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到底是怎么来的(偏见的观念史)
偏见到底是怎么来的(偏见的观念史)三联生活周刊:西方哲学史都会讲到,英国哲学家培根(1561~1626年)讨论了四类偏见:英国哲学家培根三联生活周刊:英文中的偏见(prejudice)源自拉丁语praejudicium,pre(之前)加judge(判断),意思是没有事实依据、亲身经历就持有的判断、意见和观点,成见、先入之见,在英语中从17世纪开始变得比较常用,到启蒙运动时期,其使用频率到达顶峰。哲学的一个特点就是反思思维中的各种预设,意识到偏见的存在也是一种认识上的进步吧?王球:这里需要做一个区分,一方面是“偏见”的词源学考察,另一方面是“偏见”的观念史演变,两者可以分开谈。比如“诽谤”这个词,现在是指故意捏造并散布虚构的事实,用以贬损他人人格或毁坏名誉,但是起先它指的是官府所立的木柱子,老百姓在上面刻写文字、议论是非、指陈得失,类似于今天的意见箱或举报箱。“偏见”的原意跟法律相关,根据哲学家伽达默尔的考察,偏见最开始指的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6期,原文标题《“偏见”的观念史》,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一般来说,我们在认识世界时要获取真理,去认识事物的本来面貌和本质,而我们的感知是容易出错的,所以要对感官获得的材料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这个过程中应该也能够尽量消除偏见。但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王球说,在现代西方哲学家们看来,偏见的本意是“初判”,是一个中性词,只是后来被污名化,成了贬义词。现代哲学要为偏见正名,认为存在合法的偏见,我们的认识不能是无源之见,如果没有预设、期待和偏见,我们的任何感知和认知都将变得不可能。“当然,你在考场上,或者考虑是否要与某人结婚时,摒弃偏见、采用理性思维至关重要。”
主笔/薛巍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科学哲学与逻辑学系副教授、麻省理工学院访问学者王球
三联生活周刊:英文中的偏见(prejudice)源自拉丁语praejudicium,pre(之前)加judge(判断),意思是没有事实依据、亲身经历就持有的判断、意见和观点,成见、先入之见,在英语中从17世纪开始变得比较常用,到启蒙运动时期,其使用频率到达顶峰。哲学的一个特点就是反思思维中的各种预设,意识到偏见的存在也是一种认识上的进步吧?
王球:这里需要做一个区分,一方面是“偏见”的词源学考察,另一方面是“偏见”的观念史演变,两者可以分开谈。比如“诽谤”这个词,现在是指故意捏造并散布虚构的事实,用以贬损他人人格或毁坏名誉,但是起先它指的是官府所立的木柱子,老百姓在上面刻写文字、议论是非、指陈得失,类似于今天的意见箱或举报箱。“偏见”的原意跟法律相关,根据哲学家伽达默尔的考察,偏见最开始指的是法庭终审判决之前的临时判决或初判。相比终审判决,初判有两层意义:一是它本身具有合法性,能够作为终审判决的考虑依据;二是它尚且不是终审判决,本身是可更改、可撤销的。这与现在我们对“偏见”的贬义理解很不一样,背后有一个观念上的巨大转变,这个转变与欧洲文艺复兴之后的理性主义传统相关。
大体上讲,天主教思想统领了当时欧洲的宗教、政治、社会和文化生活,新兴阶层要反对教会的传统和权威,就要从观念上削弱它的合法性,对“praejudicium”注入新的语义理解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偏见”在启蒙时期成了高频词。既然教会的“先前判断”成了文明进步的阻碍,一种带有古希腊气质的理性主义就有了取而代之的契机。17、18世纪欧洲的自然科学、文学艺术、形而上学和政治思想繁极一时、别开生面,它们既可作为摆脱了中世纪“偏见”的理性成就,也反过来把原本只是中性概念的“偏见”进一步给“污名化”了。要说哲学在这里起到的作用,便是共同参与了这场“污名化”。
