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文学鉴赏(问君能有几多愁)
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文学鉴赏(问君能有几多愁)在1960年2月1日的《傅雷家书》中,傅雷先生付上了法国保尔·郎陶尔的一篇《论舒伯特》,开头一段很精彩地概括了舒伯特音乐的特征:与莫扎特相比,舒伯特的创作却是另一番景象——他的作品就是自己内心的直接映射,音乐中的明亮、欢愉是一面,主流却是忧郁、愁苦的基调。舒伯特31年的生命中,命运对他如此不公:有生之年,才华得不到认可,要靠朋友接济度日;25岁那年得了不治之症——梅毒;室内乐大都只在家庭成员或友人之间演奏过,公众从未有机会欣赏;他的九部交响曲,对于自己来说都是“纸上谈兵”,有生之年从未有哪个乐队上演过——即便是《未完成交响曲》(Symphony No.8,“Unfinished”)这样的杰作都是去世后由舒曼发掘问世的。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舒伯特的音乐如何能掩饰忧伤?傅雷先生这一观点并非独创,而是来自西方音乐评论家。至少在1955年3月27日,他给自己的钢琴家儿子傅聪的信中附带了Camill
1828年11月19日,舒伯特在维也纳与世长辞,享年31岁。三十一年的短暂岁月里,他总共创作了一百四十小时的音乐。如果从十三岁起开始创作到三十一岁辞世,也只有十八年的时间。平均每年他要写出八个多小时的音乐。在音乐史上,能用这样速度创作音乐的只有天才莫扎特了——巴赫、亨德尔、贝多芬、海顿这些如数家珍的名字远远不及。而仅歌曲创作一项,舒伯特就写出了六百多首,毫无争议的“歌曲之王”。
料想舒伯特这样早逝又多产的作曲家,一定是会坚持创作到最后时刻。若死神已经向他挥舞镰刀,他会不会感到些许征兆呢?他的天鹅之歌《岩石上的牧羊人》究竟会体现怎样的心境呢?
音乐比起书画、雕塑更能展现“心声”。有人说莫扎特一生不幸,但他从来不在音乐中流露半分。傅雷先生就持这样的观点,他在《独一无二的莫扎特》一文中这样说:
在这样悲惨的生活中,莫扎特还是终身不断地创作。贫穷、疾病、嫉妒、倾轧,日常生活中一切琐碎困扰都不能使其消沉;乐天的心情一丝一毫没有受到损害。所以他的作品从来不透露痛苦讯息,非但没有愤怒和反抗,连挣扎的气息都找不到。后世单听她的音乐,万万想象不到他的遭遇;而只能认识他的心灵——多么明智、多么高贵、多么纯洁的心灵!
傅雷先生这一观点并非独创,而是来自西方音乐评论家。至少在1955年3月27日,他给自己的钢琴家儿子傅聪的信中附带了Camille Bellaique著的《莫扎特》一书中的段落:
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完全相反。生活只有痛苦,但作品差不多整个儿只叫人感到快乐。他的作品是灵魂的缩影……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艺术用来当作倾吐心腹的对象,也没有用自己的艺术给我们留下一个证据,让后人知道他的痛苦。他的作品只表现自己长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温柔。他把自己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绝不让人生的考验打上哪怕一个烙印,绝不让眼泪把它们沾湿。莫扎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艺术当做泄愤工具,来反攻上帝;他觉得从上帝那里得来的艺术应当用作安慰,而不是用作报复。
对于莫扎特,一般人几乎都会持如此观点,但听过他最后作品,比如《安魂曲》(Requiem K.626)、《单簧管协奏曲》(Clarinet Concerto in A Major,K.622)便会产生质疑——莫扎特的作品表达了他的“心灵”或“灵魂”自然未错,但“从未透露内心痛苦”就不合适了。未完成的那部《安魂曲》比起佛瑞的《安魂曲》要阴暗痛苦的多。35岁的莫扎特毫无疑问嗅到了死亡气息,即便在离世前两个多月创作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是“平静”、“清明”的主题,但第二乐章的“平静”却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明显是用音乐同这个充满矛盾、争斗、痛苦的世界告别。在早些的作品中,莫扎特音乐的主调虽然是乐天派,但“丝毫不透露痛苦”却太过武断,那首在他23岁那年(1779年)创作的《小提琴、中提琴交响协奏曲》(Sinfonia Concertante,K.364)明显是个孤证。整首乐曲充满阴郁,尤其是中提琴独奏,让人落泪。或许那年是莫扎特最悲伤的一年,最爱的母亲陪伴他巡演欧洲,在巴黎不幸客死他乡……
与莫扎特相比,舒伯特的创作却是另一番景象——他的作品就是自己内心的直接映射,音乐中的明亮、欢愉是一面,主流却是忧郁、愁苦的基调。舒伯特31年的生命中,命运对他如此不公:有生之年,才华得不到认可,要靠朋友接济度日;25岁那年得了不治之症——梅毒;室内乐大都只在家庭成员或友人之间演奏过,公众从未有机会欣赏;他的九部交响曲,对于自己来说都是“纸上谈兵”,有生之年从未有哪个乐队上演过——即便是《未完成交响曲》(Symphony No.8,“Unfinished”)这样的杰作都是去世后由舒曼发掘问世的。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舒伯特的音乐如何能掩饰忧伤?
