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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容易在什么季节有(多雾的)

雾容易在什么季节有(多雾的)刘益祺身子钻在胶轮车下面,顶一件破棉袄睡得正香,好像全身只有那个头怕冷。人哪!真是估不透的生灵。看他平常立起身一米八二的大块头,这会儿却硬硬挤进车下不足四十公分的空间受憋屈罪。 岩林安从站外转了一圈,腋下夹着几捆秫秸走回来。秫结很湿,掷在灰堆上只冒起一股淡白色的烟。他趴下身吹了一阵,沾了一头一脸的灰。烟势有增,却泛不起亮火,只好两手拢住冒起来的烟,借那点湿漉漉的热气驱寒。 一 太阳好不容易从东边天际挣扎出来。田野上罩着灰蒙蒙的雾,雾海里泛着黑中带黄的铁锈色。 期待中的日子,一转眼就来到了。不管天气如何阴冷,锁儿口镇集药材收购站门口,卖药材的车队排成一字长蛇队形,从药材收购站门口向北还展出二、三里,收购站的那扇紧闭的铁门好不威严地矗在那里,恰似一方佛像的祭坛;那些袖手缩颈、默不作声的卖药材人和一辆辆衔头接尾的胶轮车队,便成了前来祭祀的信徒。岩林安他们一伙人已在这儿候了四天了。

雾容易在什么季节有(多雾的)(1)

【编者按】四十年的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在农村,致富无疑是光荣的。可在致富的背后,有多少人自私、狡诈、卑琐。在城市,又有多少人行贿合法,拿国家赋予的权利干着肮脏的勾当。小说把整个社会都浓缩在药材站的方寸之间。一边是辛苦种植药材,却无法出售的农民;一边是滥用职权、大捞特捞的收购人员。小说成功塑造了岩林安、刘二寡妇以及收购站站长等形象,这些人物血肉丰满。他们代表的是特定时代下正与邪、善与恶的斗争。然而,时代的潮流不可逆转,那些跳梁小丑最终不过是一场雾霾。阴霾终会散去,小说结尾用象征的手法,描绘了浓雾即将散尽,光明终于到来。感谢作者带给大家的精彩,好文点赞!

作者/梁成芳

太阳好不容易从东边天际挣扎出来。田野上罩着灰蒙蒙的雾,雾海里泛着黑中带黄的铁锈色。

期待中的日子,一转眼就来到了。不管天气如何阴冷,锁儿口镇集药材收购站门口,卖药材的车队排成一字长蛇队形,从药材收购站门口向北还展出二、三里,收购站的那扇紧闭的铁门好不威严地矗在那里,恰似一方佛像的祭坛;那些袖手缩颈、默不作声的卖药材人和一辆辆衔头接尾的胶轮车队,便成了前来祭祀的信徒。岩林安他们一伙人已在这儿候了四天了。

岩林安从站外转了一圈,腋下夹着几捆秫秸走回来。秫结很湿,掷在灰堆上只冒起一股淡白色的烟。他趴下身吹了一阵,沾了一头一脸的灰。烟势有增,却泛不起亮火,只好两手拢住冒起来的烟,借那点湿漉漉的热气驱寒。

刘益祺身子钻在胶轮车下面,顶一件破棉袄睡得正香,好像全身只有那个头怕冷。人哪!真是估不透的生灵。看他平常立起身一米八二的大块头,这会儿却硬硬挤进车下不足四十公分的空间受憋屈罪。

岩林安揉揉发涩的眼,瞄着刘益祺,心头涌起一股叹羡之情。毕竟年轻人血气旺,抗得住潮气。他自己却万万不敢在这风天野地睡过去。否则一觉醒来,每个骨头缝保准锈住一样。再吃顿饺子就满五十五岁了,这把老骨头没几天摔打了。他当了三十年的村支书,万没想到能碰上县科协恩准,把整个岩岗湾、犬认湖、琅珂滩和杨柳河一带统规成中药材种植区,也是县委治理万顷盐碱滩后的“演示”。眼下,药材喜获丰收,种植户耐着性子来“交货”,他们各个衣袋里都揣着早已签定好的回收合同,巴望着那“党参和柴胡”能给个好价钱!岩林安每每想起种植户的疾苦,他便哀叹自己气亏力短。

那边,通镇里的路上,柯思永和韩明轩歪着七楞步走来。四天四夜的熬煎,走起路来象踩在暄纸上,深一脚,浅一脚。好在他俩和自己的肚子还不作对,逢饭时便邀着到镇里,或馄饨,或包子,热汤热水地填个饱。

走到离岩林安不远处,他们分了手。柯思永朝岩林安凑过来。韩明轩却寻了段干净土埂,仄歪在那儿抽起烟来。整整二十年了,他没朝岩林安脸前凑过一回,旷日持久的宿怨,使这个红脸汉子对岩林安没半句话可言。

柯思永用衣袖把嘴擦了擦,挨着岩林安坐下,掏出根揉得皱巴巴的钻石烟递给他。

“支书,还得再排两天才能轮到咱吧?”

这句话从昨天到现在已重复了几十遍,乏得透透的。可眼下只有这句话凑在嘴边。

岩林安把递过来的烟挡回去,掏出自己的“小兰花”。对柯思永这句乏味的话,他心里其实很感激。他知道柯思永是有意避开到镇里下馆子的事。

前天中午,柯思永和韩明轩一块去吃了顿左记羊肉汤,大汗淋淋地回来,柯思永直夸羊肉汤辣得过瘾,催岩林安也去吃一碗。岩林安嘴上应着,却到镇上的“蒙顶茶园”要了碗大碗茶,买了两个干烧饼。刚吃到一半,碰巧柯思永也去喝茶,四只眼一对光,岩林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岩林安口袋里只剩五十块钱了,再对付三、两天,只能和烧饼打交道。

晚上,柯思永捧了一斤蒸包摆在岩林安眼前,要合伙吃。岩林安一个没动,只是一根接一根抽闷烟,柯思永给弄了个哭笑不得。再后来逢吃饭,便悄悄溜号,无论吃什么,回来也不朝岩林安声张了。

锁儿口镇集正东,暗褚色的庄稼地腹内,有一条橙黄的土路。天色大明,雾霭散尽,土路渐渐显出曲曲延延的身影。一辆“前四后八”轮的载重汽车从黄土路的尽头风风火火、颠簸而来,离锁儿口镇集一里路的地方戛然止住,驾驶室里下来一个女人。那车调转方向开走了,女人朝锁儿口镇集走去。

晚秋时节枣核天,两头寒,中间暖。女人紧走了几步,便觉出了日头的热力,额上沁出细小的汗珠。她感到浑身发热,似乎每个毛细孔都在扩张,心头有一条毛毛虫在爬,搅得酥痒痒的。

女人叫刘俳风。单这三个字,很难和她今天这人对上号,那是为姑娘时在娘家用的名字。后来嫁到岩岗湾,在发放救济品的名单上也用过,可很少被人叫上口。她二十岁上轿,二十八岁守寡,其夫排行老二,二十多年下来,便得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刘二寡妇”称号。其实刘二寡妇的真名叫刘栖霞。

现时,刘二寡妇这个名儿在四邻八乡无人不晓。即便没见过她本人的,也能通过别人述说,再加点自己想象,造一个活脱脱的二寡妇模样。在众人眼里,刘二寡妇风流、漂亮,徐娘半老,风韵正浓。更重要的是,这个七情六欲足足实实的女人,几年内翻成了挂“百万”字号的冒尖户。开始,她通过在镇贸易公司的娘家哥哥搭了桥,让十八岁的儿子进了修造厂学开车,企图混个一饱半暖的日子也就知足了。后来政策开放,居然个人能贷款。她凑了一点,又申请贷了一点,买了部八成新的小农用,把当临时工的儿子喊回来跑煤炭运输。不起眼的小农用车,“嘟嘟”两年下来,赚了十几万元。她鸟枪换炮,买了辆崭新的黄河牌汽车,雇了一个司机,和儿子倒着班地干。三年出头,不但把贷款连本加息还清,手里又攒出不少票子。老辈子人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刘二寡妇却在两个场子上都转得活。惊不惊人?气不气人!

今天刘二寡妇又比素日洒利了许多。头发梳得油光,一个松松散散的发髻斜搭在肩后,一件墨绿色的平绒罩衣裁制可体,把个腰身束得线条明朗。四十多岁年纪,面皮依然白皙、洁亮。狭长的眼角处有几丝柔细的鱼尾纹,并不给人老的感觉,却恰到好处地显示出那流年韵事的印迹。

刘二寡妇进了锁儿口镇,先到超市买了几包“芙蓉王”香烟,往兜里一揣,然后穿过集市大街,绕到村子南头,进了老贾的“狗不理”包子铺。

不是饭时,铺里没上人,只有老贾和一年轻后生在揉面团,吭哧吭哧,满头大汗。刘二寡妇进门,老贾丢下手里的活儿,一脸的精气神儿。嘴大了,眼小了,喜得鼻子边的皱纹歪七扭八。

“哟,二妹子,今天我老贾哪根筋蹦起来了,惹你来看看?”

刘二寡妇没等虚让,径自穿过堂屋,进了里间,往椅子上一坐,调侃道:“饿啦,混顿现成的,管不管?”

“嗨,进了我这店不就到家了吗?说这话显着咱不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了。”

刘二寡妇不以为然,嘴一撇。早些年,她拖着个半大孩子屎裆尿裤的时候,打死老贾头,也没这句话。

“二妹子,”老贾声调更加蜜蜜柔柔,“吃点啥,工夫大不大?要不要我陪你抿两盅?”

刘二寡妇趁着透进的光线往窗户前凑了凑,从这儿刚好把卖药材的那一溜车队看在眼里。她瞅了一会儿,回头对老贾头说:“别忙活,说不定沾沾腚就走。喏,接着!”一甩手,一包芙蓉王朝他扔过去。又说,“贾哥,你去把那边戴蓝帽子的大个儿喊过来,我有几句话给他说。”

“中。”老贾头脆生生地应着,把芙蓉王烟往兜里一揣,八字步一歪一歪,出门了。

刘二寡妇指的大个儿是刘益祺。她今个要做的事,打算先从刘益祺身上拽出个线头儿。

四天来,对药材收购站的情况,刘二寡妇始终没放松打听。岩岗湾卖药材的人已经排了四天队,熬得马瘦毛长了,可还要再等两天,滋味比前四天还难消受。刘二寡妇对这点很清楚。她今天要出面,和药材收购站的罗站长玩一玩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这会儿,岩岗湾这伙卖药材的人既知前,也知后。让他们早两天把药材送进收购站,回家沾一沾热汤热水热炕头,是多大的恩典?这是刘二寡妇寻找了多少年的机会。她看看窗外,心头又漾起刚才那种酥痒痒的感觉,嘴角边现出一丝冷笑。

刘益祺急急地跑进来,推门见到刘二寡妇。

“二婶,您咋来了,有事?”

“嗯” 刘二寡妇应了一声,冷眉冷眼地转过身,朝刘益祺丢过一支烟。

“嘛事?”刘益祺把烟点着深吸了一口,问。

“来骂你这个兔崽子!”刘二寡妇的声调骤然高了。

“你……”刘益祺怔怔地。

“你这个兔崽子,眼里还装着你二婶吗?哪次到我家不是四菜一汤,半斤老窖喂着你,嘿!倒好,喂出你这么个跳槽的驴!”

刘益祺的大胳膊大腿这会儿越发显得支支楞楞。他摸着后脑勺,嗫嚅了好一阵,说,“你骂我骂得着,可到底为嘛事?”