英国哲学家培根
三联生活周刊:西方哲学史都会讲到,英国哲学家培根(1561~1626年)讨论了四类偏见:
1.种族假相,是产生于人性的一些错误观念,比如一厢情愿的想法,以为抽象就是实在的东西,不对事物进行深入钻研就接受直接经验。
2.洞穴假相,是产生于每个人的独特倾向、教育和背景的误解。我们对事件的诠释,都是从我们自己的视角出发进行的。
3.市场假相,是语言的扭曲。我们使用像“命运”和“第一推动者”这样的说法,就好像它们具有明确的所指、毫无歧义似的。
4.剧场假相,是产生于哲学传统的误解。
这四类中,好像第一种后来心理学做了深入研究,市场假相成了语言哲学的主题。
王球:放到刚才说的历史语境里,培根这项工作主要是在清洗经院哲学的影响,为自然科学提供新的方法论工具。在今天看来,培根的“四假相说”堪称提出了最早的系统化的偏见理论,几乎涵盖偏见的方方面面,但也戴着那个时代的有色眼镜。我们一个个来讲。
先说剧场假相,这个最清楚。培根认为它是“从各种哲学教条,以及从错误的证明法则移植到人们心中的假相”,他心中的靶子就是经院哲学,但是这个说法放在今天仍然富有启发。我们常说“文人相轻”,有时候倒不是因为利益冲突引起的,而是各自根据所在学科范式的角色,贬低其他范式的正当性和价值。在某个流派下受到训练的学者瞧不起另一个流派,便是典型的剧场假相。
关于种族假相,培根认为,“人的理智就像一面不平的镜子,由于不规则地接收光线,因而把事物的性质和自身的性质搅混在一起,使事物的性质受到了歪曲、改变了颜色”。翻译成今天的语言,就是说智人这个物种普遍共有的认知构造上的局限性,使得我们对周遭事物的认识,不足以升级为客观的知识。然而今天我们会认可和接纳这样的局限性。比如演化心理学家会说,人类演化出的认知构造是为了在充满不确定的世界中存活下去,而不是要客观地反映这个世界的真相。在哲学家那里,罗蒂他们对“自然之镜”的批评有着异曲同工的意蕴。
如果说种族假相具有先天性因而难以克服,那么作为后天形成的洞穴假相倒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偏见。共和党人反对民主党人,听古典音乐的不喜欢死亡金属,网上司空见惯的学历歧视和地域攻击,都是培根所谓洞穴假相的典型表现。这类偏见也是社会学、政治学和心理学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
市场假相相对比较特殊,它指的是人们使用语词的交流过程,因为语义不明而产生的混乱,这种混乱阻碍了理性的交流,正如大家坚持使用自己国家的货币会阻碍国际贸易一样。市场假相大概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偏见,但是如果一个人执意认为,“PUA”指的是“因情感专一而妨碍了个人自由”,“原生家庭”指的是“阻碍了个人发展的家庭境况”,那么他可能会因此对关爱自己的父母抱有偏见。20世纪的语言哲学对市场假相颇有一番研究,弗雷格和罗素相信现代逻辑可以帮助人们克服语言使用的混乱。后期维特根斯坦的信徒则认为,这些混乱的背后自有深意,考察日常语言的种种用法,倒是一种见微知著的哲学实践。后者对于偏见想必更加包容。
三联生活周刊:有评论说,到启蒙运动,康德说启蒙就是从普遍的偏见中解放出来。启蒙运动思想家希望用超然的理性取代偏见,摆脱任何视角,希望以数学的普遍性和准确度为榜样。托马斯·内格尔称之为“无源之见”(The View From Nowhere)。现代哲学开始反击启蒙运动,强调视角的不可或缺。有哪些跟偏见比较接近但又有差异的概念,如视角、预设、视域、意向?
