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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个体的人生对社会(阅读在个体人生)

作为个体的人生对社会(阅读在个体人生)在这里讲述20世纪80年代,并非因为那特殊的历史背景给了中国作家一种空前的却并不牢靠的特殊地位,我回忆的是整个社会对待阅读的那份诚恳和郑重,以及带有几分纯真的激情。那个年代的阅读,饱含着重量,它光明正大,来势猛烈,因此这重量甚至是有声音的,它镗镗作响,使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品质有了某种异乎寻常的嘹亮音色。这音色沉淀在我们的文化中,缭绕不绝,至今还发挥着深刻的影响。我的一位亲人,在同样的时代背景下,在从城市到乡村接受再教育的岁月里,劳动之余,倚靠着田野上的草垛通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列宁全集》,那些大书陪伴他度过了沉闷的青春期。问他当时为什么读它们,他只说是因为喜欢。今天想来,类似上述的阅读实在是一种诚朴的热爱。热爱着,不期而至的阅读收获便格外宝贵和难忘。难忘的还有一种沉入心底的重量。阅读之重2014年10月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当时,我也有幸在场,亲耳听到了读书若渴的故事。他说

作为个体的人生对社会(阅读在个体人生)(1)

8月24日,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应邀在全国政协常委会会议上作“中国人的读书——民族精神的接续传承”学习讲座。

作为个体的人生对社会(阅读在个体人生)(2)

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王达 摄)

去年,我们隆重庆祝了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今年,我们又将迎来党的二十大。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重新思考阅读在我们个体人生、民族文化中所占据的地位,所蕴含的价值,在我看来,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两年前的2020年4月22日,对全国政协开展委员读书活动作出重要指示。强调“全国政协开展委员读书活动很有意义”“通过读书学习增长知识、增加智慧、增强本领”。指出“希望运用好读书活动这个载体,组织广大政协委员多读书、读好书、善读书,努力提高思想水平和能力素质,并努力带动和影响各界别群众开展读书活动”。政协委员读书活动是十三届全国政协的一项创新性举措,在汪洋主席的大力倡导和悉心指导下开展起来,书香搭台,凝聚共识,加强中华儿女大团结。我从媒体上也了解到,两年来,在全国政协党组的直接领导下,委员读书活动蓬勃开展,成效卓著,并且产生了好的“溢出效应”,不断引领、有力推动了书香社会、学习型社会建设。

今年4月23日,在致首届全民阅读大会举办的贺信里说,“阅读是人类获取知识、启智增慧、培养道德的重要途径,可以让人得到思想启发,树立崇高理想,涵养浩然之气。中华民族自古提倡阅读,讲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传承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塑造中国人民自信自强的品格。”正如所说,阅读是铭刻在我们这个民族基因里的密码,也是中华民族历经艰难险阻而生生不息的力量所在。中国自古便有崇尚读书的传统。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欧阳修说,“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宋代理学家程颢说,“外物之味,久则可厌;读书之味,愈久愈深”。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不止读书人谈读书,在民间也有许多关于读书的俗语代代流传,深入人心,比如,我们都熟悉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等等。可以说,读书这件事,是从古至今无可辩驳的民族共识,在我们的价值体系里向来就居于最高位置,对一个民族的兴衰成败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说,阅读是有重量的,正如同,文学艺术有时比钢铁更强硬。

