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铭 章汝奭(扬厉伟绩不须名)
石门铭 章汝奭(扬厉伟绩不须名)插一句。纸媒衰败,如大河东流,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早”体刊,移师“澎湃”,实属正常,但是,《东方早报》的《上海书评》和《艺术评论》专刊随之消失,还是令我万分叹惋。这期《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上,有顾村言兄与章先生的对话,有石建邦兄写的长文。二位的大作,让我初步了解了大隐隐于市的章先生的身世、经历和艺术观,也从照片上,领略了先生之潇洒风神。虽说对章先生的景仰之心顿生,倒也没有生出亲承謦欬的念头来。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因为景仰一个人,就要去拜访他的习惯。直到很多年之后,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二日,《东方早报》的《艺术评论》推出的一期专刊封面让我眼睛一亮,那是一幅蝇头小楷的局部。虽然这样的小字印在报纸上,神采损失泰半,但仍能读出气象万千来。再看标题,噢,原来这就是章汝奭先生的小楷啊,立行兄所言不谬也。先说微博。我对全盛时期的微博特别有感情。其一,当时微博的出现,大大改变了信息的传播方式。记得惊心动
去年辞世的文化老人章汝奭先生以其学养与蝇头小楷在海内外享有盛名,他生前曾自书挽联“任老子婆娑风月,看儿曹整顿乾坤”,横披为“无愧我心”,一种文人的境界与耿介之气可见。章汝奭先生也是“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的学术顾问,“澎湃新闻”(thepaper)本期刊发的是知名媒体人李天扬撰写的纪念文章,从中可见海上文脉的一种自然流转处。
章汝奭先生
感谢微博,使我有缘结识章汝奭先生。
章先生几乎不上网,更不用微博微信,结识先生,怎么会缘于微博呢?且容我慢慢道来。
先说微博。我对全盛时期的微博特别有感情。其一,当时微博的出现,大大改变了信息的传播方式。记得惊心动魄的温州动车事故、重庆王立军事件、日本福岛地震,第一手的信息和深度分析,都来自微博。微博还成为一个全新的舆论场,各种观点云集、冲撞,让人不无兼听则明之感。更重要的,是其二——微博刷新了我的社交圈。与现在微信朋友圈总是跟熟人死缠烂打不同,当年在微博上,我认识了许多在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可能结交的朋友。与我互粉的朋友中,当然有许多媒体同行,还有不少在高校新闻传播专业执教的老师,最年长的,是近百岁的人民大学新闻系教授甘惜分。我在三十多年前在新闻系读书时,就听闻“北甘南王(中)”之谓,二位是我国新闻教育南北对峙的两座高峰。我无缘识荆,竟然在微博上互粉,颇令我激动。在微博上交友,还会有许多“福利”,互粉的朋友中有作家、翻译家、出版家、影视导演、电影演员、京剧演员、评弹演员、时装模特,等等。于是,我收到了很多签名赠书,还有各种演出票。比较让我得意的,有两次:一次,是陆谷孙先生以“陆老神仙”之名开通微博,我是他第一批关注的六个人之一;另一次,是曾经的风云人物、复旦历史系的老学长朱永嘉先生一开通微博,也关注了我。后来,我跟陆先生高足、网名“文冤阁大学士”的朱绩崧兄说起这两件事。不料,他说:“据我所知,朱永嘉的微博,是一个年轻人打理的,他基本不管。而老神仙的微博,是我帮他开通的。关注你的人,是我。”这个惯于煞风景的家伙。可问题是,他帮陆先生开通微博时,并不认识我,我们也只是在微博上互粉而已。包括绩崧兄在内,我现在交往最多的那一帮朋友,大半是在微博上认识的。虽然也没隔了几年,但现在说起这些来,真的像是白头宫女话天宝旧事了。