王球:没错,这里牵涉到关于偏见的二次观念转变。像康德这样的启蒙思想家,很多地方与古希腊先贤大相径庭,但是他们像古希腊人那样,抱有基础主义的执念。这里说的基础主义,就是要为知识、道德、审美、社会正义这些规范性的维度,设定一套可辩护的基础性原则,所谓“吾道一以贯之”是也。这些基础性原则通常是自明的、普遍必然的,也是难以反驳的,起到了类似于数学公理的作用。不过从历史眼光来看,这套做法看似不会给偏见留有任何余地,实则不然。读过哲学史的都知道,大哲学家的工作正是建立在对以往哲学家的基础性原则批评之上的。越来越多的哲学家开始相信,即便物理学追求大一统理论的野心仍然可行,成体系的基础主义哲学计划要么是无果的,要么是无聊的。19世纪的浪漫主义传统、20世纪初的日常语言学派和海德格尔-伽达默尔解释学,以及来自文学艺术领域的新观念,共同促成了这项共识。
例如在伽达默尔解释学那里,接纳不同的视角,包容不同的传统,肯定既有的偏见,构成了理解活动的必要条件。人不得不带着特定的偏见去理解,但偏见不是固化和封闭,它接纳文本,向文本敞开,也在不断地筹划未来。因此偏见可以分两种,一种是阻碍理解甚至导致误解的偏见,一种是促进理解的合法偏见。我们今天强调视域、预设、语境、历史经验,都是对后者的重新认识。如果你觉得这一点难以领会,逛逛现代艺术馆就会有直观的体验。解读现代艺术作品没有标准答案,它需要你与作品进行开放性的对话。
当代哲学家也在不断制造概念深化这一认识,内格尔的“无源之见”、赵汀阳先生的“无立场方法论”都是典型的例子。在内格尔那里,他批评了人们对客观性的传统理解。过去我们认为,所谓“客观性”,就是不断超越私人的、社群的甚至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而促成的。内格尔则相信,这种带有科学主义色彩的客观性,导致我们在某些重要议题上错失了恰当的理解。比如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如果从宇宙的尺度看,连同地球在内的太阳系也有寿终之日,那我们探索科学、累积知识、建功立业、流芳百世,也终将变得毫无意义。“无源之见”不是要求我们不去给出观点,而是鼓励我们放弃从“上帝视角”去思考的幻想。关于心灵、道德、审美、社会正义和人生意义这些重大问题,局域性的理解恰恰具有合法性。
三联生活周刊:当代认知科学如何看待偏见?是不是认为有些偏见是大脑的认知机制造成的?
王球:当代认知科学比这走得更远。最近十多年来,有一种革命性的理论非常流行,这就是“心智的预测加工理论”。过去大家认为,大脑首先被动接收感知信号输入,然后把它加工为表征世界的模型。新的认知科学理论反其道而行,认为心智是一台贝叶斯预测机,它自带层级化的生成模型,用来预测即将接收到的各种信息,这些预测模型通过与实际接收到的信息输入进行比对,大脑将会自动把比对后的预测误差最小化。
心理学上有个著名的双目竞争现象。在实验室里,让你一只眼睛看到一座房子的图像,另一只眼睛看到一张人脸的图像。实际情况是,你不可能同时既看到房子,又看到人脸,你只能一会儿看到房子,一会儿看到人脸,两种经验不断切换。这是因为根据以往的(先天)经验,在同一时空坐标中,既出现人脸又出现房子的先验概率非常低,因此难以进入到大脑的感知预测模型库里。但是当输入给两只眼睛的感知信号既有房子又有人脸,我们的大脑只好让两个图像交替出现了。关于偏见,预测加工理论给我们的教诲是,如果没有预设、期待和偏见,任何感知和认知都将变得不可能。我们的周遭世界和我们的身体时时刻刻给大脑发送海量信息,如果不带预测不加挑选,我们将在杂乱无章的信息海洋中难以存活。
关于偏见,认知科学另一个重要的贡献是发现了“便捷思维”(Heuristics)。据说我们拥有两套思维模型:一种是人类特有的、符合逻辑推理规则的思维方式,它是线性的、需要意识控制,并且耗时费力,也是我们做数学题或玩填字游戏这类任务所需的;另一种思维方式,类似于我们对直觉的理解,它是快速的、平行的、自动的,无需反思,毫不费劲,但容易出错。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时候,我们其实都在第二种思维模型中“自动驾驶”,我们先入为主、过度自信、无视概率、事后诸葛亮,但是生活还在继续。当然,你在考场上,或者考虑是否要与某人结婚时,摒弃偏见的理性思维至关重要。
三联生活周刊:伏尔泰说:“把偏见从大门赶出去,它们又会从窗户溜回来。”认知科学对如何减少或消除偏见有何贡献?
王球:刚才我一直在区分各种类型的偏见,认知科学可以为种族假相给出解释,但是种族假相顾名思义也很难消除。在人类社会愈发撕裂的当下,网络自媒体用户党同伐异,键盘侠唇枪舌战溜到飞起,或许我们更应当关心洞穴假相这类偏见。比方说如何化解这种群体偏见?心理学家提出了“接触假说”。不同的社会群体多多沟通,线上线下两开花,自然会减少偏见。当然了,这不是某个特定的学科研究研究就能实现的。我所能做的,也只能在这里告诉你偏见的观念史,但我不会因为这些话或许也是一种偏见而感到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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