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27回人物形象分析(从红楼梦第28回看甲戌本的性质)
红楼梦第27回人物形象分析(从红楼梦第28回看甲戌本的性质)至此,都称作“酒面”,即满杯饮前所要做的节目。说完之后,要有曲。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的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这种酒令,总体上分为“酒面”和“酒底”两大块。行令前,要斟满杯,这叫“门前杯”,杯满为“面”。接下来是行酒令。酒令的形式颇多,宝玉说的这种,要求说出女儿的“悲、愁、喜、乐”四字,并含有原故。这是这种酒令的核心部分。
周小云|从《红楼梦》第28回看甲戌本的性质
偶然机会,做了《甄道元〈红楼梦〉笔记》一书的责任编辑。该书八册,394万字。做这套书的责编,可谓收获累累。以往,人们认为甲戌本是“自藏本”或增删后期的最终稿。而甄道元认为,甲戌本是个“混抄杂合本”,而且诸多批语是由他本转录而来的“汇评、汇录本”。笔者被这一见解所吸引。甲戌本存计16回,最后一回是第28回。如果倒着谈起,从最后的第28回,仅这一回也能反映出不少问题。至少可以说明,甲戌本既不可能是个“自藏本”,也不会是个最终稿,而是一个“混抄杂合本”。
1、“席上生风”之一
宝玉被冯紫英请去喝酒。席间有贾宝玉、冯紫英、薛蟠、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宝玉提出,要行酒令:
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的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这种酒令,总体上分为“酒面”和“酒底”两大块。行令前,要斟满杯,这叫“门前杯”,杯满为“面”。
接下来是行酒令。酒令的形式颇多,宝玉说的这种,要求说出女儿的“悲、愁、喜、乐”四字,并含有原故。这是这种酒令的核心部分。
说完之后,要有曲。
至此,都称作“酒面”,即满杯饮前所要做的节目。
曲后饮罢门前杯,酒杯要见底。见底之后,还有说道儿,此称作“酒底”。即,饮毕之后的节目。宝玉说的这种酒令,对酒底的要求是,要乘着饮后之余兴,说出一句话来。这句话的要求是:要“席上生风”。
所谓“席上生风”,即乘兴锦上添花,提至风雅。而要“席上生风”生出一样风雅的东西,应是自己凝练的原创;如若提不到这样的高度,那么“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也可。
我们看饮酒现场,贾宝玉自己先开头,他做的是一个完整而典型的过程。为了便于说明,我们整个过程,分为几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满酒。这一环节,书中是省略的,满酒由旁边的侍者完成,不提。这里只从第二个环节开始:行酒令。
宝玉便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酒令要求要有“悲、愁、喜、乐”四字,宝玉完成了第二个环节。
接下来的第三个环节是曲。
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宝玉完成了第三个环节。接下来的第四个环节,是饮酒。酒要见底。饮毕之后,便进入“酒底”的节目,即第五个环节。“酒底”的要求是:要“席上生风”。
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这段文字中,“宝玉饮了门杯”,便是完成了第四个环节。而“雨打梨花深闭门”是第五个环节的“席上生风”。这“席上生风”的“风”,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即景即兴”的。宝玉饮了门杯之后,随手“便拈起一片梨来”,留意“便拈起一片梨来”7字,这才有了席上生风的“雨打梨花深闭门”。宝玉的这种因果逻辑,是完整的。
那么,我们接下来看冯紫英。