“你上个月就应着把我那套家俱挂漆。我料也备好了,院场也扫净了,你咋的死活不照面了,涮你二婶的羊肉片吗?”

刘益祺把大腿一拍:“亲二婶,我不是让树魁哥捎话去了吗?现在忙得连腚都调不过来,等药材一卖,我麻利地去给你漆。”

“还是那点造了八辈子孽的药材呀?”

“谁说不是!”

“不是等了四天啦?”

“哎。”刘益祺叹口气,“看这光景,再等两天能把药材送进去,就算药材站的人心头有二两肉。”

“咦——”刘二寡妇把腔拖得老长,“我当是把药材卖了,揣上票子,赖在锁儿口观街景呢!弄半天,还没送进去呀?”

刘益祺苦涩地咧咧嘴。

刘二寡妇把嘴一撇:“不是都猴精样的能吗?在家一步三蹦高,这会儿咋都没戏啦?跑锁儿口这儿猪拱门栏似的死捱,本事都哪去了?”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庆庄我娘家三哥当天来车,当天脱手,连中午饭也没耽误回家吃。”

“人家烧香能找见庙门。咱哪能行?兴许二婶你有些门道,可你老人家又不帮这个忙。”

刘二寡妇朝刘益祺冷冷一笑,沉吟了片刻,说:“这样吧,你去找一找,看咱村来了几户,都拢到一起,我领你们送进去。”

“真的?!”刘益祺眼发直,音调发颤。

“你二婶说话不打漂儿。”

“二婶,我给你磕头。”

“攒着初一吧!一来二婶我行行善,二来是冲着你,回头给我漆家俱卖点力气。”

“没说的,二婶。刷子刷不匀,我用舌头舔。”说完,刘益祺一个蹦高窜出门去。

烟叶子苦辣苦辣的,可还得抽。不能不抽。好歹有个烟撑着,脑袋垂不下去。一不抽烟,困神就上头扑脸地折腾。这会儿日头高了,暖和了,他觉得反不如清冷冷的早晨好受。脑皮发麻、发胀,沉甸甸的。身子发软。眼晴涩得眨巴一下就痛,瞧东西成了两个影。真想找个地方歪歪、合合眼,却不行,药材车得一会儿一动。虽然每次只挪一两步,可一两步也得挪,稍一耽误,后边就五音八调地喊,喊急了,祖宗八辈也捎上。

岩林安又点燃了一根烟,和着扑扑腾腾的尘土,大口往肚子里吞咽。

天近中午,人多起来。小贩们用篮子盛着油炸馃子、葱花饹饼、豆沙包、肉蒸包在药材车中间来回乱窜,扯嗓叫卖。不远处,摆开一个卖豆腐脑的摊子。两张矮条桌,十几个马扎子。矮桌上十几碗热腾腾的豆腐脑一溜摆开。岩林安看了一眼,那颜色惹人口水。辣椒油、花椒油、韭菜花、香菜末,浇洒得碗里红黄橙绿,煞是好看。

韩明轩已先自跑过去呼呼啦啦喝了两碗,闹足了一身汗回来了。柯思永凑到岩林安身边。

“书记,我看着车,你也去来一碗。”

“唔,”岩林安抬头看看太阳,“还不到饭时吧?”

“咳,那玩意不占肚子,辣乎乎地闹身汗,身上舒坦。”

“你去吧,我胃口不壮,忌辣。那天你说羊肉汤好喝,我也是干瞧着不敢动。”岩林安续了一根烟,“去吧,这车我招呼着往前挪。”

柯思永溜溜达达走开了。他真不敢相信,一个村的支部书记,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土著太上皇,竟混得连一毛也难从身上拔下来。多少年来,岩林安素以廉洁称闻四乡,那都是些口头的玩意。这一次,柯思永真见了个根底。

半小时后,柯思永从豆腐脑摊上回来,说:“书记,我看那豆腐脑颜色馋人,一张口要了三碗。谁知掌柜的洒上些香菜末,我吃不惯那东西,强挨下一碗,剩下两碗要退,掌柜的不干,你不嫌就去喝了吧?”

岩林安盯着柯思永瞅了一会儿,柯思永脸上正正经经的样儿。岩林安从口袋里掏索出三块钱,给柯思永。柯思永忙摆手:“这是咋?我吃剩的,咋能收钱?”

岩林安没吱声,把钱硬是塞给他。

卖豆腐脑的摊子拥拥塞塞。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年纪的人。瘦长脸,几根稀稀疏疏的黄胡子,小眼睛。此刻正挥前舞后地忙,一手接钱、找钱,一手掌勺。刷刷刷,豆腐脑盛进碗里,再蜻蜓点水一样把花椒油、辣椒油一浇,天女散花般把韭菜花、香菜末、姜末往碗里一撒。手上动着,嘴上唱着,把收的钱、找的钱念得一清二楚。岩林安瞅了一会儿,心中暗自叫好,买卖人的手、眼、身、法、步好熟趟哪!岩林安越看越觉得那人面熟,忽然想起,瘦长脸原来是个放映员,曾到岩岗湾去过多次。

那年入冬,地里没事,村支部便隔三差五地申请文化部门给放电影,忽然一段时间,看电影的人少了,民兵连长到处找人,说是县武装部要组织基干民兵参加射击打靶,瘦长脸每次放电影正好在韩明轩的门口那个土场子上,这一来二去就和韩明轩熟快了,他还在韩明轩家吃过便饭,那天巧遇民兵连长找韩明轩去县上训练射击打靶,连长说名早已报了,谁知韩明轩却说自己肚子痛不能去参加。

这个韩明轩,在村里是个出了名的刺儿头,一张嘴不拐三个弯儿不叫一句话,刚刚几天前跑到岩林安家,往炕头一蹲,把一盒鹭江烟,一个打火机一摆,递上了话。

“支书,我一个整劳力,光着膀子跟你腚后头干了一年,分红得了百八十块,这我知足。听说支书走京串府学了一大把经验,领咱庄户人以后过上好日子,我专为来谢谢你!”

肯定是串通好的,说话的功夫,门口已聚了好多人。

“来,支书,点上一根!这长短是把烟卷儿。咱这庄户人能抽上盒纸烟,是啥福分呀?早些年那会儿,连想都不敢想。”

门口爆发一阵哄笑。韩明轩却一脸正正经经。

“唔,这烟味不错,劲挺足。”韩明轩深吸一口,鼻孔里二龙吐须般冒出两股烟雾。

门口的笑声更响了。岩林安心中一股恶气往脑门上顶。论年纪,他和韩明轩一巴联子,光屁股一起长大。按辈分,他管韩明轩叫叔。平常说话,韩明轩嘴里带刺儿,他总让他几分。当着这么多人,韩明轩来掀他的脑灵盖,还是第一次。他原本在炕头前蹲着,“虎”地一下站起来,两眼冒火,要发作,却突然愣了。只见韩明轩嘴咧着,似笑非笑,深深的眼窝里有闪亮的东西滚动,眼见要滴下来。岩林安直着身子僵了半天,又蹲下了。

这件事不胫而走,被驻村工作组知道,碰巧民兵连长汇报韩明轩装病不参加训练打靶,原因是背后受了放映员的怂恿。还说这是放映员的肚子支书的嘴才道出真实。那怎生了得!工作组吹着了浮土找到了茬儿,连夜审讯,折腾到午后三点。“瘦长脸”因包庇韩明轩罚五十元,他觉得那个冤都来自岩林安。

至于韩明轩,工作组吴组长把小本一翻,首先责问他为什么装病懒痛不参加训练,还问他对国防事业有什么看法,究其根底讯问了三个小时,最后决定对他打罚并施。除打之外,罚金八十,每日和四类分子一起扫街挑茅粪……

韩明轩听了,当即趴在地上给吴组长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面流血。说:“吴组长,你罚得对,你让我认清了自己的错,让我认清了人和畜牲。”

吴组长给闹怔了,觉得韩明轩认罪态度不错。只有岩林安品出话里是什么味道。

从那时起,韩明轩再也没在岩林安面前说过一句话。岩林安去找过韩明轩,他想说透过去的事。当时韩明轩在家吃晚饭,一见岩林安迈进屋门,手指头把嗓子眼一抠,“哇”地一声吐了一地。岩林安见那架势,赶紧退了出去。

此刻,往事兜上心头。岩林安不愿意凑过去让瘦长脸认出他,也顾不得两碗豆腐脑了,头一掉走开了。

药材收购站罗站长身高不足五尺,削瘦的肩膀扛着个大脑袋,一脸的薄皮细肉,斯斯文文。半个月来,他的办公室内熙熙攘攘。他稳坐在办公桌后,像守阵地一样,细长的熏得焦黄的手指夹着烟卷,一根不离一根,一套早已念熟念烂的话,逢来人就念。

“今年药材普遍收成不错,收购压力很大。大家不要急,慢慢来。”

“能不急吗?站长!日子一长,药材风耗不说,又失分量又降级。你说是不是?”

“这情况不是你一家,外边的成千上百户都一样。”

“我们已经等了四天了。”

“等八天的也有。”

“站长,催催那几位收药材的人紧紧手好吧?”

“现在是休息时间,赶驴上道还得到时松套哪!”

……

罗站长吸一口烟,吐一口雾,回一句话,连姿式都不兴换的。把人逐个打发出去,再进来一批,同样跑不出那几个话题,他一视同仁地再打发。

刘二寡妇进了门,立在墙角静静看了一会儿,心中很佩服罗站长的坐功,却又暗自冷笑:好个兔孙,直钩钓鱼哪,识不破的都咬不上钩。

一拨走了,又走一拨。屋里只剩下几个人时,刘二寡妇凑到办公桌前,未开口先递上一脸笑。

“问一句,罗站长是哪一位?”

其实刘二寡妇在乡农经站主任家喝酒见过罗站长,只是她去得晚,两人没搭话,但心中有数。

“我就是。”

“噢,麻烦你来了。为孩子上学的事,托您给转转学校。这里有郎主任的字条。主任说,您教育局有人,那就一句话的事。”

刘二寡妇在衣袋里掏了好一会儿。罗站长有些明白:“来,里屋谈,里屋谈。”

进了里屋,刘二寡妇直截了当地说:“罗站长,咱俩是见过面的人,都别装迷糊。乡亲们有几车药材,求你行个方便。没别的,就这盒烟,仔细品品。”

罗站长接过刘二寡妇的芙蓉王,扯掉封皮,里面全是卷成卷儿的百元钞票。他在手中掂了几下:“这……不好吧?我在郎主任面前交待不过去。”

“一千两千的,意思薄了点,你别嫌。郎主任那边,这回咱外着他。”

罗站长把烟盒揣进兜里,眼晴眯细了:“早听说刘大姐做事麻利,汤水不漏。这回我真见识了。”说着掏出一张印有他私章的小卡片,“拿这个去找郑雯丽。”

“划级呢?”

“她一手包揽,斤两方面富裕,划级更没跑。”

刘二寡妇瞄着罗站长,“嘿”的一下笑了:“站长,你玩的这一手,可也更麻利得很呐。”

罗站长得意地咧了咧嘴角。

刘益祺狂喜着跑了回来,激动而兴奋,两片腮象铁烙了一样红。凑到韩明轩、柯思永跟前,压低了声:“二婶来了。”

“哪个儿的婶?”韩明轩眼角一瞟。

“哦……咳,二寡妇。二寡妇出面了,去找收药材站那边打交道去了,先收咱的,对付好了就来告诉咱,让咱先去老贾包子铺等她。她冲我来的,让我卖了药材快给她漆家具。我说不光我没卖,村里在这儿排号的老少爷们还有好几户呢。我把咱们几人的全敲给她了。”

“腾”,柯思永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真的?”

