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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之名始于唐代,而尺八故事的源头,追至僧人普化禅师。僧传里记载,普化,不知其名,亦不知其生于何时何地。常年行宿荒冢、四处乞食,言行怪异,却又暗含禅机。他化缘时,喜欢拿着一个大铃摇晃,大铃即“铎”。一日,他上街向众人乞衣,但无论大家给什么都不要,临济禅师便送他一副棺材,普化大喜,扛着棺材绕街大喊:“我要圆寂了。”一时说今日去东门圆寂,一时说明日去南门圆寂,或者后日去西门圆寂,众人尾随三次后,不欢而散。第四天,普化一人扛着棺材出北门,请路人将自己钉在棺材里。消息传开,众皆哗然,连忙打开棺材一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消失在青山白云间的摇铃声。说着重庆话,常常挺着肚子走路的易佳林,倒是一脉相承,颇有普化禅师之风。一个月后,在成都郊区的咏归川,我要做一场关于地貌学的分享会,邀请易佳林来玩。同行的朋友兴起,想请他在分享会前即兴吹奏一曲。他走出房间,面朝窗外的田野、林盘,视野尽头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1)

想象这样一个场景:我,你,比如还有我夫人,我娃娃,你娃娃,我们几家人一起走到竹林里,在一处风景非常好的地方坐下喝茶。然后,我想吹尺八了,但是没有尺八,怎么办呢?我身上可能随时带着一把锯子或者一把刀,那就做一支。我去竹林里一看,发现有支竹子已经快到生命尽头,就把它锯下来,用最简单的方式,很快地做出一支尺八来。这就是法竹,道法自然的‘法’。

第一次见面,刚坐下,我从包里掏出我的尺八给易佳林看。他说,这是支法竹。什么是法竹?于是,他以这样的场景向我解释到。之后几天,我都沉浸在这个场景里,那不是一幅场景,是一段溪山行旅。

我的尺八是武夷山的茶人破水送的,和他在武夷山进行过两趟旅行,一次黎明前,一次山雨里,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将尺八即兴吹到哪里。破水寡言,他吹着尺八,我也只好闭嘴。在尺八声的起起伏伏里,渐渐忘掉想要搭讪的社会性想法,也渐渐忘掉自己,一起融入山里。

破水吹尺八,也做尺八。我不会任何乐器,连简谱都不识,但喜欢破水随身带着尺八的自处状态,脱口而出:“我也想要一支尺八。”不多久,破水寄来一支他做的尺八,就是易佳林说的那支法竹。而易佳林,正是破水的师父。

一个月后,在成都郊区的咏归川,我要做一场关于地貌学的分享会,邀请易佳林来玩。同行的朋友兴起,想请他在分享会前即兴吹奏一曲。他走出房间,面朝窗外的田野、林盘,视野尽头的雪山,吹了起来。那是个度假酒店,但他的声音一响起,我们好像即刻置身于山林里,有时幽深,有时空远。大家闭目倾听,身心俱融,尺八声也渐行渐远,渐至无声,再睁眼时,易佳林已经吹着尺八远去,消失在暮色里。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2)

尺八源于中国,南宋时传至日本,之后中国失传,而在日本大兴。二十多年前,再借由各种机缘,从日本传回中国。在关于尺八历史的记载里,有各种美妙的传说,比如尺八一度为日本禅宗僧人专属,僧人借尺八而修行;比如他们衣衫褴褛,胸前佩挂袈裟,头戴斗笠,吹着尺八,云游四方……易佳林是二十多年前这股尺八复兴的潮流里,最早加入,最早研习,并被公认为目前成就最高者之一。但千万不要以这些美妙传说里的形象想象他,他发量少,肚子大,摇摇晃晃着走路时,虽然手里也随时拿着一支尺八,但那尺八,不像破水那样增添出尘脱俗形象,更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在他刚刚面市的“易学尺八” APP里,他全程用重庆话教学,正担心会不会因为方言而限制受众时,他先“兜售”道:“这是全球第一款可以学习重庆话的尺八APP。”APP里也讲到“尺八三不吹”的原则,比如过饱、疲劳、酒后不吹,吹之伤身;在卫生间、车库不吹,空气不好。而第三个不吹的原则是:夜半三更不吹,因为,“吹得难听,吓死个人。”他不做高洁状,就在尘埃里。

但,只要他一开口,尘世里所有东西瞬间烟消云散,全消融在空灵的自然里。这个“开口”,有时是他吹奏尺八,有时仅仅是他开口说话。那天在咏归川,他向乐理白痴的我讲解尺八的声音原理,“我会把这支管子想象得特别大,就是一方天地,要让尺八内的气流随着想象,上、下、左、右前进,在这方天地里随意造景。比如这个地方造一座山,当我的气过去,就像风吹到山上,它会被山阻挡,从而改变风向。那个地方造一片森林,当气流抵达森林时,不会圆筒筒地‘唰’一下穿过去,而是被森林切割,变成‘吁---’的声音,轻轻过去……”那时我们坐在荷塘边,荷塘外一排水杉,水杉下一间民居,他用眼前的实景,造了一座声音的空景——他不喜欢说“音乐”,而代以“声音”。所谓“音乐”,随时随地存在于自然界的“声音”里,他说重庆话的声音,和他吹奏尺八的声音,并无二致。

“尺八”之名始于唐代,而尺八故事的源头,追至僧人普化禅师。僧传里记载,普化,不知其名,亦不知其生于何时何地。常年行宿荒冢、四处乞食,言行怪异,却又暗含禅机。他化缘时,喜欢拿着一个大铃摇晃,大铃即“铎”。一日,他上街向众人乞衣,但无论大家给什么都不要,临济禅师便送他一副棺材,普化大喜,扛着棺材绕街大喊:“我要圆寂了。”一时说今日去东门圆寂,一时说明日去南门圆寂,或者后日去西门圆寂,众人尾随三次后,不欢而散。第四天,普化一人扛着棺材出北门,请路人将自己钉在棺材里。消息传开,众皆哗然,连忙打开棺材一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消失在青山白云间的摇铃声。说着重庆话,常常挺着肚子走路的易佳林,倒是一脉相承,颇有普化禅师之风。

行李&易佳林

1.