阅读之重

2014年10月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当时,我也有幸在场,亲耳听到了读书若渴的故事。他说,“我年轻时读了不少文学作品,涉猎了当时能找到的各种书籍,不仅其中许多精彩章节、隽永文字至今记忆犹新,而且从中悟出了不少生活真谛。”当时,他在陕北农村插队,听说一个知青有《浮士德》这本书,就走了30里路去借,而且一看就“爱不释手”。这让借给他书的人每到赶集的时候就传话让他还书。后来,那个知青又走了30里路来取回这本书。在那次座谈会上,还讲到读俄罗斯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书中一位职业革命家为锻炼意志,睡觉时故意睡在钉子床上。他被深深震撼,便也学着书中人物,把褥子拿掉,直接睡土炕。的读书故事深深打动了在场的我们,勾起了我的回忆。那个年代,书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之重。我还记得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停课,无书可读。父母都被集中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那时谁家都不敢藏书,我有个任务就是推着小车去卖书。那时,去废品站卖书也要排很长的队。但对少年的我来说,那种排队就是一个偷着抢着读书的好机会。第一次看《静静的顿河》,就是在卖书的行列里。我一边读书,一边盯着前边缓缓移动的队伍,心想收废品的动作慢些再慢些,就让我把这本书读完吧!每次轮到我时,我又推着小车排到队尾,直到前边的人都走尽了,我不得不把那一车书都交给废品站。那次卖书,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第一次有了特别心疼的感觉。后来,在保定读中学的时候,学校对面有一个造纸厂,造纸厂里有很多回收来准备造纸的堆成山的书。班里一些调皮的男生,经常从窗子里钻进去偷书玩,我知道了,就借来看。那些书里有很多都是世界名著,有的书太好了,我干脆就不还了,据为己有。

其实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永不能忘的集体记忆。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随着改革和开放,曾经呈现过一种集体性的阅读大潮。文学率先为压抑太久的国人搭建了一条宣泄情感、寄托热望的通道。曾经出现过千百万人奔走相告,争读一篇小说的时光。也曾经有人在图书馆把喜爱的、又十分抢手的一部几万字的小说手抄下来,为的是可以反复阅读。那时你走在街上,看到排队的人最多的地方一定是新华书店。用如饥似渴来形容当时中国人对阅读的热望实在是不过分的。这是一种集体狂欢式的阅读运动,山河依旧,百废待兴,精神世界愈加活泼,阅读的领域也快速扩大。除了文学,人们还迫切需要用各种新知识充实自己,武装自己,获得机会,改变命运。正所谓开卷有益。“头悬梁,锥刺股”的典故在20世纪80年代亦有重演。我认识的一位记者当年是煤矿工人,他就是在挖煤的间隙,在阴潮、黑暗的巷道里,借着安全帽上的矿灯,苦读了上百本中外名著。也还有不计其数的大学生,因为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环境,夜夜超负荷阅读,造成终生眼疾。

我的一位亲人,在同样的时代背景下,在从城市到乡村接受再教育的岁月里,劳动之余,倚靠着田野上的草垛通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列宁全集》,那些大书陪伴他度过了沉闷的青春期。问他当时为什么读它们,他只说是因为喜欢。今天想来,类似上述的阅读实在是一种诚朴的热爱。热爱着,不期而至的阅读收获便格外宝贵和难忘。难忘的还有一种沉入心底的重量。

在这里讲述20世纪80年代,并非因为那特殊的历史背景给了中国作家一种空前的却并不牢靠的特殊地位,我回忆的是整个社会对待阅读的那份诚恳和郑重,以及带有几分纯真的激情。那个年代的阅读,饱含着重量,它光明正大,来势猛烈,因此这重量甚至是有声音的,它镗镗作响,使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品质有了某种异乎寻常的嘹亮音色。这音色沉淀在我们的文化中,缭绕不绝,至今还发挥着深刻的影响。