“咋能假呢?走,咱快去吧!”

“你小子放屁都拐弯,说话能少了三个岔吗?”韩明轩懒懒地问。

“向丈母娘保证,一句也不假。”

“你丈母娘算个啥营生?咱爷们在这里打熬四天啦,可没闲心穷打发啦。”刘二寡妇这边,对岩林安自是天神般待承。逢岩林安来到,就是再揭不开锅,也要炒俩鸡蛋烫壶酒。她对岩林安风风雨雨、跑前跑后地照顾,自有份说不尽的感激。那还只是一半。另一半则是她打心眼里喜欢岩林安。岩林安生得中等身量,四方脸膛,阔胸乍肩。再加上三十多岁年纪,血气方刚,一脸熏枣颜色,使刘二寡妇只觉得灼灼燎心。妇道人家舌头长,耳朵也长,外边那些风言风语她早就听得耳朵满满的。却不以为忧,反以为喜。她心里话:岩岗湾的第一条汉子,挨谁的炕头是谁的福分。每当岩林安到她家,即使家中有烟,她也绕道去店里买一盒。话不用明说别人便知,买烟是伺候支书的。

有一年,傍秋的一天,她凑了点坯、砖、木材,要在屋檐下接出一间棚子做厨房。岩林安来干了一天,掌灯时才住手。刘二寡妇先烧了一锅热水,让岩林安洗了个透身清爽。又沏了一壶酽茶。酽茶喝乏了,岩林安的肚子给涮得咕咕乱叫了,刘二寡妇这才把他让进屋。八仙桌上有岩林安最喜吃的酱口条和蒜爆腰花,外加两素两荤。岩林安实在也饿了,没用虚假,坐下就吃。刘二寡妇手把酒壶偎在身边,岩林安喝一盅,她给斟一盅。

窗外月光洒洒,秋虫啾啾,阵风徐来,老槐树枝条婆娑,乱影点点。刘二寡妇早把五岁的孩子哄睡了,月光烛影下,只有她和岩林安。不知不觉一壶酒干了,刘二寡妇又续了一壶。岩林安伸手劝挡,她把酒壶一顿,斜了岩林安一眼:“一壶才盛三两,男爷们喝三两叫喝酒吗?一人喝闷得慌,我陪陪你。”

说完就手拿过一个酒盅,斟满,朝岩林安的酒盅碰了一下,吱——嘬了个底朝天。那架式麻利,娴熟,毫不生分。岩林安瞧着她怔了一会儿,没想到这娘们儿会这手。

“瞅嘛?”刘二寡妇有点不好意思,腮上飞起两朵红云。“这东西喝了不长胡子,兴爷们喝就不兴娘们喝!”

“妇道人家得有点妇道规矩。”

刘二寡妇低眉顺眼地垂下头,停了一会儿,说:“规矩是守给人看的。我混到这份上,上不沾,下不靠,守给谁看?谁腾出功夫来正眼看我一下?”

说着,话音有些打颤,眼圈似也红了。停了一会儿,又说:“就让我喝这遭吧?在你眼前我心里舒坦。”说完,又把酒盅斟满,朝岩林安端起来,等待着。

岩林安叹了口气:“长期这样也不是法,还得寻个主才行。”

刘二寡妇端起的酒杯放下了,乜斜着眼,眉头微微有些打结:“你可真会乱打发,人家好歹也算个人,随便谁扔块骨头就跟着走吗?”

“那也得……”

“行啦,别替我乱出主意啦。我心里有。喝酒吧,算你陪陪我。”刘二寡妇端起酒杯径自喝下去。又说:“我心里这苦水让酒压压好受些。”

初秋天气,新凉些微,溽暑未消。屋子关门闭窗,再加上酒力攻心,不一会儿,岩林安便感到浑身燥热,脸上冒火。刘二寡妇拧块湿毛巾给岩林安擦了把脸,让他把身上汗渍的湿漉漉的棉布蓝褂脱掉。

“怕什么?坡里田里不都是光着膀子吗?再说你里面还穿着件两膀穷的小背心。”

岩林安虽然迟迟疑疑,却还是照做了。

灯光下,岩林安宽而厚实的肩膀和粗壮的胳膊映着古铜光泽,肌块隆起,粗筋虬扎。刘二寡妇的目光在上面溜来溜去。她感到自己眼神有些迷离,心脉加速。她吃力地把头偏开,嘴唇上留下两个牙印。

不知不觉,第二壶又干了,岩林安感到眼前晕眩,脸上有些微微麻木。平日,他半斤酒下肚,神志很清,可今日一壶酽茶把肚子涮得空空的,空心酒醉人。

趁他不注意,刘二寡妇又悄悄续上第三壶,一盅一盅劝得更勤了。岩林安几次摆手作罢,她哪里肯依:“支书,我一个妇道人和你喝的是对盅酒呀!这里我端起来了,你不喝我就不放下。”

“不……能再喝了,你也别……别喝了。”

“一个男爷们兴说这种话?真叫人没法高抬你。喝了吧,发酒难辞。”刘二寡妇把酒杯直举到岩林安脸前,脸色红润,一缕头发零乱地搭在额前,领口处的两个扣子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片酥白的胸脯半敞半掩着。

“不,真不能喝了。”岩林安把脸前的酒杯挡开。酒给弄洒了。刘二寡妇重把酒斟满,又端在岩林安脸前。岩林安无奈地摇摇头,最后还是接过酒杯。

第三壶喝到一半,岩林安支持不住了,眼皮沉重,脖子发软。他明白糟了,心中一个念头:得走,回家去。他命令自己脚步踏稳,步子放慢,站起身还没走出几步,腿一软,瘫倒在地。

刘二寡妇半搂半抱起岩林安弄到床上,脱了鞋让他平展展躺下。回身把屋门插好,一口气吹灭灯,摸黑捱到岩林安身边。

一缕月光斜照在床上,给岩林安棱角分明的脸和宽厚的胸脯罩上一层虚泛空灵的光。那深深起伏的胸脯,鼻息很重的呼吸,使刘二寡妇禁不住把手罩在岩林安鼻前。喷出的气热得很。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气流冲进心房,胸部几乎要涨开。她双手抓住胸前的衣襟,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喉头咕噜着。她赶紧把拳头堵在嘴上,生怕一时没了控制弄出声音来。

刘二寡妇轻轻摸着岩林安的头发、眉毛,渐次移向肩膀、腰身及下肢。她真想扑上去,把岩林安紧紧抱在怀里,可她又感到自己没有勇气那样做。这个平时在她心中被美望了多少次的男人躯体,此刻在月光中显得更圣洁了。她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偎着岩林安的身子躺下。

清冷的月辉给刘二寡妇赤条条的身子布上一层细瓷般的光泽。她静静地睁着眼,等着岩林安醒来。

感情的巨潮暴烈的、专横的生命的饥渴残酷的、暧昧的……

两个小时过去,岩林安渐渐转醒。朦胧中,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身下不是自己家实笃笃的炕头,而是软腾腾的床。伸手一摸,触到一个温润滑腻的肉体。一激冷,岩林安翻身坐起来,见刘二寡妇一丝不挂地躺在身边,怔住了。刘二寡妇没说话,身子象水蛇一样扭动了一下,朝岩林安靠得更紧了些。

窗外,月光疏朗,虫鸣更响了。屋里,一切都隐在暗中。好大一会儿,岩林安对眼前的事明白过来,心中说不出的惊恐。一个腾身下了床,摸索着到门口把门打开。在门口,他回身朝床上看了一眼,刘二寡妇身子动了一下,发出一下轻细的似是呻吟般的声响,之后一切归复了沉寂。几分钟过后,岩林安的身影在门口悄然消失。

第三壶喝到一半,岩林安支持不住了,眼皮沉重,脖子发软。他明白糟了,心中一个念头:得走,回家去。他命令自己脚步踏稳,步子放慢,站起身还没走出几步,腿一软,瘫倒在地。

刘二寡妇半搂半抱起岩林安弄到床上,脱了鞋让他平展展躺下。回身把屋门插好,一口气吹灭灯,摸黑捱到岩林安身边。

一缕月光斜照在床上,给岩林安棱角分明的脸和宽厚的胸脯罩上一层虚泛空灵的光。那深深起伏的胸脯,鼻息很重的呼吸,使刘二寡妇禁不住把手罩在岩林安鼻前。喷出的气热得很。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气流冲进心房,胸部几乎要涨开。她双手抓住胸前的衣襟,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喉头咕噜着。她赶紧把拳头堵在嘴上,生怕一时没了控制弄出声音来。

刘二寡妇轻轻摸着岩林安的头发、眉毛,渐次移向肩膀、腰身及下肢。她真想扑上去,把岩林安紧紧抱在怀里,可她又感到自己没有勇气那样做。这个平时在她心中被美望了多少次的男人躯体,此刻在月光中显得更圣洁了。她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偎着岩林安的身子躺下。

清冷的月辉给刘二寡妇赤条条的身子布上一层细瓷般的光泽。她静静地睁着眼,等着岩林安醒来。

感情的巨潮暴烈的、专横的生命的饥渴残酷的、暧昧的……

两个小时过去,岩林安渐渐转醒。朦胧中,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身下不是自己家实笃笃的炕头,而是软腾腾的床。伸手一摸,触到一个温润滑腻的肉体。一激冷,岩林安翻身坐起来,见刘二寡妇一丝不挂地躺在身边,怔住了。刘二寡妇没说话,身子象水蛇一样扭动了一下,朝岩林安靠得更紧了些。

窗外,月光疏朗,虫鸣更响了;屋里,一切都隐在暗中。好大一会儿,岩林安对眼前的事明白过来,心中说不出的惊恐。一个腾身下了床,摸索着到门口把门打开。在门口,他回身朝床上看了一眼,刘二寡妇身子动了一下,发出一下轻细的似是呻吟般的声响,之后一切归复了沉寂。几分钟过后,岩林安的身影在门口悄然消失。

时隔一个月,岩林安在街上见到刘二寡妇,她明显地瘦了一圈,脸上显出灰蒙蒙的菜青色。两人对视了几秒钟,都慌忙把脸转开了。

从那,岩林安再也没敢对刘二寡妇雷池半步,更不敢踏进她的门。有非照料不可的事情,岩林安便打发二楞子去。

慢慢地,刘二寡妇的家成了几个下流街痞常驻足的地方。那几个人在村里都担着些偷鸡摸狗爬墙头的名声,但都会变着法弄仨瓜俩枣地油油嘴。时常弄挂羊肠子、猪肺之类的东西到刘二寡妇家或热炒,或凉拌,吃了喝了,捎着明铺暗盖地困一觉。一个叫瞪眼狼的家伙,好几次被村里治安人员从刘二寡妇的炕头上赤条条地揪出来。久而久之,刘二寡妇便得了个“半掩门”的雅号。岩林安打发人找到刘二寡妇训了几次,让她自爱一点,她却一扭脖子:嗨,我拉扯个吃屎不觉臭的孩子容易吗?多会儿岩林安的庄户人能混上顿净粮食的饭食,我也就不作践自己了。要不,给我寻个能管饭的主,打发我走。

三言两语,把人噎得回不过话来。

说这话不久,有一个叫扁鸭嘴的媒婆还真给刘二寡妇提了门亲。男方是个部队军官,内人死了,身边一儿一女,想再续一个。见了面,男的平头正脑,鼻直口方,刘二寡妇挺中意。男方对刘二寡妇的模样也中意。另外更叫人欣喜的是:男方当时的月薪两千二,顶个县长工资。这在庄户人眼里,无疑是老大的白面馍馍从天上掉下来,硬朝刘二寡妇头上砸,没一个不眼红的。

就要选个日子领结婚证了。部队上的手续比地方多一层。男方单位派人来了解刘二寡妇的情况。部队介绍信上又分别盖了县委和乡党委的两个大红印章,往岩林安脸前一摆。组织对组织的事,岩林安没打半点虚掩,实实在在地讲了刘二寡妇的情况。

砸了。

刘二寡妇知道这件事,一口痰没上来,当时昏迷过去,一月没起床。后来又有人给她提亲,她高低不应了。咬牙发恨:哪儿也不去,死活是岩岗湾的一块肉。非熬到岩林安墙倒屋塌、倒了时运,亲眼见见岩林安在别人脚下当二孙子的光景。

二十多年过去了,刘二寡妇心里始终缠绕着这个念头。

刘益祺、柯思永、韩明轩在老贾头包子铺等了不足一袋烟功夫,刘二寡妇便进门了。她板着脸,嘴角紧抿,可眼睛里亮亮闪闪。

“咋样?”刘益祺迎上去,“那边串通好了吧?”