行李:今天背了我的尺八来见你。

易佳林:我看看,你这个是法竹。

行李:法竹是?

易佳林:尺八分很多种,有的很考工艺,很费时间,但法竹是这样,想象这样一个场景:我,你,比如还有破水,还有我夫人,我娃娃,你娃娃,我们几家人一起,走到了竹林里,在风景非常好的地方喝茶,破水在那里泡茶,没人带尺八,但我身上可能随时带着一把锯子,或者一把刀。然后,我想吹尺八了,但是没有尺八,怎么办呢?那就做一支尺八。我去竹林里摸摸索索地看,诶,发现有一支竹子已经快到生命的尽头,枯了,但还没有完全枯死,我就把它锯下来,用最简单的方式,很快地做出一支尺八来。这就是法竹,道法自然的意思。

行李:把竹节打通了就可以?

易佳林:这个来源于经验,比如怎么打?竹子有这么长,取哪一截?在哪个位置开吹口?开吹口之后,五个孔怎么开?有几种开法,有的按比例,有的按音准,有的按竹节位置……我要根据长年的制作经验,以及这根竹材本身的条件和我想呈现的效果,当下决定怎么做。做完后,稍稍调一调就可以吹奏。

我收藏了很多尺八,你身后柜子里有一支,是几百年前一个虚无僧的,就是很随意地做出来的,但那支尺八对我影响非常大,我拥有它的时候,吹口已经烂完了(现在这个吹口是我后来修复的),但依然能够看到吹口上呈现出来的刀刻斧凿的痕迹,它是随意做出来的东西,但是一种极致。

在我的观点里,有两种极致,一种是极致的工艺、极致的细节、极致的呈现。还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极致,放掉一切工艺,一切外在。两者没有谁优谁劣,不存在比较,就是一种状态。在后一种状态里,你看那个刀刻斧凿的痕迹,像不像公园里竹子上刻的“某某到此一游”,“谁与谁永远在一起”,“爱你一万年”?我很想搞一根那样的竹子,但需要材料合适,往往那些被刻的竹材都不合适,万一有天看到合适的,我一定取下来,保留上面“爱你一辈子”之类的字,然后用最简单最随意的方式做出来,当然这个有点行为艺术,但我刚才说的那个场景,古人就是这样,并不会为了吹尺八事先准备那么多,也许走到一个地方,看到合适的材料,遇到合适的心境,就裁取下来做一支。以前不是有个柯亭笛的故事吗?东汉大家蔡邕经过会稽县柯亭时,发现建造柯亭的其中一根竹子很合适做笛,就取下来做了一支,一吹,果然声音很特别,这支笛就被 叫作“柯亭笛”。而这支笛,就有可能是尺八,只是叫“笛”而已,因为唐代才有“尺八”这个称呼,汉代就叫“笛”。

行李:柯亭笛的故事,和你刚才设想的场景,都很美好。想象我们坐竹林里,看你现场做出一支尺八来,听你现场吹奏,好像每个人都成了竹林七贤里某一位,虽然声音并不完美,但此时此景就是唯一的。

易佳林:唯一就是完美,当下就是完美。法竹的音域可能没那么宽广,竹节比例也没那么完美,但它能够让我们马上享受到尺八的声音。也许吹完之后,这支尺八未必带走。也许,就把它放在这里。也许,还有人经过这个地方,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支尺八,他拿起来尝试,一不小心吹响了,他很开心,于是带回了家,天天把玩,于是吹出了一个调子,于是就有人和他学,于是他就成为了一代宗师,哈哈哈,后面的就属于搞笑了。

行李:你讲到尺八上那些刀刻斧凿的痕迹,像山水画里那些题跋,一幅流传千古的画,里面藏着不同时代人的唱和,尺八也一样。这里还有很多你收藏的尺八,它们都是怎么来到你这里的?

易佳林:这里面的因缘和故事就太多了,选两支讲吧。这支叫“海潮音”,当时我正好想给自己的尺八取名字,看到古代的尺八照片,上面就有取名字的,要么是竹刻,要么是莳绘,日本是漆器大国,莳绘是一种漆器工艺。当时在日本看到这支“海潮音”,上面是莳绘,就买回来借鉴。买的时候没仔细看,拿回来才发现,上面写着“虚山坊散士漆题”,结果是富森虚山做的尺八,他是尺八大家,以前读过一本书,《明暗尺八通解》,就是他写的。再看下面,用漆书写了这支尺八的来历,大意是,他和两个好友到其中一个朋友的老家去采竹,入竹林,黑雨骤袭,两人不顾,冒雨采了两三根回来,朋友选了其中一支枯竹,“迫我做箫”(有意思的是,虚山师在这里把尺八叫做箫),做了一年都没有完成,因为“音律不皆谐”,但朋友频繁地督促,只好用漆提写了这些文字。意思是,只好把这支音律不谐的尺八交给了朋友,哈哈。这支尺八的竹材有问题,限制了它的音律,前段时间我已经把它调整得音律和谐了,你看他的叙事好幽默。