接下来,言归正传。说如何结识章先生。
第一次闻听章先生的大名,是十来年前,在文新报业大厦的电梯里。那天中午,坐电梯,遇文汇报张立行兄。他对我说,我刚刚认得了一位上海滩小楷写得最好的老先生,叫章汝奭,书卷气足,气格高,比一般书法家,勿晓得好多少。电梯转眼到四楼,我就下了。我知道立行兄眼界高,他这么说,这位章老先生,一定了不得。但是,那时,我完全不知道“章汝奭”这三个字怎么写,后来也没再向立行兄打听详情。
直到很多年之后,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二日,《东方早报》的《艺术评论》推出的一期专刊封面让我眼睛一亮,那是一幅蝇头小楷的局部。虽然这样的小字印在报纸上,神采损失泰半,但仍能读出气象万千来。再看标题,噢,原来这就是章汝奭先生的小楷啊,立行兄所言不谬也。
插一句。纸媒衰败,如大河东流,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早”体刊,移师“澎湃”,实属正常,但是,《东方早报》的《上海书评》和《艺术评论》专刊随之消失,还是令我万分叹惋。这期《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上,有顾村言兄与章先生的对话,有石建邦兄写的长文。二位的大作,让我初步了解了大隐隐于市的章先生的身世、经历和艺术观,也从照片上,领略了先生之潇洒风神。虽说对章先生的景仰之心顿生,倒也没有生出亲承謦欬的念头来。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因为景仰一个人,就要去拜访他的习惯。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也是在《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上,读到章汝奭先生的文章,那是为邵琦兄的画册《只在此山中》写的弁言。文章是这样说邵画的:“读此等画则既可怡神,又得愉悦;既抒郁结,又得相与情通。真有如对故人赏茗清话之乐。质言之,自观者言,何谓佳作?即能与其心曲相通者。”捧读之下,心生二喜。一则,这段话几乎也是我读邵画的感受。能与识见高远的章先生所见略同,当然是要欢喜一番的;二则,邵琦兄,正是我刚刚从微博上互粉的朋友,那一阵子,常常在网上交换各种看法。
关于我与邵琦兄在微博上认识的故事,我在为他的画册写的长文中曾经述及,不赘。那篇文章的标题,叫《扫清四维尘俗气》,是章先生的一句诗。且按下不表。
我心想,既然邵琦兄认识章汝奭先生,能不能请他代求一幅先生的墨宝呢?我一改处事冷静的作风,等不及在微博私信里慢慢聊,拨通了邵琦兄的电话。邵琦兄说,跟章先生最熟的,是石建邦。要不要我帮你引见一下建邦兄?我一听,笑了起来。跟他说,与建邦兄虽然从未谋面,但也在微博上互粉的,我自己去说吧。建邦兄一听我的要求,非但一口答应,还说,你要写什么,自己去跟章先生说,岂不更好。真让我喜出望外,我竟然有机会拜识深居简出的章先生了。这,便是因微博而登章门的缘起。
那是二〇一二年春,到现在,整整六年了。六年里,邵琦兄和建邦兄,成了我过从最密的朋友。性情相契,志趣相投,当然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章汝奭先生。他似乎是我们这群朋友相交的核心。如今,先生往矣,可是我们见面,没有一次不说起他。