听冯紫英说道: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同样,冯紫英的第二个环节,也说出了“悲、愁、喜、乐”这四字,并含有四字之原故,完成了第二个环节。接下来第三个环节,是曲:
说毕,(冯紫英)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
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冯紫英的酒令和曲,虽不算雅,但应当说,还是算得上顺利完成了第三个环节的。下面第四环节饮酒之后,第五个环节是“席上生风”。注意冯紫英的席上生风。
甲戌本、庚辰本、列藏本、杨藏本、舒序本、晋本、四个程本、诸刻本,此处均作: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鸣茅店月。”令完。
我们发现,在戌庚列杨舒晋程刻本中,冯紫英“席上生风”的“鸡鸣茅店月”,并没有根由,是“空穴来风”。而贾宝玉席上生风的“雨打梨花深闭门”,其前提是“便拈起一片梨来”。这是不可缺少之文。缺之,席上生风便是无根。
换言之,戌庚列杨舒晋程刻本均是无根之文。然而,蒙古王府本、戚序本则不同。此处作:
唱完,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鸡肉,说道:“鸡鸣茅店月。”
很显然,蒙戚本的“便拈起一片鸡肉”来,是完整的信息。而戌庚列杨舒晋程刻本,要么是作者疏忽,删减过度了;要么是抄手夺漏;要么是另一种可能——曹雪芹在悼红轩得到的本子,原初便是缺少“便拈起一片鸡肉”7字的本子。甄道元认为,有言甲戌本是“自藏本”或“最终稿”,自藏本怎么会缺失该结构内的7字信息?而且是戌庚列杨舒晋程刻本同缺,这便意味着从顶端就缺少了该信息。故自藏本之观点,值得商榷。因为,这里存在着一个严肃的问题——蒙戚本的“便拈起一片鸡肉”的7字,是从哪里来的?这不可能是抄手或藏家的私意妄改。
甄道元进而认为,“自藏本”与“并行传播”,这两种观点,需要联系起来一同考虑——以甄道元的观点,依书中文字,空空道人、吴玉峰、孔梅溪得到的是《石头记》,并更名为《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依裕瑞《枣窗闲笔》的记载:“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书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其中的“曹雪芹得之”,再结合甲戌本眉批、甲辰夹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曹雪芹应当是在孔梅溪更名的《风月宝鉴》基础上着手增删的。
这就存在一种可能:曹雪芹五次增删过的本子,存在着与空空道人、吴玉峰、孔梅溪更名过的本子,以及未更名而仍旧沿用《石头记》之名的本子,“并行传播”的可能性。只不过,曹雪芹增删五次的本子,占据着优势的地位,而在传抄中又存在着混抄杂合现象,其他“非曹系”的本子,在系统上已无影无踪,其支离零散之文偶有窜入“曹系”之中,书中的主体文字连同楔子,均已是“曹系”之文而已。
换言之,是蒙戚本的“便拈起一片鸡肉”来,是经过曹雪芹之手的文字,还是戌庚列杨舒晋程刻本均无“便拈起一片鸡肉”7字的本子,是经过曹雪芹之手的文字,才是讨论的焦点问题。
进而言之,其一,如若认为甲戌本是曹雪芹或脂砚斋的“自藏本”,那就需要认同世上流传的,除曹雪芹的本子之外,还有吴玉峰等其他人手中的本子在并行传播,并在后来的传抄、再传抄中,含有这7个字的一段因混抄杂合而得以保存下来。否则,甲戌本缺少“便拈起一片鸡肉”之文,便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要么其二,甲戌本并不是“自藏本”,而是传抄中漏掉了曹雪芹原本中含有“便拈起一片鸡肉”7字的过录本。而如果是前者,那就意味着曹雪芹并非平地起高楼,一气呵成,而是基于他本基础上的增删改写,并存在着并行传播的现象。
2、“席上生风”之二
冯紫英之后,接下来是云儿。
