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前十的婺剧团(一年不到30场戏到一年700多场)
浙江前十的婺剧团(一年不到30场戏到一年700多场)但王晓平说,我是个龙套演员,现在,我是浙婺的保姆。很多人说,没有王晓平,就没有如今的浙婺,更没有“浙婺现象”。即便不关注戏剧的人,也总能看到浙婺的身影——四登央视春晚,连续五年参加新年戏曲晚会。又有人发现,楼胜的竞演现场门厅前,一个花篮都没有。王晓平拒绝所有花篮。“放1万个花,不如台上的几招绝技。”
本报记者 马黎 宋浩 通讯员 郭楠
5月16日,有戏迷发现,楼胜没有出席梅花奖竞演发布会。
院长王晓平把他“关”了起来。
“你什么都不要管,好好休息,保存精力,你只有实力好了,爆发点有了,发布会以后有的时间开。”
又有人发现,楼胜的竞演现场门厅前,一个花篮都没有。
王晓平拒绝所有花篮。
“放1万个花,不如台上的几招绝技。”
很多人说,没有王晓平,就没有如今的浙婺,更没有“浙婺现象”。即便不关注戏剧的人,也总能看到浙婺的身影——四登央视春晚,连续五年参加新年戏曲晚会。
但王晓平说,我是个龙套演员,现在,我是浙婺的保姆。
(一)
20世纪90年代,浙婺面临的困境,也是当时许多戏曲院团的普遍现象:市场不景气,严重萎缩。浙婺每年的演出不满三十场戏。更残酷的是,剧团负债几十万,全体演职员的医药费三年多没有报销,普加工资一分没有加过。
至于剧目,只有四五台优秀传统戏,加上新创排的现代戏《贺家桥边》,也满足不了农村演出一次至少7台大戏的需求。剧团不是没有“创新”过——放弃农村,去北京,去上海,排新戏,去拿奖。当时,城市还远远没有形成戏剧市场。1996年,剧团向电影公司借了几万块钱排演现代戏《贺家桥边》,到北京参加现代戏曲汇演,张建敏、陈美兰得了优秀表演奖,整台戏却走了麦城。
“创新”尝试,再次被泼了冷水。
浙江婺剧团旧址
那时的王晓平——四级演员,在浙婺跑龙套,什么戏都演,甲乙丙丁,没有名字。“你看我现在形象都那么好,年轻的时候很帅的。”他笑。
他演过最大的角色,就是《红灯记》复排以后的叛徒王连举,终于有了四句唱词,“因祸得福心暗喜,果然鸠山未生疑。报告队长,多谢队长栽培……”
“这就是我一生当中的主演了。”
《红灯记》剧照
剧团不景气,他除了跑龙套,还去拉广告。
现在的LED屏幕,以前叫电子显示屏,还有路牌广告,王晓平帮剧团拉广告,提成3%,每次可以赚到几十块钱业务费,他就跑到牛羊肉馆买牛肉、羊肉、啤酒,请跑龙套的兄弟们吃。
他去拉广告,基本上是回绝的,“但是10家单位总有那么一两家能够谈成的,这我是坚信的。”
那你过来看看吧。电话那头说,有二三十里路。
凌晨3:00,他起床了。先骑自行车,再花一块钱,坐路过的三人卡。
有时候,他又跑到邮电局查企业的电话号码。喂,我是浙江婺剧团的演员,我们有一个广告部,在金华火车站显眼的位置有几个路牌,可以为企业宣传形象,你们有没有兴趣?
