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咸炘学术论集·哲学编中（刘咸炘推十书阳明先生传外录）
刘咸炘学术论集·哲学编中（刘咸炘推十书阳明先生传外录）徐树丕《识小录》日：阳明宸濠之功，远不及胡宗宪平倭功。宸濠虽王，一狂悖竖耳。无深谋远虑，仓卒举事，兵总八万，不过招集乌合市人及卫所残卒，为之领袖，不过江盗数十人，未曾选炼。其攻安庆，则巡抚李充嗣率都督袁锐与战，数十阵皆克捷。又以水卒数千，夹攻贼卒数万，营江岸者尽皆散走，据城者亦皆为李俘。宸濠不能支，遂败走鄱阳，而阳明适以南吉之师，与遇湖中。濠遂气尽力索，不战而擒。李公胜之于方张，王公乘之于既败，其难易固已迥别。李公之胜，又赖于南大司马乔白岩为公后继，盛卒跱粮于采石，敌人因而破胆。其后论功，不及乔、李。盖二公皆持重不自功，而阳明门人将佐，皆善于夸饰，露布飞扬，遂为首功。其时公议亦为之不平。孙继芳《矶园稗史》曰：王伯安文学、志行、议论、气节、功名、谋略、才望，迥出一时。其论道学，训解经传，虽矛盾朱子，然时出己见，亦有新意，实振古之豪杰。特其徒陆澄辈，标榜太过，增兹多口。如澄谓其超人圣域，精诚贯
阳明先生传外录阳明先生传外录引
吾于性理，不主朱，亦不主王，但以为王稍近耳。顾独服膺浙东之史学。浙东史学，文献之传，固本于金华，而其史识之圆大，则实以阳明之说为骨，即心即物之说，即道器合一之说。道器合一，故学问事功合一，而阳明则其验也，故邵念鲁传阳明谓学以经世为验。顾阳明之学，《年谱》已详其曲折，而行事则多阙略。近诸暨余重耀合《明史史稿》及毛西河所作传集句为《传纂》五卷。体例精善，然犹恨有缺者，未取邵念鲁所撰传文，未详录《弇州别集》、《涌幢小品》之辨证，即全书中所附录钱德洪《反间遗事》、费宏《平俐头记》，亦未详引。其他遗事散见诸书者，亦未广采。今就所见，辑为《传外录》。昔陈几亭有《阳明遗事辨正》，王弇州谓门人欲过崇其师，而不免于增饰。毛西河亦谓文成无妄，妄起于门人及讲记述。陆相所撰《浮海记》，存目于《四库提要》。其诡诞不经，当时已多议之，则诸书逸事，当有不可信者。今于所能考证者附辨之。
胡庐山《与唐仁卿书》曰：不谷有一族祖赣归者，每语阳明事颇悉，今不暇细。但言渠童时赴塾学，见军门舆从至，咸奔避。军门即令吏呼无奔，教俱叉手旁立。有酒徒唱于市肆，则贷其扑，令教从读者习歌诗，卒为善士。又有哑子叩之，则书字为训，亦令有省。夜分方与诸士讲论，少入，嘘嗡间即遣将出征。已行复出，气色如常，坐者不知其发兵也。方督征濠也，日坐中堂，开门延士友讲学，无异平时。有言伍公焚须小却，暂如侧席，遣牌取伍首，座中惴惴，而先生略不见颜色。后闻濠就擒，询实给赏还坐，徐曰：闻濠已擒，当不伪，第死者多尔。已而武皇遣威武大将军牌追取濠。先生不肯出迎，且曰：此父母乱命，忍从臾乎。其后，江彬等谗以大逆事叵测，先生特为老亲加念，其他迄不动心。异时又与张忠辈争席，卒不为屈，未尝一动气。临终，家人问后事，不答。门人周积问遗言，微嘀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顾泾阳《小心斋札记》曰：阳明遭宁藩之变，日夕念其亲不置。门人问日：得无著相？阳明日：此相如何不著。
宗稷辰答黄树斋论姚江
