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黄河水进三晋(走三晋运城一池洪荒)
引黄河水进三晋(走三晋运城一池洪荒)它们有足够的理由与关公划清界限:白马坡上葬着被其斩杀的颜良,筑吕城的则是将其擒杀的吕蒙——但原王庄,却是在关公的故乡,古称解州的山西运城。有华人处几乎都有关庙。当然,也有极少数特例,至少在河南浚县的白马坡、江苏丹阳的古镇吕城,关公就是最大的忌讳。——这是著名作家、三毛散文奖获得者、浙江人郑骁锋眼里的山西运城,三晋风物发生了化学变化,《映像》特约此稿与广大读者共享,也希望更多的人走三晋、写三晋。关公塑像自古以来,不建关庙,不演关戏。原王庄人对关公的态度,着实令我诧异。
供图:畅民
导 语
第6期
蚩尤的被杀与关羽的降生都是注定的。作为整块大陆最早开化的地方,人类的初始密码与先天元气都存储在解池当中——“山西出将”的赞誉不过是这种终极能量的余波所致。盐是直接载体,蚩尤与关羽则是造物者的暗喻,在生死涅槃中传承着来自远古的雄浑力量……
——这是著名作家、三毛散文奖获得者、浙江人郑骁锋眼里的山西运城,三晋风物发生了化学变化,《映像》特约此稿与广大读者共享,也希望更多的人走三晋、写三晋。
关公塑像
自古以来,不建关庙,不演关戏。原王庄人对关公的态度,着实令我诧异。
有华人处几乎都有关庙。当然,也有极少数特例,至少在河南浚县的白马坡、江苏丹阳的古镇吕城,关公就是最大的忌讳。
它们有足够的理由与关公划清界限:白马坡上葬着被其斩杀的颜良,筑吕城的则是将其擒杀的吕蒙——但原王庄,却是在关公的故乡,古称解州的山西运城。
原王庄并不是拒绝关公的唯一乡党。运城市区东南15公里处,还有一个古村,对关公的排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明朝万历年间一度被朝廷改为“从善”,数千年来,那个村世世代代被称作“蚩尤村”。
而原王庄,据说也是谐音。真正的名称,应该是“冤枉庄”。
蚩尤与冤枉。因为这两个村名,盐湖那池水愈发显现出一种地老天荒般的苍凉。
蚩尤村盐池禁墙
这片面积足有130平方公里的巨大水域,其实是生命的禁地。
这是一汪彻底死去的水,里面绝对找不出一条鱼——事实上,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在这片湖里生存。
因为湖水中盐的比重,比海水还要大上六倍。
这是一片世界排名第三的盐湖。在中国的古籍上,因为所在地解州,它通常被称为“解池”。
不过,在当地民间,这片盐湖还有一个别名,“蚩尤血”。
故老相传,当初,黄帝便是在这里诛杀蚩尤,并肢解了他的尸体——这也是解州得名的由来。蚩尤血流入地,化作这一池卤水。
盐池
当然,我知道这只是神话。但我并无意细究解池的地质来历。对于这座盐湖,相比其因,我更关注它缔结的果。
因为我已经发现解池的位置极其特殊,从地图上看,黄河流域最著名的新石器文化发掘地,河南仰韶与陕西半坡,正好以解池为顶角,与它形成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左右支角延伸线,还可以延伸到洛阳与长安,这两座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古都。
除了黄帝战蚩尤,在民间传说中,运城一带还是盘古开天地时的站立之处,也是伏羲女娲造人的地方。很多专家更注意到,典籍所记载的上古都城,比如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也全都是围绕解池而建。
无论神话还是考古,一部中华史,最初的线索,几乎全部指向这池盐水。
一个伟大的族群,原来竟发源于舌尖上那点咸味。
虽然看起来很荒诞,但很可能这才是真相:
黄帝与蚩尤的战争,最根本的起因,或许便是争夺盐。
其实还可以更逼进一步:正因为有了盐,才有可能出现黄帝与蚩尤。