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故事。同志们都知道,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我们取得了脱贫攻坚战的全面胜利。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作家协会也派出干部去挂职,投入脱贫攻坚工作。我的一个年轻同事,被派到甘肃临潭县池沟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他回来告诉我,报到的当天就去了村里的小学。三层楼的小学是山上的村民搬迁至山下时一并修建的。在如此贫困的地方能有一所崭新敞亮的学校,实属珍贵。但是作为图书室的房间却空荡荡的,仅有几摞旧书堆在墙角,适合小孩子阅读的很少。他萌生了要给孩子们建一个像模像样的图书室的想法。他与中华文学基金会联系,根据小学生的需求精心挑选了一批图书,当孩子们看到图书时一下子沸腾了。陶行知先生说:“乡村教育是立国之大本。”对于偏远山区的孩子们来说,阅读,或者说书籍,本身就是普通教育的一部分,甚至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阅读,使我们有机会通晓知识,振作精神,完善人格,发展自我。正是深知这一点,这位第一书记向文学界喊话,发起了助学活动。一批批书的包裹和一批批作家陆续来到大山深处。作家们为十所村小学、幼儿园创建、完善了图书室,还为周边六个村子建了农家书屋。这些工作或许是微小的,但却让我看到,那些图书宛如一点点火光,照亮了那些村子。若干年后,当这些孩子们走出乡村,用自己的所学建设乡村、报效国家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那个时刻,那个心灵被图书照亮,前路清晰的时刻。有学者曾经这样说:一个民族对文学的亲近程度,决定着这个民族整体素质的高低。这里我想说,一个民族对阅读的亲近程度,决定着这个民族整体素质的高低。我甚至想说,今天,中华民族向世界展现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正以不可阻挡的步伐迈向伟大复兴,是不是也有阅读潜在的功劳?

这里我想起了我们熟悉的作家马烽,不久前我们纪念了他的百年诞辰。1945年,年轻的马烽和西戎在《晋绥大众报》上连载《吕梁英雄传》,那些日子里,乡村里识字的人拿着报纸走过田间地头,不识字的老乡围在他们身边,津津有味地听着报纸上最新的精彩故事。有时,乡亲们会簇拥着马烽,追问小说后续的情节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这是一部抗日的传奇、民族的史诗,但对乡亲们来说,这写的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们能够从中认出自己,由此体认生活的意义,增强战斗的信心,唤起的是最普通百姓的家国情怀。

另一位著名现代诗人田间,抗战期间在延安创作的一首街头诗《假使我们不去打仗》,简洁明快地呐喊出中国人不愿做奴隶的反抗精神。诗句简单、直白,却极具震撼力,至今让我难忘: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

与这些揭露日本侵略罪行、鼓舞人民斗志的街头诗同时出现的还有“枪杆子诗”,即诗人们把短诗抄写下来贴在战士的枪托上,鼓舞士气。我曾读到许多当年的战士的回忆文章,讲到他们是如何读着枪杆子诗、昂起中国人不屈的头颅,奋起抗击侵略者。当年阅读这些诗句的战士和百姓,并非想到将来要做诗人,但由这种阅读激发出的中国人民精神深处热爱和平、坚韧顽强、不屈向上的气概弥足珍贵。至此我们也更加理解为何闻一多把田间称作“时代的鼓手”。

说到这里,我想定义一下我所说的阅读。我谈的是阅读,而不仅仅是“看书”。这不单纯是书面语和口语的差异。尽管,在网络时代,在网页挤占书页、读“屏”多于读书、纸和笔逊位于光和电、机器的规则代替着汉字的规范、数字的操作颠覆了铅字的权威、“输入”代替着书写的潮流中,在“拇指文化”无限深入人群的今天,在消费的欲望热烈拥抱大众的背景下,“读”和“看”的界限似乎日渐模糊起来。技术的战车把新媒介——数码技术送进人间,使昔日“纸面”凝聚的诸多艺术的神性不断被“界面”的感觉颠覆和碾轧。眼睛在网上快速、便捷的“暴走”替代着以往细嚼慢咽似的传统阅读。但是,我更钟情于阅读。我总觉得,“看”代替了“读”,损失的是时间的纵深和历史的厚重。人在获得大面积爆炸性信息的同时,也会有某种难言的失重感。阅读是有重量的。它意味着专注、深度和付出。阅读不是被动的无所作为,恰恰相反,它召唤全身心的投入。

阅读的欢愉之美

如前所说,阅读是有重量的精神运动,这重量让我们对阅读的重要毫不怀疑。但当我们凝神阅读那重的一面时,或许也不该忽略阅读的“轻”,这“轻”可能包括了看似无用的并非刻意的阅读。

