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被信息吵醒老师(老教师正在睡觉)
半夜被信息吵醒老师(老教师正在睡觉)想到土狼,再想到自己没戴眼镜啥也看不见,皮内斯急得不知所措。皮内斯觉得那就是生活腐化、低级趣味、个人主义的冲锋号,总而言之,就是大逆不道。老教师一心要“培养孩子们胸怀远大、勤奋工作”,一想到那起“巧克力大劫案”就堵心,那回他班上几位年纪最大的学生洗劫了村里的合作社。还有些烦心事:丽娃·马古利斯那从俄国运来的大皮箱里塞满了各种引诱人的奢侈品和不像话的玩意儿;村外的土狼鬼嚎了好一阵子,“假笑起来没啥好事”。耶斯列山谷中这个小小的合作定居点在沉睡。骡子和牛入了圈,母鸡归了窝,怀着梦想的劳动者上了简陋的床。村子就像一台磨合良好的机器,在夜色中一如既往地哼鸣。牛羊奶子饱胀,葡萄汁液充盈,小牛犊上好的腱子肉鼓鼓囊囊,就等着送到屠宰场。细菌,皮内斯在课堂上赞为“咱们的单细胞朋友”,孜孜不倦地把新鲜的氮送到植物的根系。别看老教师不急不躁出了名,他可绝不答应任何人,特别是他自己,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睡大觉。“
夏夜,老教师雅科夫·皮内斯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有人在屋外高喊:“我把李伯森他孙女儿给操啦!”
那喊声高亢、激越、清脆,掠过水塔旁的加那利松林,猛禽般盘旋片刻,一头扎进村里。老教师的心再次被揪得生疼。这回仍旧只有他一人听到了这下流话。
他经年弥缝补洞,用身体堵决口。每次化险为夷之后都说:“修坝要学荷兰佬。”不论是果树生蚜虫,国家闹,牲口长虱子,蚊子传疟疾,还是蝗虫成群,爵士乐手成灾,全都像层层黑浪,在他心中的堤防前撞成泡沫。
皮内斯从床上坐起来,手指揪着胸毛,又惊又恼。如此伤风败俗还堂而皇之,村里的日子居然照过不误。
耶斯列山谷中这个小小的合作定居点在沉睡。骡子和牛入了圈,母鸡归了窝,怀着梦想的劳动者上了简陋的床。村子就像一台磨合良好的机器,在夜色中一如既往地哼鸣。牛羊奶子饱胀,葡萄汁液充盈,小牛犊上好的腱子肉鼓鼓囊囊,就等着送到屠宰场。细菌,皮内斯在课堂上赞为“咱们的单细胞朋友”,孜孜不倦地把新鲜的氮送到植物的根系。别看老教师不急不躁出了名,他可绝不答应任何人,特别是他自己,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睡大觉。“你个坏蛋,看我不逮着你。”他气哼哼地嘟囔着,咚一声跳下铁床,哆嗦着扣上旧卡其布的裤子,蹬上那双壮声威的黑工靴,准备战斗。天黑,心急,他竟一时摸不到眼镜,幸亏门缝里一道月光指明了方向。
一出门就让院子里的鼹鼠洞绊了一跤。他爬起来,掸掸土,大声喝道:“谁在那儿?”接着就支棱起耳朵听动静,老眼昏昏,夜色茫茫,花白头发的大脑袋转来转去,像只猫头鹰。
可那不要脸的家伙再也不出声。每回都只有一嗓子。
皮内斯觉得那就是生活腐化、低级趣味、个人主义的冲锋号,总而言之,就是大逆不道。老教师一心要“培养孩子们胸怀远大、勤奋工作”,一想到那起“巧克力大劫案”就堵心,那回他班上几位年纪最大的学生洗劫了村里的合作社。还有些烦心事:丽娃·马古利斯那从俄国运来的大皮箱里塞满了各种引诱人的奢侈品和不像话的玩意儿;村外的土狼鬼嚎了好一阵子,“假笑起来没啥好事”。
想到土狼,再想到自己没戴眼镜啥也看不见,皮内斯急得不知所措。
土狼不时从麦田那头、蓝山之外光顾此地,是那边派来的信使。建村以来,老教师常听见附近干河滩上传来清晰、揶揄的叫声,寒彻心髓。
让土狼咬了可不得了。感染严重的人秋季播种珍珠粟,夏天修剪葡萄藤。也有人失去了理智,没有了信念,油头滑脑,跑城里鬼混。还有人苟延残喘,甚至离乡叛国。