启发我这样思考的,是20世纪90年代,“世纪曙猿”的考古发现。这种世界上最早的具有高等灵长类动物特征的猿类化石,把类人猿出现的时间向前推进了一千万年,从而动摇了“人类起源于非洲”的经典论断。而化石的发现地山西垣曲,与解池同属运城地区,两者相距只有一百来个公里。
也就是说,整个东亚大陆,甚至还有可能是全世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就诞生在解池边上。
以牛羊喜欢舔食盐砖来比喻或许并不恰当,但盐池边的猿群会比森林或者草原上的同类更为健壮则确定无疑——在此角度上,可以说,是盐促进了人类进化。
同样是一顶用盐制成的王冠,为黄帝加上了“中华始祖”的冕。
“解县附近有著名的解县盐池,成为古代中国中原各部族共同争夺的一个目标。因此,占到盐池的,便表示他有各部族共同领袖之资格。”
这是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的一段论述。他以史学大家的严谨,为我们揭破了神话背后的真相。作为古代华北最大最重要的产盐基地,即所谓“九分天下盐”,谁能控制解池,谁就能控制中原,进而掌握天下。
而当整个东亚文明的起源,被追溯到这片盐湖时,一个民族的性格,抑或说宿命,也就被悄然注定。
遍观世界,人类的早期文明,如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希腊、古印度,大部分都靠近海洋,至少都在陆地边缘——这也从侧面佐证了盐的重要性。而因为解池,华夏文明却独独产生于大陆深处。在原始人有限的地理知识里,从盐池出发,山外有山原外有原,任何一个方向都是黄土地,无边无垠,无穷无尽,越走越寂寥,越走越萧条。这种没有边界的荒芜感,令“天下之中”的概念逐渐成为共识,一种自豪自信而又自大自闭的文化性格也因此根深蒂固。在之后的数千年间,既为中华民族的抟成提供了足够的向心力,也为海洋时代到来时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以色列人出埃及时,摩西用“奶与蜜之地”来诱导族人前进——
奶与蜜的香甜,与盐的苦咸,在起点处,东西方的道路就岔了开来。
池神庙
解池北岸,有座全国唯一以盐湖湖神为祭祀对象的庙。
即便因为战火,今天的建筑规模只有原来的一半,但这座始建于8世纪后期的池神庙,还是极为壮观。
从西北方向的“乾门”进庙,穿过一个据说当年阎锡山与冯玉祥即在此密谋倒蒋的小院,便到了池神庙主殿。
那其实是气势恢宏的三座大殿,“灵庆公”,也就是池神——这个封号是当年下令建庙的唐代宗所封——居中,左右分别是风神与太阳神。每一座都是重檐九脊歇山顶,面阔入深各三间,明柱二十根,规格完全一样。三殿比肩而立,两两交叉,并列尊位。这样的格局,在格外讲究等级尊卑的中国古代庙宇建筑中极为罕见。
可以看出,建庙者为体现三者平起平坐费尽了心思。显然他们谁都不敢得罪。
阳光暴晒能够令咸水迅速蒸发,从而析出其中的盐分乃是常识。但当地人说,对于池盐,风同样重要。
而且必须是南风。他们说,舜帝那首著名的《南风歌》,便是在盐池边上写的,庙里现在还有一块“舜弹琴处”的古碑。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当年,一定是满池白花花的盐堆把舜老爷欢喜坏了,才写了这么一首喜气洋洋的诗——解池有别于其他盐湖的特殊之处在于,每年夏秋之交,只要刮起南风,一天一夜之间,就会结出满湖的盐花,故而有“南风一吹,隔宿成盐”的俗谚。而且这种盐的品质非常好,与四川的姜、湖南的桂一起,被《吕氏春秋》列为顶级调料。
因为舜帝留下的这首诗,在中华文化中,“南风”成为极具温情的一种意象,经常被用来比喻帝王对百姓的体恤与关怀。坐北朝南之所以成为中国传统建筑最基本的一条风水原则,很大程度就是以此象征敞开大门迎接南风,从而承受天地的温煦。
然而,在这盐池湖畔,就有一处村落偏偏打破这条铁律,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几乎都是坐南朝北。
