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是个推理迷亲哥不让插手命案(长相头脑和哥哥大相径庭)
弟弟是个推理迷亲哥不让插手命案(长相头脑和哥哥大相径庭)我瞄了一眼他崭新的手机,撇撇嘴,“爸妈真偏心,凭什么就只给你买最新的手机啊?”楚天予不置可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有两站停靠,一个多小时。”楚天予还在旁边帮这一站新上来的乘客托举行李,我听着不同人声参差不齐的“谢谢小伙子啊”,活动了一下身体,混不吝地戳戳他露出一截的腰。他从行李架前回头看我笑笑,高高的个子折叠了几下坐到我旁边,“别闹,楚歌,痒死了。”“谁让你不守男德。”我撅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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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列车在中途的站点停留了一会儿又重新启动,我从臂弯中醒来,额头上拓了几个衣服褶皱的印记。
窗外的绿树白云从静止的画面再次加速跑动起来,不一会儿就在玻璃窗上擦出模糊的直线,整座车厢像被投掷进了一幅语焉不详的印象派油画中。
楚天予还在旁边帮这一站新上来的乘客托举行李,我听着不同人声参差不齐的“谢谢小伙子啊”,活动了一下身体,混不吝地戳戳他露出一截的腰。
他从行李架前回头看我笑笑,高高的个子折叠了几下坐到我旁边,“别闹,楚歌,痒死了。”
“谁让你不守男德。”我撅起嘴。
楚天予不置可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有两站停靠,一个多小时。”
我瞄了一眼他崭新的手机,撇撇嘴,“爸妈真偏心,凭什么就只给你买最新的手机啊?”
他的一条手臂伸过来,从我脖颈后面绕出来,拍拍我头顶,“可能是,凭我高考完了吧?楚歌,接受吧,我现在是成年人了,你还是被模拟考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屁孩。”
“嗤。”我发出鄙夷的声音。
楚天予是我亲哥,只比我大一岁,不知道爸妈的基因在那一年间发生了什么突变,我和他一出生就往大相径庭的方向奔突。
他长得高大挺拔,肩宽如山,我却瘦小如小鸡仔;
他运动天赋一流,长跑跳远都是我们学校运动会的头名,打篮球这种高中男生热爱的耍帅项目自然也不必说,而我在每节体育课都被体育老师操练得蓬头垢面,气喘吁吁,跑八百米盯着倒数第二名的背影,中间宛如天堑一般的距离;
最可恨的是他还聪明,成绩靠前,物理试卷需被全班传阅订正后才会抵达他手上,而我呢,费了老劲才能维持在中流水平,在文理分班那天如释重负逃难般地选了文科然后把电阻电流、牛顿定理甩到脑后。
总之,在我们兄妹之间,楚天予无疑是抽到基因的那个人。
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他都是更受欢迎的那个。
爸妈永远是先问他的需求,购齐他要的一切,还有余钱的话才会想到我,我回答了他们又皱眉,“哦哟,成绩嘛一般般,要买的文具和书倒是一大堆。”
我生气起来,“爸,妈,说实话,我不会是你们捡的吧?”
他们脸色一变,佯怒着要打我,我抱头鼠窜回卧室,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念叨,“我怀疑啊,小时候你们给楚天予喝母乳,给我喂的是毒奶粉!”
我们家氛围友好,感情甚笃。我和楚天予成天没大没小,他仿佛因为和我相比过于优秀而感到愧疚,在我面前自动矮了一截,任我欺负。
我班中女同学很羡慕我,“楚歌,你哥哥真好。”
我狠狠拉上书包拉链,“好在哪?好在哪?”
她们啧啧称奇起来,“你不觉得呀?就是哪儿哪儿都好啊。”
我知道她们说的是楚天予本人的好,而我作为他的亲生妹妹,除了虚名上的与有荣焉,好像也捞不到什么实际好处。
有漂亮女生要我递情书,我偏不,成心搅黄他一帆风顺的人生,我假装苦楚地摇摇头,将那信封缓缓递回给那女生。
“怎么了?”
“我哥哥不喜欢女生。”我沉痛地回答。
过两日谣言传开,教室窗口出现一个高高的身影,楚天予叫我出来,在走廊上公然给我一个爆栗。
我大叫要告爸妈,他笑道,‘“你猜爸妈相信谁?”
我又颓丧起来,楚天予在我们家是绝对的主角,爸妈手心里的宝贝,永远正确的天之骄子,想到此我只能恶狠狠地揪了一记他手臂,窜回座位。
2
旅途的后半程驶入黑夜,车厢的灯半明半灭,坐在我旁边的楚天予盯着手机屏幕,荧荧的光打在他高耸的鼻梁上,那颗鼻梁痣显得更明显。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铁定在群里应付爸妈对他的嘘寒问暖。
他今年高考完毕,成绩理想,填报了几所名校,通知书还未收到,爸妈已经奖励他一趟旅行,原本是和爸妈一道出行,但临行前爸爸的远方叔伯猝然去世,他们被召去乡下奔丧,我才搭上顺风车挤进这旅途。
这是我和楚天予第一次出省玩,我们去一个南方海滨城市,我兴冲冲地往行李箱里塞防晒霜、泳衣和太阳帽,爸妈在一边旁敲侧击,大意是你最后一年也要好好努力,考好了我们也一视同仁,奖励你免费旅行。
我大翻白眼,“算了算了,你们常发空头支票,劣迹斑斑,我才不信。”
想到这里,楚天予的脸靠近过来,“喂,爸妈问我,这一路上你有没有烦我烦得要死。”
我跳起来,“哪有?”
“没有?”