云儿便说道: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同样,云儿的第二个环节行酒令,扣上了“悲、愁、喜、乐”四字,顺利完成了第二个环节。接下来的第三个环节,是曲:
(云儿)说完,便唱道:
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
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第三个环节完成,进入第四环节,饮酒。进而,第五环节是“席上生风”。戌庚列杨舒晋程刻本作: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
同样,戌庚列杨舒晋程刻本中的云儿之“席上生风”,也是空穴来风。而蒙戚本作:
唱毕,饮了门杯,便拈起一个桃来,说道:“桃之夭夭。”
戌庚列杨舒晋程刻本缺少席上生风的“根”——“便拈起一个桃来”7字。
版本分析,同上,不赘。
值得留意的是,冯紫英缺少的“便拈起一片鸡肉”、云儿缺少的“便拈起一个桃来”,有认为这是曹雪芹的“不写之写”。意思是,蒙戚本之文是后人妄加。对此,且末说冯紫英是拈起一个鸡头,还是鸡翅,或是鸡腿,这种开放的问题,偏偏拈起的是“一片鸡肉”,而依照书中文字,对接下来的蒋玉函,并未“不写之写”,这便无法解释。
到了蒋玉函之时,诸本皆有:
说毕,便饮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换言之,开头的贾宝玉和这里的蒋玉函之文字,诸本都是信息完整的。而中间的冯紫英和云儿文字,只有蒙戚本是信息完整的,戌庚列杨舒晋程刻本均缺少了“席上生风”的根由。今日之诸本的校对中,包括自称是“汇校本”的校对中,常常并非汇校,而是心目中为尊的某一本或某几本的讎校,均缺少“席上生风”7字之根由。此种现象,与甲戌本是“自藏本”,“三大脂本”是最可靠的本子之观念,不无关联——校对中放松了警觉,忽视了其他版本的价值。不但甲戌本,自“你怎么钻”之后,至薛蟠处“快说底下的/快说来”约200字,诸本文字各异,庚辰本缺失文字严重。这都对甲戌本是“自藏本”以及“三大脂本”是最可靠的本子的故有观念,构成了冲击。此类问题,非本文所要讨论的范围,此处不赘。
3、“我也和你是的,独出”
如若说“席上生风”两例,仍不能排除“自藏本”之可能,或许还存在着曹雪芹手中之外的诸如吴玉峰手中本子窜抄进来之可能性,那么,本回有关宝玉与黛玉的一段对话,分明反映出这是一段增删早期、距离素材最近的文字,是早期文字与增删后期之文混抄杂合的本子。换言之,甲戌本是一个混抄杂合本。既为混抄杂合本,也就必不为“自藏本”。这段对话在甲戌本中作:
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的,独出。想着,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哭起来。
这段文字,诸本略异,但抄本、程本、刻本的核心内容,是一样的。甲戌本中的“我也和你是的,独出。想着,你和我的心一样”句,在
庚辰本中作“我也和你是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
列(戌蒙戚舒程)本作“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
杨本作“我说你也是独出,只同我的心一样”;
晋本作“我也和你是独出。想着,你和我的心一样”。
文字虽略异,但宝玉“没个亲兄弟亲姊妹”句,戌庚蒙戚列杨舒本抄本具有一致性。
我们知道,书中贾宝玉有胞兄贾珠、胞姐元春;隔山妹妹探春、隔山兄弟贾环。宝玉这里却“没个亲兄弟亲姊妹”是“独出”,甚不合书中的主体文字。贾珠是成人之后亡故的,并有贾兰之血脉,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独出;元春虽入宫中,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更没有不认自家兄弟的道理。