“唔,”刘二寡妇不快地瞟了一下刘益祺,对串通二字很反感。眼光扫了一圈,岩林安不在场,修整好的面部表情浪费了。

“他二叔,你也来了?”她冲韩明轩笑笑。

韩明轩客气地点下头,应了一声。他和刘二寡妇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歹。前些年刘二寡妇门前不利索时,他不朝前凑,也不在背后闲话。他说:妇道人家守寡不容易,不偷正经人家的汉子就算积德了。后来,刘二寡妇富得冒尖,他见了面也只是点个头就过。他的话:人家这光景是守半截冷半截热的炕头熬成的。一个庄里厮守二十多年,他和刘二寡妇没说过三句囫囵话。此刻,刘二寡妇出面,韩明轩心中好一番过意不去。赶忙抽出一根鹭江烟要朝刘二寡妇送,又觉得烟太次,正犹豫,刘二寡妇却伸手接了过去,点着。

“他二叔,谁知你在这儿遭这番罪?咋不早说?”

“咳,都挺忙的,也不好麻烦你。”

“这话不说远了?一个庄上的都没外人,尽点力还不是该着的。”转脸又问刘益祺:“就这几家?还有没有?一起捎着。”

“还有岩支书。”柯思永说。

“你到排队的那儿再找找吧,是咱村的都叫上,把车集中到收购站西门的小门口,凑一趟进去。”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是咱村的一家也别拉下,全找齐。”

“好、好。”韩明轩他们应着,出了包子铺。他们刚出门,刘二寡妇把那支还剩大半截的烟扔到了门后。

刘益祺呱哒着两只大脚板在排号的车队里还真找到两家岩岗湾的,一行五辆车拉到收购站西边的小门口。刘二寡妇早等在那儿。问道:“就这五家吗?”

“都找遍了,没了。”刘益祺答道。

刘二寡妇转脸去看柯思永。柯思永说:“只剩下岩支书了,他不肯来。我话说了几遍,白费。”

刘二寡妇的眉头紧了起来。脸上布上一层似是豁朗却又是冷漠的笑。

刘益祺抓起绳套,说:“咱话到了,不能算不仁义。他不来是他的事。咱卖咱的。走,咱拉进去!”

大伙都看刘二寡妇。她站着没动。

“柯思永你再去一趟。”韩明轩说。他觉出了今天的事很费点提摸。岩林安和刘二寡妇的过去,他知道得很清楚。刘二寡妇今天似乎不是单冲刘益祺而来。刚才柯思永劝岩林安的一番话,他听到了。放在别人早改主意了,岩林安却硬是没动窝,缩着身子圪蹴在车前,连摆手都是懒洋洋的。看得出,刘二寡妇这一套是真没让他动心。

药材收购站的小门开了,露出一张倒瓜子的胖脸。喊:“凑齐了吗?拉进来吧!”

“稍等一下。”刘二寡妇答道:“还有个车没来。”

倒瓜子脸点了下头,门关了。

刘益祺似是也看出点门道,拉着柯思永:“走,咱俩再去,抬也把他抬来。”

约十来分钟后,两人甩手甩脚地回来了。

柯思永叹了口气:“倔得真可以。咋办?”

刘益祺有些气恼:“请不来拉倒呗,咱卖咱的。来,拉进去。”

“抢死吗?”刘二寡妇怒冲冲地吼了一句。刘益祺有些呆了。刘二寡妇的眼睛失去了刚才的亮彩,变成灰灰黯黯。她生气地把吹在额头前的头发向后撩了一下。

收购站的小门又开了。倒瓜子脸又一次催促道:“咋还不进?再晚不行了。”

“进吧。”刘二寡妇有气无力地说了声,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她恨自己又看错了。一个烟盒装出去两千元,买回了一个沉重的叹息。

所有的车都进去了,韩明轩没动窝。此时他才把整个事情看明白,不由地承认岩林安全身上有根硬骨头,同时对刘二寡妇产生了几分厌恶。这娘们儿仗自个钱大财壮,把人当猴儿耍。

柯思永、刘益祺连喊了他好几声。他装作没听见,拉起车掉头走了。

在灰蒙蒙的天空孤零零漫游了一天的太阳,黄昏时分突然受到隆重欢迎。西天云彩列阵排队,身着桔红、褚黄、绛紫的锦袍,把太阳迎接。又是一个深秋夜晚的来临。

岩林安不错眼珠地盯着西天的云彩,心中不由涌起一团乱糟糟的思绪。

他干了三十多年支书,是一步照着一步跟上头政策走的。对上级,对上头的红头文件,对村里的老少爷们,他拍拍胸脯里的四两肉,觉得都对得住。平常日子,他常不常早晨、晚上地往田埂地头一蹲,破棉袄一裹,旱烟一气卷三根,嘴上咝咝啦啦,心头也咝咝啦啦。为村上的生产焦心苦虑,可村上生产却如秋日的蛐鳝,老趴在那儿不动窝。村上人,净粮食的窝窝头没混上几顿。

话又说回来,岩林安在岩岗湾这块领地直辖了三十年,岁月经年,他曾组织过干米沟中部“万方畜水库”大修,确保了四千亩耕地的灌概,接着又建起了小洪岸两高地的“倒洪吸”,他亲自探水找水,配合水利部门专家勘测,成功钻井两眼,解决了全村人畜用水,为了抓教育,他身先士卒,发扬艰苦奋斗精神,给岩岗湾留下了唯一一座阶梯式的学校……岁月如春日的落英,夏日的雨水,秋日的枯叶,历史匆去,在别的地方落下的东西也在岩岗湾落下了。这里边找到的惟有岩林安的意志。他倾注了气力和汗水。多少年了,他似乎已习惯了这种倾注。

然而世道变了,变得使他震惊而眩目。

花柳巷中来来去去的风流娘们成了村里的富首。手眼连天接地,处处绿灯放行,大把的票子由性儿地甩。他堂堂一个村支书,却一坐一站和平头百姓一样,责任田里打不下来,照样吊脖子断顿。

一个分田到户,把他折到五里雾中。他手中的权力受到了摧化。这一次不比文革,文革那阵,虽然罢过他的官,台上台下把他打倒了一阵,但那是口头上的功夫,犹如冬日的干雷,没多大症候。逢春播秋种,疏渠排涝,还得来找他。那些乳臭烘烘的造反派搞意识形态挺棒,中午打个盹就能到共产主义。一解决吃饭问题就傻了。老吃无产阶级的草根很不好受。那次因为没解决好吃饭问题,变革而告失败。党在农村的基层领导重新站了起来。

而这一次却不是嘴上的玩意了。这一次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吃饭问题,吃得好一点、再好一点的问题。人对胃里的感受是最肯承认的。这一次,在岩林安周围发生的离异现象是悄悄的、没有声息的,本质甚于形式的。村里人都各自致富去了,召开个会可真费难。甚至三次党员大会,到会的人数加起来才是党员总数的百分之六十。而今天,刘二寡妇一招手,便把所有的人都唤过去。这使岩林安感到自己很孤单,悲哀。

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凑过来借了个火,吸着烟和岩林安搭讪了几句,骂了收购站的人,匡算了一下自己卖药材后的现金收入,羡慕了几句有后门的人,捎带着也骂了几句自己没本事。烟雾罩着红红的酒糟鼻子。从整个情绪看,虽然骂是骂了,夹杂着些怨怨恼恼,可又有些惬意和满足隐不住露出来。

是的,从农村整个的变化看,人们生活日趋提高,人心向背十分明显。手头有现款,桌上有腥荤,庄户人舌头再打弯也数不出政策哪条不好。这一事实岩林安承认。然而这只是一方面。意识中的另一方面,却又与这一事实相抵触。他曾反复自问,庄户人的本分还应不应是勤劳诚实?刘二寡妇和卖豆腐脑的该是庄户人的楷模吗?党的农村基层组织还能不能立得住?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具体的人应不应老趴在钱袋上不起来?岩林安想到这些,感到脑袋有些发胀、发麻。

天擦黑,岩林安的老伴魏秀芝来了。

刘二寡妇领着那帮人卖了药材,天刚半下晌就回了村。村口早有人等着接消息。魏秀芝也在等。没见岩林安回来,赶忙打听。柯思永一五一十说了一番。魏秀芝心中焦躁起来。岩林安兜里揣多少钱她有数,不用细算,离断顿差不了一天半晌了。

家中空得几乎拿不出什么钱,一想到这些,魏秀芝愁得眉头挽起好几个结。自分田到户,岩林安没把气力往田里正经用过。别人田里的秧苗黑绿,他田里却一片惨黄。他宁肯在家闷着头咂旱烟,也不到田里砸坷垃。他的话:好歹三十多年党龄了,到头来再在自己园子里抠抠搜搜,以后站高台子开个会谁还听?两年下来,别人家都有了模样,成叠的票子摔摔打打,他家的那份家底却薄得跟黄裱纸没啥两样。

一儿一女,刚刚拿了学费走,咋办?跟东邻西舍借点?这倒不难。凭她魏秀芝的人缘,只要张口,哪家也能拿出三五百或千二八百,而且还得抢着拿。可这法她不敢使。大半辈子夫妻了,她深知岩林安饿得身上肉皮纸一样薄,只要还有三根筋,就不让头往下耷拉。临送药材的头一天,家里凑手的只有八十块,魏秀芝提过借钱的话。

“什么?你敢!”岩林安眼一瞪,立时变了脸。

“这有啥?穷家富路,谁还没个难处。”

“兴别人有,不兴咱有。”

“咱就不是人?别人能放下那张脸,咱咋不能?”

“少啰嗦,你别三五百、千二八百块就把我书记这张脸卖了。”

最后,岩林安硬是揣着六十块钱上了路。如今魏秀芝要自作主张借钱,岩林安知晓后没有不炸的。

思前想后,魏秀芝一咬牙,踱着双半大脚跑了八里路,到顾家庄娘家嫂子家借了三百块钱,又在那里煮上十几个咸鸡蛋,提上一瓶酒,用个篮子着赶到锁儿口镇药材收购站。

岩林安见魏秀芝,先是一愣。

“黑灯瞎火的,你跑来干啥?”

魏秀芝鼻子一酸,没理他。把咸鸡蛋拿出来一个磕开剥了皮放在岩林安脸前。又拿出一个搪瓷缸子倒了半缸子酒,最后掏出了钱。

“东西是顾家庄我嫂子的,钱也是。”

岩林安没话了。他扯一下疲倦的嘴角想做一下笑容,却没成功。

魏秀芝这一来就为托稳他岩林安这颗心。

岩林安抖抖索索抓住魏秀芝的手:“我这么寻思,我领岩岗湾的人干了三十多年,整天抓钱抓粮,抓到头,岩岗湾仨锅差不多吊起来俩。这些年乡亲们不在我手心里,反而富了。这会儿咱再找人家借钱,不是拿巴掌扇自己的脸吗?”

