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灭亡之时张岱在哪(明末纨绔子弟张岱)
明朝灭亡之时张岱在哪(明末纨绔子弟张岱)当代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在讨论魏晋山水诗时,有个很准确的描述:《陶庵梦忆》书影
文|墨萱荐书
序言《陶庵梦忆》是古代散文集中的翘楚,也是中国古典“追忆文学”的经典。中国文人对往日生活的眷念,是士大夫对于追求不朽的焦虑,这种焦虑催生出文人创作的动力,像拿了钥匙的手,面对上锁的大门,总有开启的欲望。
本书作者张岱,晚明时期著名的散文家,周作人先生对他推崇备至,认为他是“古今散文第一人”,同时期的散文名家俞平伯、施蛰存、黄裳对张岱的称赞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中国文学界向来有“文无第一”的说法,何以张岱被破格提为第一呢?
我读《陶庵梦忆》,有两点顿悟:一是,纨绔子弟也能用汪洋恣肆的文采,描写出奢华生活的雅致,品出独特的感受;二是,张岱作为经历朝代更迭的才子,他精妙横绝的文字背后有对故国眷恋的哀伤。
《陶庵梦忆》书影
当代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在讨论魏晋山水诗时,有个很准确的描述:
中国文人在山水之中,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也就是说,从魏晋开始,文人就有意识地把山水作为寄托自我意识的载体,这成为了一个悠久的文艺思想传统。那么,在文人的笔下,国家一灭亡,山河自然也就随之失色了。
《陶庵梦忆》插图:山水
张岱经历了明朝灭亡,当年的山水在现实中失去了本该有的灵动,但是他执著地追忆往日的山水图景,使他笔下的自然风物变得朦胧而唯美,再加上他那独特的家国情怀,所以,他的散文自带了怀古属性。前人生发朝代更迭的痛苦还要借助典故,而张岱写山水的文字直接就有历史的悲凉。
《陶庵梦忆》第一篇《钟山》第一句是“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之间,人言王气,龙蜕藏焉”。这里解释一下龙蜕,传说龙的外形忽大忽小,会升腾变化,蜕皮留下的壳,就是龙蜕。钟山由于藏有龙蜕,所以有帝王之气,于是,这里的云也与众不同。
《钟山》写的是南京的钟山,是朱元璋修造陵墓时的选址,这篇明里写的是山色,实际上在探讨王朝的正统在哪里。它又处在第一篇,因而可以理解为张岱梦开始的地方,就是明朝的陵寝,这样的悲凉感需要反复玩味才能得出。
山水图景
张岱写山水不写细节,他勾勒的是一种意境,用写意的手法讲自己的情感投射在景物环境上。看似闲云野鹤样的随笔,却能反映人物心境的洒脱。
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陶庵梦忆》
这是写他家乡绍兴的一座小山,蕺山。这句描写很美,很悠闲,读来和白话文差不多,读来让人身心很愉悦,也许是世俗感很浓的原因。同样是月夜携酒看云,苏轼在《前后赤壁赋》中写得沉重,“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探讨的是现世与永恒的关系。
可是,在张岱的笔下,有秉烛达旦的聚会,有沐浴,有美人。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生命中的纯粹享乐,与苏轼是不同的精神领悟,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我认为,在中国正统文学世界里,文人欣赏谢灵运、陶渊明隐逸的山水文化,也赞颂王维的辋川独居,同时,张岱所写追忆中的朦胧山水,其悲情与意趣也值得流连忘返。
奢靡浮华之梦,缔造都市享乐生活,平视世俗中的卑贱者在现代文学界,最早看透张岱的是周作人,他说:
张宗子(宗子是张岱的字)是个都会(huì)诗人,他所关注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背景。——周作人
《陶庵梦忆》中,山水还只是表象,张岱真正关心的是明末江南的都市生活。
明末江南城市剪影
晚明时代的主流精神之一就是文人追求“繁华到底”的雅趣,奢侈和狂欢,在正统意识里是恶习,因为明朝经济发达和思想活跃,在晚明时期才获得某种程度上的解禁,但秉持这种态度生活是需要勇气的。