在1960年2月1日的《傅雷家书》中,傅雷先生付上了法国保尔·郎陶尔的一篇《论舒伯特》,开头一段很精彩地概括了舒伯特音乐的特征:
“了解舒伯特,不能以他平易近人的外表为准。在妩媚的帷幕之下,往往包裹着非常深刻的烙印。那个儿童般的心灵藏着可惊、可怖的内容,骇人怪异的幻象,无边无际的悲哀、断肠心碎的沉痛。”
幸亏舒伯特创作了一个不属于人间的乐园,他的音乐中不只是愁苦、悲哀,也有美好、明亮,但那属于另一个世界。舒伯特对现世已经失去信心,他憧憬的是另一个伊甸园,通过音乐沉浸在自己打造的梦中。保尔·郎陶尔说:
“舒伯特心灵深处有忧郁的念头、悲伤、绝望,甚至有种悲剧成分。这颗高尚、纯洁、富有想象的灵魂不能以现世的幸福为满足。就因此,他有一种向往其他世界的惆怅(nostalgy)使得所有的感情都染上了这种特殊色调。
舒伯特对于人间的幸福抱有洒脱的态度,的确有种悲剧味道,但并非是贝多芬式的悲剧。贝多芬首先在尘世间追求幸福,而且只追求幸福。贝多芬相信终有一日天下为家,幸福就会降临这个现实的世界。舒伯特却预感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个神秘的幻象令舒伯特不相信自身所求能在自身所处的世界中得到满足:自己只是一个过客——对旅途中遇到的一切都不必当真。就因为此,舒伯特一生都没有强烈的热情。”
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都通过自己的音乐创作来寻找自己的天堂;不同的是:贝多芬的方向是尘世,他的音乐充满挣扎与斗争,欲要用音乐摧毁旧世界,创造新世界;莫扎特要在自己的梦境中寻找一个美丽新世界,除了个别特例,这个美丽新世界并不反映现实痛苦,倒像是一剂精神吗啡,掩盖着自己的绝望与挣扎;舒伯特却勇于承认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失败,已经绝望于世,虽然身在现世,眼光却早已望向另一个光明美好的宇宙,他所寻求的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是下一个世界的美境。
保尔·郎陶尔说:
舒伯特不断的向自然屈服,而不会创造一个“观念”来拯救自己。他的牺牲是来自一种动人肺腑的肉体之伟大;而不是给人以信仰与勇气的灵魂之伟大。这是贫穷的伟大、宽恕的伟大、怜悯的伟大。他是坠入浩劫的阿特拉斯(Arlas,古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因为与巨人一同反抗天庭,宙斯惩罚他永远作一支擎天柱。雕塑把他表现为身负大球——象征天体的大力士。)
虽然贝多芬与舒伯特的世界观截然不同,却并不阻碍他们互相欣赏、互相了解。可惜二人同处一个时代,同生活在维也纳,有着共同的交际圈,甚至曾几一度二人住处只相距不过两公里;但他们彼此几乎不认识。直到贝多芬即将去世,二人才匆匆见过,可惜为时已晚。
舒伯特未能早些认识贝多芬完全是自己的错。贝多芬比舒伯特年长27岁,在舒伯特出生前一两年就在维也纳定居。贝多芬当时已经名声显赫,是默默无闻舒伯特心中的神,但秉性孤傲的他就是不愿意冒昧叨扰。直到贝多芬病重,他二人的共同朋友许吞勃伦纳(Huttenbrenner)才选了舒伯特六十多首歌曲送到贝多芬手中,这些歌曲中有的已经出版,有的仍是手稿,其中包括《年轻修女》(The Young Nun)、《美丽的磨坊少女》(The Maid of the Mill)。贝多芬读后惊叹道,“此人身上真的蕴藏着圣火。”
在贝多芬最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念起舒伯特,并预言他的音乐将震惊全世界。舒伯特听到友人的转述倍感激动,最后才决定去拜访自己崇拜的伟人。在贝多芬生前,二人总共见过两面。第一次,他与奥地利作曲家许吞勃伦纳一起登门。躺在病床上的贝多芬听说舒伯特造访,喊道,“让舒伯特先进来。你,许吞勃伦纳拥有我的心;而舒伯特,他拥有我的灵魂!”
