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后嫁给六位帝王(她本是受宠女官)
她先后嫁给六位帝王(她本是受宠女官)圣武皇帝早年囚夫废子,以女身问鼎天下,励精图治,造盛世太平,使万方来贺,功比高宗。然而知天命之年,喜怒无常,性情越发捉摸不定,伺候的宫人只能愈发小心。仇长思看着檐下翻滚激溅的雨珠,拢起双手,低声吩咐道:“湿冷雨夜,陛下向来难眠,入睡后殿内需有光,檀香可舒缓头疾,你子时三刻再添一枚香兽,切记护好外间烛火。”仇长思压着金丝着锦对襟,款款走入殿内,行动轻缓,带不起一丝凉风。素手拨弄香炉,湮灭了梅香余韵,又燃起一抹檀香。檀香和缓平静,床上的人渐渐沉入深眠。宫人随着她身后走出,直到远离明央殿百步,才顿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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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黑沉,大雨倾盆,闪电如游龙一瞬间撕破天际,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抽打屋檐。
明央殿宁静清幽,梅香轻绕,殿中金丝楠木床边刻着游龙祥云纹,有女子卧于其上,辗转反复,难睡安稳。
宫人于外间剪下一段烛火,烛光柔亮,为殿内添一层朦胧。
仇长思压着金丝着锦对襟,款款走入殿内,行动轻缓,带不起一丝凉风。
素手拨弄香炉,湮灭了梅香余韵,又燃起一抹檀香。檀香和缓平静,床上的人渐渐沉入深眠。
宫人随着她身后走出,直到远离明央殿百步,才顿住脚步。
仇长思看着檐下翻滚激溅的雨珠,拢起双手,低声吩咐道:“湿冷雨夜,陛下向来难眠,入睡后殿内需有光,檀香可舒缓头疾,你子时三刻再添一枚香兽,切记护好外间烛火。”
圣武皇帝早年囚夫废子,以女身问鼎天下,励精图治,造盛世太平,使万方来贺,功比高宗。然而知天命之年,喜怒无常,性情越发捉摸不定,伺候的宫人只能愈发小心。
“明日各国来贺,陛下需宴待来使,展泱泱天朝隆德,今夜需养心神,你等警醒伺候。”
她声音淡淡,不带半分厉严,宫人却半丝不敢轻忽,躬身应诺:“奴必细谨,大人放心。”
宫人退去,仇长思望着晦涩的天边出神,半晌,她向雨中伸出手,暴雨冲刷着一双柔夷,指缝中的兰息香融于水中,直至再寻不到半分痕迹。
她的身影隐于雨幕,归于沉寂,如一头潜伏的兽。
兰息香,是宁神的好东西,只是配合着檀香使用,会叫人肝火郁躁,心神难宁。
1
大周朝地域辽阔,国力鼎盛,毗邻国土的南疆、高句丽、吐谷浑、东夷等小国早已归附,并于圣武皇帝寿诞之日,齐聚繁荣的国都长安。
皇宫宴席已好,随着丝竹声响起,宫人端着佳肴美酒放上长案,动作行云流水。
席间觥筹交错,各国使臣言笑晏晏,来往间皆是小心试探,却只敢低声交谈,等着宫宴主人的入席。
忽而内侍高昂的通禀声响起,圣武帝身着九龙戏珠鎏金纹朝冠缓步走来。
她身姿并不高大硬朗,反而略带佝偻,然眉目间威严如海,眼眸淡漠沉静,如同一座高山,难以逾越。
仇长思垂眸随侍,又静静退于一旁,无声看着圣武帝和各国来使欢笑共饮。
同侍在旁的女史突然出列,笑言左提司之女柳织云主动献上《山河舞》,以贺陛下福寿永昌。
圣武帝撩了撩眼皮,睨了眼跪着的女史,嘴角似笑非笑,不有可无。
只有如木桩子一般的仇长思轻轻移了下眼珠子,一眼看穿了皇帝眉梢间氤氲的郁躁。
歌伎陆续退场,大殿中央陆续摆放上一副巨大的雪白的画卷、两方方形磨好的墨水,一群身着黑白水墨物衣的舞女低眸垂首,身姿曼妙,缓缓走上画卷中央,然后静立不动。
宴会上的众人被这奇奇怪怪的一幕引起了好奇心,不禁窃窃私语。
突然,鼓声骤起,渐渐急促,在巨大的一声“咚”响起时,画卷中央长袖纷飞,舞女旋转着四散,如盛开的花瓣,露出了中间一张潋滟至极的脸。
当即有人忍不住轻轻吸气,目露痴迷。
柳织云噙着一抹微笑,在雪白的画卷上翩然起舞,她的长袖和玉足沾着墨水,随着翩翩舞姿在画上画下一道痕迹。
凌乱无规律的线条渐渐变成了高山、河流、深林,一抹旭日浮现在画卷上,俨然一副大气磅礴的《山河日升图》!
竟把舞蹈与画融合在一起!如此巧思!
与会的人忍不住发出赞叹,其中多半世家公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中间领舞的女子,眼底暗藏恋慕。
鼓声越来越密集,柳织云眼眸深处藏着野心,忍不住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长袖一甩,袖带沾满墨水,正要为这幅画挥出圆满的一笔,却忽然脚底一滑,仰倒在地,屁股正正好摔中了高升的旭日,让整副画染上一块巨大的难堪的污迹!
满堂哗然,有朝臣忍不住喷出一口酒,脸色黑沉。
什么惊艳?什么赞叹?在众多属国来使面前简直把脸都丢尽了!
柳织云志得意满的笑还未褪去便被这一摔打懵了,惊恐浮现眼底,她脸色煞白,冷汗直冒,跪地求饶:“陛下饶命,臣女,臣女不是故意的!”
圣武帝心气郁躁,本就被密集的鼓声吵得头疼欲裂,而今又看了一出笑话,额间青筋突冒,眼底杀意聚拢。
帝王深重的威严碾压全场,场上宛如被肃杀凛冽的寒风刮过,叫人难以呼吸。
然而在这死寂中,竟有七八位世家公子同时起席,顶着天家的威严,满头大汗地跪在中间求情。
其中竟包括了丞相府公子、淮州巡抚公子等少年英杰。
圣武帝来回打量着这几人,半晌,眼里的杀意未散,嘴角却勾起一丝有趣的笑。
眼见帝王将要松口,跪着的几人尚且来不及庆幸这次劫后余生,天色却在一瞬间陷入黑暗!
圣武帝猛地抬首向天上望去,只见天上烈日极快地被黑暗吞噬,大地瞬间陷入黑暗。
这日夜颠倒的奇观让所有人愣在原地,直到一声恐惧的声音响起:“天,天狗噬日!圣诞之日,烈日被污,惹怒了上天!是天罚!!”说罢,他猛地跪地,不断磕头。
时人对神鬼之道极其敬畏,“天狗噬日”更被视为百年难见的灾厄之兆。
自古以来,君主如果在统领的期间出现“天狗噬人”的景象,必定要下罪己诏安定天下,被史书记载,成为政绩生涯的污点。
众人被声音惊醒,纷纷跪地,面色煞白地祷告,圣武帝面色难看之极,却不得不折膝下跪。
好在“天狗”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不过短短几瞬,天光便再次大亮。圣武帝宛如打了场仗,被扶起时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她再睁眼,看向匍匐在地的柳织云,漠然地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当庭,杖毙!”
柳织云当场惊叫,高喊着解释,惊恐之下声音尤其刺耳:“陛下,陛下,我冤枉!我不是什么灾殃!这叫日食,是自然现象,不关我的事!!”
她狼狈地后退,意欲躲开禁卫军的抓捕,声音一遍又一遍奔溃响起,愈发高昂,其中凄厉叫人恻怜。
所有人都当她死到临头,胡言乱语。天狗吞日之象自佛道两教兴起,就流传至今,天下敬畏,岂是一个小小五品官之女否定的。
怪只怪她野心太过,妄图以奇舞博得帝王青睐,又没跳好的能力,以至于在寿诞日,污了极具意义的山河图,惹下天罚,实在是死不足惜!
此前跪地求情的人想再出头求情,却被自家长辈摁住,死死捂住嘴拖到最后。
柳织云瞳孔收缩,吓得浑身瘫软,却被牢牢堵住嘴,摁在大殿中央。舞女受她牵连,同样被压在台上,嘴没被堵住,却半声不敢吭,唯恐牵连家人。
圣武帝竟然想当着万国来使当庭杖毙数十人!手段如此血腥不容情!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没人敢惹愤怒中的帝王,整个宴会悄然无声,压抑着众人的心脏。
突然,仇长思上前两步,稽首跪下道:“陛下且慢。”
圣武帝看向她,锐利的目光宛如刀锋要割破她的血肉,即便看见是她最信重的女史,也不曾柔和半分,声音更喜怒难辨:“怎么?你要求情?”
仇长思双手被逼出黏腻的细汗,面上却不卑不亢,从容镇定地否定:“非也,臣是为陛下着想。”
她声音清朗,条理清晰:“今日是陛下寿诞,该与天普庆,天下同乐,虽有天狗噬日,但陛下神权天授,鸿运比天,必不会使灾殃祸国。然而寿诞之礼上染了污血终究不美,臣不忍见陛下受此脏物玷染,愿为陛下解忧!”
她抬首,面上是对皇权纯然的敬畏和坚定:“请陛下把人交给臣,臣欲和国寺高僧共镇压此灾殃,必定叫她永生永世难以翻身!”
圣武帝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微微柔和了面色,应诺了她的请求。
仇长思表情淡漠,低垂的眼眸却闪过血腥的杀意。
2
夜凉如水,皇宫幽深静谧,虫鸣聒噪。
一盏宫灯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仇长思迈步走进自己的住处,周身氤氲着浓重血腥气,深红的官服袍尾似有猩红滴落。
她走到案边,慢悠悠地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茶被端起的那瞬间,她猛地往左边一转,滚烫的热水向后泼出!
与此同时,一把剑向她的后心刺去,被热茶惊住,又极快反应过来,一剑劈向她。
仇长思眼睁睁看着眉心即将被划破,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被吓在原地回不了神。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刀从斜下方向上格挡,刀锋刚猛,一刀把剑劈开!
