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搜索:  汽车  科技

喃语夜读(南方星空下的喃语)

喃语夜读(南方星空下的喃语)瓦努阿图地图我们很容易就接受了“澳大利亚”这个名称,却很少会有人去追问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从词源学上说,Australia就是“南方之地”,这是十七世纪欧洲的航海探险家给他的名字,尽管此前的四万年间,这块大陆上一直居住着大约两百五十个民族。这都是北半球的古代人类对最亮恒星的想象,而对于古代南太平洋的人来说,天狼星叫做“玛努的头”。玛努(Manu,毛利语)是一只巨大的天鸟,它北边的翅膀是南河三,南边的翅膀是老人星,正好将南太平洋的夜空分成两半。只是在毛利语里,南河三叫女祭司星,老人星叫金枪鱼星,而弧矢七则叫做“玛努的腋窝”。古代的波利尼西亚人和美拉尼西亚人在众多岛屿间迁徙,在茫茫大洋和星空下行船,依靠的就是他们对星辰的想象和命名,以此来确定航向,驶向他们要去的岛屿。天鸟玛努有自己飞翔的“路”,天边有一艘“小船”正驶向玛努飞来的方向;小船的后面是一把“锄头”,前方的左边有一张“网”,网里有一条“

喃语夜读(南方星空下的喃语)(1)

勒克莱齐奥在上海参加媒体见面会和签售活动,2013

最早给人类头顶的繁星命名的人,不知是纯粹出于对浩瀚星空的好奇,还是出于实际的用途,比如记录农时、航行导航。地球上的人类在天各一方的古代,对星空的命名也各有体系,甚至完全相异。

在中国的天文学里,夜空中最亮的星叫天狼星,这匹“天上的狼”被认为是一颗凶险的星;中国人又将船尾座和大犬座结合起来,想象成横跨在南天的一把大弓,箭头就正对着天狼星。所以,屈原在《东君》里写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苏轼在《江城子》里也写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而在欧洲的天文学里,这颗最亮的星叫Sirius,来自拉丁语Sīrius和古希腊语Σείριος(“炎热”的意思,预示着夏天来临)。古埃及人称之为Sopdet,“刺目的”女神,表明其亮度。而在阿拉伯语里,天狼星被称为الشعرى(“首领”)。在梵语里,天狼星是मृगव्यढ(“猎鹿者”)或लुब्धक(“猎人”)。

这都是北半球的古代人类对最亮恒星的想象,而对于古代南太平洋的人来说,天狼星叫做“玛努的头”。玛努(Manu,毛利语)是一只巨大的天鸟,它北边的翅膀是南河三,南边的翅膀是老人星,正好将南太平洋的夜空分成两半。只是在毛利语里,南河三叫女祭司星,老人星叫金枪鱼星,而弧矢七则叫做“玛努的腋窝”。

古代的波利尼西亚人和美拉尼西亚人在众多岛屿间迁徙,在茫茫大洋和星空下行船,依靠的就是他们对星辰的想象和命名,以此来确定航向,驶向他们要去的岛屿。天鸟玛努有自己飞翔的“路”,天边有一艘“小船”正驶向玛努飞来的方向;小船的后面是一把“锄头”,前方的左边有一张“网”,网里有一条“鱼”,打渔的人正坐在银河岸边握着“网柄”……而小船上就要睡着了的“舵手”,他也是一颗星。

勒克莱齐奥在《看不见的大陆》(Raga: Approche du continent invisible)中,重现了这幅岛民迁徙途中的南天星图。这片用毛利语命名的星空,自古以来就照亮着南太平洋的夜晚,而在这同一个星空之下,人们按照血缘关系居住在众多岛屿上,说着各自的民族语言,直到两三百年前——那里的人们却说起了一种新的语言。

我们很容易就接受了“澳大利亚”这个名称,却很少会有人去追问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从词源学上说,Australia就是“南方之地”,这是十七世纪欧洲的航海探险家给他的名字,尽管此前的四万年间,这块大陆上一直居住着大约两百五十个民族。

喃语夜读(南方星空下的喃语)(2)

瓦努阿图地图

就在“南方之地”东北方向一千多海里,有一片带状的群岛,现在叫做瓦努阿图(Vanuatu,拉迦语),在1980年独立之前,它一直叫做新赫布里底。这是1774年英国船长库克以他的家乡给这片群岛的命名。新赫布里底群岛与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俾斯麦群岛、新喀里多尼亚群岛、斐济群岛等一起,被称作美拉尼西亚群岛,而美拉尼西亚的名称来自拉丁语和希腊语,即“黑人群岛”。“黑人群岛”以东,包括夏威夷群岛、纽西兰、复活节岛、摩萨亚等岛屿在内的广阔洋面,就是波利尼西亚群岛——同样来自拉丁语和希腊语:“众多的岛屿”。

所有这些岛屿都是以欧洲语言命名的,尽管它们原来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说复活节岛(Isla de Pascua,西班牙语),因其岛上神秘的巨大石像而为我们熟知,但这些石像跟复活节毫无关系,在当地人的语言里,这座岛叫拉帕努伊岛(Rapa Nui)。

勒克莱齐奥在2005年夏天(他写的是“2005年,南半球的冬天”)踏足的拉迦岛(Raga),通行的称法是彭特科特岛(Pentecôte,法语)或彭特科斯特岛(Pentecost,英语),这英、法两个名字都是一个意思,就是“圣灵降临节”,勒克莱齐奥特意用了岛上阿普玛语(Apma)的称法,其用意不言自明。不过,按照岛上懂法语的西蒙娜嬷嬷的说法,pente是“山坡”,côte是“海岸”,所以这个通行岛名的意思是“坡岸岛”,而且,环岛的地方确实都是坡和岸——多么睿智的解说!

