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凭鱼跃周韶华（叩开丹青之门周韶华）

海阔凭鱼跃周韶华（叩开丹青之门周韶华）上苍安排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大概就是要我饱受磨难，“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增益其所不能”的吧！父亲走了，母亲不满20岁，母亲走了，我不到10岁。尤其是母亲的去世，对我来说是急转直下，也是急转直上。所谓急转直下，从此家破人亡，独余一身；所谓急转直上，我必须马上从小孩变为成人，一切要靠自己去索取。要学着自立、建立自信、培养自尊。上帝既然赐给了我这块磨刀石，那我也只有接受磨炼了。周韶华 黄河魂 纸本水墨 80cm×93.5cm 1982年 中国美术馆藏周韶华《困难是块磨刀石》原手稿父亲是怎样漂洋过海的呢？听说本村有个绰号叫苟二子的，他从朝鲜仁川回来，鼓动村里的年轻人跟他去高丽发大财，我父亲就是被他欺骗的一个。到了高丽结果是帮他种菜园子当雇工，一年两年过去了，分文没有得到，一气之下与苟二子打官司辩理，自此下落不明。传回来的消息不一，有的说是去当兵报仇，死在战场上了，是什么战场也不得知，总之这场异国冤

周韶华（1929-），生于山东，现居武汉。1941年参加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五支队。1950年毕业于中原大学美术系，先后担任湖北省美术院院长、湖北省文联主席，曾任中共湖北省委委员，中共十三大、十五大代表。现任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出版《大河寻源画集》《周韶华画选》等个人画集十余种，《大河寻源记》《抱一集》《艺海纵横》《面向新世纪》《大家之路——周韶华》《感悟中国画学体系》等文集六部。

1929年10月21日，我出生在山东半岛最东端的荣成青木寨。地濒黄海岸，与韩国的韩城遥遥相对。荣成海岸曲折，湾岬相连，岸线七百华里，可谓“有径皆缘海，无村不背山”。由于是温带季候风区，受冷暖气流交替的影响，夏无酷热，冬无严寒，是我国的五大渔场之一，与舟山海门并称国内两大渔港。我的家背靠朝阳洞山，南临浩渺无际的太平洋。在朝阳洞以北的成山角，被称为东方的好望角，像人体一样的礁石耸峙在汹涌的大海之中，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来此朝拜过太阳神。至此，确有“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之慨。我就是在这碧水、蓝天、潮起潮落、日出日落和海浪轰鸣的潮音中渡过了童年。

然而，尽管这是一块圣地，但命运之神却对我百般折磨、千遍考验。我在娘胎时，父亲便外走过海谋生，我出生后从未见过父亲，也未见过爷爷和奶奶，他们都已谢世。不用说不曾有过娇生惯养，就连母亲的宠爱也是极少的。因为从我记事起，母亲即已病倒在床，她的肚子肿得皮色泛青、一触即破的样子，病了多年，未吃过一付药、看过一次医，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听老人们说，我祖父是位很棒的渔船舵手，不管遇上什么惊涛骇浪、激流险滩，只要他掌舵便万无一失。后来因为躲债闯关东，最后流浪街头，死于丹东。祖母去世早，姑姑沦为童养媳。

周韶华《困难是块磨刀石》原手稿

父亲是怎样漂洋过海的呢？听说本村有个绰号叫苟二子的，他从朝鲜仁川回来，鼓动村里的年轻人跟他去高丽发大财，我父亲就是被他欺骗的一个。到了高丽结果是帮他种菜园子当雇工，一年两年过去了，分文没有得到，一气之下与苟二子打官司辩理，自此下落不明。传回来的消息不一，有的说是去当兵报仇，死在战场上了，是什么战场也不得知，总之这场异国冤案恐怕永远不能真相大白了。

母亲病重期间，我虽年纪很小，但凡喂鸡、喂猪、赶海、拾草砍柴、挑水、推磨，样样事都得干。从那时起我便意识到这个家要靠我来支撑了。不但要干活，还得学文化，常常在村办小学的窗外偷听老师授课和学生朗读。虽然未进学校门，但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等等也还背得。为了让卧炕不起的母亲高兴，时常背给她听，也把学来的乡村秧歌小调唱给她听，还画戏脸、鱼虾之类的东西给她看。母亲有时露出一丝笑容，这就是她给我的慈爱和安慰，也是她给我留下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支持着我逆水行舟，去直面人生而奋斗。