我佯装要打他,他眼疾手快地躲过去,我们两人在这种无聊的方面默契得惊人。
“说起来,下半年你去读大学了,家里就剩我一个小孩,每天被爸妈盯着,烦都烦死了。”我晃晃双脚,烦恼地说。
楚天予大笑,“早该让你尝尝被关注的滋味了。”
“嗤,”我往上吹气,吹得刘海毫无章法,“说老实话,你会不会想我啊?”
“楚歌,我的大学离家才三小时车程。”
“那也算另外一个市了呀。”我怒视他,“哦,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当答案是不会了。白眼狼。”
楚天予笑起来,“又发神经。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呀。”他将我喝光的咖啡纸杯投进列车员的垃圾袋里,“到站了,走吧。”
我们出站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车站依旧喧哗吵闹,天花板的顶灯在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世界以这样的速度眼花缭乱地运行。
女卫生间门口照例排满长队,我洗完手出来,苦于没有擦手纸而胡乱地往背包上抹了几把,才发现楚天予不见了。
他应当照例永远等在洗手间门口,从不会乱跑。
我慌起来,一边拨他手机号一边在人群中搜寻,突然间车站里每个陌生人的脸都变得令我无法忍耐,他们穿着模糊晦暗的衣服,一大片色块,涌动得我头晕,细细看起来,统统与我记忆中的那张脸相距甚远。
我猛然看到有只细长的手臂在空中晃动,我挤过去,那害我张皇失措的罪魁祸首就在那里,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一只手扶着我们的行李箱握柄,另一只手像仙鹤一样高举着招摇。
我冲向他,委屈地叫,“要死啦楚天予,你怎么走那么远,都不等我。车站这么多人,万一我被人卖了怎么办啊?”
他被我无理取闹地骂了,一动不动,也没回应。我诧异地抬起头看他,发现他面上是一种茫然失措的神气。
“喂,你怎么啦?”我用手肘撞他。
楚天予轻轻地说,“楚歌,他们说找到了我的亲生哥哥。”
“什么?”我一时没听明白,“他们是谁?”
在过分汹涌繁杂的人流中,我看见楚天予侧过身体,就像邀请我进入一个诡谲新世界的动作,然后他身后两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子,向我威严地点点头。
3
我在宾馆的房间门口站了很久,敲了几次门,没有应答。
走廊不时有住客路过,用古怪的眼神扫视我,我不示弱地看回去,他们又迅速收回眼神,快步离开,和同行人脑袋凑一起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
“哥,哥,你没事吧?”我已经带了哭腔,手指节攥得发白。
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我深吸一口气,接起来,“喂,爸,妈,对啊我们到啦,早就到宾馆啦。”
我努力维持声线的稳定,那音调晃动而僵硬,就像要在地震中试图保持手中水杯的平衡,花光我所有力气。
“那你哥怎么都不回个消息啊?”爸妈在听筒里叽叽喳喳。
我用额头撑在房门,和墙面支出一个三角形,“他估计累死了吧,现在在洗澡呢没准。”
对面顿了顿,仿佛在怀疑真实性似的,“楚歌,你是不是又让你哥拿所有行李啦?”
“没有没有。”我飞快地回答,生怕语气中露出崩溃的情绪,“很晚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发美照给你们看哈。”
挂断的那秒,房门突然开了,我支撑不稳,猝不及防地摔进房间。
楚天予把我拽起来,“你干嘛?”
“没怎么。”我罕见地没有叫痛叫苦,只是安静地站起来,“刚头靠门上打电话呢,你一开门,我重心没站稳。”
楚天予沉默了一会儿,“你这人有没有常识。”
仿佛这个话题是眼下最紧要的。
我低头盯着自己两只脚,宾馆的一次性白色拖鞋太大,我就像踩在两只未上漆的白色船上,摇摇晃晃,颠沛流离。
楚天予开口了,“这事你还没告诉爸妈吧?”
我摇摇头。
他转身从床上的双肩包里掏了几张纸出来,“这是已经买好的门票,明天你自己先去吧,乖。”
“为什么?”我突然大哭起来,“楚天予,你放我鸽子啊?说好一起去玩的。”
楚天予的肩膀垮下来,“别哭。你今晚也听到了,明天那个人……要见我。”
我涕泗横流,哭相难看,“我不懂,我不懂,你是我哥,你已经当我哥当了十八年,怎么现在有一个人冲出来说,你不是我哥。”
我知道他此刻才是最心烦意乱的受害者,原先的人生被全部推翻,对自己牢不可破的认知和归属也轰然倒塌。
长相头脑和哥哥大相径庭,18年后警察上门,我才知背后隐情
但我潜意识里觉得,只要我撒泼打滚大哭大闹,就能把自己伪装成是受伤最深的人,从而把这件事的残酷性掩盖过去。
楚天予走近几步,将我轻轻地揽在肩上。我有了承重点,突然觉得有了软弱的特权,身体一下子软得滑下去,一屁股坐在宾馆的长毛地毯上。
“楚天予,你说你干嘛高考完去献血啊……”我呜咽地抱怨,知道自己已经近乎无理取闹。
他叹口气,蹲下来,“楚歌,无论如何,我永远都是你哥哥。所以,别哭了,好好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我查过天气预报,是大晴天,带上你的太阳帽和墨镜,去玩,去拍照。”
我在抽泣中挤出一句话,“你一定要去见那个人吗?”