他开价5000块,对方说太贵了,2000块,产品再抵你一点。有家企业给了他1万块钱的矿泉水,他也很开心,拿来团里发。
票卖不出去,他又跑出去推销。
有次演出有4个折子戏,他在第一个折子戏里跑龙套,刚演完,妆都还没卸干净,就跑到学校、医药公司,让他们来看戏。当然,碰壁的很多,成功的也不少,他拉进来十几场演出。一场演出,也就赚两三百块钱,他提成10%。那时候,大家工资都很低,只有几十块钱。
那次,给医药公司的专场演出,500块收入,他提成10%,全部买成面包,全团一人一个。
拉广告,他赚了第一桶金。1992年左右,王晓平先注册了一家广告公司,又开了一家小饭店,金广饭店——在金华市中心的广场边上开的饭店。
为什么选这里?就跟给楼胜选梅花奖竞演场地一样,他想得很细——那边有个生态公共厕所,是金华的示范公厕,干净,没臭味。他知道,这里人流量很大,生意不会差。
那时,院里无戏可演,已经获得梅花奖的陈美兰也帮着在饭店端菜,当服务员。1996年,他当了副团长后,就把广告公司和饭店全部转让了,专心管理剧团。
如果不是剧团的生存如此窘迫,也许还轮不到一位龙套演员一展身手。
王晓平学的是经济管理,大专毕业。当时规定,演员要中级职称以上才有资格竞选。
金华日报记者苗青,跟着浙婺跑了近30年,一路看着王晓平“长大”。她知道,为什么破格叫晓平去竞聘,从他跑广告的成绩,大家看到了他的经营能力。
规则因为他修改了——中级职称或有大专管理文凭也可以竞聘。
1996年8月6号,任命王晓平当副团长的第二天,剧团停电了。过一个礼拜,停水了。
大家说,浙江婺剧团瘫痪了,一年到头没演出。
浙江婺剧团旧址
必须先把量做大。这是王晓平首先想要解决的问题。他又想到了一个奇怪的招数——排课本剧。
排传统戏,没资源,钱花得多,而课本剧没有太多唱腔,投资少,成本低,省时省力,比如《西门豹》、《半夜鸡叫》、《东郭先生》,进校园,就给小孩看。
以前演戏,他老去学校跑,经常听到人说,哎呀,你们这些戏不要弄了,弄点学生喜欢看的戏。他没当一回事,此时,他马上想到了,必须接地气。
他要求每个班子一人抓一个戏,一个礼拜抓出来。
课本剧演出收入不多,每场只有一两百块,但那年,剧团几乎走遍了金华乡镇的每个学校,一年演了七八十场。演员终于有戏可演了,也引起了演出商的注意,诸暨的演出公司邀请浙婺到绍兴地区演出几十场。
人们说,王晓平打了一个翻身仗,这是市场的门第一次向浙婺打开。
参加2021年央视新年春节联欢晚会《盛世百花园》
王晓平的接地气,不是一个形容词。
我们正说着,他突然把脚一抬,这双鞋,54块钱。楼胜去南京竞演前,他想,我要穿一双新鞋去,买了两双,108块。
“我这个人啊,烦恼不过夜,矛盾不上交。”
他喜欢交朋友,爱跟人聊天—— “我背不好台词,但我背好名字就可以了。”
那时,一边演着课本剧,他又开始去金华农村做市场调研,曹宅、孝顺、义乌、磐安、东阳,他喜欢坐在茶馆里,跟大家聊天。
我是浙江婺剧团的。
噢哟,浙江婺剧团,以前很有名的,你们也不出来演出,戏也没有。
你们喜欢看哪些戏呢?
杨家将啊!
王晓平的小本本记住了。他马上开始盘算——现有服装有哪些;杨家将的戏很多,穆桂英、杨门女将,都可以,服装统一,也没必要再去投资。第二,现存导演、编剧、演员有哪些,有,就不用外请了。
相当于经纪人的角色——他熟悉观众喜欢什么,让剧团和农村观众之间时刻保持紧密关系。他要求班子里每个领导包一个大戏盯牢。一个月里排出了好几台戏,三天四夜的戏码,起码能够保证了。
2018年4月2017年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白兔记》巡演丽水站-张辉摄
开饭店的经验,又提醒了他——我开饭店,你来吃饭,我老推荐这个菜,比如酱爆鱼头,这个菜很好吃的,你放心,越这样讲顾客越不放心。观众来看戏,就应该像进饭店一样,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他开始列“菜单”。
根据观众的喜好,剧团着手恢复传统剧目,比如《铁弓缘》《三请梨花》《杨八姐游春》《三打陶三春》等,剧目由原来的一两场,逐渐扩充到能够演出六七场。浙婺恢复农村市场,其实是恢复了戏剧演出和真实观众之间的真实交流,这是戏剧艺术健康良性发展的基础。
正月初三到初五,是农村演戏的高峰期,有五六个村同时来浙婺“抢戏”。王晓平说,价格你们商量,谁价格出的高,就到谁那里去。
恢复下乡的第一年,浙婺演出了百来场,下乡演出的收入逐步清偿了往年拖欠的医药费和工资,慢慢的,演出场次增至每年两三百场,戏金也上涨了。从经济上来说,恢复农村市场,剧团的演出收入增加了,也使浙婺得到了政府更多的财政支持,王晓平的金句又来了——一边找市长,一边走市场。想了想,他又接地气地说了一遍:“对于地方戏曲院团,我的经验是,吃饱靠政府,吃好靠自己。”
《昆仑女》下乡演出--赵菊香摄
(二)
很多人想知道,浙婺演员身上的技艺个个那么硬,怎么做到的?