周韶华 黄河魂 纸本水墨 80cm×93.5cm 1982年 中国美术馆藏

上苍安排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大概就是要我饱受磨难，“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增益其所不能”的吧！父亲走了，母亲不满20岁，母亲走了，我不到10岁。尤其是母亲的去世，对我来说是急转直下，也是急转直上。所谓急转直下，从此家破人亡，独余一身；所谓急转直上，我必须马上从小孩变为成人，一切要靠自己去索取。要学着自立、建立自信、培养自尊。上帝既然赐给了我这块磨刀石，那我也只有接受磨炼了。

母亲去世后，二舅怜悯我，把我接到他家去住。有次二舅对外公外婆说：“我八个姐妹都不在人世了，唯独留下他这一个后裔。这孩子又聪明好学，咱们再穷也得供他读两年书，长大了也好有个谋生的本事。”这话自然说到外公外婆心里了，于是二舅就把我送到张家村的一间乡村私塾里去念书。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别人在两年中读的书，你要在一年中读完，时间长了我供不起。”我点点头，一开始就读孔夫子的《论语》，不管理解不理解，三个月便背得滚瓜烂熟，考试总是名列榜首。

周韶华 横抹竖点夕阳红 纸本水墨 68cm×67cm1989年

可是上苍不作美，命运捉弄人。1939年秋天，先涝后旱，蝗虫遮昏了天，次年闹春荒，学校也难维持下去了。二舅家毕竟不是我的家。他家有16张口吃饭，舅母的议论也很多。端起碗来就说我能吃，外婆为此而流泪，我心里更难过。心想自己长着两只手，也是一条男子汉，为什么要依附别人呢？于是毅然决然地再闯关东（这是第三代闯关东了），只身来到大连。几经周折，终于在一家糕点厂当上了童工，干了一年，因不堪忍受凌辱拂袖而归。

正好八路军来到我们家乡发动抗日，开始我当上儿童团长，后于1941年初参加八路军山东纵队，从战士、通讯员、文化教员到当宣传干事，也开始了业余美术生涯，直到随军渡黄河南下。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艰苦岁月，对我的意志的锤炼和觉悟的提高是不待说的。回顾前20年的蹉跎春秋与战火硝烟，我认为这是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这种经历供我阅读了一部人生大书，养成了百折不挠、无所畏惧、泰山压顶不弯腰、敢于从困难中冲出去的人格力量，和为了事业能容人纳物、吞吐大荒的气度。这部人生书是我的力量的源泉，有了它，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能平不平之事，以进入无为而为的境界，是我的艺术的最深层基础。

周韶华 三君子图 纸本水墨 69cm×68cm1999年

我自知文化基础浅薄，用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进行文化补课，自知艺术无根，未受过最严格的正规训练，一方面要选择能够行得通的路，另一方面要坚持不懈地补课、补课再补课，虔诚敬业，“咬定青山不放松”。以爱迪生的一句话为格言“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血汗”，以“抱一”而择善固执。

在文化补课方面，我基本上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的经典著作（除《资本论》未读完）；阅读了相当多的中外古典文学名著；有选择地阅读了近现代的中国文学名著以及苏、欧、美的部分名著，其中包括《鲁迅全集》，茅盾、巴金和老舍等名家的代表作；对中国古代的重要史论、文论、哲学著作的阅读面也较宽。在青年时期读书是有计划进行的。直接收获是扩大了思维空间，使知识带有一些系统性。当然对美术史、书法史、美学史、画论和书论的学习是抓住不放的。

周韶华 大漠浩歌 开发准格尔 纸本水墨 247cm×123cm 2000年 中国美术馆藏

在专业选择上我避开了高密度的人物塑造而寻求自由的表达方式，避开己之所短而扬己之所长。起步是从美术宣传样样都干，到画连环画、水彩画最后定向为水墨山水画。初受李可染、黄宾虹、傅抱石、林风眠、潘天寿、石鲁、徐松安先生的影响，进而把触角伸向齐白石、吴昌硕、扬州八怪、石涛、八大山人、徐渭、元四大家、北宋山水。后来对汉代石刻、战国漆器、商周青铜器、仰韶彩陶、岩画、甲骨文等产生浓厚的兴趣，在创作上深受远古艺术的影响。