甄道元认为,书中仍存留着诸多“毛刺儿”。这些“毛刺儿”就性质上而言,是新旧稿的接合部,是增删过程中,新构思与上一稿旧文字的冲突。“毛刺儿”的形成,是增删修改过程中,作者继承了上一稿的文字,又加进了新的构思,而若稍不谨慎,便形成衔接的不平滑。一般而言,人们对上一稿的修改,既有大刀阔斧改得面目全非的段落,又有将上一稿的文字整句、甚至整段地直接誊抄下来的状况,还有的是仅仅做些微调。对这些问题的处理,绝大多数是作者已经处理好了的,衔接平滑了,我们已经无法看到上一稿的痕迹了。但是,也会有些地方被遗漏掉了,让我们看到了上一稿的遗痕。而出现“毛刺儿”之处,大多应当是五次增删的早期,或言越是后期,“毛刺儿”就会越来越少。
甄道元认为,甲戌本的第25回至28回、庚辰等抄本的第24至30回,是早期文字拼接在了增删后期的章回之上的。或许,传抄者在传抄的上游,便没有得到这个“单元”的后期文字,而以早期的章回“顶”上去了。甄道元所说的“单元”,可能是曹雪芹每增删数回,便被脂砚斋拿去评批,而脂砚斋已经评批过的,又被他人再拿去传抄。如此,每拿去的章回,就有可能以“单元”的形式存在了。而在后来的反复传抄中,就难免会将不同增删时期的“单元”,混抄在一起。那么,在某一问题上,比如宝玉兄弟姐妹数量,早期文字便与后期构思出现不一致,形成了“毛刺儿”。“毛刺儿”便是一个矛盾体,有矛盾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居于统治地位的方面,也就是增删后期的、占主体地位的文字,如贾珠、元春是宝玉的胞兄胞姐;而毛盾的次要方面,则是处于次要地位的文字,在《红楼梦》中则是未抹平的、上一稿旧文之痕迹,是与主体文字相悖的部分。由于这些旧文的明显之处,已早被作者修改调整,而那些不易被发觉的、字里行间仍存有旧文之意的,却往往容易成为漏网之鱼。甄道元怀疑,在底稿中,甚或在素材中,宝玉之角色有可能真是个“独出”的角色,而元春之角色有可能是其姑姑之辈。经过反复地艺术化和“隐”的处理,改写成现在我们看到的元春是其胞姐的样子。这种猜测,有待于更多资料的发现,来予以证实。
已发现,这些痕迹在《红楼梦》较早的文字中,诸如后40回中,确有其痕迹。比如第109回贾母临终前,听到婆子也来报迎春病危之时,说的一段话:
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
这段话很容易被理解为,“享尽了福死了”的,是指元春;远嫁的三丫头,是指探春;而“就要死了”的,是二丫头迎春。那么,惜春呢?老太太临死前不提惜春,我们可以牵强附会地理解为惜春在老太太心中没有地位。但是,言“我三个孙女儿”,便是问题,因前80回中明明白白是“四个孙女儿”。甄道元分析,素材中的老太太,极有可能就是“三个孙女”,元春并非老太太的孙女,而是女儿。第109回此处,作者在改写中,已经将孙女的排序处理好了,元迎探三春都对应上了。但“我三个孙女儿”,却忽视了调整为“四个”,留在了文稿之中。
此处,应当与宝玉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是“独出”,是相关或言相近时期增删的文字。换言之,在前80回中,经过五次增删,已经调整为了“四个孙女”,元春为宝玉胞姐;而在素材中,宝玉有可能是“独出”,老太太只“三个孙女”,元春未必是宝玉之胞姐,而是其姑,第28回(甲戌本还包括25至30回、其他抄本包括24至30回)、第109回不过是增删过程的半成品而已。我们还会发现,书中有多处是只调整“皮和毛”,而皮毛下的“血和肉”并未随之调整。如贾母的居所由底稿中的居东院,调整到了居西院。
但这一调整,只完成了表层的东西方位调换问题,但字里行间的东西,并未随之一同调整过来。如第30回,宝玉从贾母后院“往西”穿过穿堂,即行走路线未随着方向的调整,一同随之调整过来。类似这种情况,书中甚多。而这种情况,与第109回同属一类问题。甄道元认为,后40回在整体上,是增删改写的底稿,而底稿是更接近素材的文字,“毛刺儿”会更多、更为明显些;混抄窜入前80回的一些早期章回,因其也是未经增删或刚刚着手增删的底稿,必然地也会存在着诸多与新构思的冲突。而在反复地传抄过程中,不排除会将早期的某个“单元”,与增删后期的文字混抄在一起。
