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内心豁达明朗的散文(专栏詹子管他人生无常)
关于内心豁达明朗的散文(专栏詹子管他人生无常)泥上偶然留指爪,应似飞鸿踏雪泥。从今年1月12日起,“时间嗅”开始品读宋诗,至今已跟22位宋代诗人进行过跨时空“对话”,其中包括林逋、晏殊、欧阳修、周敦颐、司马光、王安石等大家。时光流转,今天,詹子来到了又一位大家的面前,竟心怀惴惴,因为他太有名了——一生之中,磨难无休无止,可他始终有心灵的喜悦、思想的快乐,在中国文学史上万古不朽,他,便是苏轼。说起苏轼,第一时间会想到他很多脍炙人口的豪放词作,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有《水调歌头·中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其实,在诗歌创作上,苏轼同样有着令人惊叹的驾驭力,他极具灵心慧眼,到处都能发现妙理新意,在他的笔下,极平常的生活内容和自然景物都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如今天“时间嗅”品读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作,充满豪放旷达之气:人生到处知何似?
君临国际/摄
管他人生无常,我自风清月朗
读宋代苏轼七律《和子由渑池怀旧》
文/詹子
从今年1月12日起,“时间嗅”开始品读宋诗,至今已跟22位宋代诗人进行过跨时空“对话”,其中包括林逋、晏殊、欧阳修、周敦颐、司马光、王安石等大家。时光流转,今天,詹子来到了又一位大家的面前,竟心怀惴惴,因为他太有名了——一生之中,磨难无休无止,可他始终有心灵的喜悦、思想的快乐,在中国文学史上万古不朽,他,便是苏轼。
说起苏轼,第一时间会想到他很多脍炙人口的豪放词作,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有《水调歌头·中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其实,在诗歌创作上,苏轼同样有着令人惊叹的驾驭力,他极具灵心慧眼,到处都能发现妙理新意,在他的笔下,极平常的生活内容和自然景物都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如今天“时间嗅”品读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作,充满豪放旷达之气: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母亲的手,托举起翩翩两少年
《和子由渑池怀旧》是苏轼(字子瞻)写给弟弟苏辙(字子由)的一首七律,品读此诗,还得从兄弟俩的生平开始说起。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7年)、宝元二年(1039年),苏轼、苏辙相继出生在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均年少聪颖。在兄弟俩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苏洵的加持众所周知,堪称史上最强老爸。除了苏洵,还有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小觑,那便是苏氏兄弟的母亲程氏。
程氏出身眉山豪门望族,却自幼不喜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整日与诗书文章、笔墨琴棋为友,18岁时,嫁给了家境远不如娘家却文名颇盛的苏洵(时年19岁),婚后粗衣淡饭、相夫教子。
从苏氏兄弟两三岁起,程氏便开始每日设立功课,自己找出仁人志士的史传故事作为教材,给孩子们授课讲学,如《后汉书·范滂传》,把“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的范滂气节植入他们的心中。
不仅如此,苏轼、苏辙还在母亲春风化雨般的浸润下,和天地间一切有益的花草虫鸟做朋友,类似南宋词人辛弃疾“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的清澈本心悄然养成;热爱劳动,喜欢植树,酷爱读书,崇尚粗食布衣……这些美好的养性之本,和高尚气节、远大志向交织在一起,最终成就了苏氏兄弟。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在父亲苏洵(时年48岁)的带领下,20岁的苏轼和18岁的苏辙进京赶考,同榜高中进士,名动京城,一时传为佳话。特别是苏轼的策论,深受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但当时,欧阳修以为文章是自己学生曾巩所写,为了避嫌,便将本应第一名的苏轼考卷定为了第二名。得知真相后,欧阳修越发对苏轼青睐有加,并精准地预见到了苏轼的将来:“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兄弟俩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却有噩耗从家乡传来——母亲程氏不幸病故,他们又马不停蹄地随着父亲返乡奔丧。人生,真是悲欣交集。