还是那座“蚩尤村”。传说中,蚩尤的遗骸就埋在那里。
池神庙三殿并尊,连同蚩尤村独特的民居朝向,都有合理的科学解释。
解池所在的运城市盐湖区一带,是华北夏季最炎热的地区之一,日照资源非常丰富,年降水量约为520毫米,蒸发量却高达2300毫米。而盐池南面正对中条山,夏季从太平洋上来的季风,由于中条山谷地的狭管效应,风力被加强数倍,据气象资料,最高风速可达14.6米/秒,古人形容为“发屋拔木,几欲动地”,穿过湖面时,可以迅速吹散晒卤水时产生的水蒸气,从而加快盐晶体析出。
蚩尤村,只是正当峡谷风口,南风实在太过猛烈,只能逆转门窗躲避罢了。
不过,相比这种教科书式的解释,我却更愿意接受另一套逻辑。
蚩尤村人是想以这种集体背转的决绝姿态,来表达这个失败族群的倨傲与不屈。
因为我知道,在被黄帝肢解的数千年后,蚩尤又遭到一次镇压。
正是因为这次对蚩尤的成功剿杀,令关羽真正走上神坛。
每年农历四月初八,运城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插上皂角树叶——唯独蚩尤村,插的却是槐树叶。
奇怪的风俗背后,是一个“关公战蚩尤”的民间传说。这个看似荒诞的故事,在运城至少已经流传几百年。
传说两军对垒,蚩尤在自己的蚩尤村安营,关公则在今天的原王庄扎寨。关公远道而来,率兵不多,就趁附近夏收的农民中午歇晌之际,将其生魂摄去充当神兵。交战时蚩尤重施与黄帝争天下时的故技,吞云吐雾,搞得天昏地暗。为免误伤自家人,蚩尤的兵头上都插了槐叶,而关公一方在浓雾中难辨敌我,首战失利。战后关公侦知其情,即令将士头插皂角叶,并下令,但凡头上树叶打蔫的,都是敌兵,尽可斩杀。这是因为槐叶一晒即蔫而皂角叶却可以长时间保持鲜活。蚩尤兵不明真相,混战中见人人头上都有树叶,不敢动手,因而大败。
——只是那些被关公摄魂参战的农民,却因烈日暴晒而肉身腐坏,再也无法还魂,只能含冤而死。冤枉庄名因此而来,只是后人嫌其名不雅,才改成原王庄。但名可换,怨却不可解,他们从此与蚩尤村人一样,再也不敬关公。
这个传说充满朴素的乡野趣味,并且不是运城人凭空杜撰。很多文人笔记和地方志书中都能找到类似记载——甚至包括被视为《水浒传》蓝本的《大宋宣和遗事》。而更确凿的佐证是,关公见诸正史的官方敕封,也是在传说这一役发生的北宋崇宁年间,开始变得迅速而密集:
比如崇宁元年的“忠惠公”,次年的“崇宁真君”,六年后的“武安王”,再十五年后的“义勇武安王”。
或许会令很多人难以置信,去世后的九百余年间,关公给民众的印象主要还是一员万人敌的勇将。虽然也有一些零星祭祀,但其品位不过是城隍一级的区域小神。直到隋唐,才因为佛教将其列为护法而有了一些全国性的影响,但还是屡屡遭受贬黜。宋太祖赵匡胤视察供奉历代名将的武庙时,还因其“功业有瑕”而将他剔除出庙。
而“武安王”的封号,不仅意味着关羽高调重回武庙,而且已经在古往今来所有武将中脱颖而出——武庙的主神是姜太公,他的封号也只是“武成王”。
青龙刀缓缓挑起。一位新的武神,呼之欲出。
而这位新晋大神最有力的推手,竟然还是那池盐。
池神庙所在,本就是一处临湖的高岗,岗头上又建了一座极高大的海光楼作为山门。凭楼远眺,百里盐湖尽收眼底。
远远望去,湖水看起来不像很深,很多地方显露出泛着霜白的泥底。泥凹处涵着一汪汪的湖水,方方正正,就像是垄畦纵横的农田。
这其实就是一块大田,只不过耕作的是盐。
解池池盐的生产,最初全靠天然结晶,直接从湖里捞取。东汉以来,开始使用“垦畦浇晒法”,即垦地为畦,将池水引入畦中,人工晒盐,改变了过去完全依赖自然力的生产方式;唐朝之后,又发明在卤水中搭配淡水,不仅使咸淡得均,提高了盐的质量,还能加快成盐速度,只需五六天就可晒制成盐。
由汉而唐,由唐而宋。无论长安、洛阳还是开封,从天子到百官,帝国最尊贵的舌尖,都离不开这种被南风召唤来的味道。忽然有一天,疾驰的驿马,将一份带着盐霜的告急文书,送上宋徽宗的龙案。
——解池出状况了!
