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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最可怕的一件事(我与父辈阎连科)

阎连科最可怕的一件事(我与父辈阎连科)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这句话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父亲就在我的怀里去世了,历尽了他辛劳、凡俗的一生,宛若一枚叶子落下时,如何用力和挣扎,那落叶的生成和旋转都没有和别的落叶形成区别一样。 那时候,1984年冬,我和妻子乘坐火车、汽车在一个午时赶回家,那个乡村的院落已经挤满了人,姐姐、哥哥、邻居、医生都在屋里、院里茫然地站着、蹲着或者低语着,待我快步踏进那个院落时,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哀慌慌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从嘴里低声吐出了三个字:“回来了……”不知是问我还是自语着,然后闪开一条道,让我急急到了父亲床前。那一刻屋里虽然有灯光,却又四壁昏暗,使父亲的脸色和那昏暗的灯光混在一融里。我快步急切地冲到父亲床前边,慌慌忙忙叫了一声“爹……”而父亲躺在他十几年都躺着的那个床上看着我,脸上露出热切惨淡的笑,用几乎难以让人听到的声音对我说:“回来了……吃饭去吧……” 而这时,父亲从被窝里伸出他枯黄如

阎连科最可怕的一件事(我与父辈阎连科)(1)

文丨阎连科

有的人永远生活在村落、城巷和房子里;有的人永远生活在村落、城巷和房子外;还有些人,注定是一生都来回行走、徘徊在村落、城巷和房子的里边和外面。

20周岁时,我因为当兵离家而第一次坐上了火车,见到了电视机,听说了中国女排,吃到了无限量的肉馅包子和饺子,知道了小说有长篇、中篇、短篇三种分法,并在1978年的军营里,抚摸、敬拜了中国的文学刊物《人民文学》和《解放军文艺》的墨香和庄重。翻过这个承载了过多历史重量的年头后,我在师部图书馆一本书的封面上,看到了金发碧眼的女人费雯·丽,惊讶到被美带来的恐惧所慑获,站在那儿足有几分钟,木呆呆地不知道那时候我的人生正被书籍重击着。我无法相信原来外国人长得是那样,不能理解世界上竟然还有和我们长相完全不一样的人。我把那印着《乱世佳人》中费雯·丽艳照的3部小说带回到连队的蚊帐里,用3个晚上看完了玛格丽特·米切尔上、中、下三卷本的《飘》,恍然间,明白之前我对阅读和故事的理解是多么偏颇和错谬。于是我开始阅读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和司汤达。冉·阿让只要从《悲惨世界》的文字中走出来,我的手上就会出汗,感到不安和惊恐。为了抵抗阅读带来的躁动和心跳,我需要不断地合上书页,把自己双手的关节捏得啪啦啪啦响。读《包法利夫人》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严寒的冬天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独自在军营的操场上莫名地跑一圈后,才又回去爬到床上接着将书一字一字地吞到肚里去。

是美国作家米切尔把我带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她就像穿着随意、有些俗艳的使女,牵着我的手,将我领进了神圣、庄重的教堂。这让我时时都记住那个深冬的寒夜间,天空皓白,村里酷冷,我家门外的流水声渐次成为岸冰的冻结声,刺骨地响在耳边和村落上空的静寂里。那时候,1978年底,我要当兵了,必须在早晨鸡叫三遍后,到公社的大院坐上汽车至县城武装部的大院去集合。于是我一夜未眠,盯着窗外的冷月和宁静,直至听到村街上有了人的脚步声,才慌忙起床去站到父亲的床前边,望着他多病、瘦黄的枯脸说:“爹——我走了……”

而这时,父亲从被窝里伸出他枯黄如柴的手,把我的手捏在他手里,喘喘吁吁嘱托道:“走吧你……走了就努力出息些!”

