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呼吸一样的痛(说不上来的疼)
跟呼吸一样的痛(说不上来的疼)其中一艘卖蔬菜水果的小船上站着个二十来岁的菲律宾男人,正大声对着女孩呵斥什么,他不懂菲律宾语,只隐约听到一个词语不断重复:山吉巴达。一个月往返一次。那时候顾安和刚签约到兴隆合上当三副。这也是他第一次走菲律宾航线。船从天津港出发在海上航行大概一周左右到达菲律宾宿务港。是中午十二点左右,船在宿务港的外锚地抛锚。他还没出驾驶台,就听到了海浪声外的吵闹声。 他站上甲板,看到不远处另一艘货轮的舷梯上,一个菲律宾女孩不上不下的站在那里。不远处停着几艘本地卖东西的小船。
01
遇到山吉巴达的时候,顾安和26岁,山吉巴达15岁。
兴隆合(货轮)在国内定签的是三年的货运合同,从宿务港拉铜矿回国。
一个月往返一次。那时候顾安和刚签约到兴隆合上当三副。这也是他第一次走菲律宾航线。船从天津港出发在海上航行大概一周左右到达菲律宾宿务港。是中午十二点左右,船在宿务港的外锚地抛锚。他还没出驾驶台,就听到了海浪声外的吵闹声。
他站上甲板,看到不远处另一艘货轮的舷梯上,一个菲律宾女孩不上不下的站在那里。不远处停着几艘本地卖东西的小船。
其中一艘卖蔬菜水果的小船上站着个二十来岁的菲律宾男人,正大声对着女孩呵斥什么,他不懂菲律宾语,只隐约听到一个词语不断重复:山吉巴达。
那是五月,菲律宾最炎热的午后。外锚地停着几艘来自世界各地等待办理手续进港的货轮,离得近的货轮上,肤色各异的船员都站在甲板上看热闹。女孩不抬头,看不到表情。
不知什么时候,兴隆合的船长走出来,他在这条线上已经跑了两年多,站在甲板上淡定的用英文大声招呼卖蔬菜水果的小贩:突巴愣,别怄气了,快带山吉巴达过来,把你船上的蔬菜水果挑新鲜的给我们送些上来。快点。
男人的脸变得很快,瞬间笑成一朵花。先把小船开到女孩旁边,呵斥她上船,又载着女孩来到兴隆合船舷边。不忘用英语和船长解释着:不管教不行了,一到中国船上送货,就不想下来,没完没了的聊,那么喜欢卖弄风骚,还不如去花船上卖。
船长没再接话,转身对大厨说:“你看看需要什么,尽量多要点。老规矩,加点钱让山吉巴达这几天卖完货在厨房帮会工,让她歇歇。”
顾安和有点意外,船长不是个和善爱管闲事的人,他愿意帮的人,一定是真的可怜。再转头,山吉巴达已经拎着一篮芒果上船了。
这时他才看清,她十四五岁,皮肤偏黑,面相普通,只有眼睛黑白分明,生得灵动。此时眼角红润,一看就是刚哭过。她穿一套修改过的并不合身的半旧的桃粉色特尔诺(菲律宾女子的国服)。
这是一种圆领短袖连衣裙。由于它两袖挺直,两边高出肩稍许,宛如蝴蝶展翅,所以也常被当地人叫做“蝴蝶服”。
她的头发盘成最简单的发髻,坠着几朵茉莉花。她的脚上没有鞋子,脚丫缩在裙子里。在顾安和看来这套装容实在不适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更像偷了大人的衣服,硬套在身上。
许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山吉巴达看向他,勉强对他笑笑,他点点头。他站在生活区的甲板上。就这样看着她一趟趟把小船上的水果蔬菜送上来。和她同船的菲律宾男人并不动手帮忙,一副她活该如此的样子。
这时候又有一艘本地船驶了过来,比其它的商贩船大一些,上边有娟花的装饰。花船里坐着十几个姑娘,衣着大胆,笑得放肆。船上震耳欲聋地放着本地歌曲。
听到那歌声,很多货轮的船员都沸腾起来。他们吹着口哨往甲板上靠。身边的一个船员告诉顾安和,这也是菲律宾的一个特色,这些花船上的女孩20美金到60美金不等,出够价格,她们可以来货轮上陪你过夜,还会给你洗衣服,收拾房间,说到后边他坏坏的笑笑:“出门在外互相都理解的,船长一般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谁还没个需求。”
顾安和也探头看船上的姑娘,她们热情奔放,很快和其它货轮上搭讪的船员打成一片。
他转身进厨房时,心想,原来刚才那个菲律宾男人说的“去花船上卖”是这个意思呀,怎么这么说一个小丫头呢。
厨房里,山吉巴达已经坐在桌子前,大厨给她倒了杯牛奶看到顾安和进来,她慌乱站起来,用手擦擦嘴。顾安和示意她坐下,转身问大厨:“你们都认识她?山吉巴达是什么意思?”