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宝玉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我也和你是的,独出”,绝非是五次增删的后期之文,而是混抄杂合进来的早期文字。换而言之,甲戌本在性质上,是个包含了早期文字和后期文字的混抄杂合本。既为混抄杂合本,必然是反复地传抄所致,也就不可能是个“自藏本”。
4、凤姐的“薛大哥哥”
给黛玉配药,宝玉有个秘方,薛蟠还讨去过,但宝钗不肯出来作证,被王夫人认作是撒谎之处: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月薛大哥亲自和我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是配药……他说:‘妹妹若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现拆了给他。”
这段文字中,戌庚蒙戚舒晋本及程甲本作“薛大哥”。列杨本作“薛大哥哥”,程乙丙丁本作“薛大爷”。甲戌等抄本及程甲本均作“妹妹”,唯程乙丙丁本删除了“妹妹”字眼。即,在甲戌等诸抄本和程甲本中,薛蟠是比凤姐年龄还要大的男子,这又是一处“毛刺儿”。
依照第4回,薛蟠的年龄在甲戌本作“今年方十有五岁”,在己庚杨舒本作“五岁”,在蒙本作“方年一十七岁”,在戚本作“从五六岁时就是”。列晋程卞本无有关薛蟠年龄的文字。诸本薛蟠年龄虽然有异,但第4回“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诸本是一致的。而依宝钗年龄,第4回当在14岁,至第22回方是15岁,有“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即便依照年龄最大的蒙本,薛蟠之年龄,也不会超过17岁。
而凤姐的年龄,在第2回便有: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
依照习俗,豪门之女“笄年”之后才谈婚论嫁。依冷子兴所言,凤姐已婚两年,第2回凤姐便在17岁以上。而在第2回之时,黛玉刚5岁;宝钗年长黛玉两岁,即不过7岁;薛蟠年长宝钗两岁,也不过9岁。无论如何,薛蟠也不会年长凤姐,而若凤姐比薛蟠还小,便是9岁之前已婚且有了生育。这都是不可能成立的事件。
至第6回:
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
刘姥姥是在夸赞凤姐年轻能干,年龄未必认真。但也能得知,凤姐年龄,无疑是年长于十六七岁的薛蟠。
仍是第6回,刘姥姥谈起当年去王家,见到过凤姐。即,在王夫人尚未出阁之时,凤姐已经几岁了。周瑞家的有言:
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
而王夫人尚未出阁,薛姨妈更不可能怀孕生产出薛蟠来,薛蟠年长凤姐,没有道理。
第22回大姐儿出痘疹,宝钗过15岁的生日,即年长宝钗两岁的薛蟠,不可能年长已经生育大姐儿的王熙凤。
……
不在牧举,凤姐的“薛大哥哥”,是不成立之文。
甄道元认为,在早期文字甚或素材中,薛氏兄弟都是年龄较长者。增删改写中,作者将薛氏兄弟的年龄改小了:薛蟠改写为只比宝钗年长了两岁,薛蝌改写为比宝钗还小的弟弟。但在底稿性质的后40回中还可以发现一些痕迹,薛蝌竟是比宝钗还年长的一个兄长。前文有言,底稿是更接近素材的文字,底稿性质的后40回,同样距离素材较近,后40回中的薛蝌年长宝钗,有可能是与本回“薛大哥哥”所处的增删阶段,相近时期的文字。而在增删改写中,作者将兄长改为了弟。但在增删的早期,或许还未做这样的调整,或许作了调整,但仍有改不到的状况。这些未改到的地方,在后来的反复传抄中若被窜抄进来,便与增删后期之文产生了冲突。
第66回,贾琏在平安州遇到薛蟠和柳湘莲,薛蟠听说贾琏背着凤姐纳了尤二姐为妾之处:
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