来人身着黑铠,发丝凌乱,风尘仆仆,挥出的刀却如高山巨石,浑厚不可阻挡。
一刀一剑来往交锋,一招一式杀意萦绕,锋利逼人。
扈青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杀人之士,天下少有敌手,但黑衣人的武功出手狠辣,两人的打斗竟能斗个旗鼓相当。
仇长思满眼皆是沉静,声音却狠戾得令人心惊:“扈青,杀了他!”说罢,她骤然出脚,一脚把一旁的凳子踹过去。
世人皆知仇长思是圣武帝旁的二品女官,圣眷正隆,竟没人知道她藏着一手好武艺!
凳子用了十分的内劲,黑衣人没有防备,被“嘭”地砸中了脚,脚下踉跄了一下,扈青瞬间抓住这个机会,一把削断了黑衣人的左手!
鲜血喷溅,黑衣人惨叫一声,果断舍了左手,攻向仇长思。扈青一惊,反手格挡,却没想黑衣人转身破开窗户,逃了出去。
这虚晃一枪让扈青失了先机,待要再追,仇长思却叫住了他:“可以了。”
扈青回头,却见她拿起了那根断手,掀开了胳膊上的衣袖,看着上臂处染了血的鹰爪刺青,森冷一笑。
在满地血红、尚带温热的血肉、血泊中的一笑,让这个场面显得如此邪肆,扈青却半丝惊疑也无,毫不迟疑地走近问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仇长思站起身,看见扈青赶回来的沧桑模样,眉间冰雪消融,回答道:“有了这个刺青,便不需要他的人头了。”
她微微一笑,语气温柔地宛如情人的呢喃:“柳织云这个诱饵,真是不辜负我的一番苦心。”
扈青接过这截断臂,用内力护住断臂的余温,脸上还带着强烈的不解:“竟然真的有人为了救她,胆大包天地在内宫动手!”
柳织云不过是个五品官之女,即便善于钻营,在京中有些许才名,但与宫中应该没有牵扯才是。
他此前万分不解她为何会笃定用柳织云作饵,但事实就是仇长思算中了。
仇长思脸上的笑意淡去,好半晌才道:“我也不解,这个女人邪性得恨,身体像带了蛊毒,才会让那么多男人爱之欲狂,理智全失。”
月上中天,为巍峨的皇城镀上一层银光,她看向窗外,轻笑一声。
“不过,不重要了。”
3
“走水了!走水了!!”
深夜的皇宫被尖细的叫声惊醒,内狱火势冲天,自东六宫起红光连成一片,逃生、救人、泼水,宫人尖叫、呼喊,满宫混乱。
冲天火光映入眼中,扈青一转马头,入宫门先一步接管龙廷尉,调度宫中亲卫救火。
扈青乃宫中龙廷尉指挥使出身,一年前虽受圣武帝之命令前往北方边城磨练,但身上指挥使一职并未卸任,自然有整合调度龙廷尉之权。
此刻,他凝视火海中的内狱,神情冷凝。
圣武帝登基后设内狱,乃宫中罚犯错宫人细作之地,监管森严,偏偏起了火灾,实在蹊跷。
宫檐擎柱倾塌,扈青陡然被惊醒,寒毛耸立:“调虎离山!陛下!”
“一对人留下协助宫人救人,剩下人全部跟我往明央殿!”他来不及解释什么,转身便用上内力,飞快向皇城中央而去。
明央内殿尸体堆叠,铜炉倾翻,鲜血溅湿明黄帷幔,仇长思一刀砍死冲上前的刺客,把女皇护在身后。
她手脚疲软,眼睛赤红,左边的肩胛有一处窟窿,鲜血不断涌出却没时间处理,只能喘息沉声道:“陛下,撑住!臣已收到消息,扈将军自北回京述职,宫内动静必会惊动他!扈将军机敏,此刻当带着龙廷尉赶回救驾!”
圣武帝见过宫变时的尸山血海,除却最开始的惊惶,面容已经冷肃镇定,只眼眸深处翻滚着滔天烈焰。
她用力抓了抓仇长思的胳膊,表达了对她的信任。
刺客显然也明白时间不多,攻势更加疯狂,完全不顾及性命的癫狂,让圣武帝明白,这些刺客早已湮灭了人性,是被人精心喂养出来的死士!
刺客一剑划过仇长思的腰腹,鲜血溅湿了圣武帝的面容,让她狰狞了面孔。如果罪魁祸首在眼前,她必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仇长思一把撕扯下一条布条,把握刀的手和刀柄牢牢绑住,她手里都是血,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力气随着血液渐失,竟是已经快抓不住刀了。
忽而窗枢破开,一把刀“铮”地挡开了刺向帝王的剑,扈青随即冲入,来不及多说,一把握住嗡鸣的刀柄,与死士厮杀在一处。
龙廷尉随后赶回,杀入场内,他们是护卫皇帝最精锐的部队,皆是武功高强,以一敌百的好手,下手更是凶煞,殿内形式不过片刻便逆转。
中间一死士做了个手势,随即冲了出去,剩下的人竟果断放弃了这次刺杀,咬破嘴里的毒囊,瞬间气闭。
仇长思反应迅速,立刻跟着冲出去,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把刀脱手甩出。
刀锋裹挟着凛冽的杀意,一把斩断了刺客胳膊,刺客惨叫一声,翻过宫墙逃走。
扈青扶住即将摔倒的仇长思,对她点了点头,随即率领半数龙廷尉追击。
今夜的皇宫,注定无眠。
4
倏日的朝堂并未召开,众臣小心打探皆不得内情,被圣武帝直接传旨骂了一顿,才夹起了尾巴回府待命。
明央殿内重新恢复肃穆,殿内洁然如新,燃着淡淡的檀香。
圣武帝未着冠服,却威严不减,她眉尖蹙着一道褶皱,撑着额头闭眼静静听扈青的汇报,好半晌才冷笑出声。
“好啊,真好。”她一把踹翻长案,案上的东西哗然落下,殿上众人顿时跪下。
圣武帝自登基以来,从未发过如此大火,见识过她怒焰的老人浑身更是抑不住的颤抖。
上一次大怒之后,前任太子被幽闭至死,死后从皇室玉碟除名,天下至今无人再敢提及。
“先是内狱被劫,后是东六宫大火,引开朕的龙廷尉精锐,再是明央殿众人中毒,门户大开,无人救驾,再是数不清的死士等着朕。
若不是长思察觉不对赶来,朕已是一具死尸了。”圣武帝余怒未消,怒极反笑,“真是最紧的算计,最准的时机!”
扈青一身风尘,彻夜不眠,眼里血丝弥漫,却跪得笔直。听到帝王的冷笑,磕头认错:“陛下,臣失职,并未搜查到逃脱的刺客。
此人武功不在臣之下,出手狠辣又极擅隐蔽,该是被精心供养的死士头目。”
他把放置在身前断臂掀开,露出胳膊上的一个刺青,道:“陛下请看,这是仇掌宫留下的那截断臂,上面的刺青该是死士组织的图案,请陛下恩准臣以此追查,将功折罪!”
圣武帝看见这个鹰爪刺青,微不可查地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流过晦暗莫测的光,冰寒刺骨。
仇长思本因重伤被恩赐赐座,此刻也起身同跪:“陛下,臣也有罪,昨夜内狱被劫,柳织云不知所踪,是臣失职;明央殿魏右史里应外合,而今不见踪迹,是臣失察,请陛下降臣失职失察之罪!”
圣武帝看着她纱布上浸出的殷红,扶起她,安抚道:“卿救驾有功,何罪之有?你想请国寺的了然大师先做法事镇压柳织云,已经向朕请过旨意,何谈失职?魏右史和你同级,又何谈监察?”
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只剩对谋逆之人的轻蔑:“朕登基一十六载,天下安定,四海寰宇无不臣服,这等宵小既有谋算朕的胆子,便要做好承接朕怒火的准备!”
从昨日盛宴的荒诞,到连绵不绝的刺杀,再到彻夜未眠的等待,圣武帝头疼欲裂,心内压抑着的怒焰亟待倾泄,叫嚣着要把挑衅她的逆贼千刀万剐。
她沉声下旨:“扈青,朕赐你天子剑,命你三日内查明此案,不论幕后之人是江湖草莽,还是天潢贵胄,胆敢反抗,先斩后奏,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仿佛带起冲天的杀气,叫人胆寒心惊。
扈青接过天子剑,听着帝王言及的“天潢贵胄”,心下微动,面容冷肃,朗声应下。
5
大周朝建立至今二百余年,历经七朝,当今圣上以秀女入宫,升至后位。先帝死后,垂帘听政、把握前朝,后因与太子政见不合,怒废太子,以女身登基。
圣武帝育有三子一女,长子被废为庶人,自皇室除名后,长幼之序重新排列,大周朝元康长公主李沅,大皇子李奕和二皇子李容。
大皇子李奕性好奢靡,挥霍无度,并不得民心。二皇子性格平庸,既无识人之能又无容人之量,都不具备明君之相。
但大周遵循理教,按长幼嫡庶,李奕身为帝王长子,在朝臣中的支持并不低。
从前圣武帝冷眼旁观,朝臣们错把容忍当宠爱,上蹿下跳,而今不过三日,便叫满堂文武见识到了何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龙廷尉自大皇子府中查出豢养的死士资料,发现了下毒的魏右史,顺藤摸瓜,判定了三日前宫变的主使。
李奕百口莫辩,却当即闭府,高呼要面圣洗冤,拒不认罪!
他不能被关!这项罪名太大,哪怕是假的,只要被关起来,就会有数不清的人将他变成真的。
但扈青手持天子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了大皇子府!
大皇子李奕此前恩宠正隆,是人人认定的下一任皇帝,怎能甘心受此污蔑?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支持他的朝臣当即赶到明央殿前,为他鸣冤陈情!
明央殿外跪了一圈又一圈的朝臣,名为求情,实则是隐隐的胁迫。
圣武帝这才恍然这个儿子竟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笼络了半数朝臣,他踩中了一个帝王最深最深的忌讳。
她摩挲着龙椅上的龙纹,竟想笑。是十余年的平和,叫朝臣们都忘了当初宫变的血腥?还是多番的优待,叫某些人忘了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
她能毫不犹豫地废掉一个阻碍她权路的儿子,自然不在意再除了一个敢觊觎她皇位的儿子!
