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虽倦可栖枝(虽云孤寂甚庶几能自珍)
明月虽倦可栖枝(虽云孤寂甚庶几能自珍)“天下第一桥”,果然名不虚传。可惜去年未能现场观看,故今次特意买了离舞台最近的茶座票,不错眼珠盯着,一刻不敢分神。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这次向我们展示的,不只是个体的出跳,而是整体的强大。“水斗”中法海的禅杖化为青龙,而这条青龙是用真人“叠罗汉”的方式表现,奇思奇技,令人瞠目结舌。《白蛇传·水斗》 图片来源| 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浙江婺剧团最大声最热烈的赞美,当然要送给婺剧《白蛇传·削发、水斗、断桥》。婺剧《白蛇传·断桥》一年前的端午节,粤、京、淮、评、川、婺,南北六大剧种在长安大戏院合演《白蛇传》,虽各擅胜场,但川剧的“水漫金山”与婺剧的“断桥重逢”尤令观众击节惊叹。川剧青白二蛇高难度的做打再佐以喷火、变脸等川剧的“奇技淫巧”,啧啧。最弹眼落睛是婺剧“断桥”,三个演员用他们出色的技术与表演将喜怒哀乐悲恐惊的“七情”做了极致表达。快捷,但绝不匆促;火爆,又极尽细腻。三人明明在同一时空为同一件事情
七八月对京城的戏曲爱好者来说,可谓相当友好——大批地方戏来北京了。“浙戏”杀奔长安连演一周,川剧、梨园戏、越剧、秦腔、藏戏也轮番登台,戏迷和乡党在酷暑溽热中往来奔突,甘美处笑之赞之,失望处嘲之怼之,好不热闹。
我一共看了8场,有两场还未完成。
中国戏曲是宝藏,每次进戏园子,都是一次寻宝之旅,失望常有,但收获惊喜时的那种幸福感,可以达到必须提醒自己惜福感恩的程度。
他们
最大声最热烈的赞美,当然要送给婺剧《白蛇传·削发、水斗、断桥》。
婺剧《白蛇传·断桥》
一年前的端午节,粤、京、淮、评、川、婺,南北六大剧种在长安大戏院合演《白蛇传》,虽各擅胜场,但川剧的“水漫金山”与婺剧的“断桥重逢”尤令观众击节惊叹。川剧青白二蛇高难度的做打再佐以喷火、变脸等川剧的“奇技淫巧”,啧啧。最弹眼落睛是婺剧“断桥”,三个演员用他们出色的技术与表演将喜怒哀乐悲恐惊的“七情”做了极致表达。快捷,但绝不匆促;火爆,又极尽细腻。三人明明在同一时空为同一件事情“量子纠缠”,但“调性”与节奏又参差错落,仿佛“时间”在他们的小宇宙有了各自不同的长度。
《白蛇传·水斗》 图片来源| 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浙江婺剧团
“天下第一桥”,果然名不虚传。可惜去年未能现场观看,故今次特意买了离舞台最近的茶座票,不错眼珠盯着,一刻不敢分神。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这次向我们展示的,不只是个体的出跳,而是整体的强大。“水斗”中法海的禅杖化为青龙,而这条青龙是用真人“叠罗汉”的方式表现,奇思奇技,令人瞠目结舌。
看哭了。戏后交流,哭的不止我一个。为啥?又钦佩又难过又心疼。那种超越人体极限的功夫,得之何易?演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这个喧腾热闹的时代,又忍耐了多少寂寞?没法想象。上一次看武戏流泪,是河北梆子《钟馗嫁妹》。
哪个时代不浮躁?哪个行业永朝阳?但再浮躁纷乱,也总有人心神笃定。
希望将来能看到婺剧全本的《白蛇传》,是的,取一瓢饮虽然已经解渴并过瘾,但我还想看看弱水三千。
他俩
“活捉三郎”是戏曲中的经典恐怖片,讲的是阎婆惜被宋江杀死后,勾取始作俑者张文远魂魄的故事。这次在“浙江戏剧周”收官晚会上,看了台州乱弹的“活捉”。这个剧种我此前闻所未闻,但首次相遇便被轻松拿下。椅子功尤其令人叫绝,一把椅子躲闪、推拒、拖行、坐拥、倚靠,俨然成了花旦与小花脸之外的第三个演员,借助道具与演技,两个孽缘人被情欲簸弄的假意与真心、哀怨与惊怕细致入微。尤其是配合无间的“桌上踹凳”,那间不容发的一瞬,一下子把观众的情绪带到尖峰。
台州乱弹《活捉三郎》 图片来源|浙江台州乱弹剧团
我看过不同剧种不同演员演绎的“活捉”,正是从这出戏,我真正领会到,戏曲如果在舞台上消失而仅仅停留于文本,无论如何精妙,至少也会失却一半的魔力。