黑影里,魏秀芝没吱声。岩林安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她听得清是什么意思。他是心疼她。知夫莫如妻,只有岩林安真正动了情,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才能透出内心的隐衷。

远处幽微的灯光投在岩林安脸上,几天不见,人瘦了,颧骨突显,胡子茬浓黑一片,象块黑毡毯。

“再多也没两天打熬了。咱这药材能卖一万多块钱。冲这点,还得服责任承包的气。家走的时候,我到镇电子商城给咱二妮买台手提电脑,也免得她天天埋三怪四,别再让他人瞅我的白眼!我……”

“咳,电脑该买,你别啥事都往心里搁,快吃点东西。”

“哦,哦。”岩林安这才想起咸鸡蛋,抓起一个填进嘴里,噎得脖子一梗一梗的。伸手拿第二个时,忽然停住,不远处一个闪闪灭灭烟火的光亮吸引了他。他拾了几个咸鸡蛋和半瓶酒放进篮子,指指那边。

“给韩明轩送过去。”

魏秀芝有些诧异。丈夫和韩明轩的宿怨她知道。

“他能收?”

“话说得实在些。试试。”

魏秀芝犹豫了一会儿,过去了。片刻功夫,㧟着篮子走回来,篮子里那些东西没动。

岩林安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灰”下来。想问一句,话在嗓子眼儿咕噜住了。端起缸子,深饮了一口。

约摸两袋烟功夫,韩明轩悄悄遛了过来,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摊开,是只河南安阳的“道口烧鸡”。撕下一块填进嘴里,顺手摸起岩林安的缸子呷了口酒。岩林安瞅了他一眼,默默地,也伸手去撕扯烧鸡。两人就着缸子一人一口喝起来。幸好天黑,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

前边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又是药材收购站的人和不知哪个卖药材的人吵上了。几天来,这吵嚷从未间断。收购站的规定三天一变,把缩头缩脑的卖药材人逼急了,也敢伸直脖子吵。

第六天的下午,岩林安、韩明轩的药材车终于排到了门口。岩林安几次不由自主地回头望那渺茫的二、三里之外的队尾,大有不堪回首之慨。当初他们就是从那儿排起。整整六天,每隔十几分钟往前挪一次,每次挪一、两米,长长的二、三里就是这么挪过来的。下一个就轮到岩林安了。

两千八百斤药材,一万一千二百块钱。这个在心中冒出过无数次的数字又一次冒出来。这一次的冒出很有些分量,在心头突突冲撞。厚厚一叠钞票揣在腰间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感到很陌生,很新鲜,很激动。

把车拉到收购站的地磅前,岩林安把回收合同递上去。接合同的是个瓦刀脸的瘦高个儿。他把合同瞄了一眼。

“岩岗湾的?”

“嗯。”

“不行!”

“咋不行?”

“现在不收,下个星期再来。”

“为啥下一星期以后?”

“药材站的规定。”

“什么?”岩林安有些懵。

“药材站的规定,现在这段日子只收牛家洼、王香里屯、寨石垴的,别的不收。”瓦刀脸鼻音重浊,话象是从鼻孔里硬拱出来的。

“哎,师傅哪!”岩林安端着手中的合同,商商量量,陪着小心。“我们在门口等了六天,不易哪。再说这规定我们早先不知道。”

瓦刀脸用牙签棒抠着牙花子,嘬了一口,然后说:“这规定前天订的。再说,你们管着干什么啦?来卖药材不打听药材站的规定,药材站非得挨个地告诉你们吗?”

“你这话离谱了,药材站的规定不就是冲卖药材的老百姓吗?”韩明轩抢上前问道。

“你也是岩岗湾的?”

“对!”

“正好,你俩作着伴回去吧!”

“你说这话不牙痛吗?我们孙子似的等了六天。”

“规定就是规定,谁也不能变。”

“什么规定,纯是牛吃荆条屙笊篱,肚子里现编的。”韩明轩火刺刺地说。

“你嘴里干净点。”瓦刀脸瞪起眼。

“这不难,你按先来后到,收了俺的药材,咱过年的话,有。”

“别废话,把车拉开,别挡别人的道。不收就是不收!”

“今天这道我挡定了!”韩明轩说着把车上的药材梱绳解下来,一古脑地堆到地磅上。

瓦刀脸也不示弱,一招手,从那边走来几个彪壮小伙,把韩明轩团团围住。

韩明轩浓眉倒立:“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给我出去!”瓦刀脸把牙签棒一丢,顿时脸色铁青,音调尖厉:“你说想干什么?你小子打算让我干什么?”

韩明轩腮边的棱子肉一显一显的,迎着瓦刀脸凶蛮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低下眼睑。

瓦刀脸看韩明轩没了动静,认为胆怯了,更尖起嗓门:“听见了吗?给我……”

他想喊一个“滚”字。一转念又咽了下去。回身对旁边的几个精壮汉挥了挥手:

“弄出去。”

那几个精壮汉子是从当地雇来。把收的药材往大堆上堆砌的临时工。另一半任务是凭身强力壮、手脚麻利,碰着“刁顽之民”,负责“整治。”得到瓦刀脸的命令,很明白该做的事情,一呼拉上前把地磅上的药材梱(包)抓起来往大门外扔。其中另有两个负责对付人。一人一个把岩林安和韩明轩推、拉、扯、拽地往门外弄。

韩明轩脚下倒没怎么别扭,三、两下便被推出门外。岩林安却不行。平常,别说别人动他一指头,就是给他说话不仰着头的也少,哪里受过这般待承。他红涨着脸拧着身子往回挣,几次冲到瓦刀脸跟前:“你是政府工作人员,你得讲道理,你凭什么不按排号?凭什么私立规定?药材站不是你私人的,是国家的,得讲国法!”

推搡岩林安的是个高个儿,牛高马大,厚嘴唇,眯缝眼,脸上平平板板,不急不恼,像挂了一只死人面罩。他摆弄岩林安象摆弄只猪狗。岩林安挣,他就拖,开始是拉扯,后来是推搡。岩林安一脚没站稳,摔倒在地。他伸手抓住岩林安的衣领,像拎面布袋一样朝门外拖去。

已被推出门外的韩明轩回头见这光景,脑门“嗡”的一声,一股恶气只顶天灵盖。眼中闪出两道青光。脚下一踱,抢到大高个儿身前,反把口叨住他的手,一拧一送,大高个儿退出五、六步。

在大高个儿眼中,韩明轩这个五十出头的小老头不值他一把提的。退出五、六步外,觉出了点气力。稍一定神,朝韩明轩打去。

是打,还是不打?今天这祸能不能惹得起?这个念头在韩明轩脑中转了几个来回。稍一愣神,大高个儿小钢杈一样的手已到脸前。韩明轩脸一偏,勉强躲过,却不想一记重拳又跟过来,打在脸上。嘴唇破了,韩明轩伸手,抹了一把血。

妈的,是我先挨的打,脸上又带了血相,日你姑奶奶,走到什么地方我也占理,老子就索了性吧!

韩明轩“嘿”的一声怪笑。直笑得人毛孔发涨了。

在一旁的岩林安一看有些傻了。他素知韩明轩家有世传的武功家底,动起真来,三下路紧逼,招法凶狠。韩明轩一声怪笑,便是泼了性子。眼见今天这场恶打是断断无法避免了,何况习武之人最忌脸上见血。韩明轩笑声嘎然止住,踱开步子,飘起身,左脚朝大高个儿腰眼儿踢去。大高个儿转身躲闪,“啪”的一声,韩明轩追上去的右脚直踢在大高个儿下颏上,大高个儿平着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下。这一下招来几个拎药材捆的精壮汉子,见自己人吃了亏,“嗷”地一声朝韩明轩拥去。瓦刀脸也张着手去抓韩明轩的脖子。

韩明轩步子踱得好虚灵,在人群里腾、挪、闪、跳,没一个人能近得了他身。拳脚并施,三、两分钟不到,便把几条精壮汉子和瓦刀脸放倒在地,其中两个人的肩胛骨给卸了环,在地上痛得嗷嗷叫。

门口拥拥塞塞的卖药材人嚷成一片,大小眼瞪得一般圆,既感惊奇,又觉得解气。

在一旁的岩林安却自是叫苦不迭。

半小时后,派出所两辆警车响着警笛驰进药材收购站,岩林安、韩明轩被带走了。

十一

两个小时后,岩林安从派出所放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动手,罪责轻点。另一半原因,他的身分起了点作用。审讯时,姓名、年龄、住址、籍贯,无一不被追问,自然也要讲职务。他说出了自己是岩岗湾的村支书。

派出所一位戴眼镜的同志先是一愣,接着皱起眉头,审讯中止了。他到另一间屋里挂了个电话,十分钟回来,对岩林安说:“这里没你的事了,镇里邸书记叫你去一趟,走吧!”

“不,有我的事。”岩林安不走,详细把事情述说了一遍。戴眼镜的人盯着岩林安唾沫横飞的嘴,手里捏着半截铅笔轻轻敲敲桌面,等岩林安说完后,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这里没有你的事啦,镇书记叫你去一趟。走吧。”

岩林安怔怔地站起身,被人引出派出所。在街上,他站了好大一会儿,努力回忆刚才自己的话是否说得清楚,戴眼镜的人是否听明白了。想来想去,没有个头绪。

到了镇上,邸书记的办公室里,细皮嫩肉大脑瓜的罗站长已先到了。邸书记指了指门口的椅子,没等岩林安坐稳,便劈头盖脸训起来。训的什么?耳朵一阵阵嗡响的岩林安没听进多少,只听见“三十年党龄……村书记……丢人……”

岩林安坐在那里,瞅着地面,目光散散的,一句分辩、一句解释都没有。说什么?要是碰上原来的书记老单头,岩林安还能倒倒心中的委屈。人家五十七、八岁,那份年纪没糟场了,说话入心,不是眼前这位直轰脑门的角色。

对于邸书记,岩林安从来没把他高估过。四十刚出头的年纪,不知从哪儿混个农学院的学历,在什么高新开发区科技站任过技术员。这一阵强调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硬是官运亨通,可说出的话有句不带奶腥味的吗?早些年,岩林安干事那阵,他还不知尿谁家的炕呢。岩林安决定不费那份神了,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吧。

邸书记训完了,喊累了,打发岩林安回去,临走交待说:“回去写份检查,两天交来,党委决定全镇通报。走吧。”

踢里踏拉走到门口的岩林安又转回了身。天下有这样的理吗?排了六天队,挨了一番推、拉、拽,让人家拧着脖领抓鸡似地戏弄完了,药材没卖,回去还得写检查。岩林安眯细了眼睛,把邸书记那张脸实实在在打量了一阵。那张脸方方正正,国字形,略呈褚褐色,两道剑眉之下一双圆目灼灼有神,大有排旧俗、兴新潮、摧枯拉朽的英武之概,又有一任自己的倔势。这双圆目中,任何小私有者的利益得失、恩恩怨怨都不得存档。今天,三十年党龄的岩林安却偏偏是以小私有者的身分出现。

岩林安痛苦地皱起眉头,胃里一股酸涩的液体涌上喉头。他把脸转开,朝门外走去,任何申辩都将是继续在这位堂堂正正的巧克力小生面前弄丑。

漫天一片蒙蒙的云雾,落日余辉被遮得惨惨淡淡,淡黄的光投在房舍、田野、枝叶凋零的树木上,整个天宇之下象患了黄疸病一样。

岩林安来到药材收购站,大门已经又威严地关闭了。门口,卖药材人静悄悄的,重又缩起脖颈,袖拢手,蓄存热力以应付将临的又一个寒夜。两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事情使他们气愤,不平,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像过眼烟云一样荡然无存。

敲了半天门,收购站大门闪开一条缝。岩林安把自己的药材捆(包)封到车上,拉着走出来。门口的卖药材人认出了他,一忽拉都围拢上去。

“老哥,咋样了?”