行李:不同人经手,就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你还可以继续完善它。

易佳林:是,这支尺八之前不能演奏,现在可以了。“海潮音”旁边这支尺八没有名字,但它的制作者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师,神如道,就是《尺八古典本曲谱本》的作者,当年我老师就是以这个谱本为基础教我的。神如道师被誉为古典尺八集大成者,他最大的贡献就是收集了这里面的日本经典本曲曲谱,像《虚铃》、《云井狮子》、《雾海箎》、《松风》等等,他在这些曲谱里写了很多解析,像偈子一样,非常精彩。

我用这两支收藏的尺八分别给你吹一曲,看看有什么感觉。

行李:音色差别这么大!

易佳林:对,不是每个古时候的老师都能把尺八做好,我也是收藏了很多才发现,音色好的尺八太少了。

行李:在你之前,我身边只有一个人吹尺八,就是破水,我的尺八也是他送我的。但惭愧得很,他送我两年了,身边没人教,我还没有吹响!

易佳林:哈哈哈哈,再把你的尺八拿出来,马上教你吹响。刚才和你讲到吹口、五个孔,先和你大概介绍一下尺八。触发声音的部分叫天口,就是吹口,反之,下面的口就叫地口。天口分为风切、息面、颔承三个部分,风切就是这个刀口,把风切开的地方,当你的气息吹到风切上,被平均分割成内外两半,就能发出声音;息面即气息导流面,我们吹出来的气会经过这个面;颔承是尺八与下巴的接触面。风切、息面、颔承,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说法。哈哈,开玩笑,发明者是我和我的朋友。中国没有对它的描述,日本叫颚当、舌面,我觉得不好听,就改了。

我们的气吹到风切上,就会发出声音,但是经常容易发不出声音,关键是位置问题,怎么解决呢?很简单,你嘴里的气一直在出,把尺八放在这里上下缓慢移动,直到让风切到这里。马上来试。不要嘟嘴,全身放松,就像平日睡觉时一样。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3)

行李:哇,我竟然吹响了!

易佳林:会呼吸就会吹尺八,你只要找到合适的位置,正确地出气,就可以吹出一些调调来。当然,我可以教你直接定位,但我希望你去体验这个过程。有一个点,能够将风完全平均分切,只有一个点,这个点会让你非常轻松、舒服。低于这个点,高于这个点,都没有声音,你要反复去找这个位置,从无,到有,再到无,来来回回试,就知道中间那个范围到底有多大,以及最好的位置在哪里。慢慢地,你就会对那个可能只有一毫米的区间变得非常清晰、敏感,并在你的感知里把它放大成一厘米或者更大的空间,感知放大后,随时拿起来就能吹响。这就是尺八的第一课。

2.

行李:尺八的出现,是你过去生命里最重要的节点吗?

易佳林:当然,2005年开始,那一年我靠一本日本教材自学尺八。

行李:为什么忽然要学尺八?

易佳林:当时在网上听到一段音乐,简直太好听了,是啥子感觉呢?好像精神世界有一块儿没有开发的地方,忽然被打开了。

行李:你是指音色吗?

易佳林:对,尺八的音色。那个声音一直在我内心深处,但一直被我忽略,被灰尘遮蔽,听到这个声音后,好像灰尘忽然被扫掉了,那种内心深处的感动太微妙了,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吹出这样的声音。

行李:是日本音乐家演奏的?

易佳林:对,佐藤康夫先生吹的,一开始听尺八,佐藤先生的东西最容易感动,现在听觉得稍有点吵,就像人长期味觉丧失后,需要用重口味炸开,几年之后,就需要回归清淡口味,但在那个时候却恰到好处。其实在他之前,我已经听过美国演奏家海山先生吹的尺八,但我不知道那是尺八。当时我在大学教计算机,有点教不下去了,不想浪费生命,就辞职,开始自学尺八,并且自己研究尺八的制作,全身心投入。

行李:那之前你会其他乐器吗?

易佳林:11岁开始吹洞箫,但吹得很差。吹了尺八之后,突然箫就吹好了。

行李:感觉你性格非常平和,怎么那个时候忽然那么决绝?

易佳林:从来没有这样过,非常决绝,义无反顾。很奇怪,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说不清,不重要,反正就开始了,各种找资料、学习,那真是下苦功夫,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努力过。

前三年就是靠一本日本教材模仿着吹,日文看不懂,就全部输入到电脑里,怎么输入呢?我不会日文输入法,以前的日文输入法有个功能,就是打开一个手写板,我用手画日文,每个字画出来之后,会出现50多个近似选项,一个个试,最后选到正确选项,就这样干,把一本日文教材全部画了出来。

行李:一个这么笨拙的人,心无旁骛地学一个东西,那个过程很美妙,每个字很多个选项,每选中一个就特别有成就感。

易佳林:整个输入过程就用了半年时间,输入一点翻译一点,竟然让我把那本教材看完了,然后就照着那个教材学习。那本教材是一个台湾的尺八前辈老师寄给我的,他还给我寄来音频和他自己制作的木尺八。

行李:木尺八是?