和建邦兄的第一次见面,正是在章府弄口。那天同去的,还有一位报界同行,也是去求字的。后来,再没见过他。而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无数次在章先生由远及近的“请进,请进,请进……”和小狗的欢叫声中,踏进“得几许清气之庐”。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
那天,印象最深的,是章先生的谈吐,京腔京韵为主,老式上海话为辅,夹一些苏州话和英文,雅驯、悦耳。光是听听,就是享受了。先生的口音、谈吐,也透露了他的不凡身世和经历。
我请章先生写一幅自作诗词手卷,先生一口答应了。出门后,建邦兄说,你聪明的,章老对自己的诗词,看得很高。你让他写这个,他会很高兴的。
在后来的交往中,章先生也常常说到他对作诗填词的心得,一再表示他不轻易写,要写,就要写得有意思。前不久,我有幸拜读、整理章先生写给学生白谦慎的信札,发现八十年代初就退出书协的章先生,对于自己能否跻身诗人词家之列,却是颇为在意的:
“近年来陆续在报刊上发表了八十余首诗词,北京的《诗刊》社行将出版《中国当代诗词百家》,我也入选其中,就算滥竽充数吧。”(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盼了三四年的《中国百家旧体诗词选》总算出版了,其中选了我两首律诗、一首词。我也总算忝列诗人之列吧。可叹。我已汇钱给贵州人民出版社(贵阳)添购十册分送友人,为你留一册,不知可邮寄否?(其中选了毛泽东十首,还有邓拓、臧克家、茅盾、何其芳、林默涵、王统照、荒芜、郭沫若、钱仲联、钱锺书、柳亚子等人。)”(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没过几天,章先生亲自打电话给我说,手卷写好了,来拿吧。我次日就急急着前往拜领了。先生写了十余首诗词,一笔行书真是潇洒自在。先生并嘱咐我,不要急着裱,放半年以上,让墨沉一沉。我拿到墨宝,打电话向建邦兄报告。他教我说,等裱好了,请章先生题签条、引首并加跋。这也是章先生的“三绝”。后来,我越来越真切地体会到,章先生的这“三绝”,真是无出其右。
人真的会贪心不足,得寸进尺。比如我,有了小行书,又盼望有章先生的大字。大概过了一周,我和建邦、邵琦、村言诸兄去访章先生,章先生按例给我们看他新写的字。看到一副对联实在是雄浑大气,便请章先生写一联赐我。先生问我写什么,我说,随您,您觉得合适赐我就好。
第二天一早,章先生来电话,话语中很是兴奋。他说,一大早,就想出一副对联,已经写好了。他开心地读给我听。我下午就赶过去了。联语是:
“壬辰三月二十七日天扬先生索联,翌晨得句,率尔书之,即祈两正
天生我材必有用
扬厉伟绩不须名”
先生解释说,上联取自李白《将进酒》,是名句。下联取自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铺张对天之闳休,扬厉无前之伟绩”,稍冷辟。他还说,这个嵌名联,不仅自然贴切,而且意思好,很适合你。我知道,“扬厉伟绩不须名”,既是对我的勉励,亦是先生的夫子自道。
章先生对这副对联十分满意,每次我和新的朋友一起到章府,他总会提起它。后来,陆灏兄请人印制了一批仿知堂用笺,送给章先生一叠。章先生用它们写了三十二则题跋,分赠陆灏、顾村言、石建邦和我四人。我们编印了一本颇为精致的小册子,曰《晚晴阁题跋》。其中,唯一一则不是题跋的,就是这副对联。
