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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微草堂笔记虎坊桥(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虎坊桥(阅微草堂笔记)交河及孺爱,青县张文甫,皆老儒也。并授徒于献。尝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间,去馆稍远,荒原阒寂,榛莽翳然。张心怖欲返,曰:墟墓间多鬼,曷可久留。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间何得有鬼,不闻阮瞻之论乎?二君儒者,奈何信释氏之妖妄。因阐发程朱二气屈伸之理,疏通证明,词条流畅,二人听之皆首肯,共叹宋儒见理之真,递相酬对。竟忘问姓名。适大车数辆远远至,牛铎铮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持无鬼之论,不能留二君作竟夕谈。今将别,谨以实告,毋讶相戏侮也。俯仰之顷,欻然已灭,是间绝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欤。佛家主张近于墨子,而这位无云和尚却接近杨朱。自已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

阅微草堂笔记虎坊桥(阅微草堂笔记)(1)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出版

无云和尚,不知何许人。康熙中挂单河间资胜寺,终日默坐,与语亦不答。一日忽登禅床,以界尺拍案一声,泊然化去。视案上有偈曰:削发辞家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佛法近墨,此僧乃近于杨。

有个叫无云的和尚,不知他的来历。康熙年间,他在河间资胜寺暂住,整天默默地坐着,也不与别人答话。一天,忽然登上禅床,用界尺拍打了一下几案,便静静地坐化了。几案上留下他一首偈语:

削发辞家净六尘,

自已且了自家身。

仁民爱物无穷事,

原有周公孔圣人。

佛家主张近于墨子,而这位无云和尚却接近杨朱。

交河及孺爱,青县张文甫,皆老儒也。并授徒于献。尝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间,去馆稍远,荒原阒寂,榛莽翳然。张心怖欲返,曰:墟墓间多鬼,曷可久留。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间何得有鬼,不闻阮瞻之论乎?二君儒者,奈何信释氏之妖妄。因阐发程朱二气屈伸之理,疏通证明,词条流畅,二人听之皆首肯,共叹宋儒见理之真,递相酬对。竟忘问姓名。适大车数辆远远至,牛铎铮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持无鬼之论,不能留二君作竟夕谈。今将别,谨以实告,毋讶相戏侮也。俯仰之顷,欻然已灭,是间绝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欤。

交河的及孺爱、青县的张文甫,都是老年儒生,同在献县授徒讲学。一天晚上,二位先生在南村和北村之间散步,赏月观星,渐渐地就远离了学馆,来到一片草木丛生、寂寞荒凉的原野。张文甫心里害怕,想回去,对及孺爱说:“废墟坟墓中有许多鬼,此地不可久留。”正说着,忽然有位老翁手扶拐杖来到面前,施礼请二人坐下说话。老翁说:“世上哪有鬼,难道没听说阮瞻之论吗?二位先生是儒家读书人,为何要信释氏的胡说八道!”接着阐发宋代程朱学派关于二气屈伸的理论,讲解通达,论证明确,条理清楚,文辞流畅。二位先生听着,连连点头称赞,叹佩宋儒掌握了大道的真谛。二位先生只顾与老翁谈论理学,竟忘记了问他的姓名。这时有几辆大车从远处驶来,牛铃之声非常响亮。老翁立刻敛衣起身,说:“我这黄泉之下的人,寂寞得太久了。如果不说无鬼论,就不能挽留二位先生进行长谈。现在马上就要分手,谨以实相告,望二位切勿惊讶,不要认为我是有意捉弃生人的鬼魂。”眨眼之间,老翁就不见了。二位先生散步的区域没有读书人,只有董空如先生的坟墓比较靠近,老翁大概就是董先生的灵魂吧。

朱子颖运使言守泰安日,闻有士人到岱岳深处,忽人语出石壁中曰:何处经香,岂有转世人来耶?剨然震响,石壁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有耆儒冠带下迎,士人骇愕,问此何地?曰:此经香阁也。士人叩经香阁之义,曰:其说长矣,请坐讲之。

昔尼山删定,垂教万年。大义微言,递相授受。汉代诸儒,去古未远,训诂笺注,类能窥见先圣之心,又淳朴未漓,无植党争名之习,惟各传师说,笃溯渊源。沿及有唐,斯文未改。迨乎北宋,勒为注疏十三部,先圣嘉焉。诸大儒虑新说日兴,渐成绝学,建是阁以贮之。中为初本,以五色玉为函,尊圣教也;配以历代官刊之本,以白玉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南面;左右则各家私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精好者,按次时代,庋置斯阁,以苍玉为函,奖汲古之勤也,皆东西面,并以珊瑚为签,黄金作锁钥。东西两庑,以沉檀为几,锦绣为茵,诸大儒之神,岁一来视,相与列坐于斯阁。后三楹则唐以前诸儒经义,帙以纂组,收为一库。自是以外,虽著述等身,声华盖代,总听其自贮名山,不得入此门一步焉。先圣之志也,诸书至子刻午刻,一字一句,皆发浓香,故题曰经香。盖一元斡运,二气絪缊,阴起午中,阳生子半,圣人之心,与天地通。诸大儒阐发圣人之理,其精奥亦与天地通,故相感也。然必传是学者始闻之,他人则否。世儒于此十三部,或焚膏继昝,钻仰终身,或锻炼苛求,百端掊击,亦各因其性识之所根耳。君四世前为刻工,曾手刊周礼半部,故余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来,因引使周览阁庑,款以茗果。送别,曰君善自爱,此地不易至也。士人回顾,唯万峰插天,杳无人迹。