关于这次帝国盐库的危机,各种记载并不相同。有的说是河东突遭亢旱,解池干涸;有的说是整片盐湖被妖气笼罩,人畜若有不小心陷入者,不仅会迷路,还要遭受怪兽啃啮。总之,那年的南风季,解池居然颗粒无收。
徽宗不敢怠慢,立刻派出钦差大臣前往解池调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钦差很快查明状况,回报说原来是蚩尤之灵,不忿朝廷尊崇黄帝,故而作祟。徽宗遂礼请龙虎山的张天师下山平妖。
说来也奇怪,张天师一通折腾后,解池居然重新出盐了。徽宗大喜,论功行赏。天师却说,功劳并不在他,因为他请了外援。
蜀将关羽,才是这回破蚩尤的主帅。
剥去神话的表象,张天师之所以选择关羽,往往被解释为出于籍贯的考量。毕竟,捍守一方,本土神祇自然是最合适的角色。关羽毕竟是解州自古以来战力最强的武将,让他来扈卫故乡,再合适不过。
不过,因为这片盐湖,就有了另外一种理解。
数千年来,运城其实一直名不副实。
虽然从汉代起就被叫作司盐城,但直到元末,才正式修筑了城池,并因“盐运”而定名为“运城”。
但是,早在唐代,这里便有了城墙。
确切说,应该是池墙。差不多与建池神庙同时,围绕着盐池,朝廷修筑了一道简易的矮墙,名曰“壕篱”。入宋之后,这道壕篱被完善为“拦马短墙”。明代又进行了两次大型扩建,使这堵墙的规模达到高6.6米,厚4.8米,全长58公里,并为其配套了包括一条马道、一道深壕、三座禁门、六十间巡逻铺舍的全套军事、警备设施。这项持续一千多年的浩大工程终于宣告完工。整座盐湖,被严严实实地封禁起来。
海光楼上,我在盐湖边缘努力寻找着这堵墙的残迹。这是国内唯一的盐业禁墙——唯一性只是因为解池的面积在帝国工程能力范围内,他们其实恨不得连海都用墙圈禁起来。
盐就是原罪。能够提供咸味的土壤,在任何时代,都会被帝国严密监控。
金元人王恢途经解州时写下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老癃扶杖欣相告,五十年来未省尝。”他写的是当地父老在得到朝廷赐盐后的喜悦心情,却无意中道破了这样一个吊诡的现象:
近水楼台不见月。守着一片百里盐湖,解州百姓居然还将能吃到盐视为生平一大幸事,甚至夸张为“五十年来未省尝”!
唐朝还发布过两条措辞严厉的禁令,是为了紧急叫停两项民间发明。除了传统的用盐碱地的泥土煎盐,人们又发现,将一种名为水柏柴的灌木烧成灰,竟也能煎出盐来:有人做过试验,每烧出一石木灰,可以得盐十二斤二两。
毫无疑问,这些土法制造的粗盐,相比池盐海盐,口味势必差上许多,不过是略有咸涩罢了。但即便如此,还是遭到朝廷禁止。
区区百里之地,解池歉收,却能震动朝野,绝不仅仅是因为舌尖的依赖。
在统治者眼里,调味,其实只是盐第二位的属性。
解池东西长,南北窄,四周高,中间低,从空中看,像极了一枚元宝——
进入阶级社会后,作为不可或缺的民生物资,统治者很快就发现了盐所蕴含的巨大经济价值。
从西汉起,盐利就被列为帝国最重要的一项财源,之后的历代王朝也几乎都对食盐课以重税。到了唐朝,盐税收入已经占到全国赋税总额的五成,所谓“天下之利,盐赋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给焉。”故而安史之乱时,朝廷宁可放弃河北八镇,也要派出最精锐的军队死守解池所在的河东。
正如运城人柳宗元所说的“国之大宝”,盐事实上已然成为国家战略物资。自从管仲首创食盐专卖以来,政府就一直没有放松过对盐的掌控,几乎所有王朝,都垄断了盐业的生产与销售。任何一种对盐的非官方开发,都被视为犯罪,予以严厉制裁。