“那位老哥呢?进去以后皮肉吃苦了吗?”

“吃的这官司里边有砂呀,硬是硌牙。”

“听说派出所里凶得很?”

“拉回家去吗?不卖了?”

“哎,我的脚踩了。”

“你这蹄子值嘛?人家熬了六天六夜,怎么拉来的再怎么拉回去。”

“他娘的……”

“真他娘的……”

岩林安迎着大家的目光,机械地向左右点头。他感激周围的人,除感激之外,还有另外的情绪在心头搅动,悲愤,恼怒。有种声音在胸中冲撞,若真喊出来,准会像一只饥寒交加的狼在荒寂的旷野上绝望的悲嚎。岩林安从未听到过狼叫,但认定自己的声音一旦喊出去,肯定是那一种。

一步步,一点点,卖药材人围聚着。岩林安并不吆喝闪道,只是沿着人们缓缓向后让开的空隙往前移动,几百米的路磨蹭了大半个小时。

太阳落到坦坦展展的田野另一端。西天留下的最后一抹黛青色消失了。

岩林安走出人群,架着自己码如小山似的宽大的药材胶轮车,远离了药材车排队的土路,上了一个四周空旷的小土丘旁边停下了。他测了一下风向,刚好是逆风。

网满血丝的眼睛。

牙齿咬着嘴唇,硌出了血,一滴,两滴,三滴……

弯曲的手指颤抖着。

哧——一根火柴擦着了,闪出一道白光。

一道火柱冲天而起。岩林安把自己车上山似的药材捆、包点着了,火焰炽白、赤红、橙黄,阵风卷来,火舌舞动,高高窜起,去舔低低的天穹,时而发出啸啸的哨音。

远处的卖药材人开始不知怎么回事,刹那间转过神来,呼喊着,狂叫着,向火光潮水般涌来。

岩林安站在药材车旁边,很近,一任白热的火炙烤。他的脸呆呆的,冷漠,严峻,像一具石雕。

大家奔到近前,火势已去了大半,救是毫无用处了,人们只是对着火光唏嘘、嗟叹。有些人想到岩林安。刚刚赶到时看见他在火边愣愣地站着,扭头再找时,不见了。

“喂,那位老哥呢?”

“对呀,真作孽,那位老哥呢?”

这一来,把大家提醒了,都庂楞着身子前后左右地寻找岩林安,找来找去,不见人影。

十二

只一夜,岩林安明显地瘦了一大圈,两颊深陷,颧骨突起,杂沓沓的胡子眼见着长了许多,把个菜青色的脸皮遮住了大半。两只眼窝深成了两个黑洞,只是时而有两道灼灼的光在里面闪动,教人知道那儿还有灵魂存在。

昨晚,一把火烧了药材车,趁人们顾着看火的时候,他悄悄离开了人群。他已料准,人们一旦回过头来注意到他,少不了把他紧紧缠着,吁长叹短,惋惜、痛心、埋怨。尽管那都是些掏肺窝子的好心,可在坚实的事实面前有什么用处?那只是些羽纱般的雾,只有可能溶释、模糊心中已形成的意志。一万余元付之一炬,几分钟内成了残灰余烬。一秒钟之后便有可能后悔。他不愿意后悔,那滋味撕心裂肺、扯肠绞肚。意志的堤坝不能崩溃。它很单薄,一念之间成形,有可能一念之间无形。

是的,他不后悔(坚持着不后悔)。一把火把他烧得豁然了许多,超脱了许多。

发展经济、致富光荣,多么温暖而美好的字眼,既眩目又实在。多少人心安理得、堂而皇之地把整个身子扑到钱袋上去了,自私、狡诈、卑琐,为了钱,奉迎献媚、忍辱自贱。行贿合法,受贿合理,不会这一门道者反而天理不容。一时间,邪风歪气甚嚣尘上。这一切竟成了趋动世道变更的大潮。世道变了,人心变了,钱像一个大磁场吸引了一切。所有的伦理道德、人品操行都变形、变态、变质。药材站的那帮无赖瞅准了人的这一根性,趁机肆意虐行、大捞特捞。不买他的帐,药材变不成钞票。他不高兴,一级品划成三级品,白白让你损耗几百上千元。想致富吗?想来点钱吗?耕种、施肥、锄草、灭虫……七十二拜都拜了,最后这一哆嗦就要你的好戏瞧。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扯下脸当腚卖。

然而,到底还是有不认钱的,还是有不肯破脸折腰的,一把火烧得爽快。穷且益坚,这黄土湮湮的庄稼人里自有不坠青云之志者。三十年党龄,三十年村支书,更重要的是华厦民族五千年来土生土长的传统意识,忍贫苦不忍淫威的秉性,一把火,赫然显了底色!

这也算交给了邸书记的那份检查。

岩林安的心被这些念头塞得满满的。至于别的他拧着脖子不去想。有些念头,理智可主宰其有,也可主宰其无。这会儿,岩林安的理智挺显用处。

他脚步踏踏地踩在黄土路上,腿脚硬挺着显得挺有几份劲头。腰杆比往日直了许多,这种故作的努力把精神头更加带起了几分。摸摸兜里还有老伴留下的一百块钱,便径直朝镇子里一家半夜后才打烊的小酒馆奔去。半斤老白干、一盘猪头肉、一碟芙蓉鸡片,他吱吱咂咂、有滋有味地闹了个酒足饭饱……

第二天一早,岩林安爬起身,在旅店对着水龙头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凉水,抓起自己的小棉袄上路了。

又是一个两头霜寒露重、中间艳阳高悬的枣核子天,几里路下来,昨夜的酒全变成虚汗。这会儿,烧药材时的雄风英概在身上已所剩无几。昨夜全都封盖的坛坛罐罐在心中打翻开来,酸、甜、苦、辣绞成一团。

今后怎么办?全家人的吃、喝、穿朝谁张手?往后这一年不仅光勒腰带,还得勒脖子,咋个勒法?屋顶须打水泥了,门窗也该换成铝合金的了,院墙早该翻新,明年地里的各种种子,还有药材种子钱得拿钱买,这些头绪动哪个不得钱?此时,众多念头蛇一般地钻出来,在心头绕来绕去,搅得他身上的虚汗更凶了,脚步也越来越慢。

华北地区的平原很放眼。举目望去,只有视野的尽端有几个影影绰绰的村落,漫野一片寂静,赤裸的泥土在秋阳覆照下升腾着袅袅的热气流,散发着淡淡的枯叶味。岩林安走走停停,坐在路边深深吸几口淡淡的枯叶气息。觉得这样心里好受点,可以细细品一下心中翻腾起的滋味。想抽烟了,他掏出“小兰花”卷了起来,瘾得厉害。时而,见有人从远处迎面走来,他就绕道躲过。他不愿见任何人,尤其是熟人。寒喧,把脸上的皱纹堆起来作成笑脸,然后问话、答话……眼下对他来说都是挺费力气的事。他现在最焦心的事是回去对老伴怎么交待。

这回家的路不知捱蹭了多长时间,日头偏西时才远远见到岩岗湾。可他没有直接回村,又在庄稼地里圪蹴到天擦黑,才朝村里走去。

走近村口,岩林安吓了一跳。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片人。静悄悄的,只有烟头明明灭灭的亮光。岩林安拿不准是啥阵式。天黑,人脸模糊。他低低头正要过去,忽然人堆里蹦出两个人,冲他走来。仔细一看,是柯思永和刘益祺。后面,还有几个村子里年事很高的长辈。

“支书。”

柯思永沉沉地叫了一声,嗓音有些喑哑。

岩林安朝四边瞄了一眼,疑惑地问:“这是咋的?”

柯思永没答话,闪开身,后面是七十八岁的沈四爷,他走到跟前抓住岩林安的手。在沈四爷的身后,闪出了韩明轩的脸。岩林安有些明白了。

原来,岩林安一把火把锁儿口镇集烧得沸沸扬扬。自古来,凡事怕大不怕小。卖药材的人被收购站弄一阵,熊一顿,拉着自己的车悄没声地走了。走了就是走了,爱闲话的人顶多评判两句,一袋烟的功夫也就各顾各的去了。可一把火烧了一车药材,这阵势轰轰烈烈啦。人不逼急了谁拿自己的血汗钱作践着玩?明理。一时间,锁儿口镇集的当地人和外来的卖药材人,开口就是这个话题。事出有因,人们借这个引子把药材站那帮人素日里的所作所为,伤天害理的事,好一个抖落。药材站那帮人简直犯了众怒一般,成了众矢之的。消息传到派出所,所长一听愣怔了半天,咂摸出了一些真情。原先处理一些公与私的纠纷,他们一向是给公的一边拉理,惩处私人,美其名曰维护社会治安。对于韩明轩,他们计划关押几天,等药材收购站拿个意见,照收购站的意见在经济上处罚一下。现在,公众舆论汹涌地倒向岩林安和韩明轩。公众反映药材站的一些情况也属有证有据、令人发指,有人还非要弄到网上去传扩一下,所以他们判韩明轩无罪释放。

韩明轩头午出的派出所,听到许多人议论岩林安烧药材的事,打听个仔仔细细。不管自己的药材车咋样,抄近道一路小跑,急煎煎地奔回村子。

“身子骨没这没那的吧?”沈四爷瞅着岩林安好一阵子。

岩林安点点头。

“这就好。”沈四爷又说道:“明轩把话传到家,老少爷们从半下晌就在这儿等。这下算放心了。”

四周,大伙围着岩林安站了一圈。没有任何声响,只是借着黯淡的暮色一个劲地瞅岩林安那张脸,像是不认识。岩林安也觉得,这些一个庄上厮混了大半辈子的人,此刻变得非常陌生。原先,他们是老少乡亲,饮一个水脉的水,不显生分。后来发生了地位分野,他们是岩林安治下的臣民,听岩林安的号令,仰察岩林安的脸色。眼下站在四周的人是前一种呢,还是后一种?岩林安竭力想找清这种感觉,可是越弄越模糊。

岩林安咳了一下嗓子,想对人们讲几句话。讲什么?心里没谱,无非弄点动静出来表示一下感激。当村支书三十余年,没把人心占得这么满,没受过这种待承。可他做了几下努力,喉头始终给什么东西堵着,鼻子发酸,两滴青鼻涕流了出来沾在胡须上。他索性一扭头,冲开人群经自走了。

这一夜,岩林安两眼怔怔地瞅着屋梁,一直睁到天明。

十三

自打锁儿口镇集回来,刘二寡妇就丢仨忘俩,没有一会儿守住神儿。她自个没少骂自个:贱货!肉贱、皮贱心也贱。人家心上有你刘二寡妇的影吗?抹布一块,不值一提,不值一抖。你干嘛老把人家的事往心上拾?可是不行,骂虽骂了,可一转眼,脸前又闪出岩林安的影子,那张胡子邋遢、两颊深陷的脸。

岩林安放火烧自己药材的事传到村上,一时间,岩岗湾的山墙根下,老槐树下,街头,巷尾,只要有人三、五个拢在一起,嘴上说道的全是岩林安。

妇道人家闲扯,多半是妨着家里男爷们的口气。

“俺顺喜他爹昨天到锁儿口,那里十里八乡的人都说,岩岗湾出了条有种的汉子!”