她的东西,可以自己给出去,但胆敢伸手,就要做好被剁掉的准备。
谋逆犯上、枉顾法度、违抗圣旨、结党营私,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圣武帝把证据扔在跪在明央殿外的那群迂腐头上,随即毫不留情,当庭杖责。
时隔一十六年,圣武帝又一次踩着诸多臣子的脊骨,展示了自己的蛮横和血腥。
二十七载的繁华锦绣顷刻崩塌,大皇子李奕因谋逆下台,幽闭郊外行宫。
6
仇长思亲自押解李奕入郊外行宫,回程路上,一个孩子蹦蹦跳跳地撞上她,她失笑地把孩子抱起,又把黏在她怀里的糖葫芦放到他手上,小孩的衣袖往上滑了一小截,露出了一行字。
仇长思笑容不变,转头调开了跟着的宫人,敲开了客栈的一个房间。
“芝兰玉树,名满长安的丞相公子若想见一个女人,是其之幸,遮掩反倒惹人惊奇?”她接过推过来的茶盏,磨砂了片刻却没有喝,似笑非笑。
公羊予抬首,一双醉人的桃花眼微微一弯,看人的目光含着三分情。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兼之良好的家世,让他成为了长安贵女的闺梦。
但仇长思知道,公羊予此人,虽披着一张玉面,实则心机深沉,不择手段。
公羊予长袖轻挽,给自己倒了杯茶:“仇掌宫莫怪,予今日来,只是想和您做一笔交易。”
仇长思眉梢微挑,示意他继续。
公羊予笑了笑,平静道:“宫中惊变当夜,内狱被劫,有犯人失踪,借此引开掌宫大人,但之后在搜查李奕府邸时,人不见了。”
仇长思瞳孔幽深,回问:“这个犯人,对予公子似乎很重要?”
公羊予正色应和:“确然。”
仇长思望着盏中翻滚的褐色茶汤,神色淡淡:“那予公子可知,宫变倏日,淮州巡抚的公子天真烂漫,“求”到了我的面前,逼问我关于这个犯人的下落。”
红唇在“求”字重重捻过,似是含着深刻的嘲讽,“当日,淮州巡抚贪污受贿,与大皇子勾连被揭露,陛下气怒难消,抄了巡抚的家,而今这位公子凭借好颜色,成了‘春意坊’的头牌,混得很不错。”
二人皆知“犯人”指的是谁,偏偏含在唇舌维护着那层面纱。
说完,她抬起眼,对上公羊予的视线,眼底含着切切实实的不解:“予公子,我不明白,天下美人者众,为何那么多人却如同疯魔,为一人生死不顾,甚至枉顾家族?”
她眼露锋利逼向他,笑谈一般,“我曾闻西北密林毒瘴横生,催生了一种妖物叫“魅”,天生擅于伪装,会蛊惑人心,见之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予公子,你说此犯人像不像这种妖物呢?”
公羊予温和的笑意冷下,眼里也被逼出了锐利的刀锋,他警告道:“仇掌宫,祸乱天下的罪名太重,还是不要轻易说出口为好。”
他似想到了什么,语带缱绻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不但体恤民苦,急公好义,还聪颖明慧,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自然得京中少杰们的爱慕。”
仇长思握住茶盏的手缓缓收紧,指尖青白,用力扯出一个笑:“也对,这朗朗乾坤,怎么会有妖物,我不过同予公子说笑罢了。”
她似是对他的“冥顽不灵”极其不悦,也失了兴致,“我知道予公子想同我要什么,但这场交易,予公子能拿什么打动我?”
半晌等不到回答,她掸去袖袍的灰尘,起身欲走,却听公羊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权势。”
仇长思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公羊予道:“我能给你权势。虎狮再凶猛,也总有老去之时。”他意有所指,极尽诱惑,“当她不能再给你庇护的时候,你该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仇长思垂下眼,没有说话。
她得到了地位,于是甘做女皇铲除不安定因素的刀,刀锋所指,有多少被割伤,就有多少人恨她,想把她千刀万剐。
她神色挣扎,举棋不定,半晌涩然开口:“你怎么能保证?”
“仇大人猜到了不是吗?”他长袖轻甩,百年世家的尊贵与狂妄静默流淌,“公羊家上下,效忠于二皇子。”
果然,仇长思心中惨然,喉间溢出腥甜又被死死咽下去。
她最后是为李容作了嫁衣。
李容性格平和,对外一副喜好书画、寄情山水、无争无害的模样,从不关注政事,于百官中声名不显。
谁能知晓,他竟悄无声息就笼络住了公羊那只老狐狸,而朝廷里暗中站在他身后的,又有多少人?
李奕放在柳织云身边的暗卫背后的主子到底是李奕还是自诩无争的李容?!
父亲教过她,叫她不要轻易小看每一个李家人,可她还是被李容蒙蔽,甚至于间接成为除了李奕的刀。
她胸口闷痛,最终笑了笑道:“江南洪灾,西北大旱,民间已有传言道‘灾殃现世’,为平复流言,百官上书于三天后国寺开设祭坛。
我会劝服陛下应下,这是我的投名状。”她站起身,推门出去之时脚步顿住,道,“也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仇长思走后,桌上的茶盏骤然碎成几瓣,公羊予目光微凛,伸手捻起一块碎片,眉心微微竖起一道褶皱。
片刻后,他从怀里拿出手帕,缓缓擦干被打湿的指尖,薄唇轻启:“仇,长,思。”一字一字仿佛含着暖热的鸩酒,他喟叹道,“虎狼,怎可共谋大业啊。”
公羊予笑了笑,起身的那刻眼眸轻闪,杀意凛然。
7
大周佛教兴盛,真宗在世时奉白龙寺为国寺,每三年便会在寺内举行盛大的法祀,祭告天地。
然而圣武帝不信天命,不敬神佛,登基十三载,并不如真宗一般推崇佛教。但先是天有异象,后是江南洪殃,西北大旱,致使民心不定,百官请命,圣武帝不得不举行一场盛大的国祀安抚民心。
白龙寺一改以往沉寂,香烟盈盈,钟声朗朗,数千信徒虔诚跪在金铸大佛前,敲木鱼诵经文,高僧围着帝王,由帝王焚烧亲手抄默的佛经。
龙廷尉层层簇拥着寺中大殿,锋利的刀锋掐灭一切不轨的暗算。
远处走近一队人,十六位宫人的宫人配制让仇长思明了来人的身份。
元康长公主妆色雍容,衣着华贵,样貌糅合了真宗的俊朗和女皇的清丽又比之女皇更多了几分英气,此刻这张英气的脸上双眉紧锁,下颌紧绷。
仇长思快步下阶,恭敬稽首:“恭迎长公主,长公主贵安。”李沅神色焦虑,推开她便意欲闯入大殿,龙廷尉迅速以刀横拦,让李沅怒目而视。
仇长思赶在她高声呵斥皇帝亲卫之前迅速压低声音道:“公主,陛下有旨,法祀期间不得叨扰,若是妨碍祭天祷告,恐有碍国运。”
李沅眼眶泛红,心急如焚,却强压住焦虑,告知事由:“仇大人,本宫并非有意打扰,但今晨府中传讯,本宫龄儿高热不退,性命危急,白龙寺已被龙廷尉团团围住,没有母皇手令,本宫无法赶回府。
事急从权,就算母皇要怪罪,本宫一力担着,请你让开!”她越说越是心急,正要拨开龙廷尉闯进去,却又被仇长思拦下。
元康长公主五年前嫁于宣越候,夫妻恩爱,却唯独子嗣艰难,五年才得一女,待之如珠如宝。金银堆砌般娇养至今,从未出过差错,而今不过离家两日,竟病至几乎损伤性命,怎么能不让李沅忧思难掩,心急如焚?!
她银牙几乎咬碎,恨不得拔刀把仇长思剁了,却见她眼含关切,后退一步道:“公主,国运之事若因小郡主出了差错,言官的刀子就能毁了她的闺誉!”
她拱手鞠躬,以示恭敬,“臣愿意进去替公主请示陛下,若有流言,便扯不到小公主身上。”说完,她极快转身向殿内走去。
李沅神色一怔,惊诧于帝皇身边的第一红人对自己莫名的维护之情,却没有心情深究,她牢牢盯着殿门,心中一遍遍默念女儿的名字。
不过片刻,龙廷尉抽出了人马,由仇长思带队赶回长安,她坐于马上,神色淡漠,脑海里却回想起临退出佛殿时圣武帝看她的那一眼。
仿佛冰窖冻结了心脏,仇长思那一瞬间汗湿了后背,几乎以为圣明睿智的帝王将她看透,但圣武帝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她带人回宫,调配太医署为郡主医治。
她捏紧马绳,直到骏马吃痛嘶鸣才回神,临走时,她与送行的方丈匆匆对视一眼,直到对方微不可查的点头,这才一扯缰绳,带着龙廷尉护送元康长公主疾赶回宫。
无人在意寺内方丈身边少了两个疼爱的小弟子,他会以公羊予动手换走柳织云之时揭露这桩“阳奉阴违”的罪责,再以命把祸水引到二皇子身上。
而她早已跟随李沅回京,错开这桩要命的失职之罪!
8
烈日灼灼,京郊官道尘土纷飞,一对人马护着中间的马车快速行过,领头之人忽然勒住缰绳,摆手示意车马停下。
她双眉紧蹙,凝神细听,片刻之后寒毛耸立,神色大变,迅速掉转马头,高声勒令:“马上转头往回走,快!!”
龙廷尉反应迅捷,但敌不过路侧山坡滚落巨石的速度!他们行至此处,右侧是山坡,左侧百米远是个山崖,大量巨石裹挟着碎石滚落,一旦马匹受惊把人甩落山崖,必死无疑!
仇长思立刻冲向李沅的方向,偏在这时,驭车的马猛地一声凄厉嘶鸣,高甩蹄把车上护住李沅的一个侍卫狠狠甩到了地上,随即疯狂左侧跑去。
李沅惊恐奔溃,死死拉着车辕,左移右晃,形容狼狈。
“公主,俯低身体,拉住缰绳!”
马匹似一支离弦长箭,仇长思狠抽马背,死死盯着前方,直至与马车并驾齐驱,她伸出手抓住李沅的手,就要把人抱上马!
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从后方迅猛袭来,破开两人相连的手,扎进了套车的马匹后臀,骏马吃痛发狂,更疯狂往前跑,瞬间把仇长思甩开。
手被甩开的一瞬间,仇长思骤然明白,这场“意外”不是针对李沅的,是针对她的一场死局。
公羊予是既想杀了他,又想顺势除掉二皇子的又一敌手,而她就算侥幸逃脱,李沅一死,她必定因“护佑不力”而为圣武帝的爱女陪葬。
眼看马车要坠落山崖,仇长思咬牙,当机立断右手搭弓,箭从斜右方射出,箭矢如流火,炸在马匹前方,逼停了马车。
马匹高抬蹄嘶鸣,巨大的冲力把李沅往前面甩,仇长思骤然抽出束发玉簪,以钝力顿击马头,同时挥动长鞭,一把卷住李沅的腰往回扯!