没有别的,四个字:以戏带功。
他们复排创排更多传统戏和现代戏,让想演戏的演员们如愿,人人有戏演。最近,有的演员在学提线木偶,有的在学桂剧的《打棍出箱》,有的在学耍牙。
“师傅领进门了,修行可是在你自身了,有戏演,没有必要我天天安排中层干部盯牢。”王晓平说。
戏好不好,观众说了算。
“婺星争辉”婺剧青年演员挑战赛,是青年演员崭露头角的平台,金华市人民政府联合央视戏曲频道主办,“排名段,创名角”。彩排公演,就是最公平的考试,让戏迷的口碑来评价。2008年,杨霞云就获得了“婺剧之星”。
《白兔记》陈丽俐饰演李三娘,杨霞云饰刘天佑 陈晓摄
王晓平说,演员一天到晚都忙于事业,还有时间“惹是生非”吗?
如果一个团,总培养一个人,另外三个人就会抱团。但在浙婺抱不起这样的团,他们只有一种抱团方式——
这4个人排练完了,诶,你好像今天某个动作不对,大家一起讨论一天。
提到浙江省培养戏曲尖子生项目,“新松计划”已经成为了金名片,它是浙江省贯彻“八八战略”、落实“文化人才工程”的创新举措和子项目,是省委宣传部青年艺术人才培养“四新计划”启动最早、持续最久的人才培养计划。
2012年“新松计划”浙江省青年戏曲演员大赛,杨霞云冠军,楼胜亚军。按照年龄要求,下一届他们还可以继续参加。那天,院里和他们聊了起来,你们把这个机会让出来,让给你们的师弟师妹,你们负责把所有身上所学,所有的本事完完全全的交给师弟师妹。
2017年,第二届“新松计划”一等奖的名单里,除了陈丽俐,其他三位周宏伟、宋宝端、陶永晶都是浙婺的武功演员、龙套演员。楼胜的小师弟周宏伟更是这一届的榜首。那次颁奖典礼之后,获奖者展示风采的环节。周宏伟演大轴,《八大锤》陆文龙出场,手持双枪、头戴翎子、脚蹬三寸厚靴,震了全场。
陈美兰25岁拿了梅花奖,不满40岁,她在最好的时间渐退舞台,开始培养杨霞云、巫文玲、陈丽俐等,组建了新剧目创作团队。2022年,新松计划又要迎来新的一届,王晓平又在想,杨霞云带哪几个,楼胜带哪几个,把更年轻的人推上来。这是浙婺的传承方式。
青春版《穆桂英》-大破天门-张辉摄
(三)
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系副教授陈恬认为,过去传统的脚色制戏班中,成员之间不仅仅是一种职业联系,而且形成强烈的亲情和道义观念,具有浓厚的家族式色彩,“虽然彼此在血缘上并无亲属关系,却建立起一种类似亲属的关系,同时也在心理上以亲属关系的感情而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从而织成一个近似家族的罗网”。
浙婺就有这样的家族特色。
剧团的经营稍有起色,王晓平这个大家长又出台了很多“家庭政策”:职工子女当兵,奖励2000块。职工子女读小学学费全包,读初中,每个学期补助500块。2000元以内的医药费全包——要知道,这是2000年以前。
王晓平的“坏主意”确实很多。
有一批青年演员买了摩托车,那时,浙婺已经评上了一级剧团,他跟演员讲,摩托车买来,我贴你一百块钱,再奖你一百块,我买你摩托车后面的那块皮,写:浙江婺剧团 一级剧团。
跑龙套,他是美兰身边抛枪的人。那天,他跟美兰说,你跟我谈不谈恋爱?