皮内斯忧心忡忡。他这辈子见过太多人在路边倒下,在港口首鼠两端,或是心力交瘁一死了之。到处都是变节者和迷途者,“耶路撒冷编纂犹太法典的寄生虫,萨法德的弥赛亚千禧年派,还有断送工人支队的那些没头脑的人”。长年的观察和思考告诉他,免疫系统一旦崩溃,人就变得不堪一击。
他在农户周围发现这下流坯的足迹,要求对学校实行全天候保护。他说:“孩子特别容易遭袭击,因为他们头脑稚嫩,抵抗力弱。”他从前的学生试图逮住那恶棍,老教师就和年轻人一道巡夜。可土狼滑头,神出鬼没。
“跟咱见过的叛徒一样。”皮内斯有一回在全村大会上说。
有天夜里,他出去为学校的自然角捕地鼠和树蟾时,看见土狼在枯河对岸,它穿过田野,向他步步逼近。皮内斯停下脚步,那野兽眼冒红光,盯着他呜咽,想诱他过去。粗壮的溜肩,鼓起的腮帮子,皮毛上的花纹,瘦骨嶙峋的脊背,皮内斯都看得真切。
土狼加快步伐,踏着野豌豆的嫩芽,朝老教师抛出讪笑,随后龇着毒牙隐入青纱帐。皮内斯想起自己没有带枪,一下明白这畜生为啥“坏笑”。
庄稼人听说了那晚的遭遇后都说:“皮内斯老是忘带枪。”从前,村子刚建起不久,皮内斯的老婆利亚怀着双胞胎女儿染上了疟疾,人死尸僵,绿汗还冒个不停。皮内斯从爱妻床前站起来,扭头往干河滩上那片刺槐林里跑。自杀的人都爱去那儿。朋友们赶过去救他,却见他躺在金色的蓟草丛里,哭成了泪人。“那次他也忘带枪了。”
皮内斯恼怒地想着那烦人的畜生,自己的亡妻,还有她肚子里那两个发青的无辜胎儿,不再喝...
皮内斯知道外公觉少。他敲了门,径直进屋,纱门砰的一声把我吵醒。我朝外公床上瞥了一眼,果然空荡荡。厨房里飘来他的香烟味儿。
我那年十五岁,大多数日子在外公的小屋里度过。他用那双开荒的手把我拉扯大,用粗重的酒椰麻绳把我牢牢拴住,一步不让我离开他视线。村里人叫我“米尔金家的孤儿”,可心软、热情、复仇心切的外公,从来只叫我“娃儿”。
他苍老、苍白,仿佛刚从他春天涂刷果树的白色药浆里爬出来。他矮壮、秃顶,留两撇小胡子,两眼越陷越深,越来越无神,最后看上去像两个灰暗的石头坑。
夏季的夜晚,外公爱坐在厨房桌边吞云吐雾。他穿着蓝短裤和旧汗衫,晃着腿回忆往昔的是是非非。那两条辛苦劳作的腿青筋突暴,厨房里满是木香和奶香。他爱把想法写在纸条上,不一会儿屋里就如蝴蝶纷飞。他一直在等待失去的亲人。有一回一张纸条飘到我手里,上面写着:“又见他们,活生生地在我眼前。”
从我懂事那天起,直到他去世,我一直在追问:“外公你在想什么?”他每次都说:“想你想我,娃儿。”
我们住的小屋有些年头了,屋顶落满木麻黄的针叶。外公每年让我爬上去清扫两次。小屋悬空而建,为的是让木墙不受虫子和潮湿之害。地板下黑暗、低矮的空间里,常常听见刺猬和蛇打架,和小蜥蜴鳞片窸窣的声音。有一次,一条大毒蜈蚣爬进了屋,外公就用砖封死地板下的空间。可是地板下传来一片垂死的呻吟和求饶的哀号。外公又把砖给拆了,从此再没想过封堵的事。
我们的小屋是村里剩下的最后一批。村子的元老们用第一笔钱盖了结实的牛棚,驯服了千百年的牛已经听不见野性的召唤,招架不住无常的气候。拓荒者自己则住帐篷,后来又盖了小木屋。又过了好些年,家家盖起了砖瓦房,我家的瓦房让亚伯拉罕舅舅、利百加舅妈和我的双胞胎表哥约西和尤里住着。
外公不想离开小屋。他是种树的,喜欢木头。
他对我说:“木屋会呼吸、出汗、挪动。每个人在屋里走动,声音都不一样。”他得意地指给我看他床铺上方的那根粗大的房梁,每年春天梁上都发一枝新芽。
小屋有两间房和一间厨房。我和外公睡一间,各睡一张铁床,海藻床垫扎得慌。房里有一个简单的大衣柜,衣柜旁边是一个“屉柜”,就是带抽屉的柜子,柜顶上的大理石已经开裂。外公把他的麻绳团和格拉夫特克斯布匹放在最上面一层抽屉里。墙上的小皮包里放着外公的红把剪刀、嫁接刀,还有一管封切口用的自制黑焦油膏。其他的家什都锁在牛棚旁边的杂屋里——修枝的锯子,熬油膏和毒药的蒸馏器,调“波尔多汤”的锅,砒霜、尼古丁和除虫菊药水。以法莲舅舅失踪之前,也把自己关在那间屋里。
