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轻人介入旧议题(当年轻人介入旧议题)
当年轻人介入旧议题(当年轻人介入旧议题)在年轻人聚集的B站,铺天盖地的游戏、二次元和学术讲座画面中,“镜头忽然对准莫爷爷的房子、破旧的墙、手写的对联”。这场直播并未爆红,身为观众,云南大学民族学研究生刘正的感受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砸下去,没有强烈的回音,但也实现了‘破壁’。”拆迁这样一个再陈旧不过的议题,借以进入年轻人的视野。一个直播计划应运而生。宏仁村曾在三部纪录片、两本学术著作中成为人类学的一个田野调查点,这一次的呈现形式换成了直播。莫氏父子镜头前的冲突,是宏仁村漫长十年拆迁的缩影。经历了反复的拆迁、平静,已经难有什么事能让村民产生惊讶这种情绪。这个滇池东岸的村庄,在2005年后逐渐分成西边的新村和东面的老村。2010年起,拆迁断断续续,老村至今仍未完全拆除,几栋房屋伫于残垣断壁中。人情淡漠藏于乱石之下:一些子女代替父母签下拆迁协议,一些无路可走的老人留下拾荒。2020年9月25日,昆明市公布《昆明市城市更新改造行动计划》
2020年10月18日,莫正才在他生活了88年的老宅里。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57岁的儿子莫荣涨红了脸,往88岁老爹莫正才胸口抡了一拳。这是一场直播,画面上弹幕飘过:“这么精彩,不会是拍电影吧?”
2020年10月10日,昆明官渡区宏仁村230号,一座云南传统的“一颗印”院落里,一次拆迁的现场直播,剧情几经辗转。莫荣被围观群众赶出屋外,莫正才扶着拐杖,仍以守卫的姿态定在门口,大口喘气,眼中泪珠打转。村民和外来年轻人劝莫正才坐到靠椅上,询问他有否受伤。
用手机全程直播的高菲“多次被震惊”,她发现,面对如此尖锐的父子矛盾,现场村民脸上却有着一丝无奈。这位昆明某本科院校的老师,四年前就到过宏仁村做社工服务,但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昆明最著名的村子,仍需重新理解。
莫氏父子镜头前的冲突,是宏仁村漫长十年拆迁的缩影。经历了反复的拆迁、平静,已经难有什么事能让村民产生惊讶这种情绪。
这个滇池东岸的村庄,在2005年后逐渐分成西边的新村和东面的老村。2010年起,拆迁断断续续,老村至今仍未完全拆除,几栋房屋伫于残垣断壁中。人情淡漠藏于乱石之下:一些子女代替父母签下拆迁协议,一些无路可走的老人留下拾荒。
2020年9月25日,昆明市公布《昆明市城市更新改造行动计划》,计划3年完成全市城中村拆迁工作。长期关注宏仁村变迁的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朱晓阳隐约感觉,莫大爹的老宅,在多次申请文物未果之后,可能真的保不住了。
一个直播计划应运而生。宏仁村曾在三部纪录片、两本学术著作中成为人类学的一个田野调查点,这一次的呈现形式换成了直播。
在年轻人聚集的B站,铺天盖地的游戏、二次元和学术讲座画面中,“镜头忽然对准莫爷爷的房子、破旧的墙、手写的对联”。这场直播并未爆红,身为观众,云南大学民族学研究生刘正的感受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砸下去,没有强烈的回音,但也实现了‘破壁’。”拆迁这样一个再陈旧不过的议题,借以进入年轻人的视野。
10月10日这天,直播时断时续持续了9个小时,以拆迁方退场,始终未进入镜头告终。
直播
“莫大爹,开下门!”