易佳林:一般都是竹尺八嘛,木尺八其实就是木制尺八,音色和竹尺八有区别,但音准是对的。我还有另外一个木尺八,是重庆朋友拜托在日本的朋友帮他买的。我就用这两支尺八练习,并且测量它们的孔径、内腔数据、厚薄度,各个角度,全方位进行测量,看能不能仿造。那是我这辈子最勤奋、最努力的一个阶段,早上起来就开始吹,吹到中午吃完饭,休息了接着吹,吹到晚上吃饭,吃完饭马上接着吹,吹到睡觉。每天都这样,一直吹一直吹。

行李:完全是燃烧状态。

易佳林:完全疯了,看到竹子就想把它砍了,看着别人的拖把就想把它拿了。

行李:拖把?

易佳林:拖把的把子是竹子做的。有天晚上,有家人的拖把晾在外面,那根竹子很亮,很油,我觊觎已久,垂涎三尺,看了半个月之后,实在忍不住了,晚上睡觉都在想它,有一天就算好时间,凌晨两点应该没人了,就跑起来去偷,居然一男一女站在旁边说悄悄话,把我气得糟不住!最后还是把它拿了回来,做了一支还不错的法竹。

行李:你现在平和了,那时绝对是疯狂地、忘我地。

易佳林:正因为不懂才会疯狂、忘我,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积累,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从量变到质变,人就会从感性变回理性,就会多维地思考问题,这时再拿到一根竹子去吹,就和那时的状态完全不一样。我起码做废了上千根竹子,那时辞了职没有钱,就约束自己不花钱,一个月100块钱生活费,只要有一点钱就去买竹子,重庆有一个竹木建材交易市场,竹子很便宜,它是用来当建材的,但正好就合适。

行李:是某种特殊种类的竹子才可以做尺八,还是每种都可以?

易佳林:最好是桂竹,也叫刚竹。次之是楠竹,也叫毛竹。建材市场的竹子不取根,就比较便宜,不管材料好不好,打包,3块钱一根,一根很长,我把它截成不同段,做很多实验。

行李:以前动手能力一直很强吗?

易佳林: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训练起来的,但我从小就喜欢手作,小时候我就会纳鞋底,会织围巾,我的乒乓球拍是自己磨的。我爷爷是八级钳工,人称易八级,我爸转业前是做航天工业精密仪器的,也是动手能力很强,所以家里有这个传统。我有个学生,和我学习制作尺八前,就只会换灯泡,现在思维转变,什么事都喜欢自己动手,他还自己做了一个烤竹子的工具。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就是能够为自己的事动手。

行李:现在大多人都没这个能力了,如果城市停水停电一天,整个就瘫痪了,一切都依靠外界。

易佳林:我十几年前还自学过如何净化水,万一哪天需要,可以挑水来处理成相对干净的水。我还用竹子做过火把,在里面灌蜡……当你没有目标时,会有很多实验。

行李:总之,后来你就开始去买3块钱一根的竹子。

易佳林:对,每次买一根,一个人扛着一根儿长长的竹子在街上走。那时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就是想把尺八做出来,每次都是走路去,走路回来。现在想,其实走了很多弯路,最适合做尺八的,就是竹子下面那一截,上面那些基本都不行,但你不走这些弯路也不行。花了两年时间,终于做出了第一支可以用于演奏的尺八。

行李:用于自己演奏吗?

易佳林:我把它寄给台湾的前辈老师,他说没想到音准、音色这么好,除了外观很难看之外,哈哈哈。这给我极大的鼓舞,就自己去研制制作尺八的工具。做一支尺八,需要各种工具,好工具做出来的尺八好到什么程度?虽然里面看起来还是竹孔、竹节,但可能动0.01毫米,音色就会变。我搞到了一整套日本前辈研发的尺八内径数据,精确到这个地方好多毫米,前进一点,内径又是好多毫米,再前进一点,又如何变化……一支尺八,一共有几十个点,上百个数据,每个点的大小不一样,怎么解决呢?我就自己设计工具,然后跑模具厂、金属加工厂,让他们帮我制作工具,到2007年,就做出了可以精确到0.02毫米内径的竹尺八。

2005-2008年我是自学尺八,2008年拜日本的神崎宪老师学习。2008年,老师来到我家里,我拿我做的尺八给他吹,他反复试验,竟然没有任何毛病。当时他对我的尺八评价是:日本前十。其实吹不好尺八,就做不好,但当时我做出了超出自己吹奏水平的尺八。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4)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5)

易佳林的尺八作品。

行李:当时怎么和日本老师学?远程教学吗?

易佳林:他每年来中国两次,其余时间,每个星期和他视频上课,当时是用Skype软件。其实和他学习前,我已经可以把我听到的佐藤康夫、藤原道山的曲子拿下80%,他们算是日本年轻一代最著名的尺八演奏家。

行李:我以为能识谱就能吹尺八。

易佳林:是的,但有一种曲子没有师传很难学,叫本曲,就是日本的尺八古曲。这种曲子难度很高,有很多违背我们惯性思维的动作,自学很难,一定要有老师教。我自学三年后,别人都觉得我是高手了,我依然觉得很欠缺,很简单,现代曲网上很多音频,我一听马上就能吹下来,本曲网上很多音频,但我听来还是吹不来,就必须找老师。

老师2015年年初就走了,得知他走的时候我没哭,觉得不是真的。那年夏天我去东莞做关于尺八的讲座,讲到老师,讲着讲着就哭了,完全无法控制情绪,底下的听众也一直哭。借着这股悲伤的劲儿,我想要吹尺八稳定一下。结果吹完了,下面哭的人更多。尺八特别适合小范围内的演出,彼此的情绪都能感受到。

行李:古典的师徒关系!