大厨还没开口,山吉巴达已经小声用中文回答:“茉莉花。”
顾安和有点惊奇:“你能听懂中国话?”
她点点头。
大厨在旁边说:“她十二岁就跟着姨妈家的表哥在这儿卖东西了,就是刚才那个突巴愣。她英文不错,又肯努力学中文,很懂事。”
顾安和知道茉莉花是菲律宾的国花,便脱口而出:“山吉巴达,你名字很好听。”
山吉巴达低下头,脸微微的红,眼角弯弯的满是笑意。
她喝了牛奶便开始干活。收拾厨房,把食物分类,餐具归位,帮大厨打下手……她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干了一会儿轻轻哼歌,和下午的狼狈简直判若两人。
顾安和一下午就坐在餐厅的一角,抽着烟发呆,一直到五点钟,大厨将做好的糖醋排骨放进一个饭盒里,递给山吉巴达。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折回来,对顾安和说:“这个船上只有你是新人。可以帮我个忙么?”
顾安和掐掉烟,点点头。
山吉巴达轻声说:“你在船上工作,认不认识一个叫莫东青的人?应该四十岁左右,祖籍是山东临沂。如果不认识也不要紧,要是有天你在船上遇到他,麻烦你给他捎个口信,就说有个叫山吉巴达的女孩,在宿务港等他。”
顾安和不认识这个人,但他本能的点点头。
02
夜幕来临,甲板灯和锚灯都亮了起来。其它小贩船都早早返回了陆地。只有那艘花船没走,被拴在相熟的货轮边。那些年轻的姑娘,有生意的早早随船员进了宿舍。没生意的也在相熟的货轮上的生活区支起吊床。
船员的生活枯燥单一。顾安和听着海浪的声音,一本书看了几页又放下。他想起傍晚时大厨说的话——本地人都讲山吉巴达的母亲,也曾是这些姑娘中的一个。她的父亲叫莫东青。
是一名中国籍船员。两个人在船上相识。莫东青所在的货轮每次来宿务,他都会找她。后来山吉巴达的母亲怀孕了,莫东青答应回去安排好大后方然后来带她走,可是走后却再没出现过。
山吉巴达的母亲据说是认真等了几年的,一直杳无音信,后来就跟个本土男人去了香港。苦了山吉巴达,小小年纪就要在姨妈家讨生活,跟着姨妈家的表哥在外锚地、内锚地兜转卖货。大厨说她一直和中国船亲近,遇到新船员,就叫人家帮她找爸。
“没有一个人认识或者知道莫东青的消息吗?”顾安和敲了敲上铺问。
“没听过么,铁打的货轮流水的船员。这么多人哪里找去?即使有知道的,大抵也都明白人家是躲了,不想负责。谁又去多管闲事。”大厨叹了口气。
顾安和翻了个身,又想起自己。他一直知道家里没有父亲的苦。他生在江浙某个并不富裕的乡村,父亲在某次事故中意外身亡,为数不多的赔偿款尽数被爷爷拿走。
母亲是外乡人,没有依靠,只能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他初中毕业后没有读高中,贷款进了海务学校学习。因为这样就可以很快工作。五年后毕业,21岁上船,从实习生、水手到三副,一路摸爬滚打走过来。
他从不肯让自己喘口气。脑子里满满装的都是家里的老房子要翻盖,弟、妹的学费生活费要支付。母亲长年操劳,身体不好,医药费也不是个小数。他愿意跑最远最苦的航线,愿意节俭自己的每一分钱,生活永远在船上和偶尔的陆地中两点一线的交织。
再想到山吉巴达,就想为她做点什么。又想到她歪着头,小声地说,茉莉花。茉莉花,莫东青,心里不禁又多了份伤感。
顾安和与山吉巴达很快熟悉起来。只要兴隆合到了外锚地,她都在下午三点后到船上来帮工。大多时间都是在餐厅。有时候她会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发呆。顾安和就走过去,把山东临沂的位置指给她看。她摸一摸,对顾安和笑笑。
知道她在攒钱,顾安和每次都会找机会,给她一点小费。钱不多,她总是费尽心思的在身上藏好。一次顾安和看着心酸,忍不住逗她:“穿特尔诺上下船搬货多不方便,攒钱买两件合身的衣服呀。”
山吉巴达放好钱,俩手继续麻利的削菠萝,专用的刀子旋转着,去掉菠萝皮和菠萝眼,再在进盐水里浸泡。她一边干活一边回应:“攒钱是为了以后去中国找人用的,不能乱动。我妈妈和我爸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我的这身装束。我这么穿,如果他真来了,不管多远,都会在人群里第一眼看到我。”
顾安和本想说要来他早来了,话到嘴边又拐了弯,成了一个没话找话的问句:“削菠萝是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
山吉巴达说:“菠萝锅老肉。”
他笑笑纠正她的发音。她就一遍遍认真跟着学。
03
相熟以后,她喊他“顾”。
一天在甲板上,她突然问:“顾,你说我能找到爸爸么?会等到他么?”