不谈。
好,那正式演出的时候,我把那个枪抛得远一点,你就踢不起来了。美兰笑:谈谈谈。
陈美兰、吴光煜下乡演出《拷打提牢》 朱超摄
20年前,杨霞云在一个省级比赛中得了青年演员一等奖。王晓平设了一个奖励机制,今天听来依然奇怪:一等奖一百,二等奖二百,三等奖三百,没获奖的配戏演员四百。
你这样怎么行?其他班子成员也想不通。
跑龙套的王晓平心里很明白。
人心,不是通过强调演员之间的差距来刺激竞争,而是通过强化集体身份认同和归属感,唤起每个人的工作热情。
他深知武戏演员都是无名英雄,付出同样多,但有时候不受尊重,跟斗翻得好,当你是宝,脚筋断了,可能就被边缘化了,可能什么荣誉都没有,心里会有想法,此时,就很难管理,练功懈怠,不愿给别人配戏。
霞云拿了一等奖,之后呢?她自己都没有想这么多,但王晓平要替她想——可以评职称,人生上了一个台阶,工资每个月哪怕加个十块二十块,全年就是上百了,还会有这样那样的荣誉。但是,拿二等奖的人不排除不比你努力,可能机会不好,跟你演对手戏的人如果站不稳,一摔,你可能就不是冠军了。三等奖,同样也很努力,很拼命。
此时,得了四等奖的人,拿到了400块,他会怎么想?我天生就是跑龙套的,祖师爷没赏饭给我吃,但我拿到400块,霞云如果要请客,我会难为情的。
得奖并非一人之功,没有拿奖的人,却得到了最高的奖励,练功的积极性更高,演员之间也避免分化,集体的利益得到最大化。
梅花奖颁奖晚会结束,浙江“代表团”的几位大咖一起宵夜。期间,不断有人倒茶,上菜,我一回头,端盘子的人,是杨霞云。
这在浙婺是普遍现象,是“传统”。
严立新,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党总支副书记、副院长,他带我们逛了浙婺的博物馆。葛素云的剧照、戏服,摆在展柜里,她是严立新的母亲,也是浙婺的第一位刀马旦演员。插播一句,之前的婺剧没有刀马旦,都由武旦来代替,而且武旦也都由男演员来饰演。
葛素云
1979年以后,葛素云调到金华地区婺剧艺术培训班担任老师,与陈美兰结为师徒。
陈美兰是葛素云亲手带出来的,杨霞云又是陈美兰亲手带的,美兰有时候忙,葛素云也会帮着带霞云。这也是浙婺的传统。
严立新的父亲严宗河,也是浙江婺剧团的第一批演员,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中期担任浙江婺剧团副书记,1979年至1984年,他就在金华地区婺剧艺术培训班(金华艺校的前身),负责招收并培养了陈美兰、王晓平等。
1984年,严宗河调回浙江婺剧团担任书记,回团后,他主抓创排了婺剧经典大戏《白蛇后传》《白蛇前传》等一批剧目。《白蛇前传》成为了当时中国戏曲改革的典范,这部戏也成就了陈美兰、张建敏、杨霞云、楼胜四位婺剧梅花奖获得者,因为他们参加梅花奖竞演的戏中都有《白蛇传》。
上世纪80年代,葛素云给学生陈美兰授课
戏曲讲究手把手教戏,葛素云跟陈美兰约法几章。第一,你不能到我家来。严宗河当时是金华艺校的一把手,如果来家里学戏,会让别人觉得你有一种优越感。严立新说,母亲把平生所学都交给了美兰,但在生活上一定和她保持距离。
母亲跟陈美兰说,有一天,如果你拿到了荣誉,记得所有人都要感谢。
有一次,美兰在全省拿了奖回来,买了很多糖果发给大家。葛素云问:食堂的师傅送了没有?传达室值班的大爷送了没有?你取得的任何一点成绩,是所有人为你做了铺垫,给你提供了帮助。
葛素云给年轻演员说戏
《辕门斩子》赵菊香 摄 2005年
下乡演出,浙婺会带着自己的厨师,在村里搭灶做饭,无论是国家一级演员还是龙套演员,都自带饭盒自己洗碗。
“浙江婺剧团是省团,到了农村演出,老百姓都很客气,会把演员接到自己家住。回来以后,演员肯定要评论,这家很热情,有酒,还给了什么样的烟,这样就会给接待的老百姓造成负担,演员还要攀比。”严立新说,军事化管理,没有主演配角龙套之分,艺有高低而戏无参差,名有大小而人无贵贱,浙婺回到了传统脚色制戏班的年代,各门脚色在班中的地位平等互补。