楚天予站起来,在我的视野角度里,他倏忽抜成一个高大到不可直视的人。
他低头看我,像是一樽雕像,在审判臣服于他脚底的游客,他的声音沉沉地从我头顶传过来。
“楚歌,我想我有权利搞明白我到底从哪里来。”
4
在饭店门口等了一会儿,我走进去,服务生大声热情地问我几位,我忐忑地伸出一根手指,那服务生见多识广,片刻不停留,也没多盯我一眼,转身就从前台抽出一本菜单,左手指路,“里边儿请。”
我立即看到了楚天予坐在窗边,心事重重地望着外面。
我发觉我从未如此遥远地注视着他,在我过往的十几岁生命里,他永远是触手可及的亲密存在,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可以张牙舞爪地叫他,闹他,笑他,直截了当,热热闹闹的。
而现在他突然成为了一个陌生的客体,我在不远处惶恐而怅惘地端详着他,就像隔着舞台,隔着荧幕,隔着一层透明却严丝合缝的玻璃罩,我与他分属两个世界,他看不见我,听不见我。
即便他此刻穿着我熟悉的衣服,露出我熟悉的侧脸,用我再熟悉不过的姿势托着下颌,可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心烦意乱地坐下,胡乱地点了几个菜,眼神从菜单上抬起来时,那个叫韩祖光的男人来了。
很奇怪,我立即注意到的是,他比我想象中要老。
依据那晚我们在警察局看到的案卷,他比楚天予只大四岁,但他走进来时,就像比楚天予多度过了一倍人生长度的疲倦的中年男人。
他身材高大,穿一件磨白了的灰夹克,手腕和领口都开了线。他皮肤黝黑,手指粗大,头发干燥得像一蓬枯草,灰扑扑的,像随时可以抖落出一堆砂砾。
我很惊诧,心想,这就是要把楚天予从我身边抢走的人吗?他与楚天予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面对面坐着,任凭想象力再丰富的过路人都无法想到他们是一对兄弟。
我看到他们开始交谈,然后逐渐变成韩祖光长久地叙述,楚天予时不时问一些简单的问题,然后韩祖光的神色变得激动愤慨,而楚天予则用手掌撑住额头,表情难过。
即使我阅历尚浅,也能想到这是一场对他们双方都无比艰难的对话。
我好奇韩祖光想从这段认亲中获得什么,他又在过去的十多年中经历了什么,令他显而易见地与楚天予的人生背道而驰。
此时饭馆的服务员过来加水,我心不在焉,将水杯往他的方向推,没留意,热水猝不及防地浇到我手上,比痛觉传递至大脑更快发出的是我的尖叫声,虎口一圈的皮肤迅速红起来。
我抬起头,看到全饭馆的人都转头看我,也包括楚天予和韩祖光。
我表情难看,尴尬兮兮地走过去打招呼。楚天予叹口气,将座位旁的一瓶冰镇矿泉水递给我,示意我敷在烫伤的地方。
“你女朋友啊?”那男人开口问,口音浓重。
“不是,她是我妹。”楚天予回答。
我立即感受到一束灼热的目光打在我脸上。
韩祖光笑笑,发出难听的哼哼唧唧的声音,“她不是。”
“什么?”我下意识出声。
楚天予则站起来,将背包甩到背上,“就到这里吧,反正我们也有联系方式了。我现在送她去医院看看这烫伤有没有事。”
那男人也站起来,他们身高相仿,肩宽手长,总算有了一些兄弟的相似,而我夹在中间,感觉到逼仄窒息。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用无声的谈判方式追加筹码,然后他伸出手来,“行,再联系,韩祖晖。”
在回宾馆的路上,楚天予问我,“你要喝奶茶吗?”
我抬头看他,“对不起。”
他耸耸肩,“我刚想了想,如果我是你,我们情况调换,我没准也会好奇得跟踪你。”
我鼻子酸涩,“哥你真好。你没事吧?一路走过来你都没说什么话。”
“我没事。”
“他要干嘛呀?”
“没什么。”他含混地回复道。
说到底楚天予也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青少年,他再聪明,成熟,想粉饰太平,也依旧逃不过我的眼睛。他此刻的微表情分明就是表示,有事,有很大的事,但不能说。
我停下来,态度强硬,“楚天予,你可以跟我说。除了跟我说,你还能跟谁说呢?没必要一个人扛着,真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我固执地梗在原地,无奈地迈回来,“老实说吗,我也不清楚。我想,爸妈可能有大麻烦了吧。”
在漫长的未来中,我想起今天,会反反复复地憎恨我自己,在下一秒脱口而出了那句话。
“你是说我爸妈,还是你爸妈?”
