了我,忘了过往须臾的甜蜜和欢欣,忘了你曾给予我的承诺,忘了你也曾爱我,无论真心或假意。
05
我和尉迟惟确实也有过一段好时光。
我进宫时他三十四岁,恰逢盛年,我满满当当才过了十七岁的生日。第一日进宫,我捂着锦被哭了大半宿。那会儿我只在选秀的太和殿上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听见过他的声音,隐约感觉是个高大威严的男人。我很害怕他,他与我父亲的年岁相差无几,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我未来的夫君。哦,对了,或许,只是我视他为夫君,我于他,可能只不过是后宫三千佳丽中可有可无的一个妾侍。
一同进宫的姐妹每日打扮得娇艳欲滴,只盼着圣眷隆重。而我却每日神色恹恹,不梳妆也不见客,称病躲在房中。
可能称病这个理由总有些不吉利,进宫不过月余,我感染了风寒,真真一病不起。
我是个无宠的后妃,也尚未有封号,下人也就多有怠慢。我总是睡得昏昏沉沉的,醒来有时是清晨,有时又是深夜。我以为我会死在这冰凉的深宫,却在一日混沌中,隐约觉得自己睡在一个宽大厚实的怀抱中。他的胸膛那么温厚,我睡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传来的点点龙涎香的味道。迷迷糊糊间,一双温热的手拂过我的额头和脸颊,轻轻叫着我的闺名。我在梦中泪如雨下,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怀抱住他的臂膀。
如果这是梦,我愿意沉醉一生,在他一生之初,给我的好时光里。
病愈之后,我清醒后的第一个清晨,床前整整齐齐跪着两排宫人。我诧异不止,领头的内监我眼生得很,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道:“娘娘若还不起,圣上今日也要罚奴才们去做苦役了。”
“圣上?”我斜躺在靠枕上,目光却无处安放。我的床头放着一件明黄色的纱衣外披,这样的颜色和九龙纹绣,确实只有皇帝才能穿。
“娘娘,您昏睡了三日,圣上在昭阳殿陪了您整整三天,下了朝就过来,约莫着待会儿就要来了。”
“他?陪我?”我头昏脑涨,一时分不清天南西北。
“是呢,今早走的时候娘娘还未清醒,拽着圣上的外袍不放,圣上只得脱了外袍,让宫人急忙再去拿了一件,这才匆匆上朝去的。”
我总算想起眼前这个眼生的宫人是谁了,正是尉迟惟的贴身内监。他既在我宫中,那么十有八九,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诧异,伸手轻轻拂过放在我身侧的他的衣裳。
衣裳上还留存着他的味道,淡淡的龙涎香掺着点点我房中的药味,放在鼻尖细细闻着,似乎还有我惯用的香粉味道。
那个怀抱?是他?
那他,又是为何?
我一时想不明白,大病初愈,整个人头昏脑涨,就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眼尖的宫人已经三呼“万岁”,我心头一惊,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进了我的卧房。
“你醒了?”
我抬头看他,他那么高,站在我的绣床前,遮住了我眼前的一大片光影。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他浓眉大眼、鼻子高挺,岁月并没有给他添上风霜楚色,反而多了更多的成熟、睿智的味道。
“你……你为何在这里?”我讷讷,紧张得失了规矩。
“之前在晋州视察水利,刚回宫就听闻你病了,现下好些了吗?”他坐在我的床头,自然而然地揽过我的肩,熟稔如故,仿佛我们已是多年夫妻,情深笃定。
他身上的味道在我的鼻尖萦绕,他的掌心宽大,轻拍我的后背,温言细语。我的眼角沁出泪来,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很害怕。”我轻声道。
他搂过我的身子,将我整个人圈进他的怀里。
“不怕,朕来了。”
06
宫中渐渐传出风言风语,称我只不过仗着父亲位高权重,才能够宠冠后宫。
是了,我的父亲是大齐的股肱之臣,尉迟惟登基的首辅。在朝文官见了我爹,无不要低头尊称一声“温阁老”。虽然那时我爹还很年轻,只比尉迟惟年长几岁。
我年少气盛,听到传言气愤不已,当夜就将尉迟惟拒之门外。