一次开会,严立新对大家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每个人都是羽毛,不维护好,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没有了,大家也都没有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浙婺博物馆,演员去各地演出的饭票,也是藏品,全都放在了这里。一种集体感。
2020年新年戏曲晚会,婺剧《信仰的味道》亮相——浙婺已连续四年登上我国戏曲最高级别舞台。大家发现,演陈望道的主角好年轻,演他母亲的,却是“二度梅”陈美兰。
他叫李烜宇,90后,是个四级演员。
《信仰的味道》剧照-张辉摄
6年前,李烜宇进团才两年,23岁,还是合同制演员,等于临时工,团里却让他演《红灯记》的男主角李玉和,8个一级演员,10多个二级演员为他配戏。有些一级演员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包括杨霞云,楼胜演王连举。那次,李烜宇获得了第26届上海白玉兰新人主角奖。
浙婺有很多合同制员工,其实,他们在其他婺剧团完全有机会转正,却甘愿来浙婺当合同工。一位演员说,他宁愿待在这里,他看重的是团队的氛围,不论资格排辈。
有一个龙套演员结婚,家里人在外地没法来,订婚仪式上,王晓平和严立新就作为男方的家长出席。后来,他在“新松计划”里拿到了金奖。
还有一位演员结婚。他所有的好朋友都在院里,那天不巧,他们都去演出了,几乎没有人能来参加他的婚礼,他家里也没什么人。晓平说,能不能和演出方商量一下,把这个戏推迟一天,或者换成其他演出,让大家都能去参加婚礼。
结婚那天,所有演员都来了,他哭了。
《吕布试马》
王晓平每天都要去练功房转,主要是观察演员的精神状况,心情好不好,饭有没有吃饱,有时候发现不对,就要试探——家里情况还好吧?小孩几岁了?为什么不带过来读书呢?发现有困难,他就想办法帮忙。
有个武戏演员17岁,爸爸在江苏打工,妈妈在家务农。王晓平说,你希望爸爸妈妈在一起吗?他说,很希望,但不可能的。王晓平就想方设法给他爸爸在金华找了份工作,又让不识字的妈妈来婺剧团做保洁,去年,一家人又在金华买了房。
采访时,有一位阿姨来倒水。王晓平很骄傲,喏,她的小孩是我们团里跟斗翻得最好的。
他更心疼没拿过奖的武戏演员,他们很拼命,可能天赋、基因,方方面面的原因,没拿到奖。拿过奖的演员,有花环,有盘子,那些人呢?他自己跑龙套,知道人们经常看不起龙套演员,尤其一受伤,可能立马就会被边缘化。所以,对团里的龙套演员,他一个个做考古发掘,你们有什么特长,全部挖出来,反过来为他们出谋划策。
比如,有位演员技艺一般,但做道具很细心。有些演员个子太高,就去搞音响。他是这样激将的:我文化不高,戏也不会演,院长当了二十几年,你们还有一技之长,练武戏的韧劲,要靠毅力的,我还没这个毅力,我都能当得好,你们还会不好吗?
“我要给他们信心,给他们希望,给他们欢喜,我就是这样,你开心了,我才开心。我就是一个跑龙套的,20年前,我在台上跑龙套,龙套大王,20年后,我在台下跑龙套,当领导了,我永远是他们的保姆。这是我给自己找的定位。”
(四)
王晓平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标准。
内部管理,按照部队要求。精品打造,按照国家级院团的要求,包括浙江小百花,我们把她们作为创作目标。而收入,我们要按照西北地区的标准来。
为什么?
“这么比,我们的收入看起来又高了。西北地区院团收入低,但他们的精品也很多,这样想,他们比我们更艰难,下农村演出更冷,更艰苦的环境,他们能出精品,我们为什么不能?他们也能出人才,我们为什么不能?我们要用这种心态去比,事业才能上。你都往好的去比,你怎么比?”