到了初冬,我裱好手卷,依建邦兄言,送去请章先生加题。又是第二天一早,先生就来电说,你要的跋,我拟了个稿子,你听听,行不行?接着就把跋读了一遍。我当然连声说好。他接下来说:“我年纪大了,答应人家的事,一定要尽快做好,免得因故失信。”说得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下午,他又来电说,写好了,来拿吧。我就约着建邦兄一起去了,他说,要看看章老写了些啥。
手卷的引首,题了“荒原拾贝”四字。跋文如下: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此白乐天《与元九书》中语。予深自服膺,迄已七十余年,虽然予未敢与诸友言诗也。乃拙作得天扬先生激赏,何自称幸。盖暮年得知友,实亦殊缘。为书数语于卷尾,以志之。
壬辰冬月之望。
长洲章汝奭凌晨书灯下”
章汝奭跋文
“暮年得知友,实亦殊缘”之语,实在是太抬爱我了。令我温暖复感动。我没想到的是,由这个跋而引出来的文字缘,会更加令我感动。
过了不多久,章先生跟我说,你还没有我的蝇头,我写一幅送给你吧。就写《与元九书》,如何?我一听,当即表示虽然大喜过望,但实在愧不敢当。先生说,我岁数大了,总想着要留点好东西在知交手上。几天后,他告诉说,写了一半,不满意,拟重写。再过了几天,来电说,写好了。
那天,天极冷,我踏进温暖的“得几许清气之庐”。章先生有一个好习惯,其实应该向老人家推广——在酷暑或严寒,他都会开空调,同时,又会开小半扇窗,让空气对流。这样看似费电,却令小屋十分宜人。
这通蝇头小楷真是精彩极了,我看了不禁心跳为之加速。而《与元九书》这封长信,既是元白二人友谊之证,更是白氏诗歌理论的重要篇章。章先生书毕,写下一跋:
是篇实为《白氏长庆集》中最要之作。自诗之本质,诗之源流,诗道之兴衰,乃至诗人之遭际蹇舛,无不述及,乃洋洋数千言,不觉其冗,盖要言不烦故也。且行文之中,情语景语贯穿首尾,处处显示二人相知之深、交谊之笃,感人至深,读后掩卷,不禁长叹深思,低徊不已。
岁在壬辰冬月二十二、二十三日极寒凌晨灯下书此持赠天扬先生幸爱存之。长洲适读生章汝奭于海上得几许清气之庐,年八十有六
这幅手卷实在太珍贵了。我未带走,提出请先生爱重的邵琦兄配画,并请戴永吉先生装裱。戴先生年逾古稀,退休前是上海博物馆专门修复古书画的名手,年轻时曾参与修复布达拉宫文献和马王堆帛画,经手古代书画名作无数。而今人的书画,他一般是不出手的。但他对章先生的书法甚为看重,因此章先生每请,戴先生必允。到后来,是不是戴先生的手作,我也一望便知。
次年春天,章先生告诉我,手卷裱好了,裱得相当好。我听了自然十分欢喜,仍然请先生“三题”。接下来,仍然是先生起好稿子,读给我听,征得同意,再书于拖尾。先生跋曰:
“壬辰春,承建邦兄引见,得识天扬先生,虽相交倾盖,承其爱重,每坐谈移时,直抒胸臆,乃知亦性情中人。而予则生性耿介,向不善与人交,潦倒半生,知我者惟二三子,迩来每思今既已届暮年,则应对知交有以答报,然将何以报之?惟仰薄伎,勉赠书作而已。或谓予书不足称,则退而言之,予之悃悃之诚,或堪许也,或更退而言之,则三五人聚首寒舍悟言斗室,或亦堪称弥足珍惜之雅集也。陡忆东坡鸿飞雪泥之句,拟诸异日,或亦足当缅怀追忆之故实也。兹值是卷装池告竣,天扬先生属为作题,遂记所感如上。
癸巳三月二十五日长洲章汝奭于海上得几许清气之庐,年八十有七”
章汝奭先生跋文
我等后生很难体会先生在书写作品时,每每想到身后之情愫。但这篇跋语的真挚情感,深深地打动了我、温暖了我。直到今天,每次展读,都会湿了眼眶。