胯下骏马受巨力往左边摔倒,李沅正好砸在柔软的马身上,仇长思因反向力摔下了山崖!
李沅惊魂未定,却迅速撑起发软的手脚,向崖下看,崖下山石嶙峋,绿涛幽深,间萦绕着轻雾,看不清情况。
她眼眶通红,双目压抑着滚滚沉怒:“剩下的龙廷尉分成两队,一队随本宫搜救仇大人,一队赶回京都皇城,拿上本宫玉令……”
她摘下脖子上的玉佩,交给一小队的侍卫长,郑重道,“把太医院付医正领到公主府,为郡主治病。”
她牙根紧咬,下颚棱角锋利如刀,悲痛又决绝道:“告诉太医院的所有人,给我保住郡主的命,不然我就摘了他们的脑袋!”
山风烈烈,李沅站在山崖前的身影单薄又挺拔,侍卫错眼一看,竟似看到了圣武帝的影子。
9
仇长思再睁开眼时,有种浑然不知今夕之感。她盯着床顶的穗子,听着窗外宫女们窃窃的私谈,“赐婚”、“流言”两词和着叹息传入耳中,她好半晌才撑着挪坐起来。
全身上下多处闷痛,胸口和手臂尤为刺骨,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轻轻抽气。
宫人们听闻声响,连忙走进,见她睁开了眼,皆是喜出望外,一人过来扶住她,一人却喜道:“大人您终于醒了,奴这就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陛下和长公主。”
仇长思不管她往外走,望着剩下的众人,哑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扶住她的宫人连忙为她添水润喉,温柔道:“已经三天了,大人自被救回来,高热不退,太医说今日若再不退热,便危险了!幸好大人福泽深厚,今日便醒来,真是上天保佑。”
仇长思眯了眯眼,想起坠崖昏迷前与南疆大王子蒙克一行人的遇见,倒真相信了几分上天对她的眷顾。
坠落悬崖的那时,她护住了身体的要害,但也被摔得多处出血,命悬一线之际,遇见当时游荡的蒙克一行人。
大概上天是不想她死得如此窝囊,她听得声音后,忍着剧痛,用力把手边的一颗石子打到了蒙克面前。
蒙克走近她,见到她的那一刻眼里闪过惊诧,却并无半丝的怜悯和动容。仇长思当时已经神思混沌,但多年的宫内斗争让她第一时间表明了自己的价值。
她动了动嘴角,声音轻微、断续,带着无法掩盖的血沫:“我,可,帮,你,南疆,王。”
昏迷前,她记得蒙克伸出的手。
而今,仇长思心里却涌上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她突然开口:“什么‘赐婚’?”
欢欣的表情戛然而止,宫人惶惶不敢直视的目光更叫她心口发紧:“你说!”
她看向了身旁的宫女,眼神狠厉入骨,宫女惊慌跪下,好半晌才说明了原委。
仇长思喉间干涩,仿佛尝到了一丝腥甜。
她又被反手算计了一道。
京中她被救的流言纷飞,蒙克顺势求娶,百官上奏要许她两国联姻。
蒙克那日救她之后,首先要保住她的命,便吩咐随行的巫医为她诊治,第二日,他又用布包住了她的面颊,抱着她纵过长安京道回了皇宫。
时下男女大防虽不严重,但这一日户外相处,又有难免的肌肤之交,若叫他人知晓,她必定遭受非议,闺誉全毁。
蒙克用布包住了她的面容,可见那时并无异心,只是想从圣武帝身边红人身上为他谋取利益。
他们二人之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可不过半日,长安街头巷尾便有“女官被污”的流言流窜,蒙克本该坚决否认,却言辞闪烁,语焉不详,态度遮遮掩掩,让流言愈发猖狂。
之后又主动以边城两座矿脉,上书求娶她,言辞恳切,为自己打造了一副“负责任”的痴情人设,惹得百官争相为他上书。
圣武帝压下了奏折,并不表态,但仇长思知道,这绝不是拒绝的姿态。
仇长思冷笑,若说其中没有二皇子一脉的插手,她便白活多年。
蒙克反悔,不过是与二皇子这个手握实权的“未来皇帝”相比,她的许利不值一提!
公羊予没能杀了她,便干脆叫蒙克把她带到南疆,叫她“悄无声息”地病逝,除去她这个似敌非友的阻碍。
可……她指尖痉挛一瞬,不得不承认,这道明谋,叫她深陷泥沼。
10
长安延绵千年,巍峨皇城映着残阳余光,宛如再现了皇家的蛮横和血腥。
仇长思漫步于长长的空寂宫道上,被扈青拦下。
他神色憔悴,目含仓惶,拦着她的手却坚定无比。
仇长思第一时间环顾左右宫墙,扈青却骤然开口打断她:“不用看了,我已调开了宫人和巡逻的龙廷尉,不会有人发现。”
她放下心,蹙眉看向他,触及他红丝密布的眼底,紧绷的面庞微微柔和。
仇长思知道他在焦虑什么,却不能像往常一样给出安慰和保证。
京中流言沸腾了一月,蒙克紧追不舍,边城众多将领闻风上奏。
对于边关保卫国土,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来说,她就算于陛下有几分情义,也改变不了她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宫人身份。
纵是圣武帝再宠爱她,也不会因她驳了大周将士们的心意,今晨朝会已经松了口风,此事再无转圜可能。
她揉了揉眉心,看着固执拦住她的扈青,叹道:“你这是想做什么?是想把我们交好之事闹到陛下面前,让她对李奕之事起疑吗?”
帝王多疑,一旦知道她和扈青此前早有交情,必定会怀疑李奕之事有他们的算计,单是信重的女官和手握权柄的良将有了牵扯,就够要了他们的命。
扈青僵着脸不答,哑声反问:“那你是又想做什么?”他太了解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打算,所以才第一时间就赶来拦人。
“远嫁南疆已是定局,真要等陛下下旨我就是不知好歹,倒不如主动应下,博一分怜惜,我就有多一分搏命的筹码。”
扈青脸色惨白,打断她:“这事我们可以再商议,总会有办法解决。”他顿了下,决绝说出心中想法,“我去向陛下求娶,扈家世代忠烈,若我请求赐婚,陛下一定会考虑,你就可以不用嫁到那个鬼地方!”
“闭嘴!”仇长思神色严厉,在他说出此话的瞬间几乎控制不住扇他巴掌的冲动,“此言你休要再提!且不说我们情同姐弟。”
“扈家满门忠烈,儿郎战死沙场,此代只剩下你一个,扈老太君独自支撑门楣,要强一生,把扈家荣光都压在你身上,你忍叫她晚年期盼破碎,忍叫她受人耻笑?!”
她叹了口气,带着一点无奈叮嘱,“阿青,往后我不在宫中帮扶你,你便要时刻警醒,莫要再如此冲动,不计后果了,知道吗?”
她明白扈青的想法,他视她为支柱和信仰,二人感情深厚,一时难以接受她要和亲一事。
扈老将军死后,扈家只剩了个七岁垂髫小儿,圣武帝感念扈家忠烈,便将扈青接到宫中教养了两年。
但宫中又哪里是好相处的呢?扈家从前辉煌,而今荣光不在,多得是落井下石之人。
李家宗室里天之骄子众多,心高气傲,对被父母常常挂在嘴边的小孩尤为嫉妒,加之扈青没了家世,只余情分,便个个不遗余力地作践人。
小孩子的恶没有界限,扈青被折腾得几乎去了命,是仇长思一步一步教他反击,教他独立坚强,与其说扈青对她有情,不如说他是怕失去世上所剩无几的亲人。
仇长思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从前和你说过,死地未必不曾暗藏生机。”她欣慰地看向他高大健朗的身子,掸去他肩甲出的灰尘,“阿青,我若是真想推掉这份亲事,未必没有办法,我只是不想。”
眼见扈青嘴唇翕动,,她摆了摆手,淡然的笑里仿佛带了一点别的东西:“我只是意识到,没有强大的武备,一切的筹谋算计,都如此地不堪一击。”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战场上刀剑无言,不论什么时候,以自己的性命为重!”
她错身向前走,身后带着点哽咽的声音传来:“姐,你会活着,对吗?”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坚定,不曾回头:“会!”
11
仇长思跪在明央殿冰冷的地上,向正坐于内殿批改奏折的圣武帝磕头行礼。
烛光打在圣武帝的侧脸上,鬓间的白丝为她添了一丝岁月的痕迹,她打量了地上跪着的人,叫人摸不清喜怒,片刻后淡淡问道:“你是求朕收回成命来了?”
“臣是来向陛下道别了。”
圣武帝拿起奏折的手一顿,索性放下:“哦?”
仇长思摇头,大胆抬眼对上她威严的目光,摒弃了君臣之称:“我跟在您身边多年,仰望着陛下从内宫走到了金銮殿,多番权斗,凶险博弈,我明白陛下身下的龙椅浸透多少不得已,意味着多大的责任。”
“西北大旱,江南水灾,粮草今秋不足,已有饥灾产生,北边胡虏虎视眈眈,若在这个关头为这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宫人寒南疆蒙氏的心,胡人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我懂陛下的难处。”
圣武帝看清她眼里的几分孺慕和眷恋,不禁怔愣了一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仇长思的生母是她的贴身大宫女,为当时还是皇后的她而死,仇长思四岁始便待在了她身边,她看着小小人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心里早已将她看做了半个女儿。
她此生生了三子一女,却没有一人能像这孩子那般看明她背后的艰难,而今连这个贴心的小姑娘,也要被她送出去了。
鬓边银丝飘落,圣武帝放下微微颤抖的手,最终叹了口气:“去吧,朕在,朕不会让蒙氏伤你。”
仇长思喉间哽咽,重重磕头:“长思拜别,愿陛下此后千秋圣安,福寿康健。”
走出明央殿后,仇长思回身看了眼夜色下威严肃穆的皇城,片刻后,她转身离去,裙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静默飘扬的旌旗。
13
红绸翻飞,喜烛滴泪,花房里放着绣花的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中间是一对红缎鸳鸯纹香囊,而本该蒙面的新娘子却褪了华装,摘了凤冠。
仇长思歪在贵妃榻上,一身素衣,静静地捧着本账本翻看,仿似今夜王宫的欢宵夜旦与己无关。
蒙克推门进来,脸上的欢欣还没绽开就僵在了脸上,他静站半晌,却见仇长思眼光不动,自顾自翻起了书。
新婚之夜,新郎还未回房,新娘子已经自顾自梳洗完毕,脸上清淡不见半分热切,新郎宛如死人入门。
蒙克努力顺了顺心里的气,提步走近,看见仇长思烛光下莹润如玉的小脸,心头一动,他带起几份宠溺的笑,温声问道:“在看什么呢?”