“如果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现在想来,我当真孩子气,有个好父亲,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尉迟惟没有回答我,只是让宫人在偏殿里整理了被褥。我不肯见他,他亦不肯走。
深夜,我又做噩梦了,梦见我的父亲身陷囹圄,而尉迟惟则将我弃之如敝屣。我惊恐地起身,在黑暗里摸索着跑向尉迟惟休憩的偏殿。宫里的侍女听到动静,起身掌灯。
“皇上,皇上——”我在走道上呼喊,偏殿里一阵响动,忽然门大开,我猛地被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严严实实地裹进怀里。
“做噩梦了吗?”他浓厚的气息将我环绕,单薄的纱衣下,他炙热的肌肤温暖着我。我慌乱地点头又摇头,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不会的,即便你不是你父亲的女儿,朕还是会喜欢你。”他仿佛知道我的忧虑,郑重其事地道,“你不必害怕,皇城就是你的家,朕就是你的亲人。”
他轻轻地吻过的脸颊,继而是眉,继而是鼻尖,再是冰凉的唇。
从轻柔到灼热,他的气息将我彻底占领。我不想挣脱,只想他爱我,久一些,再久一些。
那真是最好的一段时光。
正逢夏日。
每到入夜,他便陪我绕着昭阳殿的小荷塘一圈圈地闲话。听他说起各州各县的民情政况,说起今年的粮食收了几成,钱币流通是否得利,边境是否起了烽火,战士们过冬的棉被是不是在针织局动工了……我竟不知原来做皇帝这般辛苦,我心疼他,却不能替他分担一丝一毫。入秋之后,他知我畏寒,昭阳殿内阁所有的地砖皆换为暖玉,我赤足踏在上面,只觉温热妥帖。此一项耗费万金,宫里又有了传言,说我奢靡无度,挥金如土。
尉迟惟却也不顾,针织锦缎、金银器具皆如流水一般送进昭阳殿。冬来,他忙着年关的诸多杂事,来我宫中的日子渐少,可即便再少,他隔个两日也一定会来住一夜。我在小卧房里生了个小暖炉,暖炉上烤着锥栗、小香薯,又热了两壶小酒。他每回来,都能吃上一口热腾腾的酒食。
“你怎的喜欢吃这些?宫中的点心不好吃?”他笑道。
我把头埋在他的膝上,指尖轻轻划过他摊开的掌心。
“小时候,我在外祖家长大,印象里吃过最好吃的就是冬天里外祖母围在火炉前烤给我吃的小香薯。”我仰着头,对着他笑,“那会儿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我喜欢的人也尝一尝。”尉迟惟俯身低头,吻着我沾了薯泥的嘴角:“可朕还是觉得,你最好吃。”
如此甜蜜,那两年时间里,我深信尉迟惟爱我,正如我爱他一般。
07
近来谢长栋时常来昭书阁,有时带几样点心,有时带一两件西洋玩意儿。我知他是为了逗我开心,可我却开心不起来,只因我最讨厌的夏天来了。
那日他折了一把含苞欲放的莲花,并同两支新鲜的莲蓬,用荷叶小心地裹着,下了朝就来找我。
“帝京外的神仙池里摘的,今早快马进京,给你插瓶好。还有这莲蓬里的莲子,清甜可口,你尽可拿去小厨煲汤。”
我神色萎靡,在这酷暑天实在打不起精神来。
“放着吧,我不喜欢莲子,莲子心苦,我不喜欢苦的。”我撇过头,拣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蜜饯是新鲜的梅子加上蜜糖腌制的,甜得发腻,我却喜欢得紧。似乎宫中的女人都喜欢得紧,可能是心里苦,多吃点甜的,方能挨过这漫漫苦寂的岁月。
谢长栋倒没有生气,找来一个琉璃盏,小心地将莲花养在里头,又随手拿过莲蓬,坐在我身侧的方凳上,一粒粒剥了起来。
“皇上就要四十四岁生辰了。”
“哦。”
“我打算绘制一幅《江山坤御图》送给他。”
“不错。”
“我想你帮我。”
“没空。”
“我可以带你出宫。”
“你说什么?”我诧异地转头望向谢长栋,聪颖如他,一定能够猜出我并非一般宫女。他却说他能够带我出宫,他莫不是被暑气晒昏了头,方才说出这石破天惊的话来。
“我说,我能够带你出宫。”谢长栋掌心的莲子滴溜溜地滚动,他拿起一颗,小心地掰开,挑出里头青色的芯子,又将剥好的两瓣莲子递到我的嘴边。
“夏天很好,有莲花、有莲子,护城河两侧的柳树也长得茂盛。待你出了宫,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那儿的月色。人人都说大齐的望星台是最接近天宫的地方,我却不这么觉得。宫外的世界很大,南边有西湖,仲夏夜的西湖,能够盛得下整个星空。”
我轻笑一声,微微低头,将谢长栋递来的莲子含进嘴里,莲子特有的清甜和微微的苦涩在舌尖弥漫。
“好,我帮你。”
我不知道谢长栋能有如何通天的本领,但姑且一试吧。万一呢?万一尉迟惟真的就放我出宫了呢?