喃语夜读(南方星空下的喃语)(3)

拉迦岛是蹦极的起源地,勒克莱齐奥在书中追溯了它的历史传说。

或许,我们已经被这么多语言命名的这么多地名弄糊涂了,而事实上,瓦努阿图大约有105种当地语言,它的官方语言就有三种:英语、法语、比斯拉马语。但比斯拉马语并不是一种本地语言,而是一种混合语(pidgin),主要以英语为基础,夹带着一些法语词以及来自当地语言的词汇。

这种混合而成的新语言统称为克里奥尔语(Créole)。在美拉尼西亚群岛,除了瓦努阿图的比斯拉马语(Bislama),还有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托克皮辛语(Tok Pisin),所罗门群岛的皮钦语(Pijin)。我们可以看到,Tok Pisin明显就是talk pidgin的误读,而Pijin也就是pidgin的发音变形。

至于Bislama(也写作Bichlamar或Bichelamar) 则显得非常神奇,甚至跟中国有很大关系。

据考证,这个词来自葡萄牙语的bicho do mar,意思是“海里的动物”,实际上指的是海参。它在法语中也叫bêche de mer,biche de mer,或concombre de mer,在英语中则叫sea-slug,或sea cucumber。研究比斯拉马语的法国学者认为,海参是中国人非常喜欢的珍羞佳肴,中国人起先是跟马来人做海参生意,后来这生意延伸到了南太平洋。19世纪中叶,走私商人和“海滩寻宝者”(beachcomber)到美拉尼西亚的岛屿上捕捞海参,然后卖到中国,于是在航海者和当地居民之间产生了一种以英语为基础的口语,这就是后来传播到整个美拉尼西亚群岛的混合语的最早形式。

另一种说法则是,19世纪上半叶,波利尼西亚群岛是捕鲸的重要海域,当地居民与捕鲸船的水手频繁交往,产生了最早的混合语。同一时期的1827年,澳大利亚商人来到新赫布里底的埃若曼高岛(Erromango),让当地人砍伐檀香木,卖给视檀香木为极其珍贵木料的中国人,也说是混合语的起源之一。

喃语夜读(南方星空下的喃语)(4)

瓦努阿图的孩子和妇女喜欢在海滩上画画,每年举行一次沙画节。

也许最早的混合英语的确是这样产生的。至少在上海,洋泾浜英语的产生要在1845年英租界建立之后。洋泾浜是一条与苏州河平行、通向黄浦江的小河,位置在今天的延安东路处,英租界建立后,这条小河成了租界与华界的分界线,沿岸则成了上海最繁华的地段,也是英语和汉语(及其当地方言)接触最频繁的地方。

英语中的pidgin一词,来源已经很难考证了。不过有词源学家认为,这个词最早很可能产生在中国人的口中,他们认为中国人在做生意的时候,把business这个词发错了音。还有一种说法是,在电报普遍运用之前,鸽子(pigeon)被用于传递简短的信函,新产生的这种混合语很像电报文,于是就被叫做pigeon English(“鸽子英语”),后来才有了一个与之读音十分相近的专门词汇pidgin English。

商贸活动的确带来了语言之间的频繁接触和交汇,从而产生混合语言,甚至会发明一些对话双方都能理解的全新词汇。——在今天的西非国家毛里塔尼亚(Mauritania,事实上应该译作“摩尔塔尼亚”或“摩里塔尼亚”,即“摩尔人的地方”),当地人和中国人之间表达“说话,商量,说情”等意思,用的是“哇啦哇啦”,而表达“吃饭,吃东西”的时候,用的是“甲巴甲巴”;而表达“不知道”,用的则是西班牙语的近似发音“no subi”。——但这种混合语言从来都依附在当地的主体语言之上,就像洋泾浜英语从来也没有取代过当时上海的主体语言,而仅仅作为一种补充性的临时交流方式。

但克里奥尔语却不是这样。

1860年,澳大利亚(特别是在昆士兰州)大量兴建新的种植园,甘蔗、棉花、椰树,这些种植园需要大量的劳动力。“黑鸟”(Blackbirding)由此产生,约五万人从新赫布里底群岛被抓到这些种植园里干活。开始约定的三年期限被多次延期。这些劳工来自众多不同的岛屿,说不同的语言,他们互相之间的交流只能依靠一种中间语言;另一方面,在残暴的殖民者与这些劳工之间,无论是管制还是反抗,也需要一种作为媒介的语言。克里奥尔语就这样产生了。它用的词汇大多是英语词汇,夹杂着少量的法语词汇,甚至还有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词汇,而句法结构则是美拉尼西亚语的。