此66回的“舍表妹”与本回第28回的“薛大哥”,显然同属一个增删时期的文字,都是窜抄进来了早期文字。整章回的窜抄,与个别文字的误抄,不是同一概念。第28、66回这两处,并非抄手个别文字的笔误,而是早期本子中实有的文字整回或整段窜入而致。
归纳此处的文字,戌庚蒙戚舒晋程甲本的“薛大哥”、列杨本的“薛大哥哥”,均是传抄中窜抄进来的早期文字,而程乙丙丁本的“薛大爷”,才是曹雪芹调整过的增删后期之文。换言之,甲戌本等此处,是个包含了增删早期之文的混抄杂合本。
由此,不单单涉及到甲戌本是不是“自藏本”以及增删的“最终本”问题,还将牵带出诸多涉及到校对以及校对的依据等问题。如第49回,庚蒙戚列晋本诸抄本均作“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而程本在“李纨年纪最长”后有“凤姐次之”4字,便可判断何者是增删后期之文。如己庚本的“四阅评过”以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含义。如程乙本的地位等等问题。
5、“大观园”之一:焙茗与婆子的对话
宝玉被请去喝酒,自己在绮霰斋书房等候换衣服,茗烟到贾母垂花门前向里边传话。
宝玉出来,到外头,只见焙茗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出来个老婆子,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说:“你妈的屄!宝二爷如今在园子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子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
这段文中,庚蒙戚晋程本作“放你娘的屁”,戌列杨舒本作“你妈的屄”。虽然人们存在着一方面赞扬曹雪芹由《风月宝鉴》到《石头记》的净化与升华,而另一方面又想看到《风月宝鉴》时期的粗口淫意之矛盾心理,但不同的版本反映出了净化中的先后顺序,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这段文字,虽经净化,但仍然透露出均是早期文字之特征。
其一,名“焙茗”而非“茗烟”,便是问题之一。“焙茗”是个早期文字的特征。
其二,宝玉在搬进大观园之前住贾母处,茗烟等小厮平时在贾母垂花门之前的“绮霰斋”书房等候、听喝,有急事之时,于垂花门前等待垂花门内的婆子、丫鬟,由她们来传话。增删后期的大观园,是荣府内宅纵深之处的后花园。搬入大观园之后,宝玉经常出入的,仍经贾母的垂花门(篇幅所限,不再例举),茗烟在此处等候婆子,并无过错。
其三,婆子骂粗话,表明茗烟不该在此等候;茗烟也言“骂的是,我也糊涂了”,坐实了茗烟不该在此等候。
那么,明明在此等候无错,为何婆子和茗烟均言不该在此等候?这就不是笔误、妄改等问题了,而是本子原就如此。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转换思维,从成书过程角度来思考。
若将书中正文与批语相结合来判断,大观园经历了一个由荣府之“西”,将园子主体调整到荣府之东、宁荣二府之间,又调整到内宅之后的后花园,这样一个过程。婆子不让茗烟在垂花门前等候,应是让其去新建的大观园的园门口找人传话。这极有可能是将园子调整到了荣府之东时期的文字。参下文。
6、“大观园”之二:焙茗“往东边二门前来”
接前文
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上来。
抄本、程程、刻本均作“往东边二门前来”。毫无疑问,这是向着能够给大观园传话带衣服的位置而来。这个位置,书中写,是“东边二门”。
曹雪芹的五次增删,是对大观园的位置进行过调整的。前文言,第3回脂砚斋所批:
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
园子的位置,在最早的文字中,是位于西边的。五次增删中,曹雪芹将大观园的主体,改写到了荣府之东、宁荣二府之间。纵观通部文意,此处的脂批,一是因回避“西”字,而作此批。另一是,这种东西方位上的调换,也不利于作者、脂砚斋的脑筋转换,势必增加写作的难度。这一调整,在第16回也留下了文字:
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
这段文字反映出,在荣宁二府之间那条私巷两侧,用于了造园。这个位置,与苕溪渔隐所绘之图,是一致的。脂砚斋所批,也是针对这个时期的文字,所作的批语。但这还不是增删后期之文。曹雪芹的最后构思,大观园的位置由荣府之东,调整为了之北,成为了内宅中纵深之处的后花园。
仍是第16回,贾蓉在凤姐处向贾琏汇报:
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
贾蓉言“转至北边”,是站在凤姐院而言的。凤姐院本就在荣国府的后身之处。这时的大观园位置,实际上是其北段“转至北边”成为了一个“刀把型”的结构,而且重心在西北,东边则是并没有任何戏份发生的一个虚设。第17回的脂批,阐述了这一点:
细极。后文所以云进贾母卧房后之角门,是诸钗日相来往之境也。后文又云,诸钗所居之处,只在西北一带,最近贾母卧室之后,皆从此“北”字而来。
这一调整,对于本文最为密切之处是:大观园的正门,是在“内宅”之中,即作为后花园出现的?还是在宁荣两府之间,即作为“外园”出现的?当作为内宅之中的后花园出现之时,宝玉让茗烟传话取衣服,必要通过荣国府的二门,即茗烟在垂花门前等待丫鬟婆子出现,无误。而当以荣府之东、宁荣二府之间的外园出现时,则大观园之门便是荣府东边的一个二门,即“东边二门”。(参《甄道元红楼梦笔记》增删前、增删后大观园对照图)。故此,茗烟“一径往东边二门上来”,是大观园位于荣府之东、宁荣二府之间时期的文字。换言之,贾宝玉住贾母之处时,从二门外给袭人等传话,需要在贾母的垂花门等候丫鬟婆子;而在搬入大观园,且大观园在荣府之东时期,给袭人等传话,则要到东边二门;至增删后期,大观园为后花园之时,给袭人等传话,则仍要在贾母的垂花门等候。而此处的“东边二门”,毫无二解地表明,大观园是位于荣府之东时期之文,即增删较早时期的文字。
归结上述文字,花园最早是在荣府西边;增删后期是在内宅纵深之处,即园子主体在北面,园门在北面的内宅之中;而在荣府之东、宁荣二府之间时期,既非最早的文字,也非最后的文字,而应是增删过程之中的,或称较早期的文字。这个时期,大观园属于荣府内宅之外的园子,大观园的正门,便是与荣府的中路仪门、西路的垂花门,为同一类的“二门”,即荣府的二门之一,是位于东边的二门,苕溪渔隐所绘之图所反映的,即是这个时期的状况。
而甲戌本的文字,也和诸本一样,是“东边二门”,这数回是早期文字窜抄进来的章回,与增删后期的主体文字,并不一致。
7、“大观园”之三:“小厮跑了进去”
接前文
(焙茗)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上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将原故说了。有个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焙茗。
小厮进了“东边二门”,也即进了大观园,并从怡红院带出来包衣裳的包袱。
在增删后期的文字中,大观园的管理规例,是男性不得进入大观园的,若特殊需要,那也要通知园内各院落,“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别混跑”,还要“拦着帏幕”。大夫进来,也是婆子带着,走指定的路线。但在底稿性质的后40回的管理规例中,小厮是可以进入大观园的,如第97回,紫鹃到了怡红院找宝玉处:
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墨雨飞跑,紫鹃便叫住他。
不止墨雨,还有贾芸、茗烟、锄药、看守24个尼道的小厮,均进入过大观园。即,早期文字的规例,荣府内贾姓之外的男性,也是可以进园的。这种早期文字,增删改写中如若删不留意,也常会在前80回中留下痕迹。此处踢球的小厮,便是只有在早期的管理规例中,才可以进入。换言之,从管理规例角度看,本回仍是早期之文。
8、“红玉”“红儿”“小红”