易佳林:他对我总是鼓励,甚至宠爱,去很多地方教学时会带上我,对我很放纵,但在教学上非常严谨,给我打下很好的基础。我和他关系非常亲近,当时说,你哪天如果不想动了,就到重庆来生活,我照顾你。

行李: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易佳林:各种因缘,老师是日本大阪人,大阪是名家荟萃之地,但他是唯一一位会说中文的尺八教师,就好像注定了该由他来中国推广尺八一样。

说起老师,还是很遗憾,我们后来去日本,还专门去大阪,想找到他的墓地。后来才晓得,他并没有墓地,骨灰洒到了他家附近的公园里。为中国尺八做出这么大贡献的人,最后的归处是这样。他如果在中国就好了,学生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他很早就在中国教尺八,天南海北到处都有学生,哪里有邀请就去哪里教,那是在日本无法体会到的教学之乐。

3.

行李:2005年至今,17年了,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呢?

易佳林:从一开始的学习研究,到后来的传播教学,基本就围绕着三件事在做,最近几年做了个尺八学习App,叫“易学尺八”,这几天刚刚上线,就是三件事之一。

行李:你一个个体户,竟然做了款App!

易佳林:很多年前我就发现,重复性的教学,对一个老师而言是极大的伤害。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想有一个工具,可以帮助我——

行李:扮演“复读机”的角色?

易佳林:对。我以前在大学教计算机,一直都在关注互联网和人们的互动,总算这个事情现在做到了一个开头,才刚刚开始,我只是把初级课程放进去,接下来还有中级、高级课程。App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不能完全代替一个活的老师,但能解决99%的问题,最后的1%,就是老师的点拨,因为我们录得非常详细,入门就有158个课程,而且有智能跟吹评测,保证学习质量。

行李:这像尺八推广的垦荒性工作。

易佳林:对,我一直在做这个工作。过去教学时,有很多外地学生,他们往往坚持不下来,即使一对一视频,效率也很低,但App教学可以反复看 一直看,随时看。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6)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7)

“易学尺八”App课程目录,详细看过已开放的每节课,短则几十秒,长不过二三分钟,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课程软件

行李:适合我这种时间不规律,手上又超级笨的人。

易佳林:我们的App还嵌入了中国的尺八谱系,你了解古琴谱吗?

行李:不了解。

易佳林:古琴的记谱方式不是按照音高,而是按照动作,比如古琴要弹出“咚”这个声音,右手拇指轻触食指向外弹出,这个动作叫“挑”,就用竖弯钩这个笔画来对应这个动作。要挑三弦,就在竖弯钩里面加写一个“三”。这样,看着谱子,即使没有乐理知识都能做出这个动作来。在没有有效的音高、旋律记录方式的古代,怎么办?就用动作来解决,所有人只要看到这个动作就懂了,这种记谱的高级之处就在于此。古琴在中国没有失传,很大程度就是因为这套读谱体系。

现在有了录音、录像这些记录手段,似乎,就不需要那个谱了,其实又不行,比如古琴的一弦按住第几徽发出来的声音,可能是第三弦按住另外一个徽位发出来的声音。当音高一模一样,而指法不一样,音色就不一样。记谱的时候,只记录音高,不记录指法,是不可能把这首曲子的精微之处记录下来的。

尺八用的也是指法谱,而尺八传到日本去,这套记录动作的谱子转换成了日文的假名谱。我开始学尺八的时候好困难,谱子全部是日文假名,看不懂。我知道古琴谱,但没有能力把尺八的假名谱变成中文。

这个事情一直在思考,也一直在尝试,搞了很多年,对比研究了五线谱、简谱、假名谱、工尺谱、宫商谱、俗字谱、减字谱等等,直到前年,在海南的海边,当时几近崩溃,因为每套谱子用到尺八上都有它的问题,比如明清时期流行的工尺谱,根据“合、上、尺、工、凡”几个主要的字来做谱,我把用工尺谱字的尺八谱系统都做了出来,但一唱谱就麻烦了,“合、上、尺、工、凡”,组合起来有“合上”、“合凡”、“合上尺合凡”(注:易佳林讲重庆话,这些组合在重庆话里与“和尚”“盒饭”“和尚吃盒饭”谐音)……唱谱的时候就非常尴尬。

行李:接下来呢?

易佳林:搞了这么多年,尝试了无数个方案,最后“合上尺工凡”也不行,怎么办?当时我看着海天一色的夜晚,崩溃了。崩溃之后,安静下来,面对眼前的天、月、海、风、云,忽然想,这不就是最简单的大自然元素吗?而尺八的声音就是大自然的声音,用它们来做尺八谱,不是很合适吗?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有河流,有高山,有风云,有明月,有苍穹。同时,脑海里出现一支尺八,与这幅山水画卷重合。尺八有五个孔,也就是五个音,再加上把五个孔都盖上发出的筒音,一共六个最基本的音,六个最基本的指法。当脑海里的尺八与山水画卷重合的那一瞬,我明白了。