另一间房里摆着当时村里家家都有的那些书:波登海默和克莱恩合著的《农用昆虫手册》,蓝封面的《田野》和《种植者》期刊,一本浅蓝色布面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一本黑皮的《圣经》,密茨佩和施提尔贝出版的希伯来文学系列,还有外公最喜欢的书,路德·布尔班克的《丰饶的岁月》,绿色封面的两卷本。外公曾把这位美国传奇庄稼汉自传的前言读给我听,他“瘦小灵巧微驼”,“双膝和双肘因常年繁重的劳动而微曲”。可布尔班克的眼睛“蓝得宁静深沉”,而外公的眼睛已然灰暗。
布尔班克的自传旁边,摆着一排回忆录,全是外公的朋友写的。有些书名我至今还记得:《故乡之路》《从顿河到约旦河》《我的土地》《回乡之路》。这些朋友是我童年故事中的英雄。外公带着俄国口音对我说,这些人全都出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在很久以前“秘密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有人挤在满是muzhik——贫穷的俄国农夫——的火车里,火车“在白雪和野苹果树间缓缓行进”,驶过海岸、大盐湖、秃山和沙暴。另一些人骑在大雁的背上,大雁翅膀展开有“饲料仓到孵化房那么宽”,欢叫着冲上天空,高高飞过广袤的田野和黑海。还有些人会念咒语,“一阵风就把他们吹到了”以色列。他们落地的时候浑身是汗,都不敢睁眼。还有希福利斯的故事。
“我们都到了马卡洛夫火车站,万事俱备,列车员鸣笛让全体乘客上车,希福利斯突然说不跟我们走了。把西红柿吃了,巴鲁奇。”
我张开嘴,外公往我嘴里塞了一片撒着粗盐的西红柿。
“希福利斯说:‘同志们!我们应该走到以色列去,像朝圣一样。’他说走就走,扛着行李,挥挥手,一溜烟就不见了。他现在还在路上跋涉哪,将会是最后到这里的拓荒者。”
外公给我讲希福利斯的故事,怕他到达的时候没人知道他了。别人早就不等他,或者还没等来就去世了,我还在等着。他进村的时候,我会跑过去迎接他。远处山坡上每一个小黑点都是他的身影。田边的每一圈灰烬都是他煮茶烧过的篝火留下的。山楂树上的每一簇绒线都是从他的裹腿上扯下的。泥土里每一个陌生的脚印都是他行经时留下的。
我让外公在地图上把希福利斯的路线指给我看,他秘密跨越的国境线,他蹚过的河流。我十四岁那年,外公说:“别提希福利斯了。”
他说:“他倒真是说过要走过来,可过几天他肯定就没心气了。或者,路上出了什么事——他可能病了,或者伤了,或者入了党,或者爱上什么人了……谁知道呢,娃儿?好多事都能把一个人钉在一个地方。”
我在一张纸条上读到他用小写字母写的话:“开花,不在乎结果。行路,不计算里程。”
那些书靠在一台庞大的菲尔柯收音机旁边,收音机是订《田野》时得了优惠,分期付款买的。收音机和书对面有一张沙发和两把扶手椅,是亚伯拉罕舅舅和利百加舅妈换新家具时搬到外公屋里来的。外公管这间房叫客厅,但客人们其实总爱坐在厨房的大桌子旁。
皮内斯进了屋。照旧是那样的大嗓门,如同在课堂上讲《圣经》和自然。
“米尔金,”他嚷着,“又喊啦。”
外公问道:“这回是谁?”
皮内斯一字一顿地喊道:“我把李伯森他孙女儿给操啦。”他小心地关上窗,解释说:“不是我,是那人。”
外公说:“好啊,干大事儿啦。来点儿茶?”
我支棱着耳朵听他俩说话。我经常在偷听时被人从窗外、果园、干草堆揪出来。可我总能熟练地挣脱,然后凛然昂首走开,一言不发。等受害方到外公那里去告状时,外公才不信他。
我听到他拖着老迈的双脚在木地板上走动,接着是倒水,茶匙清脆地碰上玻璃杯的薄壁和吧唧嘴的声音。我常常看到村里的老人捧着滚烫的杯子,淡定地啜饮,老早就见惯不怪了。
“狗胆包天了!”皮内斯说,“就敢这么嚷嚷。看我不一枪把他臭嘴打树林里去!”
