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是什么样子的呢(为什么驴也有三六九等的模样)
驴是什么样子的呢(为什么驴也有三六九等的模样)通往山顶的石头路只铺了一半,过了这一半,路就断了,进入一片乱石坡。乱石坡是人这么以为的,驴却不这样看。驴的眼睛是长在蹄子上的,蹄子走过一遍,就有了路,驴记得自己开的路。山上在兴建一个旅游中心和一条通往中心的路。前些日子运上去的是石板,后来是水泥,这几天是砖。一摞九块,一共五摞,用粗绳一边一份绑在鞍上—这是力气最好的驴子。力气差些的,最后一摞依次递减,从八块到五块各不相等。老板在这一行混久了,对每一头驴的状况都知根知底。阿贵觉得老板对驴子力气的估算,不是以公斤也不是以市斤为单位的,而是已经精准到了两。若多出一两,那就是驴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若是少了一两,那就是让驴子偷去了懒。老板用使橡皮筋的法子精打细算地使着驴子,把它们的力气扯到极限,却又不能扯断。对老板来说,过重和过轻都是烧钱。驴队有十三头驴,都有编号,从一到十三,而小青是唯一有名字的。名字是阿贵起的。阿贵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同学,
人有三等六样,驴也是。有的驴看起来高大硕健,器宇轩昂,却空有一副好皮囊,实则气力虚弱;有的驴外表矮小瘦弱,其实内里坚实,走得了远路;有的驴看人行事,偷奸耍滑;也有的驴老老实实,忍辱负重。如此一一不等。
阿贵打工的那家运输公司,有好几队人马,大货车,小斗车,皮卡。阿贵不在任何一个车队做事,阿贵管的是毛驴。运建材上山,尤其是在没有现成的路的地方,毛驴是最省钱省事的交通工具。
而小青,则是整个驴队里最肯吃亏的那一头驴子。
小青看起来不起眼,哪儿都短小,腰身,鬃毛,蹄爪,尾巴。厮混熟了才知道,它的短小其实是精悍。小青身上唯一出奇的地方,是眼睛。小青的眼睛极大,外边围着一个京剧脸谱似的白圈,睫毛长而浓密,一张一合之间,便有各样神情流出。小青看人的时候,能把人看得打一激灵,叫人觉得它随时要开口说话。阿贵总觉得小青听得懂他的话,阿贵哼一声,它就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他很少对它动鞭子。
驴队有十三头驴,都有编号,从一到十三,而小青是唯一有名字的。名字是阿贵起的。阿贵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同学,叫李青青。阿贵早想不起她具体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她长着两个大眼睛,所以他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青。
小青力气大,又安静老实,所以小青最吃亏。全队出动的时候,小青是走在最前边领路的。老板派活儿,需要的无论是十头八头还是五头三头,小青总是第一个被点上的,所以小青永远没有歇息的时候。
小青虽然听话,却不是滥听,小青也是挑人的。驴队四五个工人,小青只认阿贵一张脸,所以驴队行进的时候,阿贵总是贴着小青,走在最前面。
山上在兴建一个旅游中心和一条通往中心的路。前些日子运上去的是石板,后来是水泥,这几天是砖。一摞九块,一共五摞,用粗绳一边一份绑在鞍上—这是力气最好的驴子。力气差些的,最后一摞依次递减,从八块到五块各不相等。老板在这一行混久了,对每一头驴的状况都知根知底。阿贵觉得老板对驴子力气的估算,不是以公斤也不是以市斤为单位的,而是已经精准到了两。若多出一两,那就是驴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若是少了一两,那就是让驴子偷去了懒。老板用使橡皮筋的法子精打细算地使着驴子,把它们的力气扯到极限,却又不能扯断。对老板来说,过重和过轻都是烧钱。
通往山顶的石头路只铺了一半,过了这一半,路就断了,进入一片乱石坡。乱石坡是人这么以为的,驴却不这样看。驴的眼睛是长在蹄子上的,蹄子走过一遍,就有了路,驴记得自己开的路。
可是小青今天却突然犯起了浑。小青在人开出的路尽头站住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四下顾盼,似乎根本不记得它的蹄子已经走了无数次的那条驴路。无论阿贵怎么牵引呵斥,它只是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小青一停,后边的驴子就慢了下来,节奏一乱,队伍就散了。
阿贵挥起鞭子,抽了小青一下。他没下狠手,只是想吓唬它一下。小青扫了扫尾巴,屙下了一串屎,那气味熏得阿贵几乎背过气去。驴粪向来味大,但从没像今天那样臭得邪乎。过了一会儿阿贵才想明白了,从前驴大多是边走边屙,气味被风消散了不少,今天小青是站着屙的,那是把所有的臭气都叠在一处,臭上加臭。
阿贵恼怒地扬起鞭子,又抽了小青一下。这一下大约真是狠了,小青跳了起来,后腿一软,却又挺住了。小青扭过头来,看了阿贵一眼,这回轮到阿贵哆嗦了一下。那眼光像冰锥子,戳得他骨头缝里都冷,是那种三个太阳也暖不过来的阴冷。
小青终于抬起蹄子,慢慢走上了乱石之间那条窄路。它走了几步,然后突然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嘶吼。那声响不像是从它的口鼻里发出的,仿佛是从地底下生出来的,震得路边的树枝簌簌地颤动起来,阿贵的耳朵和头皮阵阵发麻。
得憋着怎样的一口气,才扯得出这样长这样刺耳的一声嘶吼呢?阿贵暗想。他只觉得今天的小青不像是小青了,回来的路上,他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神不宁。
回到住地,卸下鞍子和套绳,阿贵才发现小青左侧后背上有一条伤口,是绑砖的麻绳勒的。伤口很长,像条壕沟,模糊的血肉里,嵌着几根松针和绳丝。阿贵倒吸了一口凉气:天,这...
阿贵打了一桶清水,将一块抹布蘸湿了,轻轻地给小青洗伤口。擦一下,小青的皮扯动一下,尾巴抖一抖。
阿贵突然就擦不下去了。
就算把这个伤口洗出一朵花来又如何?明天早上,同一条绳子还会绑上同一叠砖,勒在同一块皮肉上,把好肉磨出血,血磨出脓,脓溃烂再生出蛆。
后天也是一样。
大后天还是。
阿贵把抹布咚的一声扔回到桶里,水花溅了一地。然后转身去拌饲料喂驴。阿贵在小青的料槽里多放了一块豆饼,那是小青最爱吃的精料。小青埋下头去,嗅了几嗅,恹恹地咬了几口就不吃了。阿贵把豆饼拿起来,掰碎了,放到手心,喂给它吃。它舔了舔他的手掌,睫毛扑闪了一下,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湿漉漉的。
阿贵的心揪了一下。
阿贵从小在家就养过鸡养过鸭养过鹅养过狗,也养过羊和牛,他见过它们出生、长大、野合,也见过它们在他眼前死,很多时候,还是他亲手宰杀的。早上还喂过食,晚上却已是盘中物,他无论是养是杀是吃,心里都没有犯过一丁点嘀咕,因为它们有它们的命。人也有人的命,它们的命,本来就是老天造出来滋养人的命的,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头牲畜动过怜悯之心。
那是因为,没有任何一头牲畜长着一双像小青那样的眼睛。
阿贵轻轻抚摸着小青的头,叹了一口气。
“这日子,没有头的,怎么过得下去?”他问小青。
小青伸出颈子,把头拱进阿贵胸口,轻轻蹭了几蹭。小青的头硬硬的,却很暖和。
阿贵觉得胸口有一团东西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突然明白了,小青在可怜他。
因为小青就是他。他就是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