“你瞎?”仇长思头也不抬,语气淡然。
蒙克一噎,面上的笑骤然消散,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落面子,任他再好的脾性也克不住恼恨。
不过是个被舍弃的婢子,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娇玉贵的命不成?!来到他的地盘,他想要她的命也不过一句话罢了!
他突然伸手欲要把仇长思扯下塌子,就在这一瞬间,旁边刺过刀光,对准着他的手毫不犹豫地砍下,蒙克猛地缩回手,惊悸后退。
只要晚上片刻,便是身手相离的下场!额间后知后觉浸上冷汗,蒙克一身的酒意皆被此举逼散。
他额角青筋突冒,死死瞪着仇长思,恨道:“你疯了不成?!”
仇长思嗤笑,如同听见一句笑话:“蒙克,你我之间什么关系,彼此心知肚明,不要用一副看负心人的神色看我,否则本宫挖了你那双招子。”
“长安郊外你救我,虽是场交易,我本该感激你,但你毁约在后,散播流言,污我名讳,逼我远嫁,我不是李奕那个傻子,被人算计了还不明所以。”
蒙克双目圆睁,急欲反驳,仇长思却竖起食指,置于唇边,示意他噤声。
“此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她长袖轻甩,背脊挺直,无双傲骨尽显,“本宫乃大周圣武皇帝亲封兰华郡主,是刻于皇家玉蝶的天家之人,身侧是皇帝亲赐女史,陪侍是边关卫臣五千兵马。
本宫嫁与你,不是高攀,是下嫁,懂了吗?”
她嗤笑一声,明明晃晃地坦露自己的强势:“你们南疆不是兵强马壮、贪婪蛮横的北虏,你们是趴在大周上吸血的虫。
本宫奉劝你,若无十全把握,莫要与我动手脚,否则,你面对的便不仅仅只是边城蛰伏的五千人马。”
南疆与西北边的金族交恶,受其劫掠,迫于无奈才归附大周,但跪俯的姿态做得足够好,不然鼓动不了朝臣上表求娶。
归根结底是她身份不够,若是换作真正的皇家贵主,蒙克哪怕是提,都能被那些笔杆子喷回去。
仇长思缓和了神色,她把脸色青紫的蒙克扶起,为他倒了杯茶,淡淡道:“不过今日我既已和亲南疆,那从前种种恩怨,皆一笔勾销。
我知道你和谁达成了交易,又是谁给你承诺了好处。”她微微勾了下唇,神色莫测,“但想要拿好处,也得这好处不是空口白牙才行?”
蒙克被她洞察的目光看得眼光躲闪,仇长思把茶放到他手中,滚烫的茶水烫得他一个激灵,想甩开手却被仇长思死死按住:“你想从圣武皇帝眼底下拿的这好处,就像徒手接的滚烫茶水,要拿,就要做好被滚掉一层肉的准备。”
直至蒙克烫得冷汗直冒,哀嚎出声,她才五指张开,松了力道。
茶盏碎裂,热水滚落一地,她掸了掸被溅湿的袖摆,漫不经心地点醒他:“我是大周和南疆交好的象征,我住在你的宫里一日,便意味着大周站在你的身后一日,而南疆王……”她眉梢微挑,笑得诡桀,“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蒙克深喘了口气,内心深处竟对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仇长思起了一丝惧意,他咽了口唾沫,若有所思,半晌拳头紧握,哑声问道:“你想我怎么做?”
“从今往后,莫要过问我的事宜,我过我的日子,你讨你的好处,往大周那边写的信,你自个思虑该怎么写,但我不希望一些无谓的人再到南疆打扰我。”
她再问了一遍,“懂了吗?”
这次蒙克低下了头,咬牙回答了她:“懂了!”
她露出个满意的笑,转身躺回榻上,重新拿起账本翻开,吩咐道:“锁心,帮大王子把东西放到隔壁厢房,自此以后,大王子的起居便在厢房处。”
蒙克脸色憋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迈步出门的那一刻,清冷的警告声从身后传来。
“对了,本宫不喜欢麻烦,也不想引起乱七八糟的非议,记住了,我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14
王宫百花怒放,芳菲残褪,循环往复了五次,今季花苞含露未绽,边城却响起了清冷的钟响。
哀响不绝,传遍天下。
天建二十一年,圣武帝崩,二皇子李容继任大统,缟素三月,以纪武帝兴德。
思泉苑一夜之间撤去了艳红色彩,静默肃然,仇长思穿着素白缟服,对着长安的方向遥叩了三个头。
眼前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她怔怔摸了下眼角,才发现眼角泪珠悬挂。
蒙安捻了捻这一滴晶莹,眉头紧锁,如临大敌:“你哭了?”
“圣人落幕,盛世消逝,总是需要一场祭奠的。”
她的声音里掺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荒凉,仿佛时间缝隙中踽踽独行的旅人,为一场盛极而衰的荼蘼无能为力。
蒙安似懂非懂,直觉她难过异常,便蹭了蹭她的手臂无声安慰。
仇长思摸了摸他的头,突然发现这小孩这一年窜得飞快,已经快比她高了。
蒙安是南疆王宠幸金族女奴一夜后的意外产物,和她一样都是这南疆王宫里的异类,一个自和亲之后爱往贫困的破烂地闲窜,一个被这王宫主人视为耻辱,恨不得除之后快,跌破头地长大。
仇长思见他的第一眼,就被他眼里犟劲触动了一下。
满宫里有关她不堪浪荡的传言很多,只要不闹在她跟前,仇长思并不介意再多加一条,索性排除众议,把这小狼崽子带回了思泉苑养着。
养着养着,竟已有五年了。
仇长思看着这小孩,突然想起了从前的扈青。
她已经很久不去思念的长安旧城与故人,而今丧钟敲醒了她的思念,思念又一点点蔓延上来。
仇长思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烦杂的思绪,转身唤进候在门外的锁心,沉声道:“你即刻派人从边关回长安,替我给元康长公主带个口信。”
她转了转凉透的茶汤,声音已不见一丝消沉,“趁着新皇登基大典,朝局未定,请长公主以公主仪仗出使南疆看望我。”
她再慎重交代:“你记住,务必告知公主,出使之事在出长安之前不能泄露一丝风声,确保使队里一定要是她的人,还有,一定要快!”
锁心眉心一跳:“郡主,您觉得,蒙克要动手了?会这么快吗?”
“迫不及待动手的不是蒙克,是公羊予。”
“他猜到了,柳织云死了。”
烛光斑驳,如此紧迫的危机下,说起柳织云之死,她竟还是忍不住笑意。
早在圣武帝寿诞之日,她就活刮了柳织云,此后引诱公羊予于国寺动手的饵,不过是个易容的宫人,公羊予应当在那日就明白柳织云早已凶多吉少,所以干脆收买了蒙克,想在南疆弄死她。
可惜他错估了蒙克的“忠心”,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只要不是李容登顶,武帝一日在,她便在,蒙克并不敢赌武帝的仁慈。
仇长思眼里流露出一丝嘲讽:“可惜人走茶凉,我没了靠山,我们这位“大丈夫”啊,为了王位,是必定会和我动手,只有李沅站在我身后,他才会有所顾虑,不敢明目张胆。”
南疆王一生有两位王后,皆为他生有一子,先王后早逝,现王后由宠妃扶为后,至今宠爱不衰,其子齿序行二,为人聪慧,得南疆王偏宠。
蒙氏兄弟自记事便斗红了眼,几乎不死不休,大王子蒙克无后妃囊助,所以便只能做好大周的腿部挂件,琢磨着与大周建立更深厚的关系。
而今圣武帝驾崩,公羊予得势,与她嫌隙不浅,蒙克便自然恨不得除了她后快。
她敲了敲冰冷的杯沿,神色沉沉:“做好准备吧,好日子,暂时到头了。”
蒙安握住她的手,眼神晦涩,唇瓣紧抿,无声安慰。
锁心咬牙,退出去前终究是不甘心:“郡主,没有破局之法吗?”
“有。”她喝掉那杯冷茶,吐出一个字:“等。”
15
这一等,便是三年。
永建三年,周明帝李容派巡抚天使巡视边城,柳织云之父柳屏山接过官录,奉旨监察与南疆接壤的边城,而且消息被人为遮盖,直到柳屏山出发半月,仇长思才收到了风声。
当夜十五,月明风清,仇长思拢了拢唯一剩下的狐裘,对锁心道:“机会来了。”
“柳屏山此人贪婪无度,视财如命,却偏仗着圣眷,无所顾忌。”她眼里是深刻的嘲讽,笑着低声吩咐锁心,“明日你向宫膳房买东西时,想办法出宫一趟。”
思泉苑这两年冷清如废园,蒙克的脸色转变得比谁想得都快,虽不敢明目张胆对大周郡主下手,但各种层出不断的小手段也足以磋磨死一个人。所幸锁心是女皇精心培植的皇家暗卫,熟知宫中谋算,方才好过些。
但犹是如此,三个月前,送过来的饭食仍是掺了慢毒,逼得三人不得不花高价,与膳房那些腌臜东西周旋。
“巡抚天使可参照轻重缓急,代天子调动边境两万大军镇压叛乱,柳屏山虽人品卑劣,但却深得明帝和公羊予的信任,你出宫后,只需把柳屏山“贪财”一事送到蒙克的耳里,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对于多疑的人,有时遮遮掩掩比明明白白来得更可信。
自诩聪明的人,会帮她完善她的谋算。
南疆大君病危,蒙克与二王子蒙顿之间明争暗斗,几乎你死我活,但南疆王军实际还在南疆王手里,他对二子的疼爱不加掩饰,传位之心昭然若揭。蒙克手里没有兵马,要想不被死对头上位后下场凄惨,“借兵马”就是唯一的一条生路。
仇长思蘸了点杯中陈茶,一笔一划在桌上写下一个“克”字,又缓缓涂掉。
她嘴角含笑,片刻后提笔写下一封书信,字迹潦草慌乱,递给锁心时却语气温柔:“五日后,把本宫这封告密并求救信交给二王子,让他“救”本宫一命。”
五日是她给蒙克和柳屏山勾搭的时间,要想看好戏,总要先把戏台搭好。
“本宫不慎撞破谋篡逆贼蒙克‘以清奸佞’之名向大周借兵,蒙克欲杀本宫灭口,本宫愿当证人当朝揭发大王子的罪行!”