外公说:“就是个玩笑嘛。”
老教师嚷道:“那我怎么办?”他觉得这是自己失职。“我还怎么有脸见人?”
他站起来焦躁地踱步。我听见他拳头攥得嘎巴响。
外公说:“毕竟是孩子嘛。发这么大火干吗?”
外公半开玩笑的口气惹得皮内斯更是火冒三丈。“玩儿命喊,天底下全听见了!”
“我说雅科夫,”外公想息事宁人,“咱这地方又不大,做事太过分,总会被巡夜的人逮住,村委会开会的时候会处理。火什么呀?”
“可我是教师,”皮内斯跳起来,“教师,米尔金,教书育人的!他们会怪我呀。”
麦舒拉姆·泽尔金的档案里记录着皮内斯在1923年复国运动大会上的名言:“会生育不等于会教育。”
“没人会把小驴子发情的事怪罪到你头上,”外公大声说,“你为咱村儿和咱们的复国运动培养了一代优秀青年。”
“每个人都历历在目哪,”皮内斯声音柔和起来,“他们在第一级,嫩得就像灯芯草的嫩芽,是我给咱的锦绣生活添上的花儿呀。”
皮内斯从来不说“年”,只说“级”。我知道他后面要说啥,在黑暗中偷笑起来。皮内斯喜欢把教育比作种地,谈起自己的工作,就爱说什么“处女地”啦,“还没修剪的葡萄枝”啦,“灌溉口”啦。学生就是幼苗,每一“级”都是一畦地。
“米尔金,”皮内斯动了感情,“我可能和你们这些庄稼人不一样,可我也是有种有收啊。他们就是我的葡萄园,我的果园。一只烂苹果就会……”他绝望到几乎要哽咽了,“是啊,会让葡萄长野了……‘操’!驴子和马才干那事儿哪!”
我,还有其他学生,常听他引用《圣经》,这种话却是头一回听。我不由自主地在床上动了一下,立刻定住。地板被我弄得吱扭响。俩老头儿立刻不说话了。十五岁的我体重已接近二百三十磅1,能抓住牛角把小牛掀翻。村里人都对我的身量啧啧称奇,说外公一定给我吃了牛初乳,就是母牛产仔后最初几天分泌的乳汁,最养人。
“小声点儿,”外公说,“别把娃儿吵醒了。”
娃儿,外公到死都这么叫我。“我的娃儿。”哪怕我身上毛发开始浓重。哪怕我开始变声,肩膀又宽又厚。我们嗓音开始发哑时,尤里表哥忍不住发笑,说村里这么些男孩,只有我从男中音直接变成了男低音。
皮内斯说了几句俄语。村里的元老一生气就爱用俄语小声嘀咕。接着我听见金属轻轻“砰”了一声,那是外公用螺丝刀撬开了一罐自家腌的橄榄。接着他会满满地盛一盘放到桌上。皮内斯酷爱辣、酸、咸,一吃橄榄就开心。
“米尔金,还记得不?咱们一伙儿土包子,从马卡洛夫过来,下了船,在雅法的那家餐馆吃黑橄榄。街上有个金发美妞,戴着蓝头巾,朝咱招手。”
外公没吭声。他最怕听人说“还记得不……”,而且,我知道,他嘴里含着橄榄,喝一口茶嘬一口橄榄,说不了话。有一回他对我说:“吃东西就别想事儿,一次只能嚼一样。”
他喝茶时爱在嘴里含一枚咬碎的橄榄,手里再拿一块糖,用门牙小口嗑着吃。他最爱那种苦甜相交的柔柔味道。“茶和橄榄。俄国和以色列。”
“橄榄不错,”皮内斯慢慢心平气和了,“好极了。咱没多少乐子啦,米尔金啊,真没多少啦,也没几档子事能让咱激动啦!仆人还能尝出饮食的滋味,辨别美恶吗?还听得见男女歌唱吗?2”
外公说:“你进来的时候好像挺激动呀。”
“呸好苦!”皮内斯噗地吐了一口,我听见橄榄核从他嘴里飞出,从桌上弹入水槽。接着又没声了。我知道外公的假牙又在慢慢碾压一枚橄榄,挤出里面微苦的汁液。
皮内斯忽然问道:“以法莲呢?以法莲有消息吗?”
“啥也没有,”外公照旧漠不关心地答应,“没有。”
“就你和巴鲁奇,啊?”
“就我和娃儿。”
就外公和我。
我们俩。从他把我从爹妈家抱过来,到我把他抱到果园的墓穴里。
就他和我。
注释
1 磅:英美制质量或重量单位,一磅合0.4536千克。本书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参见《旧约·撒母耳记(下)》(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