5
旅行提前结束,我们打道回家。
我坐在相反方向的列车上,心情又低落又恐慌,明明我们来时坐同样一列车,但兴致高昂,欢欣鼓舞,现在这飞速奔驰的银蛇像不由分说地要把我们裹挟进暴风一般的漩涡中去。
走到小区门口时,楚天予突然停下来,抓住我的手,放到行李箱的握柄上。“楚歌,你先回去,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我急着问。
“就附近,走走。”
我立即明白,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爸妈。
如果他自小被欺辱,像韩祖光一样含着恨意,那么眼下情境也不会这么焦灼。但扪心自问,爸妈始终对他很好,关怀备至,慷慨投资,满足他一切愿望,将他培养成名校学生。
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如果是我,我也会临阵脱逃。
我点点头,“喂,别走太远啊。”
他勉强拉起嘴角笑起来,“拜托,我这么大人又不会走丢。”说完连他自己都诧异,瞬间咬住嘴唇。
知道了人生真相后,连不假思索的玩笑话都不能再开,这话现在听起来像是自我嘲讽,背后是无法逆转的道道血痕。
我爬楼道的时候,和一个大爷迎面相逢,我认出他来,是社区管理的老主任,自童年起我就经常看到他来登记煤气读数,发灭鼠药,收物业费,什么事都做。
他也立即认出我来,将青筋与皱纹缠绕的粗糙的手放在我肩上,“唉。”
我知道爸妈应该已经得知这件事了,社区委派他来了解情况。
“回来啦?”他拍拍我肩膀,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嗯。”我含混地回答。
我们在昏暗狭窄的楼梯上道别擦肩,抬头望,我家的防盗门敞开着,从里面探出客厅的顶灯光,此时我才意识到,终于要面对这件事了。
在列车上我曾奢想这趟车可以永远开下去,我和楚天予,像是永远不会落地抵达终点的两个游客,在这世界的透明管道中穿梭,这样我们就永远不用面对那个问题。
问题。
问题是什么。
我的心脏刺痛起来。
我爸从玄关处接过行李,往门外望了一下,想开口问,又怔怔地合上嘴巴。
我主动回答那个悬在空中的无声的问题,“我哥和我一起回来的,他只是出去买点东西,等会儿就进来。”
他们些许松了口气,依旧尴尬地站在客厅中央,仿佛站在陌生环境中的一对中年客人,手足无措,哪里都不属于他们的安身之所。
他们已经预备好接受审判,却只见我一个人进来,像是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断了一截,令人难受。
我去卫生间洗手,洗着洗着,我突然无法自制地哭起来,委屈、困惑和恐惧从自来水管道中轰然冲出来,将我打得湿透。
“楚歌,楚歌,”妈妈在外面敲门,“囡囡,怎么了,开门,跟我们说说话。”
我将脸埋到洗脸池中,“我对你们来说还不够吗?”
潺潺水声盖过了我的呜咽。
“什么?囡囡你说什么,我们听不见。”
我大声叫起来,“我说,我对你们来说还不够吗?到底为什么要去抢别人的小孩?”
门外没了声音。
过了一阵,我听到我爸小声的回复,“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被拐的,还以为是爹妈都死了的孤儿。”
我打开洗手间的门,盯着那两个我此生最熟稔的亲人。
他们看上去苍老,疲倦,惶恐,不再是我印象中无所不能、伟大无私的成年人,而缩成了报章电视播放的软弱、自私、渺小的小市民。我感到震撼,像世界在我眼前终于褪去了一层温柔的滤镜。
我吸了吸鼻子,“老爸老妈,你们不会想用这个理由糊弄楚天予吧。”
他们半张着嘴,似乎在坚持与忏悔之间踌躇。
我试图像电视剧里的主角一样冷酷地微笑,但我知道我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嘴角颤抖,“如果你们把我们教得笨一点就好了,老爸老妈。再笨一点,我就会相信了。”
我冲出家门,在路上苦楚地乱走。
在路过家附近的冰淇淋店的时候,我看到了楚天予。
这家店刚开起来时很热闹,是远近邻里小孩的最爱,我和楚天予也不例外。但这几年已经落伍萧索,鲜有人光顾,门口的广告牌开始一蹶不振地褪色,本应该新鲜欲滴的冰淇淋图样显得模糊黯淡。
我突然感到伤感。
我走过去,坐在门口的阶梯上。
“嗨。”
那男孩没有转头,只是把手从我背后绕过来,熟练地摸摸我头顶,仿佛不用确认就知道是我。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好爱来这里偷偷买棒冰吃。”我开口。
暑假是偷拿家里零钱出去买棒冰的犯案高峰期,爸妈去上班后,楚天予总是能从抽屉的犄角旮旯里找到被遗忘的零钱。
我们轻轻带上门,冲出去买最受欢迎的那款巧克力奶油冰淇淋,坐在门口阶梯上迫不及待撕开薄薄的包装纸,烈日炎炎,奶油融化顺着木棒流下来,和手指黏黏糊糊地缠绕成一团。
“当然记得。”他侧头看我,“记得有一次还被老妈抓个正着,你立马把手里的冰淇淋往我嘴里塞。”
我大笑起来。尽管当时年纪小,我却早早判断出在这家里谁的地位最高,楚天予这人长得好,成绩好,又讨老师邻居喜欢,所以就算做错事被责怪也是轻轻带过。
我就惨了,教训总是从盘古开天宇宙洪荒开始讲起,什么从小就脸臭不爱叫人,什么一进学校就被老师罚站一堂课,什么暑假作业只写头尾空着中间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吃完一顿饭我的劣迹都没列举完。
所以,被提早下班的妈妈抓包的那一刻,我只有一个下意识反应,就是把责任全推给楚天予。
当时他正背对着妈妈走过来的方向,全心全意捏着冰棒的包装纸往下撕,我眼疾手快,踮起脚就把我手里的那支直接塞进他嘴巴里。
他吓一跳,弹出几步远,嘴里支支吾吾,一转头人赃并获。
“楚歌,你说你怎么这么坏啊,从小就陷害我。”
“谁让你处处都比我优秀。”
他低头笑笑,夏风吹他脖颈处的细碎头发,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毛茸茸的。
“说起来,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哇,老妈一定看穿了对吧,我忘记后续了。”
我回忆起来,“我记得那次我没被骂,老妈把我叫到卧室,问我干嘛这么做。我说是下意识反应。她说以后不要这样,总是把责任都推给哥哥。我说,那是因为你们都偏袒他嘛。”
顿了顿,我突然鼻腔酸涩,“然后我记得她说,她错了,她和爸爸不应该这么偏袒你,让我觉得你做什么事情都会被家人原谅,而我做什么事都不会被原谅。我和你在他们心中永远是平等的。”
楚天予仿佛预知了我的情绪,提前将肩膀靠过来。
“楚天予,你说搞笑不搞笑,我从小总以为我才是被捡来的那个。”我伏在他肩上痛哭,“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啊?”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婴儿。
我知道也许这世界上唯独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但我还是说了。
“哥,你能不能原谅爸妈?你能不能原谅他们?拜托了……拜托了……”
6
我不知道我对楚天予提的这个要求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我预备抱着我的自私和逃避,浑浑噩噩地结束高中最后一年。
他离开家去外市上大学时,我已经被学校召集回去开始高三的备考集训。我处心积虑地申请了住校名额,从而避免了亲历他离开的难过,也避免了和爸妈在家里待着的窘迫。
在宿舍里,我没有提过一句这个假期发生的事,我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样把自己埋进书本和模拟题里,拼命读书。
直到某个周末,室友从外面放风逛街回来,带来一本杂志,惊奇地点着里面的一篇深度报道说,“楚歌,楚歌快来看,这照片,这不是你哥吗?”