七年的默契无间让锁心瞬间明白了仇长思的打算,二人对了个眼神,仇长思微微点了点头,她立时点头应喏,躬身退去准备。
蒙安站在一旁看她们打交锋,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不安,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心头的烦躁,闷声问:“阿姐,你真的打算指证蒙克吗?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
仇长思看着他眼中的天真,心绪复杂,想伸手摸摸他的头,手伸出来又顿住,改为拍了拍的健实的胳膊,“安儿,狼崽子总要长大,长大必定是孤独痛苦的,你不能永远躲在我身边。”这样会让她生出更多的不忍。
蒙安在五天后明白了那日她未尽的话语。
五日后,一封信送到了二王子蒙顿桌面,当夜,思泉苑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火焰熄灭后,三王子蒙安状似疯癫,从灰烬中扒出了两具烧焦的尸体,嚎啕大哭。
就在这一夜,有人仿佛一夜长大,褪去了男孩的天真,眼里出现了男人如山岳般的稳重。
与此同时,蒙顿彻底相信了这封信件,开始暗中筹谋,调兵遣将。
而王城郊外,一万兵马随夜色潜伏,凶狠的目光逐渐对准了王城中央的王宫。
杀戮与反杀,不到最后一刻,谁知是螳螂还是黄雀?
16
觥筹交错夜,谋逆叛乱时。
三日后,雨夜,南疆王宫。
三位中枢朝臣突然被急召入宫,随即二王子蒙顿带着一队骑兵,慌乱冲入王宫。
消息随风送入大王子府,蒙克再三确认后,眼神爆亮。
这个时候传讯大臣和蒙顿,十之八九是那老不死的到了命绝的时候了!
他等的机会终于到了!
他即刻传讯城外潜伏兵马,以“二王子谋害大君,出兵勤王”之名杀入王城!
宫内喧嚣不绝,守卫被杀,宫人溃逃,蒙克被多年夙愿一朝得偿的兴奋冲昏了头脑,竟没发现杀入王宫的这一路顺利地诡异。
直到冲入内宫,内宫之上只余昏迷不醒的南疆王和瑟瑟发抖的几位朝臣,遍寻不到蒙顿时,发热的头脑才好似被一盆冷水浇灭,让他顿感不妙。
可犬已入樊笼,已成他人瓮中之鳖!
一支利剑迅猛冲来,蒙克一把拉过身旁的侍卫,挡着身前,侍卫骤然气绝。
漫天箭雨袭来,身边的士兵一个个死去,蒙克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命令道:“关上大殿的门,挡住逆贼!”
大门被“嘭”地一声关上,伴随着巨响响起,箭雨呼啸之声也骤然停下。
蒙顿的声音隔着大门传入殿内,声音悲鸣:“蒙克,你妄图谋朝篡位,杀害大父,污蔑储君,三罪当诛!”
声音猛地高昂,含着无尽的悲愤:“诸位勇士,随我一起杀入内殿,活捉蒙克逆贼,为英明的大君报仇。”
二人不愧兄弟之名,都打着同样的主意,都想以“谋逆”之罪彻底钉死对方,叫其永不得翻身。
无人在意的南疆王身体僵硬躺在床上,喉咙发出“嗬嗬”声,饱含愤怒,眼角却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水。
蒙顿自以为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他手,当即命士兵强攻入殿。
门内激烈反抗,但殿门终究随着填进去的人命被强行打开,可打开宫殿大门,看到的不是蒙克的绝望灰暗的脸色,而是他嘴角那抹奸计得逞的嘲笑。
蒙顿瞳孔骤缩,转身的那一瞬间,野心和得意还留在眼底,一支利箭已经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缓缓跪下,王宫的二重门,一批又一批的士兵手持利箭涌出,漫天箭雨,射得他们猝不及防,死伤大半。
形势反转,竟如此戏剧又快速。
蒙克形容狼狈,面上却尽是意气风发,他向着领兵入宫救援的柳屏山拱了拱手,便迫不及待走到蒙顿跟前。
蒙顿手指动了动,又无力垂下。
他一把握住蒙顿心口的箭,笑得自得:“真蠢,你得到的告密信,焉知不是我的引蛇出洞之策?!你自诩聪明,却还不是被我耍得团团转?”
说完,他心中郁气尽出,一把把箭推入血肉!
气绝的那瞬间,蒙顿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顿悟的光,他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竟勾了勾,笑得诡谲。
蒙克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并不留意死对头的死不瞑目。
他狠狠抹了把脸,气息粗重,大步迈进内殿。
看着昏暗的床内,双目暴突,死死瞪着他的南疆王,蒙克慢慢提起了厚重的棉被。
南疆王像是知道了他的意图,眼里流露出惊惧和乞求,双腿无力地蹬了蹬。
蒙克喘着粗气,蒙住了他的脸,死死按住,恨声道:“你偏宠那贱人母子,这么多年可曾把我放到眼里半分?!所以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手背青筋突冒,蒙克眼里都是癫狂,直到棉被下挣扎的力道渐渐停止,他才控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他竟连掀开的欲望都没有,转身便急不可耐地往外面的王座上走去,然而就在此时,惊变突生!
刀兵冷冽,锋利出鞘,后至“援兵”中一半的士兵骤然挥刀向同行的伙伴,眨眼之间许多士兵便丢了性命。
拔刀的士兵挥刀过后即刻快速后退,剩下数千人惊慌之下拥挤向蒙克方向过去。
蒙克惊疑不定,恐奸细混乱中捅他一刀,连忙慌乱退避,命令亲信围住自己:“护驾!护驾!!”
倏尔天边火箭穿过蒙蒙细雨,猛地插入宫檐,燃起熊熊烈火。
王宫的门柱竟不知何时被人涂抹了桐油!
殿前是数不清的箭雨,殿内是猛烈的大火,进退不得,蒙克想起柳屏山,连声高喊,久呼不应,他以为是柳屏山出尔反尔,心头大起大落,涌起了无限绝望和恨意,“柳屏山!!”
倏尔一颗头颅滚在脚下,双目圆睁,残留惊诧的眼神与蒙克对上。
这颗头颅,正是柳屏山。
寒意从身前袭击到脊背,又顺着脊梁骨爬到后脑,蒙克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火光中,他向外看,一匹骏马如分梭穿海,仇长思一身银色盔甲,长刀染血,犹如神邸降世,高声道:“降者,不杀!本宫赐他无罪!但若负隅顽抗……”
她刀指地上死不瞑目的头颅,厉声道,“这就是下场!”
刀映着火光刺入蒙克的眼,他愕然间想起很多细节,送上门的信息、“不小心”被他察觉的告密信,还有那潜伏七年的五千人马!
先是送信“告密”,利用死遁引诱蒙顿设计他,再是故意被他发觉,让他杀了蒙顿,杀了南疆大君,最后剩个被她捏在手心的蒙安,仇长思便可以顺利把南疆拿捏在手!
他又恨又悔,眼前发黑,浑身气血乱窜,生生呕出一口黑血。
被困的士兵皆形容狼狈,军心涣散,闻听此等威逼利诱骚动不安,渐渐松了手中利刃。
蒙克眼球充血,绝望之下竟然生出无限愤怒,他吐了口唾沫,一刀砍死一个溃乱奔逃的士兵,阴毒道:“都随孤冲出去!谁敢扰乱军心,孤要他的命!!”
说罢,他竟以人盾挡箭阻火,殊死一搏,冲出了内殿。
士兵在火里挣扎哀嚎,其余人等面露惊恐和愤恨。蒙克见状却哈哈大笑,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仇长思,正要故技重施,以人盾挡箭冲上前杀了她,忽然斜里猛地挥出一把刀,凶猛的刀锋划断了他的脖子。
身首分离,头颅斜飞出去,蒙克最后残存的几秒意识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最后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17
剩余的几千兵马被这惊变吓得回不来神,直到蒙安提着蒙克的脑袋走到最前面,静静望向马背上的仇长思。
他面色沉凝,眼里却闪过一丝萧瑟,用力捏紧了手中染血的刀。
望着对面兵马中那些异于常人的面孔,他像是忽然开了窍。
南疆多年因金族侵袭掳掠,边关中像他一样夹在两族中,生来便不受待见的混血孩子数不胜数,他们鼻目高深,瞳色辨于常人,在南疆天生低人一等,受尽欺辱。
仇长思可怜他,收养他,究竟是因为怜惜,还是要用他作表态,告诉这群夹缝中生存的人她的善待之心,顺利将其收入旗下?
思泉苑的大火烧毁了两具尸首,即便再像,蒙安也隐隐有猜测,她们不会死。
但他一直以为她们是离开了王宫这个是非之地,不再回来,所以他忍下所有的伤心和痛苦,把仇恨发泄在了蒙克身上,潜伏杀了他。
可如今,他所有的猜测都成了笑话,他是仇长思的棋子,连带着她的离宫都掺杂了满满的算计。
仇长思眼里情绪难辨,她提马向前两步,锁心要拦,她伸手挥退。
走到后面兵马难以救援的距离,她一把扔了手中刀。
粘稠的雨雾中,一人于马上,手无利刃,一人立于马下,铡刀冷对,两两相望,蒙安在这一刻明白她的意思。
仇长思给了他一次杀她的机会。
蒙安下意识侧了下刀,刀刃的一面对准了这一人一马。
双方剑拔弩张,锁心握住缰绳的手几乎难以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却见蒙安喘了口粗气,猛地提刀,刀锋反转,竟像仇长思一般猛地往旁边一扔。
他单膝跪下,低下头颅,郑重行了个南疆最高的礼节,声音清亮,响彻两军之间:“臣蒙安,参见大君!”