选择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我跟朋友开玩笑说,其实图书城是最“打击”写作者的地方。迈进图书大楼,铺天盖地全是书,现在网购也十分方便,书海已经茫茫。市场销售最好的书往往更靠近生活的实用。人们仿佛更愿意读那些“有用”或立刻有用的书。我想起季羡林先生的一段话。据说,当年有人问季老在研究什么,他说研究东方文学。又问:您这样大年纪,研究东方文学有什么用呢?季老回答说,世上有很多的学问,不一定是立刻有用的。但是对有些人来说,知道也很重要。有些学问是你应该知道的。事实上,在各种各样的阅读中,阅读文学作品似乎是最无用的一种,尤其在今天。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文学似乎又是不可或缺的。

我留心过在不同场合提到的他曾经阅读的书。在陕北的七年,他想方设法寻找莎士比亚的作品,并读了莎翁一系列悲、喜剧剧本。他说,“莎士比亚笔下跌宕起伏的情节、栩栩如生的人物、如泣如诉的情感,都深深吸引着我。年轻的我,在当年陕北贫瘠的黄土地上,不断思考着‘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最后我立下为祖国、为人民奉献自己的信念。”还特别提到海明威,他说,“海明威《老人与海》对狂风和暴雨、巨浪和小船、老人和鲨鱼的描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影响如此之深,以至于他第一次去古巴,专程去了海明威当年写《老人与海》的栈桥边。第二次去古巴,去了海明威经常去的酒吧,点了海明威爱喝的朗姆酒配薄荷叶加冰块。他说,他想体验一下当年海明威写下那些故事时的精神世界和实地氛围。用不着举更多的例子,我们都能看出来,文艺,特别是文学,在的阅读谱系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每每谈起,他都如数家珍。

对我来说,文学意味着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20世纪70年代,我读到一部尚未卖掉、被家中大人偷着藏起来的书,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记得扉页上的题记是这样两句话:“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这两句话使我受到深深的感动,一时间我觉得这么伟大的作家都说连英雄也可以有卑下的情操,更何况我这样一个普通人呢。更重要的还有后面一句:“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正是这两句话震撼了我,让我偷着把我自己解放了那么一小点又肯定了那么一小点,并生出一种既鬼祟又昂扬的豪情,一种冲动,想要去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所以我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在文学史上或许不是一流的经典,但在那个特殊年代,对我的精神产生了重要影响,我初次真正领略到文学的魅力,这魅力照亮了我精神深处的幽暗之地,同时带给我隐秘的欢乐。

那时让我难忘的,还有《聊斋志异》。读《聊斋》,觉得书中的那些狐狸,那么活泼、聪慧、率真、勇敢而又娇憨,那么反常规,作者蒲松龄有那么神异、飞扬、趣味盎然的想象力,他的那些充满人间情味的狐仙实在是比人更像人。她们打破了中国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甚至不会笑的约束和规矩,她们洒脱而又明亮的性情,她们的悲喜交加的缠绵故事,为我当时狭窄的灰色生活开启了一个秘密的有趣味的、又不可与人言的空间。《聊斋志异》不仅是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在世界短篇小说之林也有一席之地。你从中能读出中国人独特的幽默、智慧和超拔想象力。我要说,这就是在我的青春期文学给我的恩泽,它沉入我的心底,既甜蜜又酣畅。