这出戏和许多传统戏一样,一方面,它有大是大非的基本立场,但同时又有一种道德的模糊性。首先,它赋予泼妇恶妇以话语权,由她主导了这场暗黑系的“有言必诺”和“携子之手”;其次,不同演员一旦将自己的理解略略加诸角色,你就会发现自己对这两个渣男坏女的情感,在“不作死便不会死”的鄙夷与“小剂量同情”之间发生微弱而微妙的游移。一出“活捉”既震慑心目,又给人性的弱点留下悲悯的缝隙,绝非“因果报应”这么简单。
台州乱弹《活捉三郎》 图片来源|浙江台州乱弹剧团
这是演员对文本的丰富与超越,也是表演艺术的魅力所在。正如同样是北京人艺的《哗变》,朱旭演的魁格舰长固然专横固执,但演到最后观众会特别同情这个左支右绌的倔老头儿,但其他演员则只让人看到一个颟顸愚蠢的长官。
好演员如好画家,善于运用“高级灰”;好演员也像好作家笔下的人物,正邪两赋,从不简单二分。
他们仨
“宋室南迁后,闽中传戏文”。
梨园戏近年成功“破圈”,已是许多文艺青年追捧的对象。这其中,编剧王仁杰和演员曾静萍、林苍晓三君子居功至伟。《董生与李氏》《皂隶与女贼》蔚然已成新经典,在刚刚过去的七月,有幸看到这个铁三角再次合作的《陈仲子》。
梨园戏《陈仲子》(下同)
陈仲子是战国时期著名隐士。他不愿与浊世合流而避兄别母,居于偏鄙,专心磨炼高洁清廉的人格,发生若干一言难尽的故事。回家探亲时,因误服肥鹅,不惜呕清肠胃,“受馈不义,食之伤廉”。陈仲子与孟子是同时代人,孟子称他“齐之巨擘”,但对他的迂腐也颇不以为然。戏中丘引先生“点化”他的那几句台词,正是化用了孟子对他的讽喻。
陈仲子妻在这出戏里基本夫唱妇随,偶发一些些连轻怒薄怨都算不上的“微辞”,发挥余地委实有限,于是曾静萍分饰仲子妻、一只腹中大鹅、一条“首席蚯蚓”。
除了“一赶三”,她还是这出戏的导演、舞美、服装,这次“越界”的结果不得不让人感叹,新瓶旧酒旧瓶新酒,只有像她这样深爱且“真懂”的人才知道哪里可以动,哪里万万动不得。在新旧之间拿捏之得当,庄子笔下那个在皮相骨肉之间小心腾挪又游刃有余的庖丁庶几近之。舞美极简、写意、准确,完全不干扰演员的表演与发挥,更无新编戏常见的喧宾夺主叠床架屋;运用了灯光,但用得“对”,特别是陈仲子与蚯蚓们辩论的那一场戏,灯光营造出“隧而相见”的氛围,恍惚迷离的光影也很好地外化了陈仲子心有疑惑又要努力坚定自己的心情。
但结尾是败笔,有一种往思辨性上强拗硬努的感觉,没有“他们仨”在前两出戏中那种以轻盈之姿击沉重之核的灵动。但整体来看,白璧有微瑕,不仅可救,并且可期。我个人以为,只需稍稍收敛一下“作者性”。
说起来,近年传统戏曲引入导演制、进行“文人化”改造也是一股潮流,但绝大多数作品窃以为根本经不住市场与时间的考验,其中最令人发指的莫过于对传统经典剧目进行自作聪明的盲动乱改。我看过指着鼻子痛骂贾似道的愤怒青年裴生(去年进京演出的豫剧《李慧娘》),今年次又撞到了文绉绉地悲叹“南柯一梦”的卖豆腐老汉张文秀,而且改编者还试图给天打雷劈的著名忤逆张继保寻找心理依据:原生家庭要背锅。
既不合于生活逻辑,又不能丰富原型的改编,往往画蛇添足,严重时,简直就是佛头着粪。面对那些拥有几十上百甚至几百年历史、经过无数次观演互动检验的经典,改编者要敬畏,要谦卑。如果没有修旧如旧水乳交融的本事,没有彻底颠覆别出心裁的能力,恳请创作欲爆棚的编剧们慎下虎狼药,缓举柳叶刀!
对于罔顾剧情与剧种的特点,动辄追光动辄干冰动辄西洋乐器一起上等“创新”,众人诟病已久,不再多言。但有时也会“转念一想”:尝试利用新技术,借鉴与模仿其他艺术门类,就算用得不那么得法、仿得较比拙劣,甚至舍本逐末,是不是也不必那么过分苛责呢?毕竟,戏曲的黄金时代已过,眼下已近乎救亡图存,何不多给从业者一些试错的空间?多少传统与规范不是前人无数次在作死的边缘一探再探,才最终找到了那个“恰好”的区间?
不过,看到差劲的糟改,还是气得不行。唉,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说得没错。
最近看到周汝昌先生评李商隐无题诗的一句话:“保容以俟悦己,留命以待沧桑”,心中震动。这话赠给无数次被铁口截断必死无疑又一次次绝处逢生明花照眼的中国戏曲,赠给孤单寂寞冷中仍然努力精进的戏曲从业者,赠给乐观悲观哭之笑之的戏曲爱好者,怕也十分得当。
另,本文标题来自王仁杰先生赠曾静萍诗句。这首诗这样收尾:
前路任虽重,空间亦无垠。
江湖子弟老,寄语还殷殷。
文|得得
摄影(除署名外) | 刘昂
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2019年8月9日C2版《青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