如今,浙婺每年演出500多场,最多的时候达到700多场。农村、城市、学校、社区、国(境)外,分为五个市场。很多剧目根据受众又打造了农村版、城市版、青春版、国际版、课本剧等不同的版本,适合不同的场合演出。
2019年亚洲文明对话大会-亚洲文化嘉年华-陈晓摄
有人跟王晓平说,你们的《白蛇传》是1985年的,他说,是啊,但这个《白蛇传》是不断在提升的,跟时代不合拍的去掉,跟年轻人能互动的要加上。楼胜的《断桥》,很多技巧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比如摔僵尸、硬抢背等。
浙婺的《白蛇传》到现在已经演过上千场,从建团至今,每一个梯队都可以上。
杨霞云的穆桂英之后,已经培养了90、00后优秀接班人。
人们发现,年轻演员的身体经过长期艰苦的训练,已经有了肌肉记忆,但是,每一位演员的身体在严格的程式化中,却又游刃有余,自由舒展。陈恬在一篇《穆桂英》的观后感中,这样评价杨霞云演的穆桂英:只有当演员保持无动于衷的状态,一种接近入定的状态,才有可能实现对身体如此精确的控制。
这是浙婺以戏带功带出的精准和自由。
“你平时打靶不打,你打敌人打得到吗?所以我们要练兵。”
但王晓平的靶心很准——农村。
每个剧团的改革、定位,要因团因地,因团而异。“我们的根在农村。”这是王晓平的定位。
“我现在到农村演出,在某种程度上,也在培养城市观众。周边县市都逐步村改居,城市化进程越来越明显。这也为以后的城市演出做铺垫。”
换句话说,得了榜首的楼胜,如何面对城市观众,如何走进城市商业剧场,再说得通俗一点,楼胜有没有票房?这也是浙婺在未来的发展中,必须要面对的市场环境的挑战。
王晓平显然早就感受到了压力。
从浙婺的休息室窗口望出去,绿树成荫,视野极开阔,这是一个4A景区,叫金华燕尾洲公园,核心建筑就是中国婺剧院,浙婺的院团本部也在这里。2013年9月,金华市将占地65亩、投资3.3亿元的中国婺剧院交付浙婺管理使用。除了一大一小两个剧场,健身房,食堂,糕点坊,专家休息室,硬件设备一应俱全。
去婺剧院的路上,我们经过了金华市艺术学院。它的前身,是金华地区婺剧培训班,创办于1958年,和婺剧院都属于文化局系统,担负着给浙婺输送人才的任务。但十多年前划归教育局,分属不同的系统,这几年,婺剧院有两期学员委托他们代为培训,择优录取。
有段时间,王晓平去看学员练功,一看看出问题,全日制学校有寒假暑假,一放假,家里没老师,他爸爸妈妈不演戏的,怎么让他自学?自学要出危险的,家里的桌子也不能翻,基本功怎么办?
王晓平让学生来院里实习,去年,学生大年三十、年初一,只放两天假,初二回来练功。
中国婺剧院·大剧场
梅花奖颁奖典礼后台,茅威涛说起浙婺模式——有剧场,有剧团,又有戏校,虽然剧种很小,但已经实现了这样一种规模,这是她理想中的模式。
目前,中国婺剧院的大剧场演出,每年110场左右,60%是国外,以及省外文华奖、梅花奖演员领衔主演的剧目,40%是浙婺自己的剧目。小剧场每年两百场左右,都是浙婺自己的剧目,还跟旅行社合作,每周末为来自全国各地的有课演出婺剧经典折子戏,宣传金华本地文化。
2013年9月,王晓平开始经营中国婺剧院。有领导问,你怎么保证收入?
他扔了一句话,不可能,培育市场至少要十年。
事实证明,他的预言没错。剧场经营到现在,只“赢”了部分低价票的观众,还有一部分青年人,开始慢慢进剧场了。
中国婺剧院的惠民票,有30元、60元、100元、150元,到现在却没有一场卖过满座——唯一满座,是杨丽萍的《十面埋伏》,但其中有不少赠票。
三江婺剧院夜景 洪兵摄
“楼胜拿了梅花奖,他在农村确实有市场,但到了城市,他势必会面临新的挑战。”
他也在想,如何面对城市观众的检验,如何为现代观众创造适合现代审美的戏剧。
但目前他最着急的问题,是缺剧本,缺为演员量身定做的好剧本。
因为他知道——“演员耽搁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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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