听到敲门声,如果狗子没吠,莫正才会从屋檐下的椅子起身,穿过种着四季桂的天井,越过木雕屏风,缓缓拧开新装的铁锁。宅子“三间两耳倒八尺”,方方正正,从空中俯瞰形似一个规整的印章,“一颗印”得名于此。据朱晓阳考证,莫大爹这座“一颗印”,已有105年历史。
1997年,朱晓阳初到宏仁村进行田野调查时,除了莫宅,还有约十处“一颗印”,如今仅剩两处。
在朱晓阳看来,莫宅的文物价值除了建筑完整度和稀缺性,特别的是建筑的活态性,此外,老屋百年来的产权凭证和变更文件,莫正才都保留着。
10月10日早上7点,狗叫个不停,几个男人在屋外来回走动。过去几天,拆迁队刚拆除与莫宅相连、属于莫大爹堂弟的“半颗印”。7日上午,拆迁办曾告知,要继续拆除莫大爹住的西耳房,“拆迁文件齐全,西耳房的产权人,即莫正才的亲戚莫建安,十年前就签了字。”宏仁社区副书记李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师李伟华曾在宏仁村做过数年田野调查,他有不同看法:莫正才拥有2/3产权,曾多次申请将老宅列为文物;十年前,担任村小组会计的莫荣“子代父签”,在拆迁协议上签名,莫正才就此起诉拆迁办。“拆掉(属于莫建安的)1/3,不仅破坏处于案件审理阶段的老宅,还会对‘文物’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李伟华说。
他联系朋友高菲,“希望明儿找个网红,去宏仁直播,记录下老宅最后的样貌”。
10月10日一早,本以为只在小范围观看的直播匆匆开始,没有网红,高菲自己身兼摄影和实时翻译昆明方言。屋里,莫正才特意换上干净的藏青外套,戴着白色遮阳帽,准备迎接他88年人生中第一场直播。而远在北京的朱晓阳也守在电脑前,随后的直播中,李伟华与朱晓阳连线,对谈宏仁村的十年变迁。
直播在9点开始。莫正才先指着门口石柱上的水渍,抱怨“雨季被水淹,要等近四个小时才开闸泄洪”。进入大门,莫正才完全浸入回忆之中:天井里的桂花树是多年前在集市买的,更早之前,种的是黄果树。说完他指着二层阁楼:“老人都住二楼,年纪小才住一楼,我现在也睡到二楼了。”一只蜜蜂飞过,他开玩笑:“蜂儿在西北角墙缝里做了窝,人一多就飞出来。”
住客们日后一一离世,曾祖父、祖父、父亲、老伴。莫正才还记得曾祖父1956年去世时,自己扛着铺盖卷从单位归来,刚跨过大门门槛,跪倒在门口的木雕屏风前。1995年,儿子在附近新建了一栋楼,莫正才成了此间最后一个住户。
直播吸引来的观众多是云南大学学生,李伟华没想到,他只是在公众号和朋友圈预告了直播,还真能吸引来不少年轻人。
88年的时光在莫大爹的讲述中清晰起来。当他谈到书架上的托洛斯基著作时,莫荣拿着法院传票闯了进来。儿子二话不说,先一脚踢倒大门口的木雕屏风,“捍卫什么权利?都是胡说八道!”他大喊,“拆不下去就我亲自来!”说完,就对父亲动了手。
B站上,网友情绪激昂,声称要“人肉不孝子”。
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研究生、曾帮莫正才撰写起诉书的刘立杰这天一直守在门口。莫荣被邻居赶走后,李箫径直走了进来。当得知在场二十多个年轻人是被直播吸引来的大学生后,他愤怒了:“大学生当什么网红?赚钱的手段很多,快走快走!”弹幕飘过:低级红,高级黑。随后,直播中断。
李伟华向南方周末记者描述直播中断后发生的事:人群逐渐安静,李箫站上台阶,开始发表看法。现场有年轻人问:“今天到底还拆不拆?”李箫笑答:“这么多人在这儿,怎么拆?”
宏仁村
荷塘、果树、零星犬吠,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宏仁村,曾被称为昆明的江南。而如今,宏仁村几成废墟,“钉”在星耀体育中心和新螺蛳湾国际商贸城两个大型现代建筑物间,仍有二十多位居民生活于此。
混凝土块堆积成矮山包,散落的南瓜藤蔓沿沟壑生长,偶有老人给菜苗浇水。寺庙、院落和楼房隐匿在废墟中,香烛、烤饵块的炭火、男人打麻将时手中的烟草,在风中飘着火星。
“看宏仁村变迁的卫星地图,才发觉村庄非常小,画一条线就可以穿透它。”刘正说。
直播以来,刚从西安回来的艺术家程新皓每天都来看望莫大爹。准确地说,他每天都来检查安装在老宅里的红外摄影仪是否正常工作,腰包里塞着辣椒喷雾。
“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可以拍成一部电影。”程新皓生于云南玉溪,曾长期拍摄宏仁村变迁,村民们看到他,亲切地喊“小程”。
2008年起,时任市委书记仇和主政下的昆明,兴起了一场全国关注的城市改造运动。时任云南中豪置业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刘卫高,计划打造占地12000亩的新螺蛳湾国际商贸城。但直到2015年他被揭露与仇和的关系,并辞去董事长一职,宏仁村的土地上也没有建成他梦想的“新螺蛳湾3期”。