身后被拖拽出来的南疆臣子皆是一惊,张口欲斥,反应过后颓然闭嘴,静默流泪。
今夜一出多番反转的逼宫戏码早已耗尽了南疆底蕴,独独剩下几千兵马,而仇长思掌握收拢,旗下兵马逾两万之数,即便他们不妥协,她亦可血腥开路。
随着刀落在地上的声音渐次响起,自今夜起,南疆蒙氏王族的历史彻底湮灭。
仇长思看着笔直跪地的蒙安,好像看到了离别当日,她向圣武帝的那一跪。
明央殿告别的那日,圣武帝眼底都是政治家的野心:“朕知你是个有成算又体贴的孩子,放你到南疆,朕相信你能免南疆战乱之患,也能解朕之忧。”
她平淡的话语里藏着难以忽略的强权霸气,“既是归顺,要彻底,才叫人放心啊。”
于是她获得了一份暗旨,有了五千兵马陪嫁,隐忍八年,成为了南疆首任女王。
她本是受宠女官,却被迫和亲,隐忍八年终在异国登临为帝
旭日东升,照亮满地残血,一切伴着晨钟尘埃落定。
仇长思拉住蒙安的手,将他扶起,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笑,低哑沉稳的女声将成为此后多年王宫中最尊贵的一道音色。
她提起刀,刀锋指向遥远皇城的方向,语气却柔和无比。
“下月初乃大周明帝除国丧,庆寿诞,兄长生辰在即,作为妹妹,怎能不回京恭贺?”
“好好准备一番,孤要送明帝一份大礼!”
18
笙歌燕舞,丝竹声声,大周的明央殿时隔三年,再启盛宴,各国使臣言笑晏晏,一如往年。
不同的是,高座上的不再是积威深重的圣武帝,叫来使们少了几分敬重,二是来使位置上添了一位女王,喜怒莫测的脾性平添一分武皇在世的错觉,叫满座皆是心有戚然。
当年逼婚之事是各国使节之间的一场笑话,而今不过短短八年,曾经任人摆布的小小宫人转眼翻身做了一国主人,心性手段叫谁都不敢小觑。
自圣武帝死后,大周明帝扶持新人,打压旧臣,重文削武,致使朝中多有不和,闹了三年,闹得朝政不安,文武敌视。
而今宫宴上文武两派泾渭分明,文臣一派以新朝丞相公羊予为主,看向她的目光多是不善。武将一派以扈青为首,与她对视,又自然地移开目光,二人仿佛交情浅薄,无话可说。
仇长思微笑着遥敬了冷冷蔑视她的公羊予一杯酒,见他后颌紧绷,才一饮而尽。
放下杯时,她笑了笑,提醒身后闷声不乐的人:“再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蒙安垂下眼睛,他瞪向的是文臣方向,实则眼尾余光一直盯着武将那排,见两人默契遮掩的模样,紧紧抿了一下唇。
明帝姗姗来迟,入座时看着仇长思眯了眯眼,意味不明。
各国敬贺,奇珍异宝叫人惊呼连连,唯独南疆一行如老钟入定,自顾自饮。
公羊予神色未动,文臣中只有人掀起话题,替他犀利开言:“南疆女王与陛下虽多年不见,但多年兄妹之义不减,加之新君上任,首入长安,贺礼必当珍重无比,却怎么窝在位上自饮自酌?”
他拱手做稽,恭敬恳求道:“陛下,臣等实是好奇不已,求陛下让臣也见识一番。”
高帽加顶,言辞逼迫,这是要下仇长思的脸,给她一个下马威。
若她拿不出天下奇珍,想必还得给她加一个不诚不敬之罪。
仇长思起身,笑语盈盈,竟是直接应下这份捧杀:“自然,寻常珍宝自然配不上英武之主。”
她噙着一抹淡笑,拍了拍手掌,随侍的宫人将镶嵌着宝石的金丝楠木箱子放到宫宴中央,随着一声轻轻的“开”,一颗头颅赫然出现的大殿上。
头颅双目惊恐圆瞪,一路用上好的硝石保存,死不瞑目的姿态仍旧栩栩如生,叫满殿文臣肚翻欲呕。
满殿寂静,唯独武臣那方仿佛高兴地多喝了两杯酒。
京中谁不知丞相公羊予爱其女柳织云如入疯癫,甚至把牌位娶回了家,但仇长思就敢公然将柳屏山的头颅呈在国宴之上!
文臣中有人豁然站起,公羊予捏紧了酒杯,周身冰冷。
“陛下,巡抚南境天使柳屏山与我南疆谋逆之贼蒙克勾连,擅遣逾万兵马,入我国境,插手我国政,大周边城入境兵马过半死于逆乱,也叫我南疆八千儿郎死得冤枉。”
她行了个南疆王室之礼,表明了其代表南疆的立场,“臣妹自然相信陛下没有干预我等归附小国内政之意,但架不住总有些胆大妄为之徒越过法线。”
“陛下隆德,臣妹怎可令此等罪该万死的奸佞污了陛下英明?”
她意有所长地瞥了公羊予一眼,如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叫他捉不住半丝把柄:“我南疆特献上此贼首级,愿我两国友谊万古长存。”
李容登基三年,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而今却被仇长思拿捏住了把柄,若他敢怪罪于她,便是承认他有干预别国朝政的心思,归附的众多小国必定会联合反抗,到时谁还会服他?
所以他不仅不能罚,还得赏!
他捏紧酒樽,面上笑着嘉赏:“然,你有心了。”
公羊予被李容冰冷一眼冻得一颤,片刻后僵直着身体垂下眼。
忽而后殿女眷处一阵嘈杂,仿佛有人气怒惊厥,慌乱半晌才歇。
宫宴后半段众人如同被掐了嗓子,冷淡怪异。
一场三年盛宴,盛大开场,潦草结束,虎头蛇尾,叫李容肚子里憋了一腔邪火,立威的心思成为笑话。
19
跨进房门的那一刻,李沅面色一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时隔多年,怎么如今如此狼狈了?”
染了茶迹的衣裙划过门栏又飘落,这闲话家常般的话语反倒叫她顿住了脚步。
仇长思倒了杯茶,推到对面:“柳家闹去了明央殿,李容和公羊予被拖住,无暇多顾。”
李沅明白她的意思,许是被那字“狼狈”戳了心,回神后已经捧起了茶杯。
仇长思摆手挥退旁边站着的扈青和蒙安,李沅皱眉看了扈青一眼,强压惊诧。
“本宫乃皇帝亲姊,大周长公主,尊贵无双,何来狼狈?”
茶烟氤氲二人之间,仇长思很轻很轻地勾了下嘴角,像是一句无声的慨叹。
李沅觉得手里的茶热得有点握不住,而今她的狼狈落魄竟都传到南疆去了。
圣武帝对于李家男人来说,都是一根拔了拔不去的刺。
她虽为李容亲姊,但李容看到的她的身份是武帝亲女。
柳氏后殿哭厥昏迷,茶迹溅到她脚边,若是母皇在世,柳氏必得给她跪下磕头认罪,如今反倒人人奉承一个小小臣妻,把堂堂皇家长公主晾到一边。
烛灯“噼啪”一声溅落,打破了一室寂寥,李沅收敛神色,淡然道:“你若是想看李家人的笑话,笑过一场便回南疆去吧,你杀了柳家父女,皇帝和丞相都不会饶你。”
“公主见过山河破碎,疮痍满目,哀鸿遍野的模样吗?”仇长思突然出声,说了一句莫名之言。
“什么?”李沅眉尖微蹙。
“我见过。”仇长思慢慢再斟上一杯茶。
“公主,你可曾见过人被抽断了脊梁,压碎了牙关,活得那么艰难,却还是被层层欺压,碾碎了最后一点希望的模样?”
“我见过。”她还是不等李沅回答,自顾自回答自己。
“公主,你可曾见过人伦崩坏,礼教崩裂,长安日日鲜血浇灌,史书不忍书,口传不敢传的模样?”
“我见过。”她声息渐高,话里藏着滔天恨怒,让李沅像被攥紧了心脏。
“公主,你可曾见过忠肝义胆,马革裹尸,三十万英魂埋骨沙场,无人敛葬的场景?”
“我见过。”
“我见过,我亲眼瞧见盛世崩塌,锦绣成空。”
仇长思红着眼咬着牙,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一字一句仿佛重若千钧,压弯了她细嫩的脊背,于是她用力握住茶杯,企图从中汲取一丝温热的力量。
李沅嘴唇抖了几下,半晌才哑然开口:“你,你疯了?”
“大周四海升平,国富民安,锦绣繁华,你这是胡言乱语些什么?!被李容知晓你此番惑人之言,再如何他也会杀了你!”