同去的邵琦兄,对于能与章先生的墨宝合为一卷传诸后世,也十分喜悦。他一开心,就答应再为我画一山水长卷。画成,仍然请章先生加跋。先生这次特地做了一首诗:
“世上山水任优游,何如执赏卷中幽。
扫清四维尘俗气,休怪狂生懒应酬。
癸巳五月二十二日,天扬先生持邵琦力作《溪山揽胜》图卷属题,留置萧斋数日,几度展观,曷萦懽喜赞叹,为赋二十八字,以志心赏。
长洲章汝奭于海上得几许清气之庐,年八十有七”
章汝奭书诗
这就是前述拙文标题的出处。当时,我在“扫清四维尘俗气”和“休怪狂生懒应酬”两句中,犹移再三,虽然心倾后者,但最终还是选用比较稳当的前一句。我想,“休怪狂生懒应酬”,应该既是对同样耿介、常常要跟校长拍桌子的邵琦兄表示嘉许,也是章先生的内心自白罢。
“懒应酬”的章先生,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但对我们这帮晚辈,是非常爱护的。他看邵琦兄的手卷,每展一段,都要击节称善,真可谓叫好连连,后来又主动提出用一通蝇头小楷金刚经,来“换”邵琦兄一个山水手卷。建邦兄抄了一部《唐诗三百首》,先生亲笔作叙,勉励有加。邵仄炯兄为陆灏兄画了一套山水小册页,陆灏兄请章先生题签,先生赞其“上上逸品”。村言兄携画作请章先生指教,先生数次在村言兄的画上加题,后又提出请村言兄画两幅观音像,再由他来书心经,两人一人一幅……
章汝奭先生对晚辈画作给予指导
章汝奭先生书王渔洋诗题清代《渔洋集》旧纸
在我们这群朋友中,数建邦兄与章先生交往时间最长,达二十三年之久。章先生的许多书,都是建邦兄张罗着编的。所以,先生的书,建邦兄那里,比先生自己还全。他一一送我,我都拿去请先生签名。这便有机会看先生援笔濡墨写字盖印,真是享受。但是,先生最早由上海书店印行的那部《晚晴阁诗文集》,建邦兄也没有多余的。这是两册一函的线装书,手迹影印,下真迹一等。我看了,十分喜欢,便四处搜罗,终于在一家石家庄旧书店的网站找到了。我大喜,当即跟店主联系购买。他却说,他们是实体书店,不是开网店的,不负责邮寄,能不能到店里来买。正好,我与燕赵都市报的评论部主任陈方兄很熟,便托他去书店买下来。当我收到陈方兄的快递,如获至宝,便捧去请章先生加一个签名。不料,先生叫我把书放在他那里,他说,这套书命运多舛,现在存世极少,品相完好的更是难得。我为你写段话吧。就这样,章老在书上用蝇头小楷写下长题:
予于十七年前丙子岁,尝以《晚晴阁诗文集》付梓问世,总计不过千函,约定出版后偿清书价,后取书自售。虽量不多,然逼仄斗室竟无容膝之地。其时幸遇某富商亟赏是作,悉数购去,予乃得解涸鲋。不意此书购之后,竟堆置于库房中,次年遇大雨,库房进水,大多淹没损毁,该富商竟亦音讯杳然。每念及此,良用耿耿。乃天扬先生属意拙作,天南地北觅之几遍,竟于网上查得河北石家庄某书肆有此一函,遂托其友购得,竟完好无损。人之相与,或亦有奇缘耶?爰笔记之,亦为天扬先生捬掌称快。癸巳六月十七大暑后二日,长洲章汝奭
后来,也是在章先生致白谦慎先生的信中,我发现先生数次提到这部诗文集,显得特别看重:
“我再干上两三年就要求退休了,我既不会让人家请我走,我也决心留些日子给自己,譬如出本诗文集(这些年陆续在各大报刊发表诗词八十余首)或写小说之类。”(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我答应一家出版社以小楷写自己的诗文集(大概以连史纸或宣纸影印出版),如能实现,亦平生之愿也。”(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二日)
“我的《晚晴阁诗文集》本当早日寄给你,邮费倒不打紧,只怕丢失或邮途中受损,为之惴惴。既然你明年回国,那就当面奉上吧。”(一九九七年九月七日)