我把这六个指法,分别叫作“河、山、风、云、月、天”。河流在最低处,代表最低的筒音指法。河上的山,第一孔。山上有风,第二孔。风上的云,第三孔。云上有月,第四孔。月上是天,第五孔。然后,我以“河、山、风、云、月、天”为基础,逐渐加字以满足不同指法,最后变成14个字,“河山风云谷月天,夕林星雨旭海空”。这套指法谱系统,我把它称为“山河谱”,用尺八谱写山河,将山河归于尺八。这是三件事里的另一件事。

行李:大概明白了,回去对着App再具体实践。

易佳林:这套谱子跟我对“声音”的理解息息相关。我一直认为,声音就是大自然里的,本来就存在,并没有与生活隔离,但是人容易把音乐和自己的日常生活隔离开来,因而产生“我去欣赏音乐”的感觉。他不知道,他自己就在音乐之中,随时随地都在。我更喜欢用“声音”,而不是“音乐”。声音是用来感受的,如果你足够敏感,可以从一个人,一只猫,一只狗的声音里知道他当下的情绪。我吹出来的声音,好比那晚在咏归川,都是即兴的,吹完了,也就忘记刚才吹的具体是哪些音。吹奏的过程中,有时无意识,有时又会想到一些什么。

行李:就像在沙子上画画,风一吹,不见了。

易佳林:是,吹完就结束了。即兴的感觉,有点像我小时候的体验,好像人不在这里,但人还在这里,可实际上又不在这里,好像从现场抽离出来,到更大的空间里观察这里,或者飘到了远方,或者眼前的一切事物没有了焦点,人看东西都是有焦点的,那是一个房子,那是一棵树,但这个时候没有焦点,正因为没有焦点,好像一切都能看到,但又好像没有看到。然后,某个声音就会产生,我只需要跟着那个声音走。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8)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9)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10)

“山河谱”局部。

行李:“易学尺八”App、山河谱,第三件事呢?

易佳林:还有个事情,我们做出了“竹胎漆器”尺八,我们用竹子做胎,用大漆工艺进行装饰、保护。

行李:它的意义是?

易佳林:有两个意义:性能完美;不会裂。传统尺八制作速度太慢,成本高,价格贵。因为竹材难得,而且纯手工,我一年只能做二十支,完全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

行李:为什么破水可以那么快给我做一支?

易佳林:破水给你做的这支尺八是法竹,做法简单,不用讲究材质与工艺。我教破水的动作是:竹子拿来,两头一锯,拿根钢芊把里面打通,然后拿把锉刀把吹口锉出来,用刀把孔挖好,最后拿砂纸把锯手的地方磨了,嘴一吹,把灰“噗”一下吹干净,好,结束了。

但一支好尺八是非常难得的,首先是选材,非常非常讲究。材料准备好了,开始做,一支尺八要两三个月才能做好,我会精确调整孔腔里各种尺寸。对尺八来讲,孔腔里的空间既是声波,也是气流,你要让自己的尺八能够随心所欲地和吹奏者发生关系,达到这种状态,它一定完全符合声学原理,否则无法发出我们想要的各种声音。同时,还可以对管内进行人工再造,让气流随着我的想象,上、下、左、右前进。如果我们不做任何干涉,当我的气吹进去,噗,它一下就直接出去了。而我会把这支管子想象得特别大,就是一方天地,那个地方造一座山,当我的气过去时,就像风吹到山上,它会被山阻挡,从而改变风向;这里造一片森林,气到了森林之后,不会直筒筒地“唰”一下就过去,而是被森林切割,最后变成“吁-吁-吁”的声音。

行李:每次你一吹尺八,无论我们当时身处怎样的场景,瞬间就像到了山里,原来并非我的主观想象,也是你在用声音造景,造境。

易佳林:心随音动,境由心生。我在吹尺八时,并没有想过要去造什么。但从制作来讲,就需要造什么了。首先要造“器”,“器”合适之后才能造景,不是说器不合适就造不了景,而是,器越合适,造的景就越完美。在造器的问题上,我花了很多年功夫,通过竹胎漆器,可以让我对声音的理解更全方位地符合现实,一般材料只能做到某个极限,现在可以再上一个台阶。

行李:竹胎漆器的难点和优点是什么,以至于它变成一个开拓性的事情?

易佳林:用竹子做尺八,是很固定的传统思维,但竹子容易开裂,尤其到了干燥地区,或者干燥的季节。好的尺八很贵,而且还不好买,一裂,上万块钱就没了,需要很精细的工艺,才能修复。

我有过很多这样的经历,将心爱的尺八带到北京或云南,“啪”一声,裂了,甚至夏天的重庆太阳曝晒也会裂,好在我自己可以维修,还有很多朋友,尺八裂了找不到人修,就废了。那时我就在想,能不能有某种方式可以适当提升产量?能不能将竹尺八带到哪里都不裂?可不可让更多人方便地拥有一支好尺八?