母亲虽远遁天国,但她一直像一盏明灯,照亮着苏轼前行的方向:
在波诡云谲的朝廷纷争中,苏轼无论是官至显达还是身处寒微,他始终刚正不阿、追求正义,面对物议沸天的王安石变法,他不计个人得失,只为天下苍生:新法得势时,他力陈其中某些激进弊端,以促修正改良;而当新法全面被禁时,他又振臂疾呼不可尽废。正因为这样,苏轼新旧两派都不讨好,一生颠沛流离,但他一直以坦荡无邪、旷达乐观的赤子之心面对,被贬黄州时,陷入极度贫困,只好在城东的一片半坡上,带领家人开垦荒地,躬耕陇亩,以资家用,“东坡居士”也因此得名。
由“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生发出来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兼济情怀,使得苏轼一生虽几遭贬抑,从黄州到杭州到惠州,60岁的时候竟流落到了海南儋州,但他始终心系黎民,出任杭州太守时,挖土开渠,植树造林,西湖成了碧波荡漾的风景胜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自是美不胜收;谪居儋州时兴办学堂,以至许多学子漂洋过海追至儋州,这里也诞生了宋代历史上第一个进士,为此苏轼曾题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
回望苏轼的一生,母亲对他的影响如影随形。“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世界的手。”诚哉斯言。
天才早慧,一首诗道尽人生沧桑
回到《和子由渑池怀旧》。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苏轼、苏辙赴京赶考,途经渑池(今河南渑池),借住县中僧舍,与舍中老僧相谈甚欢,还一同在墙壁上题诗抒怀。而且,苏辙与渑池还有一段机缘:他18岁时曾被任命为渑池县的主簿,由于不久后考中进士,实际上未到任(苏辙《怀渑池寄子瞻兄》诗中自注:“辙曾为此县薄,未赴而中第”)。正因如此,苏辙对渑池一直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嘉祐六年(1061年)冬天,苏轼被任命为凤翔(今属陕西)签判,苏辙送兄长至郑州,分手回京再过渑池时写下《怀渑池寄子瞻兄》:“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
苏辙这首诗写得情真意切,字里行间全是对兄长的不舍和担忧,但也仅此而已。而苏轼的回诗《和子由渑池怀旧》,好似身陷泥沼、眼望长空,将整个人生境界超拔到另一个高度。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四句诗,无论是行文结构还是思想内涵,都不可分割,必须合在一起品读。
苏辙寄给哥哥的诗里,充满了怀旧之情,因此苏轼在回诗中一开头就发表了这四句议论。人生在世,到处漂泊,你觉得像什么呢?我看就像四方迁飞的鸿雁,偶然落脚在雪地里停歇。在雪地里留下爪印痕迹,只是偶然的事情,转眼它又飞走了;至于那留下的痕迹,它哪能记着呢?更何况,痕迹又是很快会消失的。
对这四句诗的行文结构,清人纪昀在《始己评苏诗》中有精彩点评:“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本色。”何谓“单行入律”?即第二联在文字上是对仗的,意思却不是两两相对,而是承上直说下去。颔联“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以“泥”“鸿”领起,用顶针格就首联“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发挥,圆满透达、行文恣肆。
其实,单行入律是“唐人旧格”,在唐诗中早有先例,崔颢《黄鹤楼》的前两联就是这种格式:“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再来看苏轼之诗的思想内涵。这是一段充满哲思的议论,而直抒胸臆的哲思,是宋诗区别于唐诗的最大特点。唐诗偏重于描写名山大川、良辰美景,所有的深意尽在诗外,需要读者通过诗中的意象“密码”细细品味;而宋诗则更善于抒发人生感悟、深刻哲理,而且把它们直接写进诗中。
难能可贵的是,《和子由渑池怀旧》里的哲思,是苏轼通过生动、鲜明的艺术意象,即飞鸿、雪泥、指爪等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的,既优美动人,又寄意深沉,是名副其实的理趣诗,“雪泥鸿爪”一问世即流行为成语,其中,有大雪无痕的怅惘,但更多的是无问东西的达观。
北风呼啸,大雪漫天,一只鸿雁冒雪逆风飞翔,实在飞得累了,就悄悄收敛起翅膀,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歇脚,也许是一块岩石旁,也许是一丛灌木里,被皑皑大雪覆盖的大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指爪印迹,偌大的天地间,这只孤雁显得格外瘦骨嶙峋。可没过多久,它又拍打着翅膀,如箭一般冲向风雪,再回首时,原先留下的那一串串爪印早已在大雪中荡然无存……既然这样,那就莫回首、莫惆怅;既然飞翔是使命,那就翱翔万里、无问东西!
