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搜索:  汽车  科技

人生中的第一个二十一天(世纪人生里的二十五分钟)

人生中的第一个二十一天(世纪人生里的二十五分钟)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言说里的任何内容。但是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位长者和外人特殊的眼神。那是宽容的眼神,它宽容初生牛犊的浅薄和狂妄。那也是鼓励的眼神,它鼓励初生牛犊尽情表现,畅所欲言。更重要的是,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位始终没有打断我的长者和外人最后的总结。她用赞叹的口气总结说我读的书和想的事都远远超过了我的年龄,将来我肯定会……对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这总结就如同是天籁之音,它传递的信息清晰又有力:你需要的不是悬崖勒马,而是再接再厉!开始的时候,是我母亲在陪着这位特殊的客人说话,我只是坐在一旁阅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突然离开了一下,房间里只留下了我和这位特殊的客人。她仍然坐在当时家里最舒服的那张藤椅上,而我仍然坐在她跟前的那张小凳上。也许是她那善于倾听也乐于倾听的眼神鼓动着我,也许是家长的突然缺席怂恿着我,我这个从来都不善言谈,说话还轻微口吃的少年竟滔滔不绝地言说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

人生中的第一个二十一天(世纪人生里的二十五分钟)(1)

李曼青老师94岁时瞬间。世纪人生的美丽和安详在这位老人家身上尽显。 摄影: Mimi Zhou

人生中的第一个二十一天(世纪人生里的二十五分钟)(2)

《深圳人》 薛忆沩 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8月

薛忆沩

我的短篇小说《故乡》首发于《作家》杂志2021年第六期(后为《新华文摘》等刊物转载)。从首发的时间上看,它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同名作品(首发于《新青年》杂志1921年五月号)正好相距一个世纪。在一个世纪之后的《故乡》里,我故意采用“实名制”,用“七栋”来指称自己少年时代的住处。更准确地说,它指的就是当年位于雨花亭南侧的长沙拖拉机配件厂家属区里的七栋。小说的中部有一段情绪冲动的文字:“我激动地转过身去,望着与我的记忆完全不符的那一栋楼三层最西面的窗口。

毫无疑问,那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家。我在那个家里听到过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噩耗(伟大领袖的离去)。我在那个家里读到过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语句(赫拉克利特的名言)。我在那个家里产生过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冲动(第一次创作的冲动)……也许这一切经久不衰的影响就是‘故乡’的意义?”

1

前文的这个省略号里包括着一些更加私密的“最大”影响,其中之一正好涉及今天的话题,也就是涉及一份另外的世纪之缘。2016年,在接受《潇湘晨报》采访的时候,我曾经充满感激地提及过这个生活中的细节。它发生在1977年秋天里的一天。那一天,一位特殊的客人走进了七栋三层最西面的那套房间。当时我只知道她是我母亲从前的同事。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母亲会有一位如此特殊的同事。她的特殊不仅因为她举止高贵、言谈优雅,更因为她善于倾听也乐于倾听。在见到她之前,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倾听者,而在见到她之后至今的四十多年时间里,我也很少遇到过这样的倾听者。

开始的时候,是我母亲在陪着这位特殊的客人说话,我只是坐在一旁阅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突然离开了一下,房间里只留下了我和这位特殊的客人。她仍然坐在当时家里最舒服的那张藤椅上,而我仍然坐在她跟前的那张小凳上。也许是她那善于倾听也乐于倾听的眼神鼓动着我,也许是家长的突然缺席怂恿着我,我这个从来都不善言谈,说话还轻微口吃的少年竟滔滔不绝地言说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他人显露自己的“才学”或者浅薄,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他人显露自己的“抱负”或者狂妄。而这他人居然是一位比自己年长两辈的长者,而这他人居然是一位自己初次见面的外人。

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言说里的任何内容。但是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位长者和外人特殊的眼神。那是宽容的眼神,它宽容初生牛犊的浅薄和狂妄。那也是鼓励的眼神,它鼓励初生牛犊尽情表现,畅所欲言。更重要的是,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位始终没有打断我的长者和外人最后的总结。她用赞叹的口气总结说我读的书和想的事都远远超过了我的年龄,将来我肯定会……对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这总结就如同是天籁之音,它传递的信息清晰又有力:你需要的不是悬崖勒马,而是再接再厉!

2

这就是我与李曼青老师的第一次见面。这是对我的一生影响最大的“第一次见面”。每次回想起这次见面对我一生的影响,我都会感叹说李曼青老师是最早“发现”我的人。四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自己的年纪都已经超过了当年发出那天籁之音的李曼青老师。我相信许多的读者在此时此刻也会像我一样感恩,因为当年的将来已经是此时此刻的现实,也就是说这最早的“发现”已经不仅是我个人的记忆,还可以算作是与当代中国文学相关的传奇。

我不知道那一天我母亲到底缺席了多长时间,“二十五分钟”只是一个相对保守的估计。也许要长五分钟,也许要长十分钟。但是不管多长,在李曼青老师长达一个世纪的人生里它也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刹那”,“一瞬间”。毫无疑问,李曼青老师漫长的一生之中还有无数这样的“一刹那”,“一瞬间”。它们正在通过她遍布天下的桃李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传播着生命的欢欣和收获的喜悦。