政治清明,盐税在百姓承受能力之内,食盐专营,确实为一条富国良策。一旦朝政败坏,盐价便会暴涨。比如唐朝天宝年间,盐每斗不过十钱,可安史之乱后,竟然涨到每斗一百一十钱。而历朝历代,治世少乱世多,清官少贪官多,盐在百姓生活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人总归离不开盐。从被圈起来的那天开始,中国人的盐就有了公私之分——所有突破官府管控,在民间秘密销售的无税盐,都被称为“私盐”。
民间传说中,桃园结义前,关羽亡命江湖,便是因为贩私盐时杀了官差。
还有为关公扛大刀的周仓。今天运城平陆县有一道长达20公里的深沟,隔着中条山与解池相望,名为“周仓沟”。当地相传,这条沟就是当年周仓从解池偷了私盐,回程遇到追兵,情急之下用挑盐的扁担划的。
几乎所有的王朝都竭尽全力制止盐的流失。对私盐贩子的惩罚简直相当于当今的贩卖军火。比如唐贞元年间,盗卖解池盐,轻则脊杖,重则流放,数量达到一石,便处死。贩卖过程中雇佣的挑夫、运载的车船、联系买家的牙郎,甚至提供住宿的旅馆主人,全部论罪连坐。其他朝代也大同小异。
这绝不是一追一逃的猫鼠游戏。盐的走私与稽查,造成的影响远远要比一般人想象的大很多。甚至可以说,因为公私两方持续数千年的角力,盐成为贯穿整部中国史的一条隐线。
周仓庙
壕篱的修筑与池神庙的建立,正式确立了盐的官方权威。盐书写的东方传奇进入下半部,从此开始,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大王朝,兴亡的背后,都隐约有着盐的影子。尤其是唐与元,更是直接因此垮台。
唐亡,最先发难的王仙芝与黄巢,都是著名盐枭。五代很多风云人物,朱瑄、王建、徐温、钟传、钱鏐等,也是私盐贩子出身,后来都割据一方,甚至好几个还建国立号。有观点认为,晚唐贫弱直至不可救药,直接原因就是最重要的盐产地全部被藩镇掌握,截留了盐利。元末情形与此类似。比如张士诚与方国珍,也都是私盐贩子,并首先竖起反旗。最终胜出的朱元璋,军费的一大部分,也来自盐。
为了对抗官府的缉捕,这些不被承认的商人往往结伙而行,甚至手持刀械千百为群——他们事实上已经用盐给自己纳过投名状,集结起一支转战天涯的亡命军队。
唐、元如此,处在其间的宋和金可想而知。事实上,相比唐末五代,宋金时期破坏盐禁的情况更严重。更有意思的是,金人还用私盐向南宋发起过经济战。
北宋灭亡后,解池被金国夺取。而逃到南方的中原人吃惯了解池的湖盐,很不适应海水晒的淮盐。金人便乘机派人往南宋走私,低价销售解盐,狠狠地吸了一注银两。
明清之际,盐继续在帝国运转中发挥重大作用。这两个朝代,盐商都能呼风唤雨,盐业衙门更是第一贪腐重镇。尤其是清朝中期以来,一方面,盐以加速度腐蚀帝国;另一方面,帝国的老年斑却越来越离不开盐的腌制:近代每一张和外国人签下的屈辱条约,赔款动辄天文数字,最重要的抵押物之一,便是盐利。
除了难以估量的经济价值,盐本身的自然功能,也被极致发挥。直到土地革命时期,蒋介石还对井冈山实施过史上最残酷的盐禁,试图以破坏人体酸碱度来瓦解红军的战斗力。
可载舟亦可覆舟的,不仅有水,更有盐。无论浮力还是风浪,含盐的海水都比内陆的淡水大得多。
正是基于对盐的这种认识,再联系关羽周仓也曾经贩过私盐的传说,不难想象张天师对关羽的推举,连同朝廷的封赏,都甚是意味深长。
——这其中不无招安之意。
抑或说,他们希望对某种洪荒力量进行分化与利用。
蚩尤村丁酉祭祀中华民族始祖蚩尤仪式
到运城后才知道,在中国历史上,被推崇为顶级的盐,居然是红色的。池神庙的兴建,直接原因就是那年池中生成大量红盐,而且色如丹砂,品相前所未有的好。
——解池为蚩尤血所化的传说,也是因为上等卤水色红如血。