我盘着腿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吃泡面,听到“你哥”这个词,心脏瞬时漏跳一拍,整个人摇摇晃晃就要摔下来。
楚天予从来不是倾诉欲旺盛的人,对于别人的八卦故事,他也不嘴碎,更何至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坏事,他绝不会跟我说。对于封闭式复习的高三生来说,我只能通过那本周刊来了解,他到底在过去数月中经历了什么。
他确实遵守了对我的承诺。
他原谅了爸妈,他没有提出诉讼。
在激起舆论千层浪之前,这首先激起了韩祖光的愤怒。
在那篇详尽的报道里,我第一次知道了韩祖光的故事。我立即明白了他对我没来由的恶意,他用粗鲁而愤怒的眼神扫射我的脸,他曾轻蔑地嗤笑着说,“她不是你妹妹”。他恨我,因为我组成了楚天予过往幸福的重要部分。
和楚天予长时间处于浑然不知不同,他被人带走时已经七岁,大多数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很明白,现在的父母不是他原来的父母,他本来还有一个弟弟。
也正因如此,他对新家庭憎恨厌恶,从小就深埋复仇的种子,但他又太小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掩盖自己的情绪,所以他的新父母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花费了全部积蓄买来的儿子,居然恨他们。
与楚天予在小康之家和我幸福长大更不同的是,韩祖光被卖去了偏远的农村,他的父母只知道,养了一个白眼狼,于是对他相当不好,折磨他,让他小小年纪就干体力活,也过早地辍学。
直到他终于长大成人,高过养父母一头,他借口出村打工,转头就进派出所报案,然后凭借记忆找回了原来的家。
看到这里,我手指颤抖。杂志用的纸张是薄薄滑溜的光面纸,它们黏在了一起,我急到一时之间翻不到下一页。
原来的家,楚天予原来的家。
老实说,我对此无比好奇,一方面我希望他原本的家温馨如常,这样他就可以少怪罪我们一些;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原本的家太过富有、美好,将他不由分说地吸回去,那我们就永远地失去他了。
但这事发生后,他从未在我和爸妈面前提起他原生父母的事。
我相信韩祖光在那天饭馆里已经跟他说过,但他守口如瓶,我不知道他是顾及我和爸妈的感受,还是也像我一样决定自我逃避,压根不去想这复杂的事。
韩祖光带着新闻记者去走访了他原来的家,他父亲已经再婚,有了新的孩子,尚未成年,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成年男人,他茫然失措,表情漠然,已激不起任何感情联结。
他母亲已经过世,原因不详,有邻居说是因为弄丢了两个孩子太内疚自杀了。总之,没有原来的家了,只是一个恍神的功夫,韩家因此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所以,原来楚天予没有家了。
指甲深深地嵌进我的手掌里,那利痛帮助我忽略心口的钝痛。
爸妈不再像以前连珠炮似地给我传信息,发问我楚天予的情况,他们惶恐地后退了几步,在远处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身份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儿子。
十多年来他们仿佛已经忘记了这是自己偷来的儿子,他们始终视如己出,无私奉献,亲密无间。但现在,真相突然被摊开,他们在自欺欺人的小房间里,被极具膨胀的残酷和尴尬逼到毫无立场再去关心他,再去联络他。
小长假回家的时候,他们曾试探地问,你哥有没有打算把名字换回去。
我说我怎么知道,他又不可能跟我说。
他们又有些伤心地说,啊,你哥连你都没怎么联系了吗。
我想不出怎么回答,只能躲进卧室里温书。
那时我还没看那篇报道,不知道韩祖光给了他多少压力。
里面写道,这位比他年长四岁的兄长自前年起就开始含辛茹苦地寻找弟弟,通过各种途径发散消息,因为在比对DNA数据库中登记了信息才在今年找到了弟弟,但令他痛苦的是,他弟弟对此毫无记忆,因为生活在非常富足幸福的家庭中,他拒绝回到原来的家,也放弃起诉养父母。
我读得出这篇文章的倾向性,毕竟一个童年历经坎坷、只靠一口热气、坚韧不拔地寻找亲人的穷苦农民工,对于一个记者来说容易激发起多么大的同情和震撼。
但我立即觉出这篇报道将会给楚天予带来多大的麻烦。
在文中,他被塑造成了一个天真幼稚、沉浸于养父母糖衣炮弹的物质条件中的蠢小孩,他不公正,不客观,不大义灭亲,没有燃起熊熊的复仇火焰。
相反,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阴差阳错的命运,在名校的象牙塔里兀自读书,仿佛听不见他兄长的泣血长叹。
我想立即给他打电话,但又生怕自己是杞人忧天,反而徒增他烦恼。
过了一天,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手机,果然网上已经甚嚣尘上,大多都是斥责楚天予是非不分,做人糟糕。“买卖同罪”这四个字被频繁提起,看得我心惊肉跳。
韩祖光那黝黑粗糙的脸又出现在屏幕上,他用浓重的口音呼吁,要严惩案件中的买家,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需求,才有人会铤而走险。
我捏着手机,浑身颤抖,想冲进屏幕里对他尖叫:你已经完成了你的复仇,可不可以不要再来绑架楚天予?我爸妈对他好不好,他恨不恨我爸妈,不是你用你的人生可以理解得了的。放过他吧!