从那时起,我以各种可能的方式陆续读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普宁、契诃夫、福楼拜、雨果、歌德、莎士比亚、狄更斯、奥斯汀、梅里美、司汤达、卡夫卡、萨特、伯尔、海明威、厄普代克、川端康成等等。虽然那时我从未去过他们的国度,但我必须说,他们用文学的光亮烛照着我的心,也照耀出我生活中那么多丰富而微妙的颜色——有光才有颜色。而中国唐代诗人李白、李贺的那些诗篇,他们的意境、情怀更是长久地浸润着我的情感。品貌各异的阅读带给我最大的益处,是我不必预先接受评论家或媒体的论断,我以不带偏见的眼光看待世界上所有能被称之为经典的文学。我并不指望这样的阅读立即对学业、职业生效,但这看似无用的轻盈的阅读其价值恰在于阅读心境的解放,和由此而来的身心放松的快乐。这里的“轻”不是轻浮,一切都会留下痕迹,我们沉重的肉身会因某些时刻“无用”的阅读而获得心灵的轻盈和洁净,这样的阅读不是生存甚至生计的必须,你的气质在变化,你的人格在完善,这何尝不是一种更高的境界呢。

从这个意义上说,比起作家这个身份,我更在意自己的另一个身份——读者。甚至,我可以说,几乎所有作家都经由读者这一桥梁才能抵达。而每一个读者,当他拿起笔来,想要写点什么的时候,他可能就是明天的作家。正是在不间断地阅读过程中,我更加确信文学的价值。今天的社会为什么需要文学?今天的读者为什么要读诗和小说?也许那是因为文学能够呼唤出潜伏在你心中诸多你所并不深知的情绪,从而激起你多样的思想或某些隐秘的美感。从古至今,人世间一切好的文学之所以一直被需要着,原因之一是它们有本领传达出一个民族最有活力的呼吸,有能力表现出一个时代最本质的情绪,它们能够代表一个民族在自己的时代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想象力。

关于经典和当代

有时我会被问到,到底应该读什么样的文学作品?在今天这个物质十分丰裕的时代,即使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阅读中去,终其一生,究竟能读多少书呢。我想,可能数字也是非常有限的吧。正像有人说的:选书好比选朋友。在今天,重要的已不是无书可读,而是选择什么样的书来读。

对于我来说,一个答案是读经典。美国耶鲁大学有位叫哈罗德·布鲁姆的学者,他曾经就谈起过我们需要经典的原因。他说,“我们拥有经典的原因是生命短促且姗姗来迟。人生有涯,生命终有竟时,要读的书却前所未有地多……从荷马到弗洛伊德、卡夫卡及贝克特,经历了近3000年的旅程。但丁、乔叟、蒙田、莎士比亚及托尔斯泰是这一旅程所必经的深广港口,每一位作家都足够我们以一生的时间去反复阅读,实际的难题在于每次广泛的一读再读都要排除掉一些东西。于是,一项测试经典的古老方法屡试不爽:不能让人重读的作品算不上经典。”这也是许多人所认可的。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在中国影响很大。他甚至专门写了一篇《为什么读经典》的文章,里面提出了许多有趣而不乏真知灼见的观点。譬如,他说,“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看,在这一点上,他与布鲁姆殊途同归。重读,意味着被归为经典的书是禁得起一读再读的,甚至每一遍阅读都有与人生经验相匹配的发现,都会产生独特的滋味和意义。它的意义是如此深邃丰富,永远不会耗尽它所要向读者讲述的一切。

经典代表本民族性格的全部情感,是普遍性的,具有与时间抗衡的力量。中国旧日的教育,可以说,整个就是阅读经典的教育。当小小孩童念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的时候,我总是被深深地打动。这样一轮明月,它的清辉,洒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上,将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一个在唐诗宋词里浸润过的人,心灵会更丰富。它让我们自如地与那些有着很高文化修养的古人进行心灵的对话,并在对话的过程中,提升我们对人生的体验和理解。还有《红楼梦》,这部代表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在许多中国人心目中几乎是一本无所不包的书,红学家吴世昌曾经用一句诗来评价它:“红楼一世界,世界一红楼。”这大概就是文学经典的力量吧。其实若把文学简单分为两类,只有好的和不好的。而所有好的文学,不论是从一个岛,一座山,一个村子,一个小镇,一个人,一群人或者一座城市、一个国家出发,它都可以超越民族、地域、历史、文化和时间而抵达人心。