“可不是嘛,别村的男爷们受了药材站的窝囊气,都乖乖地回家趴窝抱蛋去了。”

“那车药材烧得值。卖了孩子买笼屉,不蒸馒头蒸口气!”

“原先,他牛高马大的,咱以为人家是故意端支书的架式呢!没想正经事上还真不倒架哩。真敢豁出去。”

“他这人从小硬气。”

“咳,喝西北风的日子还在后头哪。多少辈子的世道了,哪遭不是专难为硬气的人。”

“索性硬他丈母娘个肚皮朝天,告药材收购站那伙王八养的!”

“哪儿告去?你认为现在打官司不花钱啦?人家法院里的大沿帽们也提倡发奖金呐。状子一递,三两千块一送,公的,人家当奖金发了,私的,好烟好酒你就直着劲地往人家跟前提吧!还得暗中去送,啥时候提够了,啥时候再理。官司输赢还不知在哪面镜子里。”

“实情。打官司比财力,咱岩岗湾能比过药材站吗?大伙也不是没和岩林安商议过打官司的事。沈四爷伙同了一些人凑了些钱,一人三五十,百二八十。一千两千的能拿出来,可这一两千和药材站比起来就不值啥了。”

“谈定了吗?”

“没后音,没说去告,也没说不去告。沈四爷的话,不告也罢了,这份钱填补下日子也行。”

“这事该做做,这回凑份子钱可不是巴结支书,大伙是冲他有骨气。”

“听说钢柱他爹也凑了一份。”

“他?早两年,支书可没好着他家。”

“能提那些吗?人记人仇,刀下不留。”

“就是!早几年支书又不是拧着私心眼整治谁,上边来了大阵候,他陪着得罪几个人还不正常事吗?支书当官三十余年,不贪不沾不嫖女人,这就算敬着咱老少乡亲们啦。”

“……”

说者无心。大闺女、小媳妇、半大娘儿们话随手中的活,一只鞋垫纳严实了,便站起身子拍拍屁股回家淘米洗菜泡猪食去了。听者有意。刘二寡妇素日不钻女人堆,近几天却手里拿着点彩线纳鞋垫常遛达。在人群边支着耳朵把些雨雨点点的话儿往心里拾。心里拾得满满的,回到家独自一人时再牛反刍样地往外倒磨。女人心里埋下个情种很是难以消去,疙疙瘩瘩,颇为劳心费神。

她曾满心窝地爱过岩林安,也曾满心窝地恨过岩林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此刻她心中搅搅和和理不清是种啥滋味。或者说是压根儿不是一种滋味。这汉子既倔又硬,眼晴里揉不进半粒砂子。凭他现在能和自己过不去,一把火绝了自己活命的粮根,过去对别人不顺眼的地方,同样也在过不去的理数之中。这种人天性使然,石磙子砸成的一个实心眼,咋个恨他法?想到这一层,刘二寡妇对岩林安的怨恼悄去了大半,凭空生出了偌多的爱怜、敬重和惜悯。

刘二寡妇竭力自柔,找出些缠绵悱恻的感情往心尖上缠。女人有时需要这么来一下。柔肠寸断,丝丝苦涩中自有些酣畅的甜意,比空落落的一条直肠好受些。当年,岩林安丢在她家的那件粗布蓝褂,她洗净叠平,就手往箱子里一丢,幻想岩林安哪天能省过来还会来取。后来对岩林安产生恨时,想找出来扯了,撕了,烧了。几次都因为手懒或心懒,没做成。这几天她重又找出来。衣服已长了薄薄一层白毛,凑在脸前,一股陈霉味中依稀透出淡淡的汗碱气息,使刘二寡妇心中荡起了层层涟漪。反复再三,踌躇再三,刘二寡妇决定又要干傻事了。她从钱柜子里数出了三千块,用块手绢打成个小包,急急地奔到沈四爷家。

推开门,沈四爷正捻着一绺山羊胡子,皱着眉头想心事。刘二寡妇把钱往桌上一搁。

“听说大伙凑份子钱救岩支书的急。这事咋不给我打个招呼?”

“咳咳。”沈四爷子干咳着,站起身子请坐、让茶。说道:“这事我盘算过,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易,接你的钱脸上总也抹不开哪!”

“这话就差了。”刘二寡妇正色道:“我一个寡妇人家,在人家岩支书手下混日子才叫不易呢!关关节节上人家能高抬一手,全看咱孝敬得咋样。平常素日难得有个缘分搭个界,这会儿正好有这么个茬儿,不买人家个账,日后岩支书琢磨起来,是你老不打招呼呢,还是我这儿装聋作哑呢?”

“她二婶,这话有点损他。”沈四爷脸上显出不悦,“林安这人做事你还不知道?再说……”

“话是这么个说,你老这么说行,我这么做可不行。”刘二寡妇把话抢过去,“拿着,我手头宽松点,这是三千,烦你老搭个桥。”

“这么大数还行?”沈四爷的眼瞪得溜圆。“使不得。再说我刚才的话没完。大伙是凑了点钱,都三五十、百八块,送到林安那儿,他高低不接。你来之前,我正琢磨这事。”

沈四爷眉头挽着几个结,目光沉沉的,瞧模样没半点作假。刘二寡妇一时没了动静。

好大一会儿,刘二寡妇嘴一撇,说道:

“也难怪,人家高低是个官,咋败势也败不到土乡亲手里,能买咱这土乡亲的账吗?更犯不上买你这糟老头子的账啦!咱也真是瞎操这份咸萝卜心。”

一番话,把沈四爷眼睛说直了。

“这是咋说?”

“咋说?秃子头上的虱子。你要是个乡镇书记,这份钱人家乖乖接着,还千恩万谢哪。谁让你是个不顶花带刺的糟老头子呢?身上除了土腥味,还有啥?”

一团火气在沈四爷心中一炸一炸地上顶。他在村里岁数最大,辈份最高,最容不得别人瞧他不起。这一次大伙凑份子钱,推他为首,是敬着他。他审时度势,也觉着村里的凡属义举之事,非他打头,别人不得,自是乐得应承这份事。岩林安不接,他按岩林安素日的操行,尽往好处想,没琢磨刘二寡妇说的这层意思。

“再说,”刘二寡妇嘴又撇长了一些,“有些男爷们一站一立的看上去是条硬汉模样,实质上是做在脸上给人家看的。骨子里是硬汉的不在脸上摆显,更不能把乡亲们的情分拂了卖脸谱。”刘二寡妇的话朝深处又扎进一层。

沈四爷简直有些坐不住。念头让刘二寡妇牵到一条道上,咋想咋觉得岩林安不收这笔份子钱实在无理。你岩林安再能耐也是我沈四爷瞅着你光着腚长起来的,我这张老脸难道在你眼中就不值半刀火纸?村里的事,我沈老头子凑热闹的不多。这会儿看你遭了难,我伸了头,你岩林安一个软巴掌拍回来?不成!再去一趟。不!打发人把岩林安叫来。乡亲们这份情你领不领?我沈老头子这张脸你给不给?话搁到明处,说个过来过去。这会儿,岩林安接不接这笔份子钱已与岩林安无关了,而直接干系的是沈四爷。人有时直追着一个念头,能把原来的理翻个个儿。

沈四爷当下把桌子一拍:“他二婶,把你的钱留下,我让林安子不收也得收。哼,我不信这邪。”

雪青色、淡紫色的云彩在西边天际聚成一堆。村舍的上空飘起了炊烟,缓缓地向田野流去,形成了白色的雾幔,在老槐树的枝尖上缠绕。道旁,孤兀刺眼的田梗上,长着几株没人理睬、没人收获的稷秸棵。刘二寡妇信由自己的步子,待到她回头发觉时,已走出村子老远老远了。

绕了个大圈,编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把三千块钱扔了出去。图的什么?耍这个把戏是聪明呢,还是傻?此刻刘二寡妇实在摆不清。图岩林安知个情?她没那种企望。象三天前那样,扔出三千块钱看岩林安折一下腰吗?更没那种可能。更不是又勾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份情爱,三千块钱表一下心意呢?更扯淡!刘二寡妇心中不买这个账。到底图的啥?她眼问鼻,鼻问口,口问心,终究没问出个晓白。

十四

岩林安到底没收沈四爷凑的那笔份子钱。

沈四爷打发人把岩林安“传”到自己家,钱搁在桌子上,肚子里早念熟的一番话朝岩林安摆了个纵横成行,最后一手拍案,一手探出俩指头直指岩林安:

“林安哪!平常素日,你是村书记,我遵着你的话做。今儿个咱俩是老少爷们,你给我个明白说法。”

岩林安沉吟了半晌,脖子一梗:“四爷,你把我逼到这份上了,我只有这么句不中听的话。你能担待我就说。”

“唔,我听着。”沈四爷点了点头。

“我在咱村当村干部三十年了,没厚着乡亲们。挨家挨户整粮食粒的饭食没混下过一年来。我心里愧得发紧。那天大伙聚在村头候着我,教我好生难受。今天的日子富,显出过去的日子穷。大伙没结记我的错,我就知足得很啦。今天任啥人咋说,我也不敢领乡亲们这份情。你老的脸面我实在也不能顾了。四爷你愿意骂就骂我几句解解气。”

底气实足的沈四爷让岩林安的一番话,说得气泄去了大半,气指颐使的派头没了。捻了一阵胡子,转了一副商量的口气:

“一年下来还有不少日子呢,咋办?”

“四爷你放心。”岩林安眉毛一扬,脸上豁朗朗的。“穷日子咱都混过,现今再不济也难不到那个光景吧?我自己有主意。”

岩林安从沈四爷家出来,一路马不停蹄,找了村里的支部委员,谈了谈村里的情况,做了些工作交待。现今也没啥,无非就是村边的污染企业的占地补偿、计划生育、和森林防火。支部委员迷瞪着两眼,不明白岩林安如是这番是何意图,只猜这番光景是要出远门的架势。岩林安很艰难地拧着烟蒂,吭哧了半天,没有说出自己的打算。他,难于启齿。

回到家,岩林安侍弄了两碟老姜咸菜,一瓶散装老白干,把老伴支出门,自斟自酌起来。

屋内,一张六尺见方的“大床”(土炕的包装),靠北墙摆着两个漆泽黯淡、楔铆走形的木框。这是岩林安家的惟一盛衣物的家什。里边除了些陈年棉絮,拖不出几件象样的衣服。迎门的地方,一套八仙桌、太师椅、条山几,现今已成为艰难支撑的摆设。屋内最令人扎眼的是西山墙。由于旷日经年,上截内凸,下截外倾,内伏累卵之危。还有用塑料布遮挡的窗棂,用纤维板钉补的门扇。岩林安的目光依次在这些物件上巡视。前两年,乡镇干部和村里人踏进这屋,转一周遭后便大呼小叫一番,说他日子打发得太寒酸,口气中显得埋怨,目光里却透着钦敬。他从不正面回答,咧嘴一笑便把话往工作上扯。那时他从未认真打量过那些物件,偶尔随别人的目光在上边溜一眼时,心中泛起的是一种甜甜的熨贴。此刻呢?他的感觉远非昔日。

十五

岩岗湾一带的秋晨,有时也显得清丽温馨。乳白色的雾在褐色的旷野上柔柔地荡,向上飘起,又向下掩来,煞是缱绻多姿。

天还很早,一切还都在雾的抚慰下倦慵在自己的梦巢中。幽微的晨光刚刚给农家的窗棂染上一抹黛青色,岩林安被一种若有若无的声响牵出梦乡。声响是从厨房那边传来。他明白,是老伴在给他做上路的饭。