细品起来,有关“红玉”“红儿”“小红”的文字,有三种形态。其一是,林之孝之女,名“林红玉”。其二是,诸钗搬进大观园前,名红玉(口语或为“红玉儿”);诸钗进园后,避讳“玉”字,而去掉“玉”直称“红儿”;被凤姐要去后,至第29回再出场,名“小红”。这是一个极好的构思,也即后期构思。但由于混抄杂合,已经没有一个本子能够完整地体现出这一构思了,抄本几乎处于底稿与名“红儿”的杂合状态,只有认真梳理,才能发现曹雪芹曾经有一个从“红玉”到“红儿”再到“小红”的构思。其三,程本走了捷径,去掉了更名“红儿”的环节,一步到位,于第24回便由“红玉”直接更名为了“小红”。从成书过程上分析,存在着这三个时期。但从增删效果上看,最后增删的程本,其一步到位反不及增删的中间时期之效果更佳。
我们看书中的文字,凤姐向宝玉讨要小红之处:
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合你说说,要叫了来使唤,也总没得说,今儿见你才想起来。 明儿我在替你挑几个可使的。”
戌庚蒙戚列杨舒晋本作“红玉”,程本作“小红”。第27回的诸抄本及程甲本,小红已经告诉凤姐“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此处抄本中的凤姐称“红玉”便是不妥。如果说凤姐是主子,不必避讳“玉”字,但是丫鬟若也不避讳,便失去了更名的意义。至第28回此处,宝玉回来后过问袭人: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
庚蒙戚列杨舒晋本此处作“红玉”,甲戌本此处作“红儿”,程本此处作“小红”。
倘若是作者叙述,其使用“红玉”“红儿”“小红”,均可。但若是人物对话,则必须讲究,尤其是丫鬟,便不能再称“红玉”。
那么,在庚蒙戚列杨舒晋本中,袭人与宝玉对话,为何竟使用“红玉”?对话中如此不讲究地使用“红玉”,这当是刚刚由素材转换过来之时的底稿文字,还未构思避讳时期的文字,也即前文所言的第一形态,也即最早的文字。
而经过增删加工之后,则进入了由“红玉”更名为“红儿”时期。在这个时期,其一,其原初的名字作“红玉”;其二,为其更名为“红儿”,人物间的对话,自然要称呼“红儿”;其三,至第29回,被凤姐要过去之后,再出场,便是“小红”。这是第二形态,也即增删中期的文字。这个时期的文字,甄道元认为,曹雪芹最后的构思,是一个极佳的构思。
但是,到了程本时期,走了捷径,自第24回该人物的名字第8次提及之后,便直接更名为“小红”了,而且程乙、程丙、程丁本是将这一改动,坚持到底的。程甲本在通部中,几乎总是处于抄本和程乙本之间,程甲本在这一问题上,并未坚持到底,而是忽而是抄本的“红玉”,忽而是程乙本的“小红”。这是第三种形态,即最后的删繁就简。但从效果上看,最后增删的程本,其一步到位反不及增删的中间时期之效果更佳。
甲戌本由于缺少第24回和29回,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但袭人此处与宝玉的对话,使用的是“红儿”。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儿去了。
从这一点来看,甲戌本是处于最佳状态的增删中期之文字。但是其一,这不是增删后期之文——因增删后期是一步到位完成更名的,虽然这样的处理,并非最佳的。其二,甲戌本的第27回,凤姐索要小红时,仍在称“红玉”,这便不是最佳状态的文字。换言之,甲戌本是个增删早期与增删中期的混抄杂合状态。进而言之,甲戌本只不过是时而较其他抄本较晚,时而与其他抄本一样,同是早期之文的状态。
除上述涉及情节之处外,具体到细微的文字之处,如“谯楼”,甲戌本竟误作“樵楼”。“紫绡”,甲戌本竟误作“紫娟”。以及甲戌本正文中还混入了诸如 “三百六十两……”等批语。文中“三曹对案”处〖戌侧:直刺宝玉。〗〖戌回末:回回写药方。〗也均与甲戌本正文不符,即批语是由他本转录而来。限于篇幅,不予列举。仅从第28回这一回来看,诸多文字显示,甲戌本此回不是最后的增删之文,既不合曹雪芹增删后期的构思,也不合通部的文理,其是一个不同增删时期的文字混抄杂合在一起的“混抄杂合本”且是个批语的“汇评、汇录”本,绝不会是所谓的“自藏本”。其他章回,另文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