复盘苏轼几遭贬抑却又一直不屈的人生,是不是与“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高度契合?原来,他早已把人生看得如此通透。人生在世就像雪泥鸿爪,偶然留下痕迹,过不多久,就会被命运的大雪覆盖,无从寻见、无人记起;再把思绪放大到无垠宇宙、时间长河里,浩大的沧桑感会更加令人窒息,所有的人生辉煌也好、平庸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终将随着命运的大雪被湮没在岁月之中……既然人生无常是一场避无可避的宿命,我不妨如清风、如明月,笑傲一切苦难。
苏轼在写《和子由渑池怀旧》时,不过才24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刻的人生先知?只能说天才的智慧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一直以来,苏轼视清风明月为知己,所以他在《前赤壁赋中》感谢清风明月的无私馈赠:“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他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和明月一起追忆三国风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他在《水调歌头·中秋》中与明月对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清风明月的温柔浸润,涵养出苏轼“管他人生无常,我自风清月朗”的达观通透。纵使周瑜这样的“千古风流人物”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是“大江东去,浪淘尽”;既然“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那就不如归来,活在当下,活在热气腾腾的人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只有把握好当下,才能看见永恒,正所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苏轼的人生观如此,其劝勉爱弟苏辙的深意亦如此。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后四句照应“怀旧”诗题,以叙事之笔,深化雪泥鸿爪的感触。
当年曾相谈甚欢的老僧如今已经故去,僧舍中只留下埋葬他骨灰的新塔;至于当日题写的诗句,也因为墙壁损坏,再也找不着了。僧死壁坏,故人不可见,旧题无处觅,人生无常由此可见,是“雪泥”“指爪”感慨的具体化。人的一生,偶然留下痕迹,随时变灭,也是一种自然规律,是没有必要过分去怀念的。
尾联是针对苏辙原诗“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而引发的往事追溯。弟弟你还记得吗?那一年,你我路过崤山,连骑的马都累死了,只好改骑跛脚的驴子,一路崎岖,前途漫漫,人困驴嘶(苏轼自注:“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二陵即河南省渑池之西的崤山)。
仔细品读,可以读出“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的潜台词:当年,你我一起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一度都以为走进了人生的最逼仄处,兜兜转转,再也出不来了;可如今呢?我们前途光明,艰难的往昔,已经化为温情的回忆,鞭策着我们奋发向前;人生无常,更显人生可贵,更要珍重如今每一时每一事。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轼一生,都如诗中“鸿飞那复计东西”的那只鸿雁,践行着对苦难的傲视和对痛苦的超越。
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春天,他与友人相约出游,路遇骤雨,众人皆狼狈躲雨,只有他一人在雨中拄着竹棍淡定前行,并写下流传千古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元符三年(1100年),宋哲宗病故,宋徽宗继位主政,被远放海南儋州的苏轼遇赦北还,在海上写下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九死不悔的倨傲之心,和坚强自信、旷达豪放的襟怀,跃然于字里行间。陪伴了苏轼一生的清风明月再次出场了,只不过这次的背景更加阔大,“天容海色本澄清”。在水天一色的大海上,那轮亘古沉静的明月再次开示着苏轼:用通透的内心看待世间的是非坎坷,达到生命的真正逍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在宋朝,南放儋州是仅次于死刑的一种顶格重罚,但在苏轼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场“兹游奇绝冠平生”的奇幻漂流。他把儋州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写下“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和当地人一起种田、修路、建桥、兴办学堂,活得高级、优雅、洒脱,感叹“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与当时流行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思乡愁苦大相径庭。在苏轼看来,纵然所到之处是真正的天之涯,也可安然为家。
只不过,苏轼这一次从儋州北还,最终没能回到汴京。北归途中,他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逝于常州,卒年64岁,距遇赦仅1年的时间。至此,一代文豪“兹游奇绝冠平生”的生命历程降下了帷幕。
但是,苏轼的人格魅力、精神财富,化成了他在世时最钟爱的清风明月,托举着后世,照亮了我们。苏轼的一生,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抵达了生命的极限,也给我们带来了种种启示:人生是一段风雪交加、大雪无痕的逆旅,生命个体唯有奋力自渡,才能让内心强大,笑傲一切艰难困厄,无论生活给予我们什么,不抱怨,不沉沦,换个角度,以一颗豁达的心去接受去热爱,“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最终抵达生命的圆满。
苏轼的后辈、南宋著名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在《贺新郎》中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他们,真是人间知己,难怪被并称为“苏辛”。
此时东窗前,夜幕已落,秋风初起,阳台上的紫色小花,一朵朵争相绽放,如同昂扬的小喇叭。满屋花香中,詹子再一次在“时间嗅”里让文思穿越千年,这种生命体验,独特、隐秘、快乐。
也许,“知我者,二三子”,但已足矣。
詹子,原名詹春华,资深媒体人,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工作之余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知名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