道光十有八年夏六月望，宜黄黄子会文士于陶然之亭，举阳明子属为论。阳明行道于江西，江西先辈多服其教，顾亦有贤者辟之焉，子岂不能无疑而论之欤？抑独信之深而欲证所共信于同志欤？若不佞者，生阳明之里，习阳明之言，童而熟之，壮而始明之，宜不待赘论，虽然，不可以无论也。夫自来言学，莫粹于《中庸》。《中庸》以诚者为天道，诚之者为人道。由是而为德性，为问学。其间或分或合，遂为千古学术门户之所由开。究之德性舍问学不精微，问学舍德性不广大。广大者，象天之圆，精微者，履地之方。以圆不可测，而方可众喻也，故人往往病圆而圆方，此议阳明者，所以久而纷纭世。阳明之学，从天道入者也。惟得天之圆，是以有觉于一心，即可觉人人之心，有格于一物，即可格物物之事。而其人我事物之无不周遍者，实大圜之中藏大方焉，天道之中涵人道焉。故昔者跋阳明文集于楚南，谓阳明、紫阳无二心无二道也。世有非阳明之说而是其事功者，其说似正。不知其所以能用书生破巨寇，而以至诚服悍兵者，何尝任计数、恃勇力乎，恃其智圆而心亨，出之神明，体之平实，不过善率夫中庸之道而已。惜当时所治止此，使之纪纲天下，陶化九州，其业必有盛于所已见者，而仅以治寇与兵，岂足以尽其学哉。设其学专主于治寇与兵，则寇与兵将必不可得而制。然则徒以事功美阳明，其识不如诋阳明之人。而歧学术事功而二之者，举不足以度阳明轻重者，无若夫其教之或疏，传之失指，则高刘二子，早有匡救之定论至公，非后之小儒所能赞其万一。敢就其源本略言之，庶几乎不惑于所疑，而不限于所信，昌阳明者，终有赖于江右也夫。
明人论阳明之功者，不如门人之盛推，盖平允之论也。
孙继芳《矶园稗史》曰：王伯安文学、志行、议论、气节、功名、谋略、才望，迥出一时。其论道学，训解经传，虽矛盾朱子，然时出己见，亦有新意，实振古之豪杰。特其徒陆澄辈，标榜太过，增兹多口。如澄谓其超人圣域，精诚贯乎金石，志行通乎神明，投之于江则不死，语皆过当。至谓赴谪所坐旅馆，忽报侍生屈原拜刺者，后陲水果会屈原及葬龙宫事，尤近怪可笑。要之伯安亦有以取之尔。
徐树丕《识小录》日：阳明宸濠之功，远不及胡宗宪平倭功。宸濠虽王，一狂悖竖耳。无深谋远虑，仓卒举事，兵总八万，不过招集乌合市人及卫所残卒，为之领袖，不过江盗数十人，未曾选炼。其攻安庆，则巡抚李充嗣率都督袁锐与战，数十阵皆克捷。又以水卒数千，夹攻贼卒数万，营江岸者尽皆散走，据城者亦皆为李俘。宸濠不能支，遂败走鄱阳，而阳明适以南吉之师，与遇湖中。濠遂气尽力索，不战而擒。李公胜之于方张，王公乘之于既败，其难易固已迥别。李公之胜，又赖于南大司马乔白岩为公后继，盛卒跱粮于采石，敌人因而破胆。其后论功，不及乔、李。盖二公皆持重不自功，而阳明门人将佐，皆善于夸饰，露布飞扬，遂为首功。其时公议亦为之不平。
《王弇州别集硬乘考误第八》有辨阳明三条。一辨《客舍新闻》记浮海事。一辨《双溪杂记》海日公墓志劾刘瑾被挞事。一辨国史抑阳明功，记其通宸濠，纵杀掠，庇刘养正事。
又第九亦有三条。一条辨《年谱》遇相士言圣境圣果及请讨石和尚、刘千斤事。一条辨《行状》被谪由武夷至贵阳事。一条辨状不载新池大鬓缺对状讯鞠事。
《涌幢小品》十六有辨《四友斋丛说》所记阳明事二条。一条为擒宸濠责中官具领状。二为见章枫山，枫山托以门生事。
《余传》第五卷附录毛西河《折客辨学文》、彭南盷《姚江释毁录》，意甚善也。惟辨护王学之文，可取者实不止此。今就所见，录目于下：
彭躬庵《复宋未有书》《与谢约斋书》
宋望之《从祀问》胡庐山《与唐仁仰书》
论王氏之行业能有发明者
魏叔子《阳明别录选》序
家藏毛氏传本有先大父评语，摘录于此。
传日：先是守仁十七时，讲孔、孟之学。开卷至孝弟章，恍若有得。至是至龙确叹日：吾狼仓至此，赖生平学力，他无所苦，独念吾父不能忘。此良知也。然则其功在诚意而要在良知，如是而已。