仍是贪心作怪。成功搜到这套书之后,我又生出收藏一幅章先生早期书作的念头来。因为先生的书风,从盛年到晚年,由明丽而厚朴,变化不小。孔网上偶有出现,却品相不佳。有一次,道明拍卖一组两幅章先生在梅山时写的作品,上款人是同一位,曰鹤笙。一位朋友见到,发照片给我,要我鉴别一下是不是真迹。我一看,说肯定是真,应该拿下,并央求分我一幅。结果如愿以偿。
拿到墨宝,我自然又拿到章府去“献宝”。章先生看了自己的旧作,很感慨。他告诉我,上款人叫倪鹤笙,是新华日报老报人,算是我的同行前辈。这也是缘份吧。先生写了一段跋,回忆了他与倪先生的交往,并叙述了研习小楷的历程和心得:
“右三十六年前于南京梅山书赠倪鹤笙先生小楷。鹤笙先生乃新华日报老报人,雅好书翰,承其爱重,陪同走访高二适、林散之诸书家,得聆临池习书之要。三十余年来,虽临池作书无日或辍,然亦几经周折,从知惟不断探求取舍,始或有进。予之小楷,初习颜褚,后转学钟,复参隶意,再后则效晋人行书取意,即任字形变其长短,求其体势自然,复参以浓纤相间之墨法,而点画务求雄强峻刻,以期小字有大气象也。甲午三月之望,天扬兄贲临寒舍,持此纸示予曰,此吾友于嘉泰拍卖会上以重金收得,予乃恳得割爱,请识数语于后。今应所请勉述覼缕如上。长洲章汝奭于海上得几许清气之庐,年八十有八”
章汝奭回忆他与倪鹤笙的交往,并叙述了研习小楷的历程和心得
因原书法是装在一个嘉泰拍卖的信封里,我又没有特别说明,章先生误以为是由嘉泰拍得。
章先生跟许多老先生一样,得享高龄以后,每次落款,都要写上岁数。逢五逢十之后,更是要刻一方印,以示纪念。这是一种文人雅趣。丙申年一到,章老年届九秩,是值得庆贺的事。果然,春节后,他的书法作品上,便有一方“九十后书”的印章。我看了羡慕,表示也想收藏一幅“九十后书”,内容仍然请先生自定。先生一口答应。还是第二天一早,先生来电话说,我为你做了一首诗,你听听看,好不好?我听了,十分开心,当然还是连声说好。下午,先生又来电话说,写好了。这首诗,语句平实,感情真挚:
“老去无牵挂,心空无纤尘。如何报知己,遗翰不足珍。浚毫虽潇洒,仅取性情真。问我何为者,徜徉对古人。
丙申三月二十一日,天扬老棣来舍啜茗闲话,临别索我九十后书。翌晨朦胧中占得五言八句,遂展纸为书,不知塞得所请否?长洲章汝奭”
拿到这幅特别的作品回家,诵读再三,一直沉浸在章先生的隆情厚意之中,不禁动了步韵和诗之念来。我虽然不会做诗,也知道章先生对诗的要求特别高,但因为那天情感充盈,倒也是一挥而就,全诗如下:
“清气得几许,一扫俗世尘。点拨二三子,隆情弥足珍。四时常晤对,闲话句句真。夫子诗中意,何须寻解人。”
第二天,把这首诗抄了,寄给章先生,并言明我不谙格律,斗胆胡诌,请他批改。这也是我写给先生的唯一一封信。先生收到信当即来电说:“诗写得很好,一个字也不用改。大礼很珍贵,我要好好收藏。”他还特别说,“闲话句句真”和“何须寻解人”两句尤佳。先生对我们,就是这样宽厚。
转眼又是一年,丁酉新春,先生九十晋一矣。我打电话给先生,说想去给他拜年。他说,身体有点不舒服,过几天再说。我叮嘱先生千万保重。过了几天,他来电话说,新写了一首诗,能不能交给晚报发表。我当即说,太难得了,先生好久不给晚报写稿了。先生说,我再改一改,写好了打你电话。正月十九(二〇一七年二月十五日)一早,章先生来电说,诗写好了,你来拿吧。因为还没给先生拜过年,而且先生说前几天身体不舒服,就约着建邦兄同往。我们是分头去的,我先到。按响门铃,但闻小狗叫,没听到先生那熟悉的“请进,请进,请进”,我心里格登了一下。果然,门开,见先生脸色发黑,直喘气。我赶忙搀扶先生回房坐定。走了短短十几米路,先生喘了好久,方略舒缓。这一次,是先生唯一一次没有亲自为我泡茶。我问先生身体情况,先生说:“如你所见,很不好。这几天喘得厉害,晚上也睡不好。”过了一会儿,建邦兄到。我们一起劝说他去住院检查调理一下。但倔强的老人连连摇头。