但我又被一个想法击中了。那想法让我突然愧疚得无以复加。
我知道我不应该打那通电话,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必须确认这想法是不是真的。
听筒那边响起熟悉的男声。
“喂哥,你,你方便听电话吗?”
“方便,你说。”
“噢,噢,”我反倒犹疑起来,“因为我听见汽车的声音,我想你在外面路上吧,你信号好吗?要不我等会儿再给你……”
“楚歌,没事。”他语带无奈。
“好吧。”我吸了口气,“你,你没有听你哥……我是说韩祖光的话起诉爸妈,是因为我吗?”
“什么?”
“我是说,楚天予,”我突然提高音量,仿佛为自己壮胆,“我意思是,你真的原谅了爸妈吗?还是只是因为我求过你。”
对方沉默了很久,让我怀疑信号中断。
“喂,喂你听得见吗?”
“嗯。”传来短暂的应声。
“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决定不原谅,你可以不原谅。如果你想惩罚,你可以选择惩罚。你不用听谁的,你按你自己的想法走就好。”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地说,“干嘛突然说这个?”
“因为,因为……”我流下眼泪,“因为我不想绑架你。”
“你从来没有绑架我。”
“可我觉得,那件事后,你再也没有当我是真正的家人。”
“你不也是吗?”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
他笑笑,“以前你打我电话,从来不会问我方不方便接。”
我语塞。楚天予永远对我这么好。我的惶惑,我的恐惧,我对他的揣测,我所有晦暗不明、颠簸动荡的情绪,他统统都能解决。
我以为我终于能帮助他,但其实,永远都是他在拯救我。
我突然很想见他,立即见他。
“楚天予,你下周末有空吗?我来找你。”
“好啊。”
在未来的很多时候我想,如果我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突获神力,可以沿着时光隧道一路奔跑回去,我会选择回到这一天。我决定不去见他,那么我们最终的结局不会是这样。
7
正如楚天予所说,三小时的车程根本算不上什么远距离,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坐了最早一班车去,到他学校的时候才中午不到。
我循着手机地图上的蓝色小指针曲曲折折地寻找他的教室,导航上那条曲线孤独,但在现实中,每条小路小径都被青春活泼的大学生们填满,这些男男女女明明只比我大了一两岁,却是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
他们表情轻松,打扮时髦,讨论着未来的更多可能性,我突然无比羡慕起来。只要再过一年,我就可以从压抑繁复的高中生活中脱离出来,不再拘谨僵硬地抱着一大堆模拟题册走在教学楼之间,我也可以成为这样意气勃发的年轻人。
走到楚天予的教室门口,恰逢下课时分,从透明洁净的玻璃窗内,我看见他从教室的某排座位上站起来,安静地将书和笔放进双肩包里,然后轻巧地迈步下来,一个人掠过几团聚集的人群。
不知为何,我觉得哪里不对。
他走出来,捏我脸颊,“变白了嘛。”
我觉得感动,我们之间尚未生疏,但表面上依旧装酷,翻白眼道,“每天埋头苦读,连太阳都晒不到。”
他笑道,“是不是想努力一把考我的学校?”
我伸舌头,“才不要,我看这里的人都冷漠得很,没人和你打招呼。你以前不是很受欢迎的嘛,男生堆里的小领导,女生隔着早操队伍都要和你搭讪。”
他一愣,顿了顿才说,“大学的同学关系和中学不一样啦,大家都自由选课,。”
楚天予这么详尽地解释,反而才令我意识到有事不妙。我恍然大悟过来,“他们不会因为看了文章才疏远你吧?”
他顾左右而言他,将我手上的行李拿过来,“别人不能理解也很正常。”
“什么烂人,气死我了。”我直抒胸臆。
“喔,喔,真是气煞我们楚歌也。”他居然还能开起玩笑来。
我知道他意图让我笑,我就遂他意笑起来,笑着笑着也怒气全消,心情好起来。
楚天予带我参观了一圈校园,然后去校外附近的餐厅吃饭,我吃得心满意足,正瘫在椅背上休息滑手机,就听到有人叫楚天予名字。我回头,是个陌生的男生,大约是他同学。
“楚天予,这是谁,你女朋友哇?”
我正要开口,楚天予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急速转移了话题,“你也来这儿吃饭啊,我有优惠券你要不要用。”
我诧异非凡,预备等那男同学走了后问楚天予怎么回事,但记忆中相似的场景奔突进我的脑海,犹记得在南方海滨城市的餐厅里,他大方地介绍我是他妹妹,换来的确实韩祖光的一句嗤笑“她不是”。
我的脊背僵硬起来。
我明白了。楚天予不想让我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尴尬。
很明显,这件事,已经广泛而严重地影响到了他的日常生活,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那个案件中偏向养父母的没良心小儿子。
是啊,他的完整姓名、照片和人生经历都登在媒体上,现代社会,信息流通比光速还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组成大众刻板印象的碎片,与我爸妈的每一次联系也会立即用以佐证他是如此是非不分,所以他不想让我也加入到这舆论战争中去,他宁愿我成为“女朋友”,而不是,“那家人的女儿”。
我用手指揪着虎口,才令自己不落下泪来。
楚天予从结账柜台回来,我立刻笑盈盈地说,“我们去附近商场逛逛吧!”