这是我20周岁要离开家乡时,父亲对我说的最为平常、深重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分量、力量如山脉托举着我的灰暗和未来,让我对青春的茫然仿佛走不出的荒野,直到米切尔把我带往那些神圣的著作前,帮我将一扇完全不一样的大门推开一条露着光的缝。

我开始了真正意义的阅读和写作,并试着投稿和发表。1979年发表的今已丢失的第一个短篇,8元的稿酬,如今天的80万元样让人激动和兴奋。我用2元买了糖和香烟送给连长、排长和战友们,另外6元钱和3个月的津贴攒凑在一起,终于够了20元,赶紧寄回家里让父亲买药吃。后来几年身为士兵的年月里,每年都有一二短篇发表,挣来的稿费从十几元涨到几十元,我都一一从邮局寄回到坐落在河南嵩县的田湖村,再由母亲或姐姐替父亲把钱送到镇上的药铺和医院里,直到我因为写作而提干,因为写作而结婚,并隐隐觉得自己有一天兴许会成为作家时,父亲觉得我真的出息了,有业有家了,他可以撒手人寰了,就在我刚结婚不久的日子里,用电报把我和妻子召回去,然后他就又是留恋又是毅然地和我及家人诀别了。

那时候,1984年冬,我和妻子乘坐火车、汽车在一个午时赶回家,那个乡村的院落已经挤满了人,姐姐、哥哥、邻居、医生都在屋里、院里茫然地站着、蹲着或者低语着,待我快步踏进那个院落时,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哀慌慌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从嘴里低声吐出了三个字:“回来了……”不知是问我还是自语着,然后闪开一条道,让我急急到了父亲床前。那一刻屋里虽然有灯光,却又四壁昏暗,使父亲的脸色和那昏暗的灯光混在一融里。我快步急切地冲到父亲床前边,慌慌忙忙叫了一声“爹……”而父亲躺在他十几年都躺着的那个床上看着我,脸上露出热切惨淡的笑,用几乎难以让人听到的声音对我说:“回来了……吃饭去吧……”

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这句话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父亲就在我的怀里去世了,历尽了他辛劳、凡俗的一生,宛若一枚叶子落下时,如何用力和挣扎,那落叶的生成和旋转都没有和别的落叶形成区别一样。

然在我,却在数十年里无法忘记当兵走时父亲对我说的那句话:“走了就努力出息些!”和在6年后,父亲在他人生尾末我又站在他的床前时,他用他平生最后的力气对我和这个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回来了……吃饭去吧……”这样的两句话,是中国百姓任何人都最常说的两句话,平常到如将汗熟的衣服脱下或者穿上,值不得深刻地考量和纠缠。可是我,却总也忘不掉这样两句话。就是到今天,父亲死去34年后,这两句话也还楔子一样揳在我头脑里。

我总是把这两句话联系起来想,将前一句话理解为父亲让我出去到世界上闯荡和奋斗,将后一句话理解为闯荡累了就回家吃饭、歇息和补养。如同相信一间房子最后会繁衍成为一片村庄般,我相信树会结果子,果子会腐烂、死亡或者生成新果树。这个一切都是那个一切的重复和重演。无论是你一生都守在一块土地上,还是你必须离开土地闯到哪儿去,命定的事情是不能抗违的。我们所能改变的,都是在命定范围内,一如一切的成败都必须在生死轮回中。我从不去想超越命定的事。接受命定是我应对世界的唯一方法和主张。父亲让我“走了就努力出息些”,我就为这个“出息”勤奋和努力。米切尔把另外一个世界给我了,我就在那另外一个世界里思摸和触碰,写作和读书,挣稿费和立事业,然后累了就回到那个村落和土地上,同母亲、哥哥、姐姐们说说话,为邻居、村人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息缓过来了,就从那个村落再往远处走,到累了再回那个村里、家里歇几天。

我相信,徘徊在村落和远途的来回间,是上天给我安排好的行程和反复,如同公共汽车总是在一条线路上往复一模一样。

(《我与父辈》 阎连科 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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