读什么书,另外一个答案,我想还是要读一读中国当代文学。或许有朋友要说,在这个亿万信息唾手可得的时代,在这个现实似乎更加五光十色、更富戏剧性的时代,我为什么还要读当代人创作的当代文学?因为,当代文学是活生生的,是以我们生活其中的现实为材料,以当代人的思想、情感为养分创造的。它来源于当下沸腾的、火热的生活,但又是在一个更高的尺度上,以一个整体性的视角看人、看事、看待时代和社会。正所谓,我们热爱生活,更爱被创造过的生活。疫情以来,大家共同的强烈感受是:一方面,人们好像觉得面临的是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一切想法都在摇摇晃晃中,但是另一方面,很多人又都很坚持自己的想法,个个认为自己真理在握,似乎谁也不能说服谁。阅读当代文学,意味着我们有机会闯入他人的心灵世界,去打破固有的、僵化的认识,体味和思索他人的真理。这是非常重要的。文学是有这种超越性的力量的。比如,当某个短视频在社交网站上流行的时候,人们想到的是余华的长篇小说《活着》,认为这部小说以更精妙的方式表达了对生活和生命的认识;比如,当人们纷纷感慨“未来已来”时,刘慈欣已经构建了雄浑阔大的宇宙图景,并投射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再比如,今年年初,感动了许多人的电视剧《人世间》,就改编自梁晓声的长篇小说《人世间》。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代人在伟大历史进程中的奋斗、成长和相濡以沫的温情,塑造了有情有义、坚韧担当、善良正直的中国人形象群体,获得了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人世间》2019年获得茅盾文学奖后,一年内发行16万套,同名电视剧热播后,小说再次热销,据中国青年出版社消息,今年上半年即发行70万套,成功实现了从专业化“文学阅读”向广泛社会阅读的效应转化。

又如2021年建党百年之际的热播电视剧《觉醒年代》,同年12月编剧龙平平又出版了同名长篇小说,目前该书发行突破8万册,已成畅销书。据京东图书2022年中总榜统计,上榜的30种图书中,文学图书类占9个席位,并垄断了金、银、铜榜,由此也可见其长盛不衰的生命力。观众和读者为什么在看完这些影视作品后还会再去买书来读呢?我想,读者是愿意通过阅读来寻找活在文字里的人物形象,来感受文学叙述本身的情感和魅力。我举了长篇小说的例子,事实上,当代作家在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都有毫不逊色于世界文学的成绩。就在这个时候,中国作家协会正在评选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我相信,评选出来的作品会为我们理解生活、认识世界打开新的视野。同时,读者的信任也不断提醒我和我的同行们,必须始终葆有对文学的敬畏。我们相信,文学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如此,文学才能成为人类在认识自我的追寻中富有价值的宝藏。今天,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上,如何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活水引入当代,如何以健康、向上、精湛、有力的作品凝聚人心,激发全体中华儿女创造美好生活的蓬勃伟力,是中国作家、艺术家正在实践的重大课题。

有人类学家告诉我们,假如人类的平均寿命以小时来计算,以长寿者为例,大约是65万个小时左右。《论语》中也有这样的句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是啊,时光是挽留不住的。但是,当我们有能力亲近阅读、亲近世界上所有的好书的时候,也许我们内心将产生创造时光的力量,我们的生命也因此而双倍地延长。让我们相信,在每一时刻都有不可计数的信息沿着光纤飞奔的当今世界,阅读依旧没有成为人类颓败的嗜好;让我们共同赞美和热爱阅读,敬仰那些不断擦亮我们心灵的智慧之书,它会使精神欢愉,使灵魂有光,使天地温暖,使生命芬芳。

(本文为铁凝同志在2022年8月24日政协第十三届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三次会议学习讲座时的讲稿)

来源:《人民政协报》(2022年08月29日11版)

作者:铁凝

版面编辑:郭海瑾

新媒体编辑:薛婧

作为个体的人生对社会(阅读在个体人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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