关公也有一张标志性的红脸。
这种红的联想令我记起,关羽最初受人祭祀的地方是在遇害的荆州。而荆州百姓祭拜他,首先是为了消解其被斩杀的怨气,免得为祸地方。与其说吉神,更像是厉鬼。《北梦琐言》载,甚至到晚唐咸通年间,还“坊巷讹传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
与蚩尤血一样,关羽脸上的红色最初也不是吉兆。本质上,他们都因为壮烈的死亡而被后人小心翼翼安抚——他们是冤枉庄资格最老、脾气最坏的先民。但这座盐湖,却令我意识到,某种意义上,人们膜拜的,或许并不是两位心有不甘的失败者,而是一种极其强大的力量。
在山西,解州的“解”字读音如“害”,说是因为蚩尤曾经在此作恶。但黄帝蚩尤其实本无善恶之分,只是生存法则决定他们只能留下一个——他们的名号则有可能是根据胜败而定的——会不会是因为倒下才被贬作蚩尤呢?
蚩尤的被杀与关羽的降生都是注定的。作为整块大陆最早开化的地方,人类的初始密码与先天元气都存储在解池当中——“山西出将”的赞誉不过是这种终极能量的余波所致。盐是直接载体,蚩尤与关羽则是造物者的暗喻,在生死涅槃中传承着来自远古的雄浑力量。
又想起血。在中医理论中,血属阴而主静,就像隐河潜伏于脉管,必须要有足够的气来推动,才能循行全身发挥濡养温煦之功——而无论是烈性还是忠义,关羽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一腔浩然正气。
“气全则神旺,血盛则形强。”从蚩尤血到关公气,用数千年时间,一个古老的部族终于理顺了自己的丹田。
而那一抹红色,也随着盐分子悄然渗入所有华人血脉,从狞厉变成欢腾,从悲壮变成喜庆,直至成为最能象征中国的颜色。
中条山关公塑像
宋徽宗之后,关公的造神运动如同滚雪球般,速度越来越快,级别越来越高。
南宋、金、元,所有的王朝都不断为关公加封,到了明万历年间,关公的爵位已是“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天上地下,横刀立马。
旧武神姜子牙早已被关羽挤下祭坛。明清之后,关公已经确立与孔夫子平起平坐的武圣人地位,几乎成为全民偶像。朝廷打仗拜他,百姓做生意也拜他;祈雨拜他,求晴也拜他;祛病消灾拜他,驱邪捉鬼拜他,男女相思拜他,儿女不孝拜他——官府拜他,黑帮也拜他。
——甚至连开青楼的也希望能从关公身上借点金漆。他们供奉的保护神是一位极为雄壮的神祇,长髯伟貌,跨马执刀,与关公唯一的区别只是眉白眼赤,故被称为“白眉神”——他们毕竟不敢真正亵渎关公。
同样来自解州,真正的盐被禁墙圈起,关公却变成了敞开供应的盐,每家每户,每餐每顿,每口锅里多多少少都得加上一些。
常平家庙
解州关帝庙
如今关庙早已遍布天下,甚至连孔子的文庙都不能与之相比。而作为故乡所在,运城关帝庙顺理成章地成为关公信仰的祖庙。
除了这座全世界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关庙,运城西南的常平村还有海内外唯一的关公家庙。对于关公的崇拜者,这两处是至高无上的圣地,除了日常鼎盛的香火祭献,每逢年节还会举行隆重的庙会。
但还是避不开盐:运城关帝庙与常平关帝家庙,都建在解池边上——从出生,到出走,到以大神的身份荣归,关公只不过绕着盐湖转了一圈。
康熙手书的“义炳乾坤”;乾隆手书的“神勇”;咸丰手书的“万世人极”。因为对这片盐湖的思考与遐想,穿行在这一块块金光闪耀的巨匾下时,我却老是下意识地朝着盐湖的方向张望。P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