在制作尺八的过程中,我接触了大漆,学习了髹漆工艺,尝试在竹尺八作品中用大漆做装饰。中国自古以来就善用漆,这个漆,是指大漆、土漆,是从漆树上割下来的液体,天然环保,防水防腐,是特别棒的天然涂料,跟现代的化学漆完全不同。而且,大漆可塑性极强,中国和日本都有非常了不起的大漆工艺自古传承至今,漆器本身就是非常有价值的工艺品。

在使用大漆多年之后,终于想到了一个比较完美的解决方案,就是将竹尺八制作工艺和大漆工艺结合,研究一款竹胎漆器尺八。为此我们研究了好几年,研究竹胎、漆、以及它们对尺八性能的影响,最终做出了竹胎漆器尺八,并做了很多款内腔和外观形状设计,让尺八的性能更加优越,音色和外观都更加丰富。

行李:尺八界的“无印良品”,而且是早期的无印良品。

易佳林:可以这么说。我们用传统竹尺八工艺结合传统漆器工艺,既保留了竹尺八的优点,又弥补了竹尺八取材困难、容易开裂、久存困难的缺憾。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11)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12)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13)

易佳林设计、制作的竹胎漆器尺八。

行李:App、山河谱、竹胎漆器,这三件事其实是一件事,都是从上往下走,不是个人创作,而是推广、普及的工作。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教学吗?

易佳林:为了方便大家学习。尺八是中国的,但如果你用的尺八产自日本,吹的曲子作自日本,用的谱子写成日文,我认为这就跟“尺八是中国的”这个提法一点关系都没有。

行李:这几件事都有开创性的意义,但,你之前一个人时很逍遥,现在似乎要开宗立派,会不会因此劳心伤神,而丢失了逍遥?

易佳林:这个不存在,做这几件事是我多年的夙愿,很希望做到,比如App网络教学,能够解决尺八老师重复工作和老师不好找的问题;普及竹胎漆器尺八,能够解决尺八制作的一些问题,让大家用起来更放心更舒服;创建山河谱,让大家看谱更轻松,学习尺八更容易。我并没有要开什么宗,立什么派的想法,也不会去干开宗立派这种无聊之事。这些事是过去这些年的一个升华,而不是给自己制造枷锁。这是现阶段的事,想做就做,做完后,该甩手就甩手,它只是一件事。

逍遥,应该是心的逍遥,行劳心不劳,如果你的生活看上去逍遥,但心里头挂起很多事,也不逍遥。不同时期也有不同时期的逍遥,有娃娃有有娃娃的逍遥,没有娃娃有没有的逍遥。不是无事可做,而是在做的事情上逍遥。

重庆人这个“耍”字,是我一直在贯彻的心态。圣水寺有位智海和尚,书法很好,我说你给我写个字嘛,他给别人写的都是很高深的字,给我写个“耍”字。和尚每天事很多,好忙啊,但是很逍遥,随时随地像个孩子,这就是状态。想做的事情就去做,所谓遇事做事,“事了拂衣去”。

4.

行李:你的作品,现在网上能听到的只有《寻声》这张专辑,每首曲子前面都有一个地名,《五龙宫·随风》、《白塔坪·鬲溪梅令》、《天华洞·虚铃》、《嘉陵江·江上清风》、《终南山·寻声》……是录之前就计划好的吗?

易佳林:不是,一切都是随遇而安,“走到哪点黑,就在哪点歇”,这种状态。我的状态最好时,往往不是吹了很多遍,固定下来再去录,就是第一下效果最好,因为那个时候没有挂碍。

行李:无心。

易佳林:对,它是“一”的状态,不是“二”,“二”就是有你、有我,有内、有外,但“一”的状态是无你无我无内无外,也没有时间概念,就是当下想到了,甚至没有“想”的概念,只是那个时候拿起尺八,声音就出来了,好像是我跟着那个声音走,而不是我创造了声音。整张专辑基本上都是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比如出去徒步,走了几天,遇到一个山洞,就跑到山洞里即兴吹奏,碰巧录了下来。

行李:就是这里标注“天华洞”的两首作品吗?天华洞在哪里?

易佳林:在鸡足山下。有次我们一帮朋友从丽江徒步去鸡足山,路上很多好玩的事,当我们最后下到山脚时,远远看见一个警察,穿着警服,没戴警帽,光头,手上拿着一串链珠,宝相庄严。他是我们中一个人的朋友,为了和我们见一面,已经等候多时。我们过去依次握手,他的手非常舒服,清清凉凉的,同行的朋友说了句,“要是穿上僧服,你就是一代高僧呀!”谁知那个森林警察回了一句:“什么高僧不高僧,能了生死才是真。”哈哈哈,我们一帮人拱手道别:告辞告辞。天华洞就在这附近的小村子里,山洞很大,有很多藏族人去朝拜,据说有一支藏族人是从那里出来的。洞很深,里面很多蝙蝠,声音在里面的回响状态很好,我即兴吹了两曲,就用很简单的录音设备录下了。

行李:《天华洞·醉吟商小品》《天华洞·如梦幻》,的确如梦幻。

易佳林:还有去武当山,我一位道士朋友,开着车,放着摇滚乐,把我晃晕了,因为转弯不减速,到目的地后,在晕乎晕乎的状态下吹出来的。

行李:《五龙宫·随风》、《五龙宫·御风》这两首?

易佳林:对。这张专辑一共13首曲子,有南宋古曲,有本曲,也有我自己即兴演奏的。

行李:本曲和古曲具体特指什么?