官渡区矣六街道城中村改造指挥部宏仁分部(下称“指挥部”)是在2010年4月底进驻的。作为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从农场退休多年的莫正才,自愿承担起普法工作,那时他已经78岁。每周,他搜集全国各地的拆迁新闻,到村口的桥头上宣讲相关政策。“朱老师当时在北京著文讨论古村落保护问题,我也写了一篇,呼吁政府给宏仁留下‘生存空间’。”莫正才说。
不过,指挥部下发的文件通知表明,要拆的不仅是宏仁老村,还要把按照新农村建设集资刚建成不久的新村也拆除。此举引发村民不满,多次协商无果。莫正才回忆,2010年7月1日,“当时动用97辆大、小车拉来拆迁人员。”据媒体报道,当晚有8人被带走,3人获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担心挖掘机会悄悄动工的老人们,每天早上8点就守在挖机下,用废弃的木料烤洋芋吃。
2010年7月24日,央视《焦点访谈》节目报道了宏仁村的拆迁。一年后,新村503幢新建农房被调整出改造范围。不过,莫正才、李雄和李绍荣,作为当时与指挥部交涉的村民代表,一直麻烦不断。2010年底,一辆面包车“把车屁股停在李雄家门口”,在众目睽睽下企图带走李雄未果。2012年,拆迁暂缓,指挥部撤出,一名当时在村里做田野调查的北大学生在指挥部原址看到一纸无法求证的“记录”:2011年1月,请人办李雄一事花30000元。
此后亮光也不时乍现。2012年5月,当地官员、村民代表、开发商及建筑学、社会学专家齐聚村中,试图以对话方式谋求“新出路”,赢得舆论好评。
2013年之后,被李伟华形容为有着“卡里斯马气质”(领袖气质)的李绍荣高票当选宏仁居民小组组长,村民过上平静而稍显舒适的生活。“新村的楼房出租给在新螺蛳湾打工的外地人,一户年收入最少七八万,村里每天还会安排人打扫街道,秩序井然。”李伟华说。
2015年6月,宏仁村回迁房项目启动建设。此后数年间,宏仁村改造项目几度易手,从云南中豪、鑫海汇、云南邦盛,到2019年云南俊发加入。2020年5月,拆迁10年之久的宏仁村项目首次获批入市。
朱晓阳和李伟华自2010年开始用影像记录宏仁村的故事,完成了纪录片《滇池东岸》。2020年10月16日,该片在昆明霓家湾国际青年旅舍放映,现场来了二十多个年轻观众。
高菲介绍片中主要人物的现状:莫正才驻守在老宅,李雄对十年前发生的事耿耿于怀。到2019年,莫正才家附近的挖机,又开始工作了。
至于李绍荣,2020年1月6日,在新修订的土地管理办法实施后,李绍荣曾向社区和街道办递交报告,希望按照新的管理办法调整相关操作。两个月后,李绍荣和十余名村联防队员因2019年4月发生的拆迁冲突,被昆明市公安局官渡分局刑事拘留,目前长居家中。
“文物”
直播当天,出于好奇,被直播吸引来的网友、某高校教师邱天去了一趟村委会。“这只是一个被放大了的家庭纠纷。”邱天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从程序上讲,莫家老宅没有挂牌保护,就不是文物。”
2019年12月12日,官渡区人民法院以不符合起诉条件为由驳回了莫正才行政诉讼的请求。
“拆迁办认定‘子代父签’的协议有效,我告的是拆迁办,房子我还没传给儿子,为什么是家庭矛盾?”莫正才坚持上诉。案件被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要求重审,第一次开庭定于2020年11月17日。莫正才称,他十年前就曾向指挥部工作人员文昆海反映过“代签”问题,“宏仁村过半的拆迁协议都是子女代签”。文昆海则对南方周末记者称“时间过去太久,不记得了”。
矣六街道办回应称“从未收到要求将老宅列为文物的申请”。官渡区文管所则表示,除了具备文物价值外,文物认定还需满足代表性、产权清晰、自愿申请等条件。官渡区文管部门一名负责人回复称,虽然他认为老宅确是文物,“但最大的障碍是家庭内部意见不统一。”
据昆明当地媒体《都市时报》报道,2011年,与莫宅同属矣六街道的大罗家营366号“一颗印”民居,就被评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朱晓阳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一份由北京大学、中国社科院、云南大学等多位学者要求把莫宅列为文物的联名信。“2019年提交该报告后,区文管部门曾派专家来实地考察,但类似申请在过去十年间,莫正才已多次提交。”