附辨曰：良知出孟子，原无可疑。特文成提此，直从尧舜孔孟之学与宋学相反处揭此二字，不特文成得领要优入圣域，且化苗有验，实则有功万世者。《论语》开卷不曰其为人也孝弟乎。人性止孝弟，凡仁义礼智，皆从此生，故曰孝弟为仁本。而孟子知之，随曰事亲、从兄为仁义之实，实即本也。又曰唯爱亲敬长达天下，故由仁义，是仁义从孝弟生也。乃又总括一句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何等斩截。而宋儒反之，亦且斩斩截截曰：任性止有仁耳，曷尝有孝弟来。竟以人性无孝弟与孔、孟抗，然且自此信出而自造故事，渎乱典礼，竟谓舜不父父，不祀瞽叟，显然与尧舜孝弟一句明明相反，亦思人性有孝弟，不止《论》、《孟》，即《大学》止至善，在仁敬孝慈，而究言之，则曰孝弟慈，曰老老长长，兴孝兴弟。《中庸》庸德在子臣弟友，而究而推之，则曰大舜大孝，曰武王周公达孝，是孝弟而已，在圣贤诸经中，显有明证。而宋儒敢言人性无孝弟，则良知两字，正顶门一大霹雳，于以救尧舜孔孟既绝之学，有万万不可少者。而门人昧之，名为宗旨。夫佛家有宗旨，儒家焉得有宗旨。况良知两字，明出《孟子》，而乃曰阳明宗旨，何不通也。
先大父评曰：孟子言良知，是不学而知者。本文指孩提知爱，其意甚明，非谓一切道理皆生而已知也。阳明拈此二字，言性止是说人人各有天良，凡良心难昧之处，即是天理，亦无大错。学之者，但空空此心，领取一点灵明不昧，遂入于禅。而宋儒以心为性，亦是此学。毛氏必排击朱子，实不知朱、王同此功夫，且谓朱子不言孝弟，尤诬罔之甚矣。
又于嘉靖二年策题以心学为问下附辨曰：心学是真圣学，毋论道心惟微一十六字之传，始于尧舜，即孔子日：操则存。操此心也。《大学》曰：正心。《孟子》曰：存其心。又曰：求其放心。皆专治此心也。故曾子一贯之学，只在忠恕，子贡一贯之学，只是一恕，无非心学。而宋儒于忠恕二字，尚不能晓，反云借尽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一似借端指示者，而圣学忘矣。阳明讲学，沿宋儒习气，亦多泛濫，而门人嘈杂，全不足据，特其大要曰心，曰良知，曰为善去恶，则用功不错。故优入圣域，而必于此辟之，圣学何赖。张南士曰：心学不是禅学，天不生佛时先生此心，佛法未入中国时，已早有存心养性之学。今惧其类禅而生此心，何可？夫儒佛之不类多矣。须发不类，家室居处多不类。然犹相类者，此人心耳。若人与虫兽绝无一类者。然而虎狼父子，蜂蚁君臣，忠孝之心，偶亦相同万一。攻心学者，惟恐类禽兽，而并此中心之心，一齐去之，是虫兽之不若也。
先大父曰：心在先天曰性，后天夹如阴计，便有情欲。复性而后，心即是性，则心学亦不错，特以知觉运动为性，则不可耳。
又记天泉四语：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致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先大父曰：数句不错。
又附辨曰：此以《大学》正心诚意，阐圣学首功，自当云为善去恶是诚意。如此，则四语瞭然，何有疑义。而乃曰是格物，则明诚意功夫，在当日门人，尚多眙愕，何况门外。殊不知此言格物，正是诚意。只因朱氏以穷理解格物，大乖圣功。故先以《古本大学》示人，而此则即以《古本大学》阐之。盖《古本大学》以格物为格其物有本末之物，而物有二本，一曰修身，是皆以修身为本也。一曰诚意，大畏民志，此谓知本是也。其曰是格物，即是是诚意，以诚意即物本也。阳明此二字正，故以古本示人，使人疑究。而门人冒昧，尚有以格去物欲、别说攙和解。夫格去物欲，此司马光说，非公意也。若善恶二字，则正诚意章道盛德至善，间居为不善一大肯綮，与宋儒言理欲大别。故宋儒学功有三：主静立极，一涵养用敬，一格物穷理。三者皆各出，且皆不足以入道。而阳明学功，曰心，曰良知，曰为善去恶，皆圣学一贯，颠扑不破。
先大父日：止存主此心，亦可为善，而不免克伐怨欲不行之见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