我在艺术上的追求不受外界的潮起潮落影响，不随新潮或旧潮而沉浮，即使在受批判的那些岁月，也偷偷地学画和练习书法，迫不得已而丢掉的时间，也要设法把它抢回来或补上去，把事业视为自己生命的延续永存，始终抱着虔诚敬业的态度对待艺术。因此，也把自己所从事的专业视为审美文化而进行基础建设。所以我认为，艺术创造是主体、客体、本体的复合文化结构，它全息负荷的是主体、客体、本体三合一的文化信息量。

周韶华 参灵酌妙写新奇 纸本水墨 68cm×68cm 2003年

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创造，是对自身局限性的突破，是对艺术局限性的突破，是选定了一个对文化超越的位置，建立起主体智性超越的机制，始终保持突破局限的心态，以创作出为整个人类所享有的艺术品，把握住艺术生命的无限性永存品位。因此，就不能不“目饱前代奇迹”，涵浸古今文化，胸存天地大观，诚所谓“识到者笔辣，学充者气酣，才裕者神耸”，有什么样的文化参照，就会有什么档次的画家。尤其是一个跨世纪的画家，在对主体的素质建构上，应体现在对以下四个方面的综合能力和吃透的能力上，即：

一、对传统与现代贯通得如何；

二、对东西方文化融合得如何；

三、对周边相邻艺术引入渗透得如何；

四、在实践与理论同步方面推进的效应如何。

一个现代形态的文化大风格，必然包容着民族区域文化和全球人类文化的融合与互补，受全方位观照的支配，从线式进化论单一轨迹向多维扩展，有新的综合和新的分化，在更深刻的程度上实现艺术向现代形态的转变。

周韶华 九凤朝阳 纸本水墨 142cm×367cm 2006年

一个当代艺术家，尤其不可脱离人类创造历史的伟大实践，不可脱离人与宇宙天地的对应关系这两大广阔视野来把握艺术的生成过程，扎根于艺术产生的“土壤和母胎”之中。抱定这一信念，我从80年代初起的10多年中，西至喜马拉雅山、昆仑山、唐古拉山、巴颜喀拉山，东至长白山、成山角、舟山群岛，从黄河源、长江源至两河的入海口，北至内蒙古，南到广东沿海，行程10余万里。在“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宏观、微观、纵观、横观中感受有生命意蕴的意象结构，思绪物化，移情发志，孕育有真味的艺术品，在外在的物象上刻下内心生活的烙印。特别是作为山水画家的我，是以整个生命去投入和迎会那沛然天地间的大千世界，对着大自然的生命开放，感物化气，然后跃然纸上。

画家归宿点是创作作品，他所创造的艺术符号和形式系统是其风格特征。因之，他一生要做的主要事情，就是对艺术自身规律的发现，创造艺术语汇，寻找自己的艺术符号星座。

周韶华 金山银海 纸本水墨 215cm×560cm 2007年

艺术符号是情感的意象形态，是生命力的人格化，是意念和情思的物化载体，也是由线条、色彩、体块、空间和工具材料所组合而成的视觉形式，是有节奏和韵律的意象。所谓基本功，在我看来就是从最大的“合”中分离出自己的艺术符号，从最大的“分”中强化自己的艺术符号，分解出自己的形式系统，占有自己的艺术空间。

艺术原本是一种自由表现机能和意象生命良好的创作心态，是触发应变的偶发性和原创性。而定型化的符号则容易凝固和萎缩，失却偶发的应变能力，丧失不期而遇的玄机妙趣。所以不断唤起超越意识，去追踪无为而为的化境，才能称得上是真正进入了自己的艺术世界。我的感悟是：艺术发展是一种流变动态结构，不可制造固定的模式，对每一种规范都容许有与它并列和无数不同的观念，不停息地去突破局限性，追求无限性的生命永恒。

我的信念是：凿之不止，必得泉水；起点不高，笨鸟先飞。

（1992年元月于抱一庐）

以上文章来源于中国美术报 ，作者周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