易佳林:本曲其实都是古曲,但特指日本以尺八为基础创作的乐曲,只有一首本曲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古曲,就是《虚铃》。古曲一般指中国古代的曲子,这个专辑里有《鬲溪梅令》和《醉吟商小品》。南宋词人姜白石在《白石道人歌曲》一书里收录了50多首古代词曲,其中17首有谱,《醉吟商小品》就是其中一首。《鬲溪梅令》是姜夔自己谱的曲,“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古曲里只有音阶,没有节奏,没有强弱,古人好伟大,留给后人如此大的创作空间,他晓得每个人都不一样,同样一首曲子,快慢轻重都不一样,所以《鬲溪梅令》可以试唱不同版本。在重庆,小时候听到有人挑着扁担到处吆喝,“红烧肥肠——”,有个人很牛,他的调子是“红烧肥肠——”,“红烧”两个字上扬,一下就不一样了,小巷子里有个娃娃,两岁多,话都说不清楚,一听他喊,嘴里就喊着“肥肠,肥肠”追了上去。

行李:所以曲子的名字,《山行》,《御风》,《随风》,也是在旅途中的感觉。这些曲子是之前就有的吗?

易佳林:除了几首古曲,其余曲子完全没有任何预判,到了那里,突然就产生了,就吹。在自然状态下,产生的自然即兴的东西,也许不完美,没有章法,但就是舒服,有生命力。

行李:除了古曲、本曲,你自己的几首曲子都是即兴吹奏,是怎么有幸从第一个音就完整录到的?

易佳林:都是去耍,我夫人在旁边拿着录音机跟着,可能早就提前打开了,但我忘记了。

行李:所以听你吹尺八,最好的状态就是和你一起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可能忽然就吹起来了。

易佳林:是,即兴的状态比较接近自然,没法复制,如果停下来,按个暂停键再吹,就没有了。

行李:终南山那首《寻声》是在什么情况下录的?

易佳林:那次我们在终南山住了十天,这十天里,有时连吹尺八的想法都没有,太安静了。我们住在半山腰,朋友在那里有个茅棚,每天早上起来为做饭这个事就要费很大的心力,因为没有电没有水,要去砍柴、挑水,以及在野地上厕所,270度无敌美景露天厕所,晚上可能还有野猪来拱你,半夜三更听到耗子叫……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很平常,以前在各个地方采竹子时遇到过很多情况,比如住在农民家里,我背的包上都是汗水,晚上放在桌子上,半夜起来一看,背包上爬满了飞蛾,密密麻麻的。最牛的是,有时走在路上,忽然想上厕所,就跑到别人屋里去敲门,厕所在猪圈里,进去一蹲下,旁边一口棺材,哈哈哈。还有耳朵被竹枝插进去,差点伤了耳膜……各种经历。

行李:重庆很多竹山,为什么要去不同地方采竹子?

易佳林:就像“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很好奇不同地区竹材的区别,竹材不一样,对音色的影响也不一样,我要去寻找最好的。走了很多地方,其实一个地方的材料非常合适,在四川泸州合江,很多年都在那个地方采竹子。最后一次去,发现以前那段烂路忽然修好了,心想以后来采竹子太方便了,结果,因为搞旅游开发,路是修好了,但整个山顶也被推平了,一根竹子都没有了!当时遭打击惨了,但马上就想通了,世间就是这样,成住坏空,只有变才是不变的。

行李:继续回到终南山来——

易佳林:所以终南山的环境对我而言完全不是问题,有时去爬山,路上也会吹尺八,都没有录音,那种状态下,都没想过录音,好像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自然的整体状态。从我们住的地方稍微往外走一点,有一个山体滑坡形成的巨石堆,很有气势,有天我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吹尺八,吹完了,当时觉得好舒服,忽然远远看到有棵树在摇,传说终南山是有很多神仙妖怪,难道今天被我见到了?还是我吹尺八这么感树?结果,上面下来一个人,他在我吹的时候没有动,我吹完了他才从树上下来,树就开始摇晃。

行李:很美好,像现场演奏,唯一的演奏者,唯一的听众。

易佳林:之前还有一次,在东莞一个水库边,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有次在水边的亭子里吹,吹完后,对面山里传来唱歌的声音,是一个和尚,互相唱和,唱完也就结束了。这些时候基本没机会录下来,留在记忆深处,想起来的时候,会再次重温当时的美好,这就够了。

那次我们在终南山待到第十天,要准备离开时,我和夫人起早了一点,悄悄出了门,那个时候特别好,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就这样走到了山间小路上,夫人在后面举起录音机,我吹了两首,取了其中一首放到专辑里,就是《寻声》,里面有一声“嗡”,是正好有只蜜蜂飞过。这首曲子前半段和后半段情绪上有点不一样,因为吹到后半段时,想到了老师神崎宪先生,那时老师已经走了,当时也说不出来什么感受,就是想到了他,曲风就变了,顺着这个变化,一直延续到曲子结束。

行李:那天晚上你吹奏完就走了,后面我们聊到半夜,聊建筑、地貌、旅行、乡村建设、人类学……当时觉得无比饱满,但事后追忆,只有你最前面那段吹奏最空灵。我们都是世俗意义上的读书人,一言一行都被各种学科知识填得满满的,但因为悟性不够,那些东西都变成了枷锁,而你的声音一响起,像一层薄雾,越过下面一堆“实”的东西,将我们带往“空”的世界。

易佳林:所谓“大道至简,大乐必易”,就是这个道理。

行李:嗯,就像第一次见你前,我想象你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没想到如此平常,反而高兴了。

易佳林:王阳明说,“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越普通越好,但人有一个劣根性,希望自己不普通,如果讲修行,这是修行过程中最大的障碍,失去了平常心。

吹一首《雾海箎》送给你吧,你可以想象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在岸上,远远的海雾上传来尺八声。一种是你在船上,远远地听到岸上传来尺八声,但被海雾遮挡。

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14)

文字:黄菊

音乐&照片提供:易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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