舒伯特第二次拜访贝多芬时,乐圣已经不能说话。他站在病床前,贝多芬感到舒伯特造访,只是做了一些手势,但舒伯特读不懂什么意思,离开时舒伯特悲痛得不能自禁。1827年3月26日,贝多芬去世。同年3月29日,舒伯特参加了贝多芬的葬礼,是38个持火炬者之一。送殡回来,与友人饮酒解闷,舒伯特举起酒杯说,“为在座的先行者干杯!”说完一饮而尽,殊料一语成谶,席上的先行者竟是自己。
贝多芬去世的第二年,舒伯特参加了贝多芬逝世一周年纪念音乐会,几个月后他便撒手人寰,追随贝多芬而去——舒伯特只比贝多芬晚走二十个月。遵循他的遗嘱,“请把我葬在贝多芬身边!”如今,二位大师在同一墓园中长眠。
舒伯特的最后十八个月是其创作生命最旺盛的时期,英国作曲家本杰明·布雷顿说:
“这是音乐史上最丰富、最高产的十八个月。在那么一段岁月里能创作出如此这般的作品令人难以置信。而创作的灵感和魔力的标准又是个奇迹,这无法解释。”
或许正是舒伯特这种对尘世无所恋的态度,在预感到死神造访的短短十八个月中,他不仅毫不怜惜生命,反而加速燃烧自己才写出如此这般的音乐吧?在最后十八个月里,舒伯特完成了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C大调五重奏》、《降B 大调弥撒》、《降B大调钢琴三重奏》、《降E大调钢琴三重奏》,还有直到去世后二十年才被舒曼发掘的《C大调交响曲“伟大”》(Symphony in C Major,“The Great”)。
舒曼在这首交响曲排练后写信给妻子克拉拉,这样说:
“哦!克拉拉,今天我进入了乐园!他们演奏了弗朗茨·舒伯特的交响曲。这部交响曲的长度呀,真是无人可比!这部交响曲把我们带入了从未想起的曾经世界”。
在最后的十八个月里,舒伯特也创作歌曲。他最著名的套曲《冬之旅》(The Winter Journey)是以德国诗人魏亨·米勒(Wilhelm Muller,1794~1827)的诗为歌词,描写了一位失恋者的孤独冬日旅行,全套曲共有24首。或许这是舒伯特最优秀、最美妙、也最令人伤感难忘的一组歌曲了。
歌中所唱的无望恋情,就像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下的夕阳,也正像是命中注定即将消失的生命之烛——无法挽留,却依旧灿烂辉煌。那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在绚烂色彩中预示着永诀的痛苦。
米勒的诗句与舒伯特的音乐犹如DNA双螺旋那般天然纠缠着,深深镌刻在世人心中。舒伯特一生为米勒诗歌写过诸多乐曲,自己最后的作品自然也与米勒有关。舒伯特最后一部作品是歌曲《岩石上的牧羊人》。全曲有七段词,由两首诗组成:第一至第四段再加上第七段是米勒诗歌;第五、第六段是诗人海尔密那·冯·采齐(Helmina von Clezy)的作品。全曲女高音独唱,此曲与其他舒伯特歌曲不同,伴奏除了钢琴之外加上一支单簧管,增添悲凉色彩。这里我们推荐DG唱片出品由凯瑟琳·巴特尔(Kathleen Battle)演唱,詹姆斯·莱文(James Levine)演奏钢琴,卡尔·莱斯特(Karl Leister)演奏单簧管,于1988年录制的版本。《岩石上的牧羊人》歌词是德文,我们通过英译版尝试将其翻译成中文:
Kathleen Battle
牧羊人站在悬崖顶上
向深谷凝望歌唱。
深谷传来回响
声自幽暗谷底轻轻飘上
声音的旅途越漫长
从深处回到我身边就越清亮
我的爱人住在如此遥远的地方
从这里,我对她更加热烈渴望
我因无垠忧伤而憔悴
我的欢乐也就此终场
地上一切的希望都已离开
将我独留此地,形单影只,寸断肛肠
树林里歌声唱的多么浓烈期许
黑夜中歌声唱的多么炙热渴望
以无比的力量将心儿曳向天堂
春来了
春啊!我的狂想
现在,扬帆征途
我将一切准备停当
这首《岩石上的牧羊人》比舒伯特其他的歌曲要长很多,有十分钟余。全曲除了引子,可以分为三部分:引子先由钢琴奏出几个游移不定的音符,然后单簧管以延长、飘逸、其间几乎中断的长音介入,接着奏出全曲主旋律——单簧管音色固有的平静凄婉诠释这段旋律恰到好处。
歌曲的第一部分是前四节歌词,由米勒所写,一些词句重复两遍。歌声中虽有凄苦、渴望之情,却总体曲调平静、镇定,只是在重复段落之间单簧管奏出的过度段如此哀怨,令人心头涌起一片心酸,泛起一股惆怅。
第一部分反复的歌词唱完,单簧管演奏一指揪心渴望的长句。钢琴节奏突然压慢一拍。歌曲进入第二部分,就是采齐的那两段歌词。第二部分的歌声如此凄苦哀戚,是一种渴望与不平的综合。歌声表面上似乎还是那般宁静舒缓,但舒伯特的心在流血、哭泣。这是一个长期渴望却得不到的绝望与不平,现在即将离开这个对自己如此不公的世界,再一次向世人,向上帝展示自己的赤诚。离别时总是平静,虽然也留恋这个生活了三十一年的世界,却不想再回来,是一种哀怨的永别。这让人不禁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绝命词《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相传李煜写完这首词,就被宋太宗赵光义一杯牵机鸩酒毒死了,后人每每读到“一江春水向东流”都不禁悲从中来,感叹道,“后主李煜;后主从嘉,从此不要再折落人间啦”。单簧管此时完全起伴奏作用,插在歌声的断处,像回声,是叹息。
这部唱完,单簧管演奏一连串颤音,然后延伸到快节奏第三部分。也是米勒诗句最后一节。这里的歌是欢快、明朗的。似乎与前两部分气氛绝不相称,或许舒伯特此时想象着此生不能实现的春天,会在另一个世界实现。正是这种向往,才使得舒伯特最后的日子里,在死亡笼罩之下憧憬出一个美好未来。也正因此歌声才能表达出对死亡的绝望,与永生的欢愉。
舒伯特在最后的几个月中甚至打算向维也纳最优秀的乐师学习对位法,可惜只上了一堂课就一病不起。在最后几日,肉体已经不能承载那颗不屈的灵魂,在病床上他还读着费尼莫尔·库柏(Fenimore Cooper)的小说,还修改着《冬之旅》套曲直到最后一刻。
医生诊断,舒伯特死于斑疹伤寒。在舒伯特的墓碑上,剧作家格里尔帕策(Grillparzer)写了这样的墓志铭:
音乐在这里不只埋着一个丰饶宝藏,且埋葬着更美好的希望。
舒伯特的音乐给人类带来无垠灵感,正如他感叹莫扎特音乐之美以及早逝悲剧之后,在1826年的日记里写的那样:
“喔!莫扎特,不朽的莫扎特啊!在我们的灵魂里,你给我们留下了多少对更美好生活的无限、富有灵感的建议呀!?”
这难道不是后人对舒伯特该说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