案此事荒诞,殆尊汉学者之寓言。夫汉儒以训诂专门,宋儒以义理相尚,似汉学粗而宋学精。然不明训诂,义理何由而知?概用诋诽,视犹土苴,未免既成大辂,追斥椎轮,得济迷川,遽焚宝筏。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故。余撰四库全书诗部总序,有曰:宋儒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儒而已。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韦苏州诗曰:

水性自云静,

石中亦无声,

如何两相激,

雷转空山惊。

此之谓矣。平心而论,易自王弼始变旧说,为宋学之萌芽,宋儒不攻;孝经词义明显,宋儒所争,只今文古字句,亦无关宏旨,均姑置勿议;至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注疏,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能;论语孟子,宋儒积一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傅,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唯汉儒之学,非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以空谈其间。兰艾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是嗤点之所自来。此种虚构之词,亦非无因而作也。

朱子颖运使说他镇守泰安的时候,听说有个读书士人来到泰山的深处,忽然听到从石壁中传出人的说话声说:“是什么地方的经书香,难道有转世的人来了吗?”又听剨的一声震响,石壁从中间裂开,现出了紫贝美玉装饰的宫阁楼阁,耸立山顶,有位年老的儒者顶冠束带下来迎接。士人惊怕奇怪,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回答说:“这是经香阁。”士人询问经香的意思,答:这说来长了,请坐下慢慢听我讲来。

过去孔子删定经书,传教万年,诸经的要义、精微的言辞,一代一代地传授下来。汉代的各位儒者,离开上古不远,阐释注解,大概能够窥见先圣的心,而且当时风俗淳朴,尚未流于凉薄,没有培植党羽争名的习气,只是各传老师的学说,实实在在地追溯渊源。流传到唐代,斯文的风气也没有改变。到了北宋,刻为注疏十三部,为先圣所嘉许。大儒们耽心新说日日兴盛,儒家经典学说将渐渐失传,所以建造这个阁来贮藏它。中间是初刻本,用五色王做成匣子,是尊崇先圣的遗教;配上历代官刻的本子,用白玉做成匣子,是显示帝王表彰的功德,都在南面。左右则是各家私刻的本子,每一部书成,必定取初印精好的,按照时代次序入藏这个阁中,用青玉做成匣子,是奖励钻研古籍的辛勤,都在东西面。并且用珊瑚做成书签,黄金制作锁钥。东西两边廊屋,用沈檀木做小桌子,锦绣做垫子。各位大儒的神灵,每年来观看一次,共同依次相坐在这阁里。后面三排房子,则是唐以前各位儒者解释经书义理之书,逐套编列,收入一个库房之中。除此以外,即使是著述高与身齐,声誉荣耀超出当代之上,总听任他自己贮藏于深山之中,不得进入这门一步,这是先圣的意旨呵。各种书籍每到子刻、午刻,一字一句都发出浓浓的香味,所以题名叫经香。因为一元旋转,二气交融,阴气起于午时的正中,阳气生于子时的夜半,圣人的心与天地相通。各位大儒阐发圣人的义理,它的精微深奥也与天地相通,所以互相感应。但必须是能传承这门学问的人才能闻到,其他人则不能。世上的儒者对这十三部经书,有的焚油膏以继日光,钻研仰望一辈子;有的深推曲解,吹毛求疵,百般抨击,也各自因为他的性情学识的根柢不同罢了。您四世以前做刻字工,曾经手刻过《周礼》半部,所以佘香还在,我得以知道您的来到。于是引导你遍看楼阁廊屋,用茶点果品来招待。然后送别,说:“您善于自爱,这里是不容易来的呵!”士人回头一看,只有万峰直插天空,幽深不见人迹。

据考证,这件事荒唐怪诞,大概是尊汉学者的寓言。汉代儒者以解释古书字句为专门的学问,宋代儒者以阐发经书的义理为重,好像汉学粗而宋学精。但是不明白古书的字句,义理又何从知道?一概诋毁排斥,把它看成犹如渣滓,这就未免像已经造成了华美的大车,而回头去斥责原始时没有幅条的车轮;得以渡过了迷津,立即焚弃宝贵的筏子。于是攻击宋儒的,又纷纷而起。所以我编著《四库全书》诗部总叙中说:宋儒的攻击汉儒,不是为讲解儒家的经书起见,不过求得胜过汉儒罢了:后人的攻击宋儒,也不是为讲解儒家的经书起见,不过是不平于宋儒的诋毁汉儒罢了。韦苏州的诗说:

水性自云静,

石中亦无声。

就是这个意思了。平心静气而论,《周易》从王弼开始改变旧的说法,是宋学的萌芽。宋儒不攻击《孝经》因为词义很明显。宋儒所争的,只是今文、古文的字句,也无关于大旨,都可以暂且搁置不予议论。至于《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各种注疏都是根据古义,断然不是宋儒所能。《论语》、《孟子》,宋儒积累一生的精力,字斟句酌,也断然不是汉儒所能赶得上的。大概汉儒看重老师的传授,自有来源;宋儒崇尚心悟,研求容易深入。汉儒或考执著于旧文,过于相信传述经义的文字;宋儒或者单凭主观猜测而下判断,勇于改动经文。计算它的得失,也还相当。只是汉儒的学问,不是读书考古,不能下一句话;宋儒的学问,则人人都可以空谈。这中间兰草和艾蒿同生,确实有不能满足人心的地方,这就是讥笑指摘的由来。这种虚构的话,也不是无缘无故而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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