谢长栋让我做的事并不困难,无非是校准一些经纬度,给他标的地名和地标写一些注解。他将诸多文墨用品搬到了昭书阁,别人问起,他皆说只因这里藏书齐全。
夏日就要尽了,秋天的菊花开了第一簇的时候,他终于问我:“现在,你能够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或许他已经知道答案,或许他只是在等我亲口告诉他。
我摇了摇头,昭书阁离后宫只隔了一条围道。昭阳殿位于后宫东南角,每每我都是穿了宫女的衣饰,悄悄地摸过来。
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他我是谁,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这对我,很重要。
08
《江山坤御图》制好那日,是一个冬日里的艳阳天。算起我认识谢长栋,已经整整一年的光景。他来昭书阁来得勤,宫中甚至有人笑言,书中自有颜如玉,才会让温文尔雅、位高权重的谢长栋沉迷其中。
“盐务案毕后,皇上曾应允我,普天之下,但凡他力所能及,皆可为我所诺。我会向皇上请旨,带你出宫。”谢长栋站在昭书阁的院中,青松又覆上了白雪,冰凉的地砖透着凉气,凉气钻进鞋底,钻进脚心,再钻进我温热的血液里。我觉得浑身冰凉,却仍旧要对他挤出一个笑脸。
“去吧,《江山坤御图》很好,皇上定然欢喜。”图上,我用朱砂做的小标,字迹皆是模仿谢长栋,一笔一画,如出一辙。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我身无所长,唯一能做的,就是阅尽昭书阁中的万卷藏书,临描誊写各路名家的大作笔迹。谢长栋一手正楷,端庄敦肃,历来是握笔人首推的描红体。我临摹他的字迹,毫无假手他人的痕迹,就是他本人,看完后也惊叹不已。
尉迟惟四十四岁的大寿办得十分隆重,去年打了胜仗,今年的盐务又从江南带回了百万白银充实国库,原本式微的大齐,在他手上竟显出蒸蒸日上的好景象。
这是他的夙愿,也是我父亲的夙愿。
可惜,他还能活着看见大齐一派大好的景致。
而我的父亲,却在庆丰二十二年的那个夏天,死于一场伤寒。
大齐的股肱之臣,大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一手将我带大,会将我放在他的膝上一同批阅文书公文,会将我抱在怀里摘取桃花,会牵着我的手一同将纸鸢放上天际的我的父亲,死在大齐最荒凉的边境。我仅剩无几的亲眷前来报于我知,我才知道,在我以为歌舞升平的那个夏日的雷雨夜,我的父亲被褫夺了家产,流放千里,无医无药,衣不蔽体,死不瞑目。
我听闻消息时,正在望星台上为我腹中六个月大的孩儿祈福。宫人闪烁的眼神,亲眷悲戚的哭诉,远处明黄色的仪仗越来越近……我惊慌失措,失足从望星台高高的台阶上滚落下去。
至此,我不仅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今后成为母亲的权利,也失去了我背后的家族,更失去了尉迟惟爱我的理由。
尉迟惟之后只来看过我两次,一次站在我的床前,我流着眼泪,没有睁眼看他。
再有一次,我已经能起身了。我坐在院中,听见他的脚步声停在了我的身后,他没有喊我,我亦没有回头。
再之后很久,我才知道我的父亲为何获罪,家中三百一十二口人,连同我未成年的小弟都被罚为宫奴,此生不得获释。
嗯,因为那个时候,松山书院送来了一个很厉害的后生,那个后生与我父亲政见不同,松山书院是天下第一书院,那个后生怀揣着尉迟惟今后想做的一切的抱负。
我的父亲为官多年,得罪的人算起来没有一车也有一篓。大家群起而攻之,从一件小事引发,到了最后查出贪赃白银万两。尉迟惟借着这个机会连根拔起,不留一丝情面。
我的父亲本应被处死,谁料那个后生却为我父求情,尉迟惟应允,最终判了一个流放三千里。
那个后生就是谢长栋,他们君臣一唱一和,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最终将大齐庆丰年间的这出闹剧顺利地演完了。
09
谢长栋第二日带着《江山坤御图》面圣。
少顷,太和殿中传来嘈杂的声响,继而禁卫军蜂拥而去,皇朝一时间闹哄哄的。原本的早朝也停了,太医院的院长被请到了宫中,后宫也被惊扰了,各宫妃嫔几乎都派出了心腹去探听声音。
“娘娘,要不要奴婢去看一看?”小莲对外探头探脑,我在铜镜前细细地描着黛眉,冷声道:“少去凑热闹。”
“可是……可是听人说,是皇上出意外了。”
“哦。”
“您不去看看吗?各宫娘娘都紧张得不行呢。”
“死了没?”“娘娘慎言!”小莲赶忙上来捂我的嘴巴,眼神慌乱,生怕被人听见。
“娘娘,其实皇上对您是有心的。”小莲似乎看不过我这般冷淡,支支吾吾道,“您……您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您虽是嫔,但咱们的吃穿用度都是参照贵妃的份例,明面账上看不出来,每月都是秦公公偷偷拿来给我的。”
秦安是尉迟惟的贴身内侍,为何这般关照于我?