高菲注意到,如今,莫正才家的春联不见“欣喜、愉悦的字眼”,取而代之的是痛斥“仇和流毒”,祈求“悟空金箍棒”能主持正义。
“仇和那套拆迁的遗风还在。”李绍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当初只拆老村不动新村,估计不会闹到今天。”
“对滇池东岸土地的开发是必然的。”一名在昆明从事房产经纪交易十多年的从业者介绍,“近两年云南康养主题的房产吃香,滇池西岸为山地,北边靠城区,南岸交通不便。”
高菲深知土地开发的必然,她也发现了直播的某种“威慑力”:拆迁队走了,现场的年轻人面对面建了一个“守护老宅”微信群。接下去的直播没有上午的“精彩”:高菲用固定机位对准和学生聊天的莫正才,“只要一直被看到,应该就不会出事儿。”傍晚六点,最后一个学生离开,高菲才骑上电动车,离开宏仁村。
一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中诞生:“笨蛋式的反叛”,除了每天找志愿者看望莫正才,还要“每周都来直播,希望老宅人满为患”。
然而对这样一个陈旧的议题来说,直播攒“人气”很难。
“出圈”
10月11日,第二次直播。高菲找来好友“论文大师”主讲,还吸取前一天的教训,买了张5G卡,但信号依旧卡顿。最后,直播场所转移到一间空房间后,声音才清晰起来。
“论文大师”是昆明一家生物企业的副总,有着一头指挥家般的头发,只需提溜一罐红牛,就能在莫宅中滔滔不绝地分享俄国革命家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
他介绍起德国曾不重视文物保护的往事:“莱布尼茨的宅子被拆除后,马克思曾委托恩格斯把里面的一个挂毯保护起来。”
中央民族大学影视人类学研究中心主任朱靖江也关注宏仁村,他认为,宏仁村的直播,是一次人类学视野下的文化抢救。朱靖江发现,2000年到2010年,中国平均每天有80到100个自然村消失,“直播作为一种协商路径,让观众具备了一种参与历史进程的可能性。”
然而,直播并没有“出圈”。
程新皓接力第三次直播。参与者都意识到,观众人数逐次递减。画面在展示仍困守老村的二十多位居民如何在废墟上生活时,每隔几分钟,高菲都会问,“在看的老铁有几个呀?”她一度怀疑没人观看。
“热闹一阵也就过了。”朋友常在微信上问高菲老宅的近况,问完发三款裙子图片,“让我帮忙挑”。高菲有些失落,这位研习过心理剧的老师曾想把宏仁拆迁史排演为一次剧场实践,那更不实际了。
第一次直播后,先后有律师、房地产从业者、记者添加高菲为微信好友,每个人都“有所企图”:“地产公司员工让我帮忙在下次直播时推一篇分析文章”,而所谓的深度文拉到底部,“是一篇软文”。
为了尽量延长这次文化抗争的时间,高菲还召集过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参与。一位男生说父母“都在体制内”,不想抛头露面。
每个人都在紧张地等待,生怕某个没有直播的工作日,挖掘机就冲到老宅前。
10月20日,朱晓阳曾呼吁保护的另一座“一颗印”老宅宏仁419号,从开挖到清理,只用了四个小时。也有网友前往现场直播,朱晓阳还把链接转给了几位本地官员。
莫正才反倒乐观,屋后传来异响时,他安慰客人:“不急,大白天他们不敢。”
老人难过的是与儿子的关系僵持不下,“老祖宗的东西,不能在我手上败了”。如今,莫正才手抖得厉害,三天揉一次面,日常伙食是馒头和青菜。
刘立杰曾形容莫正才独立、果断,有强烈的道德追求,“之前让儿子送饭,每年还要硬塞给儿子8000元伙食费。”一年年过去,莫正才右眼的白内障,左眼的黄斑日渐严重。老年人的脆弱、犹豫也不可避免地降临。直播结束后,莫正才开玩笑说,要是年轻几岁,儿子打他的时候还能避开。
出人意料的是,拆完419号宅院的第二天,10月21日,事情出现转机,矣六街道办事处主任周明泽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莫大爹的房子签了协议,产权属于政府,政府有义务把有价值的房子保留下来,目前相关部门正计划对老宅进行“异地迁移保护”。
基于此,莫大爹被要求搬出“一颗印”,而如何迁移保护,仍是未知。
“我现在的年纪,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下一个春天。”说这话时,莫正才盯着飞舞的蜜蜂,时常有人建议他掏点蜂蜜尝尝,老人拒绝了:待了十多年,就让蜂儿们好好住着吧。
(曾美雅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马雪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