李沅捂着心口喘息了一下,她仍记得当初的救命之恩,心惊胆战之余也没忍住“骂”了仇长思一句,恨不得指着她把人骂醒。
仇长思却没领她的这番情,她将倒满的那杯茶浇在地上,烛火幽幽照在她的脸上,李沅看清了她眼角闪过的水光。
仇长思开口,声音沉沉融在灯火里,将上一世光凉缓缓倾泄。
“我出生于平启八年,父亲是威震边关,平定北荒定北大将军杨立言,父亲为我取“朝宁”一名,寄希望于有朝一日能灭尽胡虏,让大周盛世安宁,再无兵患,可惜……”
仇长思眼眶猩红,笑得嘲讽,“父亲大致没想过,他用尽心血护住的赵氏庙堂,驻了一群食人肉的蠹虫。”
前世,圣武帝死后,李奕得朝臣拥戴,继承大统,改年号为“平启”,史称周成帝。
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延续了二百多年的皇朝繁华,竟能在短短二十年间败得一干二净。
李奕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顾群臣的激烈反对,执意立柳屏山之女柳织云为后。
彼时公羊予恋慕柳织云,满京皆知,只差最后两家定下文书,成就秦晋之好,然而李奕横插一脚,横刀夺爱。
公羊予郁病一场,几乎丧命,大周自此拉开了长达一十五年的君臣相争。
“君臣相争的缘由竟然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放荡的女人,荒唐地难以置信。”
她眉间凝霜,宛如再见那场一纸皇朝荒唐。
公羊家虽根基深厚,但李奕是天子,天下兵马在手,真要除去公羊一族,不至于成了相互掣肘的局面。
怪只怪宫里的柳皇后时不时愧疚垂泪,迷了李奕一颗糊涂心,以至于后来多番宽恕,酿成人祸。
“后来呢?”李沅心中战栗,涣然追问。
后来……周成帝性喜奢华,横征暴敛,官场庸碌,腐败成风,加之天灾频发,终叫北方的胡人窥见了可乘之机。
20
平启一十三年,北方多支胡人联合北下,屯兵三十万,威逼大周。
首战大周险胜,却死伤惨重,大伤元气。
但大周气运未绝,艰难之际出了个运筹帷幄、用兵如神的杨立言,在五年间打退胡人百余次进攻,不让大周一丝一毫的领土落在胡人手里。
然而胡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忌惮深重的战神,在朝廷那群蠹虫眼里,只是一个争夺摆弄的棋子。
一场仗断断续续打了五年,双方都被打疲了,拖怕了,于是胡人递了消息,愿与大周化干戈为玉帛,只要大周愿意嫁公主和亲,每年呈上黄金珠宝玉帛若干。
消息传到大周,便瞬间在文臣中引起巨啸,满朝堂长松了一口气,几乎无人否决,只除了她的父亲。
这道烟雾弹迷惑不了杨立言的判断,他不相信贪婪无度的胡人会懂适可而止,也不愿搜刮民脂民膏供养一群豺狼,极力上书反对。
胡人却先一步表明诚意,主动退回草原,足足三月未曾来犯,于是他的反对在朝臣眼里就是私心作祟,拥兵自重。
所以后来边关粮饷发得越发艰难。
斥候探听到胡人在草原深处召集了多支胡族,五十万雄兵挥师南下,杨立言连发三道催促令,催促长安调遣兵粮时,京中户部截留,兵部置之一笑,粮食久等不至。
杨朝宁记得兵临城下的那一日,黑沉的黄昏压在斑驳的城楼上,父亲带着厚茧的手摸过她的头,眼角的皱纹深刻地如被北荒的风沙用力刻下,他的兵饿着肚子顶着寒风挥刀应敌,慨然赴一场没有胜算的必死之战。
也是那一晚,杨立言哑着嗓子,说了此生第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心是忠义心,血是孤胆血,奈何君非贤明君。”杨朝宁第一次见到高大的父亲潮湿了眼眶,仿佛一夜佝偻,那一幕如刀一般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父亲望向账外风沙,“倘若当初……”他终究把这句话说完,但杨朝宁突然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倘若当初登基的不是李奕,会不会为这个悲苦的世道留一丝活路。
三十万忠魂埋骨荒野靖河,尸骨累累,她的父亲被活捉,砍下头颅,成了胡人祭酒的一道点心。
杨朝宁噩梦加身,浑浑噩噩,一千亲兵死护着她突破敌围,死伤殆尽。
自此北荒的小公主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踉跄着被逼着长大。
捏着茶杯的指尖绷紧得发白,仇长思的声音从牙关中挤出,仿佛浸染了浓厚的血腥气:“可笑的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边关城破的那一日,长安宫灯齐明,皇宫欢宵达旦,却是君后闹了脾气,
‘善良温婉’的柳皇后想了个委婉求和的好主意,亲自为李奕举行一场盛大的寿诞,京中烟火燃了一夜,百姓同贺。”
“公羊予为了满足她的‘灵光一闪’,抽调了户部大笔银两,户部为了讨好权势滔天的柳家,擅自挪用了拨向边关的兵款,致使边关无粮,拖死了整整三十万大军,挡不住胡骑的脚步!”
仇长思捂住干涩发酸的眼睛,喉间终于忍不住泄露出一丝呜咽,“好荒唐,好可笑!”她语速越来越快,带着难以宣泄的仇恨。
“更可笑的是,胡骑南下,踏破长安,我的父亲成了推出的替罪羊,成为了贪赃罔粮,致使国破的奸佞小人,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胡人南下乱华,攻破长安的那一日,元康长公主带领亲兵站于城头,全府死守,死得壮烈,而本该撑起大周风骨的座上君王、文人朝臣却躲在妇人之后,在胡骑踏入明央殿的时候,跪着献上了国书。
李奕成了胡人朝廷的“小王”,李容不知所踪,公羊家改效忠之主,而柳织云,竟又成了胡人大汗的嫔妃,颇得恩宠。
兜兜转转,不得好死的,原来只有边城浴血鏖战,埋骨沙场的将士们。
仇长思心如死灰,却因胡人仇视圣武帝,对女子尤为苛刻,只能入了舞坊,随侍入宫。
她在献舞之时孤注一掷刺杀胡人大汗,失败被擒后,自刎而死。
再睁眼,她成了圣后贴身女官寄养于宫外的女儿,正被圣后命人带入宫。
明央殿没有后来染了灰炽的斑驳脱落,安和清怡的沉香萦绕在鼻尖,让她缓缓松了紧绷的神经,圣后柔嫩干燥的手掌一下下摸着她的头,低声询问她的名字,她沉默良久,最终道,“仇长思”。
长思仇难止,长思恨未平,长思——夜未明。
21
李沅仿佛耳际嗡鸣,好半晌才回了神。
面对此等荒诞之言,她本应斥其妖言惑众,甩袖离去,但或许是仇长思的面容太悲凉,又或许是前世的结局太惨烈,骨子里的烈性叫她无论如何也提不出半点力气,迈出这个门槛。
李沅的喉咙像堵着一团棉花,嘴唇翕张几次,才发出了声音:“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今世许多事情已经变了,或许,或许不会发生你,目睹的结局。”
“就算”一词说出口,李沅的心中已然半信。
她突然想起,八年前柳织云被下内狱,不是因为她跳坏了舞,是因为她在最不合时宜的时间跳坏了舞。
天意如此,当时谁都不觉得其中有算计,但如果仇长思早知天时,又在深宫,凭她的深厚根基,要叫柳织云的舞“坏”得正好,却能做到。
她的脸色明暗变幻,却听对面声音沉沉,振聋发聩:“真的改变了吗?今日文武相斗与前世君臣之争又有何区别?”
柳织云这个女人虽然邪性,但江山溃败,归根结底还是当权者的庸碌无能。她筹谋多年,把李奕踢下夺嫡之争,却不曾想李容身后环伺,截了她的成果。
然而事实证明,前世藏匿在公羊家背后,挑拨浑浊朝廷的李容不过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公主,你瞧这万里河山,不过短短三年,政以贿成,卖官鬻爵,从中央到地方,贪墨之风渐行;
文武之争,致使兵微将寡无所备,武帝多年励精图治的根基在一点点被蛀空,臣不信你浑然不觉!”
臣奏君对,仇长思对李沅称臣,其意昭然若揭。
“为什么,是我?”
“因为公主看似顺服,实则心中不屈,最似武帝。”
李沅心口发紧,掌心浸出一层温热细汗,她微微敛目,与圣武帝相似眉眼里仿佛也染了武帝的清明和锐利:“复生之事,天方夜谭,拿不出证据,本宫做不到全然信任你。”
直到这一刻,李沅心中竟仍保留清明。
她迈步出门,仇长思并不阻拦,只是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飘入了李沅的耳里:“三日后亥时三刻,长安地动,地动以城东十三街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直至皇宫,东宫坍塌房屋过半数。
十日后辰时,陇州地陷,一十三条村落被陷。此二事,或可解公主心中惊疑。”
“十日后,三更夜,侯府西侧,我等公主答案。”
李沅怔愣了一下,掩在长袖下的指尖倏地攥紧,最终一言不发离去。
三日后,长安地动,百年难遇。
十日后,陇州地陷,伤亡惨重。
当日深夜,李沅披了帷帽,伴着凉风,推开了侯府西侧的厢房。
仇长思轻扶袖袍,单膝跪下,眼里亮起稀碎的光。
“公主,在强大的武备面前,一切的阴谋算计都没有意义。”
“臣手有南疆五万兵马,扈青威镇北荒,三十万兵马可抽调一半,截断他州援救长安之路,南边边城邬常将军性格忠直,因公羊予授命柳屏山调用其一万将士参与南疆内斗,致使其兵遗骨南疆,心怀愤懑。
只要公主修书一封,告知其您将调度两方,让死去将士的尸骨归还故土,他必定呈上忠心。”
“天下七成兵马在手,夺取帝位并非难事。公主,万事俱备,只缺‘出兵’的一股东风!”
“而长安地动,陇州地陷,便是送上前的这股东风!”她目光灼灼,“金麟本非池中物,亟待风雨便化龙,公主,东风已起,正是扶摇直上好时机!”
李沅心中澎湃,豪气顿生,她扶起仇长思,一字一句珍重道:“愿君臣得宜,不负卿计!”
22
永建三年,秋冬之际,长安地动,陇州地陷,朝廷救援不济,冻死者数以千计,陇州难民涌向长安,又被强行驱逐,冲突之下,爆发多股小型民乱。
元康长公主不忍灾民之苦,强开长安粮库,又强硬向临近长安的州郡征调粮饷,于民间渐有“仁德”之名。
天灾频发,周明帝李容开坛祭天无果,拒下罪己诏,公主为安天下,以皇室之名代天子之行,一篇罪己诏传遍天下,触明帝逆鳞,被下内狱。
百姓跪于宫外求情,被下牢狱,长安暗里风潮云涌。
同年腊月,元康长公主逃狱,起兵陇州,围困长安,一月后攻破宫门。
明帝被投诚的宫人三尺白绫勒死,割下头颅,献于阵前。
两世机关算尽,却死得潦草轻率。
城破当日,南疆王仇长思亲率五千精兵,踹开长安九家高官勋贵府门,不受降书,不理哭饶,杀公羊家、柳家等共计七百五十八人,杀得长安色变,百官跪俯,成了世人眼里的“再世女罗刹”。
李容、公羊予死不瞑目的头颅被当众扔进火堆,她一身黑袍滴血,不言不语站于火前,冰冷凛冽的目光冻得无人敢置喙半句。
23
次年春,李沅加十二旒珠冠服在身,于明央殿登基为帝,同年改年号为元和,史称元昭帝。
李沅登基那日,天明风轻,晴朗日光照落明央殿,照亮殿上檐角从瓦缝中挣扎伸展枝叶的一株葱绿。
身后是倾涛万里的昭告钟声,仇长思看着那诛嫩芽,突然间泪流满面。
她自逃出北荒,流的所有泪,都带着这样那样的算计,唯有这一次,眼泪如雨,无人看见,无需他想。
时遗四十年的时光,跋涉一世,殚尽心思,直到今日,她终于可以向着北方祭告:“父亲,时遗两世光影,女儿不负所托。”(原标题:《长思夜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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