“这自然不是秦公公能做主的了,都是圣上的旨意呀。”
哦,他将温家打入尘埃,现在又来给我点小恩小惠作为补偿,不多不多。
“您去昭书阁,去的第一天皇上就知道了。您以为咱们就有那么好的运气,每次都碰不到侍卫和宫女?还有昭书阁里面的藏书,每个月都是由秦公公去购置新书,添的尽是您爱看的。”
我心里一凛,那么谢长栋,尉迟惟也是早早就知道了吧。
“还有每月都能进宫看您的姑母、姨奶奶,哪家获罪的能够有这么大的面子,还能在皇城后宫进出自由,不都是因为皇上应允的吗?
“咱们家明面上落了罪,但除了老爷,其余人都活得好好的。小少爷虽是戴罪之身,可秦公公说,皇上早就给他送进松山书院了。”
“还有还有,您都不知道,每隔个三五日的晚上,皇上总要来昭阳殿。您睡得沉得不得了,他每每都是站在殿外,听一会儿您的声响,这才回去批折子。” 小莲是我带进宫的,温家刚出事那会儿,她比我还恨尉迟惟,现下她却带着哭腔对我说着上述种种。
我微有动容,恨意却仍不能释怀。
我不能原谅尉迟惟,也不能原谅谢长栋。
我在谢长栋进奉给尉迟惟的《江山坤御图》上动了手脚,批注的朱砂掺了鹤顶红,浓厚的朱墨气息掩盖了鹤顶红特有的酸涩味,可我知道这些小动作是绝对躲不过太医院的检查的。
大殿上,权臣谢长栋奉上的《江山坤御图》竟然掺进了剧毒鹤顶红。
不管尉迟惟信不信他,他都必死无疑。
君臣反目,可不就是七年前我父亲和尉迟惟最后走入的境地。
10
我没有料错,谢长栋被羁押,但判决迟迟未下。
我知道尉迟惟不忍心,他素来挺心软的,从前就经不住我的撒娇讨好,时常满足一些我的无理取闹。现下他也不忍心杀谢长栋,毕竟是他用得最顺手的一把剑,随意折了,有些心疼。
我猜,也就是最近几日,尉迟惟总会来找我的。小莲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但我这七年,确实,已经对他死心了。
果然,两日后的深夜,他到访或许就如小莲所说,他其实时常来。他站在殿外时,我掀起了锦被。大冬天的,冻得我小腿肚发抖,脚下的暖玉似乎也成了冰凉的砖瓦。我打开房门,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确实是尉迟惟,他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了然。
“你还醒着?”七年未见,他话语如故,似乎没有隔着这一段甄静寂寥的时光。
“嗯,《江山坤御图》是我画的。”我道。
“嗯,我知道。”
“你要杀了谢长栋?”
“不,不会杀他。”
“那你要如何?”我想起雪景下的谢长栋,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这本是我和尉迟惟的爱恨情仇,谁知将他带入其中。我恨他,恨尉迟惟,连同恨上了谢长栋。可这一切,在写完朱砂的最后一笔时,都已经结束了。
“我不会杀他,不过他在史书上已经死了。他会回到松山书院,做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哦?你的雄才大略呢?”我仰头问他,似乎在问一个最可笑的问题。
他步伐有些飘忽,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我的脸,可我躲开了。
“江山万里,不争一朝一夕。”
“那温家,我的父亲,还有我,又算什么?”我厉声喝道,七年的恨意涌上心头。你有你的家国天下,我却只有你。你弃我于不顾,毁我母族,那时,你的心里,又可曾想过“不争朝夕”!