烧了药材车回村三五天来,村里人都在沸沸扬扬地说道,唯独岩林安家从不提起。从早到晚,魏秀芝照旧低眉垂眼地做事。喂猪、喂鸡、洗衣、烧饭……仔细看,只是比平时动作慢一点,目光散一点。每天晚饭,岩林安碗下照旧埋着个荷包蛋。端起碗,岩林安总禁不住瞅瞅老伴。她那张脸,一点风风雨雨都没有,两眉中间反而比岩林安平展得多。但晚上睡觉,两个孩子放头就枕,不多会儿便鼻息酣沉,老伴那儿却静得出奇。岩林安心里搅得合不住眼,常摸黑爬起来拧旱烟,一气就是六七根,两个多小时,要么就是喝开水,他从来没有喝过茶叶水。老伴总是侧身朝墙,一个姿式端到底,休说翻身,连伸伸腿脚都不带有。瞅着她的脊背,岩林安知道老伴也是一宿宿地不合眼。惦量再三,岩林安不得不下决心走不太体面的一条路:到旧日朋友那,一个叫天长古宋城的三O七国道旁的煤场干两个月装卸工,以维持今冬明春的生计。

“吱——”屋门开了。老伴虚着脚步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岩林安支起身子要起床,脑袋却象灌了铅一般沉重,挺不起来。略一转头,觉得屋顶旋转,眼前一片纷纷扬扬的金星,太阳穴一炸一炸地痛,似要裂开。老伴轻声喊他起来吃饭,他没动静。

“咋啦?”老伴走近炕头。

岩林安懵懵懂懂中一激冷。后牙槽紧咬,腾起了身,穿上衣服,捱下炕头。暮秋的寒气从门缝袭进,使他浑身抖索不已。

端起碗刚送到嘴边,胃里便泛起潮般往上涌酸水,要呕吐。他喘息了好一阵,憋得眼晴酸痛,胃里平静了些后,好歹把荷包蛋咽了下去。

站起身,腿有些发颤,脑袋只能低低地垂在胸前,稍一抬起太阳穴便痛。可他还是略略把头高抬了些,努力做成一副眉清目朗的模样。他心里清楚,老伴要知道他身上不舒坦,十天半月不会放他出门,这一天百十多元的工钱就水上打漂了。此刻,钱这个营生,在他心上沉甸甸的。

出门的衣物打成一个包裹,老伴拿在手中,默默地站在门口。对于要出门做“短工”的丈夫,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怆。干活吃饭,这是句从老辈子就有的话,此话坦坦荡荡,可以昭白天日。然而人的社会分野使这句似是挺对头的话不那么对头了。在她眼中,丈夫决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他是在组织的人,还是个组织内有脸面的人,与一般人不能混同。一般人去打“短工”,天日照旧白白亮亮。今日岩林安轮到份上,世界在她眼中凄怆灰暗了许多。

岩林安咧咧嘴,是一种歉疚的表示。接过老伴手中的包裹,目光在老伴那张平展展的脸上逗留了片刻,出门了。

一路急煎煎地,一门心思要避开村里早起的人。出了村子二、三里光景,岩林安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头沉得厉害,脚跟发飘,喘息越来越费力。他两手紧掐太阳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每掐一次,只管两分钟的事,过后仍是头昏脑胀。在路旁一棵钻天白杨下,他倚着树身坐下,大口喘息了一会儿。突然胃里一阵搅腾,“哇——哇”两声,刚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朝一边倒去。

十六

整整三天,岩林安才从昏迷中醒来。眼前是一片白。白床单、白窗帘、白墙壁、戴着白白口罩的向面孔。岩林安第一次看到医生的面孔。他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三天来,老伴一直守在岩林安身边,半步不离,人瘦了一圈。望着岩林安塌塌的眼窝,老伴心中阵阵绞痛,时时背过身擦几滴眼泪。医生反复对她说,病人没危险,只是气急攻心,操劳过度,重感导致极度虚脱,好好养息几日就好。这话她信。她并不为岩林安的病势挂心。她的泪是由于心中一股怨懑所致。这股怨懑她理不清,说不透。

村里老少爷们听说岩林安病倒了,纷纷赶到医院探视。人人都带着一份礼品,很肃穆地在床头站一会,朝双目紧合的岩林安看一眼,那情景很有些象悲剧中最后扣题的场面。

岩林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目,谁也不睬。事实上,谁也不能睬。

曾是一条立得住的汉子,一个三十年的支部书记,现今却象妇孺般接受他人的垂怜。听老伴讲,他病倒后,适逢刘二寡妇的车经过,是刘二寡妇把昏迷不醒的他送到了医院。所付的住院费、医药费是他拒绝接受的沈四爷那笔钱。还能说什么?近日内发生的一场,戏剧般地把他推到这张白色病床上。他只觉得悲哀,觉得胸中透不过气来。同时突然又觉得,药材站外那一把火所烧掉的东西太多了。不单单是一年的血汗钱,还有把一个要脸面的人框架得腰板挺直的东西,对自尊心起保护作用的东西。咳!那到底算些什么东西?!他恨。

村上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突然,一个女人柔柔的声音使他耳梢竖了起来。是刘二寡妇。

“魏嫂,老岩咋样?”

“噢,好多了。今早起冲了俩鸡蛋他喝了,医生说没啥大症候,养几天就好了。这可多亏你哪!老岩先前待承你没往好里处,你也不往心里去,俺一家人可该咋谢你哪?”

“魏嫂你这话说到哪道上去啦……”

岩林安脑子“嗡”地一阵轰鸣,再往下的话听不清了,只依稀感到老伴在哀哀地抽泣。他狂躁得浑身发热,手心和脚心淋淋地淌冷汗。凭心而论,他感谢刘二寡妇。凭心而论,他又不想接受必须感谢刘二寡妇这个事实。如狂飙般的拜金风潮冲毁了他党支部书记的基座,把他这个冠冕危正的“父母官”搞得衣襟不整,把他逼到一个难堪的角落。他视这股风潮为浊浪邪风,摆出了一副怒目以待的姿态。对拜金风潮的既得利益者——刘二寡妇,由前嫌加现隙,他更为鄙视。而眼下事实却无情地逼他必须对刘二寡妇感激,这种感激还必须达到涕零的程度。

狂躁、郁怨、悲愤,几种情绪轮番交替着折磨岩林安。他要狂呼,要撕肝裂肺地迸出一个郁闷已久的声音。然而又有什么用?沉沉的,昏昏的,他渐渐感到体力不支,终于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岩林安被人推醒。

“老岩醒醒,快醒醒,镇上邸书记看你来了。”是老伴在呼唤。

眼皮很涩,很沉,尝试了几下,岩林安没有睁开眼睛,他放弃了睁眼的企图。

“老岩你快醒醒啊。”老伴的声音很近,很急促,热气喷到岩林安脸上。

岩林安终于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了。那只手很软,很滑,是只保养得很好的手。

“老岩,你受苦了,委屈你了。我官僚主义太重,我有错。”

声音很重浊,充满了感情,很诚挚也很贴切。那种表达得恰到好处的感情,岩林安甚至在那只手上也感觉到了。

“老岩呵,你村的柯思永、韩明轩一份状纸告到中央,中央责成省、市、区组成专门调查组对烧药材事件进行调查,并对各地药材收购站情况进行调查。锁儿口镇集的药材收购站确实存在严重问题,索贿受贿严重,决定对其实法律制裁。并正言声明,取缔锁儿口镇药材收购站……”

岩林安的手微微颤抖。邸书记停了一会儿,又说:“老岩,你一把火显出了老党员的本色。抵制不正之风的有力之举哪!我很钦服。专案组决定依照你自己说个数,全部赔偿损失。只要你说个数就行。”

魏秀芝在一旁用沉默的、湿润的眼神望着邸书记,随即嘤嘤地哭起来。

岩林安躺在床上,紧合双眼,似是睡着了。

“老岩,说个数吧,我们党还是秉公执法的,对吧?睁睁眼,说几个字也行。”邸书记更诚恳了。

岩林安依旧闭着眼,没有声音。慢慢地,有几滴混浊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顺着两颊滴落到枕上。邸书记感到岩林安的手越来越抖得厉害。

又是一个漫天大雾的清晨,今年的雾天可真多。

一大早,岩林安醒来,同室的病友都还没醒。魏秀芝斜倚在床头打盹。岩林安蹑手蹑脚起了床,出了医院大门,顺着通向郊野的黄土小路信步走去。

空气湿漉漉的,很鲜,也很凉。拐弯抹角的小路旁边种着北京毛白杨,青中泛黄的枝叶沐浴在晨雾中。四周静极了,岩林安深深吸了口气,凉凉的空气流水一样注入肺腔。

一张状纸,使中央出了面,调动了省、市、区惩办了锁儿口镇集药材站。这是岩林安梦想不到的。他深悔自己对党的政策、制度、党的威严作了灰色的估价。甚至连柯思永都不及。

邸书记把他烧药材一事和他的党员本色联系到一起,更使他好生惭愧。当时的他丝毫没做这种联系。

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拉开了一些距离。这一距离是邸书记的出现造成的。

而这一距离,使他意识中已经形成、认可的一些东西重又模糊起来。“在拜金风潮中,农村党的基层组织应知趣地退到一个该退的地方。”这是他决计去做临时工时认定的。现在想来已很不对头。

不能退,要站出来。似乎这样做是对的。

但是怎么个站法呢?前后左右都是经济浪潮,按过去那种四平八稳的站法,显然不行了。

做惯了玩偶的他,今天突然悟出了许多玩偶份外的道理。人与人、传统意识与金钱、个人与整个社会、农村党的基层组织的作用……一切都得重新来,重新认识。

乳白色的雾,依然未能散尽,岩林安望着前边那条蜿蜒的小路伸向远方。他渐渐缓成快步,于是他看到被夏日烈炎的日头晒焦的树桩、丛莽、路标。看清了,看清了,远处的树林上面的明朗的天,都一一可以分辨了。

哦,这多雾的季节!

2019.5 于晋中

雾容易在什么季节有(多雾的)(2)

[作家简介] 梁成芳,男,汉族。上世纪62年生,大专学历,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人。以小说创作和情感散文及杂文擅长。作品见于《春风》《作家学堂》《乡土文学》《北方作家》《天涯诗刊》《娘子关》《秋实》《潇河》《吐月》《赤壁文学》《作家文苑》《生活导报》《晋中日报、晚报》《榆次时报》等文学期刊。著有小说《早春雨夜》《青妹儿》《小二的心愿》《老人夜话》《时光》《成子》《大森林的那颗清泪》《情愫》《木屋》《有一个农家小院》《流向下游的河》《孤独的潜影》《一个荒唐的故事》《局势》《荏苒光阴里的碧泪》《煤炭企业里的文化哥儿们》《绵河湾的故事》《哀伤的沉淀》《多雾的季节》《英雄安泰母亲的愿望》等多(部)篇。部分作品发表于网络文学平台和《今日头条》。散文《菁菁*女孩*狗》获2000年全国“赤壁杯”优秀奖,《情系桑梓,余热生辉》荣获榆次时报 “我与改革开放40周年”征文三等奖。有作品收入《中国微篇文学大观》,撰写理论文章、评述和情感散文若干篇。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情感散文及杂文一百余篇。系中国当代文化艺术中心作家委员会会员,山西省晋中市作家协会会员,榆次文联作协会员。《潇河》文学季刊小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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