张家五代读书做官,既富且贵。张岱的青年生活风雅奢华,他甚至承认自己是纨绔子弟,不愿参加科举,纵情享乐人生,他对民众生活没有“与民同乐”高高在上的心理,完全是平视的态度。所以,他写的都市生活是纯粹的投入。
我们都熟知《陶庵梦忆》中那句“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也”。张岱的真性情全从这一句中展露无遗。
王月生意象画
在书中,他有四五次提到一个叫王月生的歌妓。她来自下层的娱乐场所,但其美貌和才华,是前后三十年里都没有匹敌的,成了远近闻名的花魁。王月生的知心朋友,只有精于烹茶的老人闵老子。再有,可能就要算对戏曲有癖好的张岱了。其他人,要博她一笑,就算花掉千金也未必可能。
有个富贵公子,把她接去同寝共食了半个月,却没得她一句话。有一天,她的嘴唇动了几动,像是要说话。给公子帮闲的人赶紧跑去报喜,公子百般央求,结果王月生只吐出两个字:家去。
张岱用几十个字、一个故事,就写出了公子的俗气,帮闲的无聊,王月生的自尊个性与身在红尘的无奈,他说王月生是“寒淡如孤梅冷月”,这和《红楼梦》中的妙玉近似了。张岱的这种率性天真,让很多人想到了贾宝玉。
在浮华奢侈的生活中,他不是沉沦,而是更加认真的体味感受世俗生活,用超越礼教的行为,热情洋溢地挥洒文人的不羁风度。
神妙灵动之梦,明末语言集大成者,最后一位古代散文名家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
本篇是《陶庵梦忆》中的名篇,被选在了初中语文教材里。这段话读起来干净、洗练,从文章构筑的意境上来讲有魏晋的风度。
湖心亭看雪图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短短两句便勾勒出一幅玉雪覆盖世界的绝妙之境,也为人物的脱俗奠定了环境背景。而后文中与张岱一起赏雪的那人,则是他对世人的一种达观态度,相信这世界上有与他一致的人,是“同痴者”。
张岱意象图
张岱在文学史上有个基本定位,就是:集明代公安和竟陵两派散文之大成。
晚明是中国最后一个思想和文化自由的时代,这时出现了两个都以地名命名的文学流派,公安派是湖北公安县的袁宏道三兄弟为代表的流派,他们反对明代中期的复古风气,提倡文章要体现“性灵”,重视不拘一格的独创性和流畅清新的文风;竟陵派的人物都来自湖北竟陵,他们为了体现“神韵”,文字风格大多偏向怪异冷僻,失之于做作。
我认为,公安派袁氏兄弟终究是官员,难以摆脱士大夫做派,不够潇洒自如;竟陵派又过分的晦涩险僻。张岱对于这两派,是取长补短的存在,他讲究文体雅致,竭尽所能雕琢词句,笔触又能敏捷、不拖泥带水,可以捕捉飘忽情绪或者瞬间刹那,同时利用语气上的急转直下震惊读者,能看人所不能看,感人所不能感,行文走笔扼要洗练,但也处处旁征博引。
读张岱的文字,需要一定的审美直觉。一次他为一只瓷壶写铭文:沐日浴月也,其色泽;哥窑汉玉也,其呼吸;青山白云也,其饮食。为什么用呼吸来形容瓷器的外形,又说他以青山白云为饮食,这是奇异的朦胧意象。这句话看上去妙手偶得,其实下过苦功。张岱自己说,他是把玩了这只壶整整一年,经过反复揣摩,才捕捉到这24个字。
在我看来,时至今日,论散文的表现力,张岱仍是顶尖的,他的存在,丰富了我们对中国文字的审美知觉。我们对中国文字的爱,其中有一份,是张岱带给我们的。
墨萱说:张岱写山水,在有限的山水观赏中写出了历史更替的悲情,山水中流露出魏晋风度;
张岱写奢靡,在承认纨绔浮华的生活前提下,体味世俗生活的真性情;
张岱写语言,集明朝文学之大成,用干净、洗练的语言,为中国的文字之美锦上添花。
我认为,读《陶庵梦忆》一定要带着悲悯的情绪,张岱前半生奢侈富贵,明朝灭亡后处境凄凉,大起大落的人生经验,让他的散文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深沉。“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张岱追忆的生活越是华美,我们越要体会其背后蕴含的痛苦。读这本书是种修行,完全理解之后,能体会出苍凉的美感来。
参考文献:
[1]从晚明小品透视江南城市审美文化——以张岱《陶庵梦忆》为中心[J].张婉霜.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5(03)
[2]以“疵”为美,以“癖”为美——《陶庵梦忆》奇人小议[J].伏漫戈.唐都学刊. 2010(01)
[3]陶庵梦忆注评[M].上海古籍出版社 张岱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