夏天已经告别很久,天气转冷,商场里天花板出风口轰出干燥的热风,我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
商家已经上架节日气氛的装饰,红绿相间的缎带,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圣诞老人玩偶和蔼地向路过的顾客挥手致意。
不知为何冬天的所有元素总让我想起回家团聚这类事情。我踌躇地开口,“那个,哥,你以后还会回家的吧?”
“怎么?”他没有正面回答,就像对家这个词颇为迷惘。
“没什么,”我踢踢地上掉落的一截装饰缎带,“就是好奇。”
“会的吧。”他顿了顿,仿佛为了增加可信度,“你明天几点的车回学校啊?要不我送你回去好了,顺便去看一下爸妈。”
“真假的?!”我欢欣鼓舞地叫起来,“太好了!他们肯定开心死了!”我马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帮他订票。
“急什么急什么,晚上回去再订啊。”
“我怕票卖光了!我怕买不到和你一班的车!我要和你坐邻座!”我飞速地回答,权威不容置疑。
手机信号糟糕,我按下确认订单键后,屏幕上的圆环不停转圈,像一个循环往复永远合不上的咒语,仿佛在嘲讽我的急性子。我听到楚天予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楚歌,那个消息你看到了吗?那个作案的人终于被抓到了。”
我手一抖,退出了页面,“哦那个吗,前几天的事情了吧,我看到了。”
我抬起头,楚天予的脸庞在手机屏幕后出现,他看起来消瘦,孤独,茫然若失,我知道他在怕什么。
“哥,如果那两个人在将来说出什么对爸妈不利的话,譬如他们早就认识是熟人,或者爸妈一直都知道内情,你可以选择随便你想选择的。你不用顾虑我。”
楚天予叹口气,将手肘撑在商场的扶栏上,“那你呢?”
“我什么?”
他望着远处,眼神定在商场中央那棵高耸至顶楼的圣诞树树尖,就像数清楚这课树上挂了多少璀璨的装饰球是此刻最重要任务。
我看他不说话,就又追问,“哥,你在担心我吗?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回过身来,温暖鼻息打在我刘海上,“楚歌,我知道你也很难过。我有时候想,其实我比你自由,我随时可以抽身,我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好,我和你们断绝关系,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你们的小孩。
可你不行。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如果爸妈是知情并且参与策划了这场交易,你依旧是他们的小孩。”
我震惊地看着他,我知道他说得没错。
“你不能逃走。你只能接受自己的父母是道德有瑕疵的人,甚至是违反了法律的人这件事。对不对?”
我无法动弹。
楚天予抱住我,“对不起,我说了太多没必要的话。”
我摇摇头,“不是的,哥,你说的一切我早就知道,只不过我自欺欺人,自我麻痹而已。要接受从小把自己养到大的父母,原来是坏人,是在社会上被唾弃的人,真的很难。但我没得选,这也不是我的错。
自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对我很好,也再没做过错事,这就够了。我这人很自私的,这世界是从我有意识开始才形成,在此之前,是一片洪荒,是一片火海,是一个黑洞,无论是什么,发生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是这么想的。这样想能让我快乐一点,你能理解我吗?”
楚天予松开手,看着我的眼睛,“当然。”
在回学校的公车上,楚天予短暂地盹着了,落日余晖从车窗洒进来,明亮的浮光汩汩地流过他的眼皮,他像某种在深海里睡眠的生物,在被命运的洪流不知所措地推搡到这里,终于有机会在静流中歇息一会儿。
我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只看了一眼,我就觉得双耳被一种巨响到近乎寂静的声响炸得失聪,车辆的引擎声、乘客的聊天声和街上此起彼伏的刹车声都消失了。
我努力不动声色地点开链接,不想吵醒楚天予。
手机上显示了刚刚获得已交代的作案细节,韩家兄弟在被拐时,这两名罪犯杀了他们的母亲。而两个买家在收到小孩前均与这两人有过联络,确定了只要男童。
大意如此,还没有更多细节补充。
我第一次知道心理层面的震动可以直接影响生理反应,我感到双眼视线模糊,几乎没法以正常速度阅读,每句话我都读得艰难无比,要多念几遍才能迟钝地传递到大脑皮层。
有乘客三三两两地站起来,等候在下车区,按动了下车铃,车门打开了,有人下车。我木然地想,我不能让楚天予看到这条消息,不行,起码今天不行。
我突然万分委屈。明明我已经说动他明天和我回家一起看望父母了……为什么这条消息要在此时此刻跳出来。
所有奢望的侥幸,所有的不确定性,都尘埃落定了。
他不可能原谅导致他生母被谋杀的罪人,我和他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了。老天,我们才刚刚诚实地剖白心迹,获得一点点可怜的彼此理解和共情,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被夺走。
我突然像疯了一般下定决心,我必须让明天的回家之行成行。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平静而愉快地和我一起去见父母,如果他提前知道了,那么连最后一次也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什么,仿佛多延长一天,告别就会体面一点,对所有人的痛苦就都会减轻一点。
8
冬天的天色黑得很快,我推了推楚天予,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我们好像坐过头了。”
“啊。”他直起背来,往窗外望,“真的,糟糕,是我不好,居然睡着了。”
“没事,又不急着回去。”我心虚地说。
没有叫醒楚天予的时间里,我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和他共处一个封闭空间的空气,他的头靠在车窗上,因为车辆小幅的颠簸而发出微型的震荡声,让我觉得很安心。
我和他在下一站下车,又坐了反方向的公车回到校园。我突发奇想,提出要和他去篮球场上过一下招,他很困惑,“你什么时候喜欢打篮球的?”