这一天,先生连走几步路的力气也没有,可是,这首诗仍然写得神完气足,毫无衰相,真是奇迹。
告别老人,我们跟章先生的外孙女联系,希望家人能劝他住院。得到的答复仍然是不。
到报社,我把诗发给“夜光杯”年轻编辑徐婉青,她听了我的叙述,十分敬重章先生,又担心读者不能完全读懂先生的行草,又将全诗释文刊出,这在“夜光杯”,算是破了例。二十三日,章先生的诗见报。全诗如下:
“老去诗思竭,不复傲长吟。茫然对纸笔,聊慰靖节琴。枯坐常入睡,碌碌度晨昏。联句虽自遣,诚朴务情真。友契高推许,愧我答报心。掇拾此拙作,权作孑遗存。
丁酉正月十九,凌晨不寐,伏案窗前,率尔作此,命曰《晚岁行》,不当方家一笑。
长洲章汝奭于海上得几许清气之庐,年九十有一。”
章汝奭先生书法
我特意留了一些报纸,准备过几天给章先生送去,也顺便看看他好转没有。却不料,先生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而且一去未回。这首诗,也成为先生与世人的最后接谈。
章先生住进六院以后,我和建邦兄半个月去探访一次,除了有一次先生在睡觉,我们未打扰就告退之外,其余的每一回,都聊得很畅快。先生一直思路清晰,言表畅达。因此,我们总是很乐观。有一次,白谦慎先生回沪看望老师,我和石建邦、顾村言、梅俏敏约了同去,先生精神也很好,对弟子在学术上的成就,连连竖大拇指夸奖。我们总觉得有的是下一次。却不料,那一天会突然来到:二〇一七年九月七日晨,章汝奭先生与世长辞。
我和建邦、村言当天赶到“得几许清气之庐”祭拜,物仍在,人已去,不禁悲从中来。章先生的小女儿反而劝慰我们:“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七,妈妈也是今天去世的。爸爸今天走,实现了和妈妈同月同日走的心愿。是圆满。”
跟章先生熟识的朋友都知道,先生跟师母的相爱一生,堪称传奇。而先生的最后几年,是在跟丧妻深痛相搏中度过的。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无论我们如何扯开话题,先生总要说到师母,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此情此景,让我们既感动,又无措。当我们为老人的情绪和健康深深忧虑时,一张师母手书的神奇纸片出现,让章先生深信,爱妻从未远离,一直伴在左右。他的精神和身体逐渐又回复了师母健在时那气定神闲的状态。
章汝奭先生与夫人
也因为这几年,师母成了章先生的永恒话题。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先生肖兔,一九二七年生,他还有一方印曰“生于丁卯”;师母肖羊,生于一九三一年(辛未)。先生与先父同庚,师母与家母同龄。多么巧。当我把这个巧合告诉先生之后,他很高兴。从这一天起,不管是面晤,还是通话,临别,先生总是要说:“请代向老太太问好。”一次也没缺过。也是从这一天起,我觉得,到章府与老人闲谈,不再只是向一位博学的先生请益,更是探望一位长辈、亲人。二〇〇九年(己丑)正月失怙之后,我的心里便空了一块。因为先生的温暖存在,这心房的一角,又充盈起来。现在,先生走了,心里又一次感到空空的。之后,这空的地方,又有什么可以来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