勒克莱齐奥在《看不见的大陆》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将克里奥尔语的起源说成是“为了方便贸易”,那是把它作为征服者的语言而简单化了。克里奥尔语是岛上居民的发明,是为了抵抗征服者的侵略,“岛上的克里奥尔语中融入了音乐、诗歌、想象、滑稽,或许还有智慧”,勒克莱齐奥进一步指出,“有一点可以说是不同的克里奥尔语都一样的:那就是它们都源于暴力。”他举例说,在比斯拉马语中,“吃”是“咔咔”,音乐是“歌歌”,在所罗门群岛的皮钦语中,人们不说“请离开”,而是说“滚”。

殖民者撤离这些岛屿之后,克里奥尔语却留了下来,父母传给了孩子,对孩子来说,就成了一种本国语言。不单单在瓦努阿图、巴布亚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人们使用着这种混合语言,在毛里求斯,在塔希提,在新喀里多尼亚,在安的列斯群岛……克里奥尔语已经成为众多被殖民者践踏和奴役过的岛民的国语——这种带着伤痛的语言。

据信,克里奥尔(créole)这个词来自西班牙语中的criollo,或葡萄牙语中的crioulo,意思都一样,就是“繁殖、养育”,其最终的来源是拉丁语中的creare,意思是“制作,创造”。海上殖民的时代已经远去,殖民者及其后代们是否会把克里奥尔语当作他们的一种创造呢?如果我们回到上海的洋泾浜英语,当那时的上海人说“拿摩温”(number one)的时候,或者说“生发油抹来抹去”(thank you very much)的时候,洋泾浜英语可能会是殖民者的一种创造吗?

喃语夜读(南方星空下的喃语)(5)

拉迦岛上存在着五种本地方言,今天只剩下四种了。

勒克莱齐奥在《看不见的大陆》的开篇,除了在注释里指出拉迦岛是阿普玛语的叫法,还在拉迦岛后面加了一个括号:(萨族语称为:奥雷阿岛)。事实上,在这座南北走向、形如细长红薯的岛屿上,存在着或曾经存在过五种当地语言:岛的最北边讲拉迦语(Raga),岛的中段讲阿普玛语(Apma),南边一点讲索瓦语(Sowa),再往南、靠岛的西岸一侧讲斯克语(Ske),岛的最南边讲萨语(Sa)。

萨语人口现在约有两千五百人,萨语被认为是属于瓦努阿图中部的地方语系,而岛上其他四种方言被认为属于北部的地方语系。

阿普玛语人口七千八百人,是岛上运用人口最多的本地方言,在全国的本地语言中排到第五位。讲阿普玛语的人还在增加,并对其他小的方言产生冲击,首当其冲的是与它毗邻的斯克语和索瓦语。讲斯克语的人目前仅有六百人,他们的男人大多娶外地媳妇,年轻的母亲讲阿普玛语或比斯拉马语,孩子就不再会说斯克语了。索瓦语就是这样灭绝的,到上世纪七十年代,讲索瓦语的人仅存二十人,而最后一个讲索瓦语的人,已经在二〇〇〇年去世。

拉迦语人口现有六千五百人,虽然时而会与比斯拉马语混用,但很多当地的年轻人喜欢说拉迦语。他们还给电话造了一个拉迦语词汇,叫gaingutulo(悄悄话工具),把电池叫做vat bongbongi(夜石)。

拉迦语被认为是岛上最容易的语言,它也是瓦努阿图独立领导人沃尔特·利尼(Father Walter Hadye Lini,1942-1999)的家乡话。拉迦语中的有些词汇在瓦努阿图全国通用(阿普玛语把这个岛叫拉迦,也就不足为奇了),其中就包括国名瓦努阿图(Vanuatu)和货币名瓦图(vatu)。在拉迦语中,vanua是“岛,地方”的意思,tu的意思是“直到永远”,所以瓦努阿图的意思是:土地永远属于我们。而国币瓦图,则是“石头”的意思。

作为国语的比斯拉马语一直在推广中:"Gud moning"(Good morning),"Tangkyu tumas"(Thank you very much),"Yu go wea?"(Where are you going?),"Yu kam wea?"(Where have you come from?),"wan tu tri"(one two three),"Mi no save"(I don't know)……岛上讲各种方言的孩子们而今正在拼读着这样的句子,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国人发明的中式英语:Long time no see!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只是,作为有着两千多年统一语言文字的中国人,我们很难充分理解这样的语言对于一个新建国家的意义。

或许需要几十年甚至数百年,这种新的语言才会诞生为世界瞩目的诗人和作家;但如果我们考虑到法语最初正是脱胎于拉丁语,并对拉丁语的统治作出了奋力反抗,才有了所谓“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而拉丁语早已成为故纸堆里的死语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设想一下,斗转星移之后,克里奥尔语或许会成为一种新的通用语(lingua franca)呢?

本文作者系九久读书人编辑

原刊于《书城》杂志

猜您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