我抱着只要拖住他的注意力,让他筋疲力竭地度过今晚就好的目的,开始胡言乱语,“我一直都很喜欢啊,不能因为我矮就鄙视我吧。”
“什么跟什么。”他笑道,“那我去宿舍换件衣服,你去篮球场等我。”他指了指远处,篮球场在另一角,昏黄的夜灯将水泥地笼罩得暖融融的,我听见不少聒噪的年轻男生拍着球在呼来喝去。
我急起来,“哎,不行,直接去篮球场。怎么你是不是怕打不过我啊?”
楚天予无奈地说,“拜托,篮球在我宿舍啊,我去放个包,拿了球就来找你。”
我执拗地说,“那我陪你一起回宿舍吧,我在宿舍楼下等你。”
“好吧。”他和我一起往暗处的拐角走去。
已经接近期末,大多数学生还在教室里温习,宿舍楼亮灯的房间不多,整片宿舍区都浸在冬日浓重的黑夜里。
我站在萧索的楼下,头顶稀疏的树叶吹刮出一种荒腔走板的伤感音调,我觉得冷得有点发抖,正跺着脚在原地转圈,猛地看到了韩祖光。
实在太容易辨认出这是韩祖光了。尽管他也年轻,但整个人的身影却沧桑老气,带着被命运重锤之后的颓然和愤怒。
我觉得我脊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因为我知道他来干嘛。
我从树下走出来,拦在他面前,显然把他吓了一跳。他眯起眼睛盯了我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认出我来,“你是楚家那个女儿吧。”
“你来干嘛?”我语气不佳。
他麻木地微笑,“我吗?我他妈是来揍这小子一顿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干嘛,为什么?”
“你看报道了吗,那俩人背着我们杀了我们亲娘。”他突然醒悟过来,用力推了我一把,将肮脏的手指对准我额头,“都是因为你杀千刀的爹妈。”
我从未被人在肢体上这样推搡过,按理说我应该很慌张。但今天我已下定决心,要保护好不容易快乐一点的楚天予,把他安安稳稳地折叠好,细细地收纳进我的口袋里,然后明天飞奔回去见爸妈。
我感觉到后脑勺有一股劲头冲了上来,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也推了他一把,“那是他们的,关我爸妈什么事啊!人已经被抓了,你还想怎么样?你恨你爸妈,不要来管我们好不好!”
他被我推得一踉跄,仿佛断了思绪,暴怒起来只会哼哼唧唧。“呵呵,你这小兔崽子,果然是楚家的亲生女儿,全都他妈一样恶心。韩祖晖这小子在你们家长大,已经彻底毁了,哼哼。”
我也生气起来,想锤他的脸,却被他反握住了手。他另一只手迅速爬上我的身体,扼住我的喉咙。
“你以为我不敢伤你是怎么的,你个小丫头片子。”他狠狠地冲我喊,口气恶臭,“我就是要打死所有偷人家小孩的人。”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树叶沙沙的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响,近乎一种幻觉,像老式的电视机没了信号,在屏幕上闪出白色的雪花时发出的声音。
在我觉得那电视机快断线的时候,世界突然寂静成一片虚空,只有“哔——”的耳鸣声。
浓稠的鲜血像河流找到了河道,从他头发中间蜿蜒流淌出来,然后滴在我衣服上。
我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
楚天予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两只碎裂的啤酒瓶。
我想,那啤酒原本是给我们打完球喝的,但现在已经稀碎,成为铁板钉钉的凶器。
楚天予冲过来,撑住我的脊背,大声叫,“楚歌,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拖着哭腔说,“他呢,他不会死了吧……”
楚天予面色煞白,强装镇定地握住我的肩膀,“没事的,没事的。”
我收住眼泪,快速地从他手中抢过那残留的酒瓶,“是我打他的,是我打他的。”
我用手指胡乱地抚摸过酒瓶碎片,试图留下一些指纹,“我我是自卫,他要伤害我,我是女生嘛,我就打了他。”
楚天予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拜托,拜托哥,”我扔掉了酒瓶,用双手握住他小臂,“我不会有事的。你真的不能再搅和进这件事了,现在所有人已经恨你讨厌你了。”
我语调哆哆嗦嗦,像哭又像唱,简直不成样子,但思路却异常清晰。我知道如果楚天予被指控试图谋杀他的亲哥哥,他的人生会被毁灭成什么样。
“拜托了,拜托了。”我发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你快打电话报警,你就说你看到我因为自卫把一个男的的头给砸破了,快。”
楚天予拿过手机,站起来,神情恍惚。
我蹲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把手指移到那男人的鼻下,因为抖得太厉害,我根本感觉不到任何鼻息,这让我更加惶恐。
我听到走远了好几步的楚天予对着手机说话。
“喂,是公安局吗?这里有个男人头部受伤了。对,北校区,宿舍三楼后门。伤势……伤势不明吧,他现在昏迷了,头上都是血。”
他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伤感,脆弱,立即被风吹散,我突然感到一阵后怕和虚妄。我们明明不是亲生兄妹,没有血缘,按理说也就没有心有灵犀这一说,但我就是有了预感。
我试图站起来,但小腿酸麻得让我又跌倒回地上。
“我叫楚天予,我自首,是我把他打伤的。”
我又站起来,忍耐着全身的疼痛和酸麻向他跑去。
然后我看到有几个保安穿着制服冲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他很温顺地将手机放在地上,然后起身抬头看我,瞳孔里星星点点,用嘴型跟我说,“没事的。”
我停在原地,一阵狂风吹过来,瞬时洞穿了我的身体。我觉得自己很轻,很空,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深处永久地被剜走了。
我蹲下来,开始大哭,哭到呕吐。(原标题:《团圆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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