然而这些话,我在心头萦绕千万遍,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他不配听到。
他不配知道,我曾经有多么爱他。
“尉迟惟,我失了孩子的那一日,我让产婆将他抱来给我看最后一眼,血肉模糊的一团白肉,小小的手、小小的脚,是个成型的男孩,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所有的情分。”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给他听。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全然是痛楚。
“长栋走了,你也可以走,但不是现在。再等一等,等天气暖和一些。”他毅然转身,我再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微微颤动的脊背,以及他离去时萧索的身影。
11
最后那一天,是一个夏日。
印星湖的水倒映着玉带似的银河,月色极美,星子寥落,偶有几声虫鸣,在仲夏夜的栀子花丛里此起彼伏。
我站在尉迟惟的面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平静而又淡然。
“嗯,我要走了,你今后,多保重。”
我以为我将老死宫中,或者,他会赐我干脆利落地一死,可他最后,愿意放我走了。
“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他真的有些老了,双鬓已经略微发白。可能一直就有些白,只不过在我爱他的那些年里,我一直觉得他就是最好最好的,什么双鬓白不白的,我才不在乎。“第一次见我怎么了?”不知为什么,或许爱和恨都已经很远了,所以云淡风轻。他既要说,我便多陪他说几句,毕竟自此以后,再无以后。
“第一次见你,朕,嗯,我,中秋家宴,你的父亲带你赴宴。你穿着一身秋月白的襦裙,手里拿着一把苏式的丝竹扇,眉眼极好,见人就笑……”他的声音既远又轻,我有点听不清,也记不起他说的这些前尘往事。
“不,皇上您记错了。”我轻轻摇头,“庆丰二十年,大选,我选秀入宫,太和殿见你第一面,你问了我生辰,我说七月初五,你说是个好日子,便留用了。”
无关中秋的风月,丝竹扇也没有扇起多余的那一阵风。
我和你,只有我曾爱慕于你,只有你留给我的这数年,寂寂无宠无爱无你可见的荒芜岁月。
“好,我知道了。”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转身出了宫门,江湖路远,此生不见。
我渐行渐远,脊梁清直,步伐坚毅。
这一生的最后,我听见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他身侧的内监道:“去,让宫人备好马车和银两,在昭阳殿外等静嫔,随她,去吧……”
昭阳殿里恩爱绝。
我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
尉迟惟,这一生你欠我的,我欠谢长栋的。命数纠葛,已经分不清谁欠谁少一点,谁应还谁多一些。
等来生吧,来生,我不再爱你;来生,我不会遇见谢长栋。
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后记
庆丰二十二年春。
尉迟惟、温言、谢长栋于东池小坐。
“废分封迫在眉睫,改革之事就在眼下,请陛下下定决心,切莫心软。”温言道。
“藩王势大,老师,您有何解?”尉迟惟问。
温言引荐谢长栋:“我老友弟子,今已学成,可为陛下所用。”
“那老师您呢?”
“我要为陛下做最后一件事。”
“何事。”
“我会在朝中坚否改革,随后会有门徒告发我索贿,请您杀鸡儆猴,以我之死,彰显您改革之决心。”
庆丰二十九年夏
尉迟惟召见谢长栋。“此生,朕不负大齐天下,唯负温言一家。他膝下尚有一女一子,一子我已妥善安排,一女为我后宫嫔妃。此间改革,你深陷朝局纷争,朕召你入宫,为你,为静嫔找一个去处,你可愿?”
“静嫔乃陛下挚爱。”谢长栋不解。
“她心中恨意不解,此生再无欢愉,我愿山高水长,她余生能够喜乐平安。”
庆丰三十一年秋
谢长栋,温静柔都已离去。
自此,座上恩师,怀中挚爱,掌中利剑,尽失。
她说她有七年的孤寂。
可谁又知帝王路远,孤寂太多。
尉迟惟站在望星台上,他真的老了,老得已经看不见爱人走失的方向。
庆丰四十八年春
松山书院温子非入朝,封太子少师。
温子非少年意气,力推税改。
此后十年,新帝继位,拜温郎为阁中首辅,大齐税改前后历经二十五年,有条不紊,民生安息,国库充盈。自此,大齐中兴。
本文选自《爱格》—芥末蓝:等来生吧,来生,我不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