我后来知道,李曼青老师出自名门望族,她的高祖父在道光朝后期官至两江总督:他是林则徐的同门和同道,两人早年都师从湘籍名臣陶澍,最后也相继殒命于责任相同的头等钦差。因为这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钦差,他也成为晚辈故友曾国藩的前任,甚至可以说他的“未捷”和“先死”给曾国藩提供了进入历史和改写历史的机遇。曾国藩在给自己这位湖南同乡的挽联里以“八州作督”和“五岭出师”总结他显赫的人生。

而李曼青老师身为古典音乐教授和小提琴演奏家的父亲更是那部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年就开始对中国文学界产生巨大影响的《悲惨世界》译本的第一译者……但是,如此的出身给李曼青老师带来的并不是优越感和幸福感。我曾经指着与大观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芋园”的复原图,问她在当年长沙城内的头号“豪宅”度过自己的孩提时代是什么感觉。她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那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两个字,那又是所有人都无法理喻的两个字。那两个字马上就让我联想起了我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她说李曼青老师“这一辈子很不容易”。

我后来知道,李曼青老师是湖南教育界的名师以及英语教学方面的权威。这对一个女性来说当然是很不容易取得的成绩。而对一个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就要面对历史和现实强加的种种“很不容易”的女性来说,取得这样的成绩就更不容易。在诸多的前提条件中,我相信,自强不息的生命意志是决定性的一项。在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里,我就已经隐约地感受到了李曼青老师生命意志的坚韧,而在我们最近的见面里,透过她语气微弱的赞叹和鼓励,我更是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生命意志的倔强。我想,正是这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帮助李曼青老师战胜了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在困扰着她的“寂寞”(这就是前面提到的她那两个字的简单回答)。从这个意义上,她的世纪人生就可以说是一场与“百年孤独”的斗争。

3

我后来也知道,李曼青老师不仅曾是我们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我)的近邻,还是我们家母系一侧的远亲。1990年,通过她,我与一位在宝岛从事出版的共同亲戚取得了联系。结果在当年的年底,我一部作品的标题赫然登上了《联合文学》杂志的封面,在我的文学征程上留下了一个醒目的路标。更神奇的是,我和李曼青老师后来不仅“同是天涯沦落人”,还定居于同一座北美城市。在最近这二十年里,我们在异乡的住处虽然相距不算太近,却比我们当年在故乡的住处要近很多,因此我们在异乡比在故乡更容易见面,见面也更加频繁。这“相逢”又加“相识”的奢侈无疑也是我与李曼青老师的缘分之一。

当然,我们最大的缘分莫过于“长郡缘”了(注:长郡中学是培养过肖劲光和周光召等历史人物的长沙第一名校)。2020年,我将自己刚完成的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李尔王”与1979》献给我已经离世将近四十年的外公。他就是长郡的高中毕业生,毕业于1936年。后来,我母亲又在长郡任教,时间是从1953年到1962年。再往后,我自己也曾经在1981年的春季学期就读于长郡的高中毕业班(记得当年的四月间我还曾经在全校的作文比赛中获得了头奖。这也可以算是长郡对我文学潜能的一次超前发现吧)。也就是说,我们家与长郡中学有三代之缘。我与李曼青老师的“长郡缘”正是这三代之缘里的一个特殊组成部分。我曾经听我记忆力超常的外婆回忆起我们家在长郡的家属宿舍里与李曼青老师一家为邻的许多往事,其中洋溢着经久不衰的生机和乐趣。

遗憾的是,人类共同生活的世界突然失去了生机和乐趣。这导致了我和李曼青老师已经长达两年零三个月而且还在继续延伸的分别。这是我们在最近这二十年里最长的分别。我们的最近一次见面是在2019年的秋天,在我收到从国内寄来的两卷本“文学三十年”作品集之后不久。我当时正沉浸于长篇小说的写作,几乎抽不出时间,但是我急于想让李曼青老师亲手触摸到我这“文学三十年”的结晶,因为它发源于那遥远又清晰的“二十五分钟”,发源于她对我那第一次畅所欲言的总结。我兴冲冲地来到了她的床边。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作品集的封面,发出了微弱的赞叹……现在想来,以这样的方式实现我与李曼青老师在她世纪人生里的压轴见面无疑是对她当年那天籁之音最完美的回应。

再过几个小时,李曼青老师的人生就将进入一个新的世纪,而我也刚刚踏上自己的一段新的文学征程。我盼望着这世界能够在不久的将来重新洋溢起生机和乐趣。我盼望着在李曼青老师新的人生世纪里与她分享自己新的文学收获。

现在,就请允许我暂时先借助互联网向这位即将诞生的世纪老人献上这一段特殊的文字和这一份特殊的祝福吧!

后记 2021年10月,在李曼青老师满一百岁生日之际,我匆匆写下了本文的初稿。后来,我对初稿做了细致的重写,尤其是增补了老人身世方面的内容。这位对我的成长影响重大的世纪老人北美东部时间五月一日下午离开人世。我在她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情绪激动地将文章的新版传给她的家人。第二天清早起来。我看到了她小女儿写来的回复:“我二小时前把你的杰作念给妈妈听了。她面带微笑、眼里闪着泪光地仔细听了每一个字,看来非常满意,非常高兴!这是你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光里送给她的厚礼。谢谢你!”现在,李曼青老师的世纪人生已经成为过去。而这世纪人生里那神奇的“二十五分钟”正在乘着文学的翅膀,飞向永远的未来。

猜您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