顾安和有几百个道理让她接受现实,可是对上那双澄清的眼睛,他还是说:“你就像我小时候看的一部动画片《咪咪流浪记》里的小主角,他遇到了很多困难,大多数人也都觉得他找不到爸爸,可是他从来没放弃过,一直坚强乐观的努力生活,最后他就找到了。”
她笑了起来。
顾安和不禁又觉得自己很残忍。
他打岔说:“我教你唱歌。”
他教她唱《咪咪流浪记》里的主题歌《我要找我爸爸》:“落雨不怕,落雪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能够见到他,我要我要找我爸爸,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我的好爸爸还没找到,若你见到他就劝他回家……”
她跟着他一遍遍哼唱,到后来每唱到“我要我要找我爸爸”的时候,她总是大声地唱出来,神态雀跃。大厨看到他们的样子也跟着笑,单纯的样子仿佛大家从不曾欺骗过她什么。
慢慢地,山吉巴达会在船员里寻找顾安和的身影。船是一个月往返一趟,偶尔她上船,他没出现,她会悄悄寻问:“顾呢?没来么?有事么?”
流言渐渐多了起来,先是有同事打趣。也有老船员撞他肩膀:“别认真,又不会有什么结果。”顾安和不置可否的笑笑。逗得急了,也回一句:“想什么呢,她才十五六,还是个小孩呢。”
“菲律宾女孩的法定结婚年龄就是十六岁。”有人笑着回怼。
顾安和便不再说话。再见山吉巴达眼里多了点不自在。他还是会塞一点小费给她。然后转身更快步的离开。她眼里有不懂,又好像懂了,偶尔跟上几步,也是欲言又止。
转眼一年多过去。
那次离开宿务港前,顾安和和几个同事趁着没事,一起到宿务岛转了转。回来的时候已是夜晚,离很远就看到船边上围着几个本地人。
突巴愣用不连贯的英文大声和船长说:“有人看到她下船后,就直接跑到了你们的船上。是有人看到的。你们要是不让搜,就是拐带。我会去Immigration(移民局)告你们的。”
船长的语气轻描淡写:“刚才都有人说了,你在船上打了她,撕她的衣服,下船她才跑的。我再说一次,她没来我的货轮上。这几年我们相处得不错突巴愣,我没有亏待你。
我劝你别在我这里耍无赖,她不是第一次跑了,也许是去朋友家了,也许已经回家了。你再这样胡闹,引发涉外冲突,你要负全责。”
突巴愣不服气,一边往前蹿一边说:“我打她是因为她藏钱,她在衣服里藏小费。”身后的人一把拽住了他。他气得转身往外走,路过顾安和身边的时候,突然瞪着眼睛指着顾安和喊:“我知道你。中国船员。我知道你!”
可能是看到顾安和不是从货轮上下来,而是从外面回来,他找不着茬。他在本地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嘴里不停咒骂。
顾安和看了船长一眼,船长也正看着他。他匆忙上船。他记得离开的时候宿舍门没有锁,此时却是锁上的。同住的大厨去花船过夜去了,难道已经回来了?他拿钥匙开门,昏暗的房间里,他忽然感觉有什么小动物在。
一个身影从角落窜过来,紧紧抱住了他。气息里有茉莉花香。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理智告诉他应该第一时间推开她,请她离开,身子却是僵的,动弹不得,甚至有渴望。她的头埋在他胸前,身体微微颤抖。他的手无处安放,最后轻轻抱住她。
抱了一会儿他克制住自己,打开灯,才看到她的狼狈。她头发胡乱扎着,左脸高高的肿起,嘴角还有血迹。那套常穿在身上的特尔诺领口衣袖都已经被扯坏,她在外面套上了他的一件圆领衬衫。顾安和身高将近一米八。长长的衬衫把她包裹的很严实。她看向顾安和,楚楚可怜。
外面脚步声不断,顾安和本能地转身锁门。两人都怔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一头乱象,慌忙从抽屉里翻出棉签和碘酒,帮她擦拭伤口。
“你表哥打的?”
她点点头,眼泪又要涌出来。他跟着心里一酸,什么也不敢说了。
忽然敲门声响起,她像受惊的小兔一样,慌乱的抓住他的衣服。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是谁。
船长的声音传来:“安和,你来我房间一下。”
他应声出来,反手将房门锁上。
船长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全家福。顾安和的目光落过来的时候,船长也刚好开口:“我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和山吉巴达差不多大。”
顾安和了然的笑笑。
船长接着说:“人都有同情之心,力所能及的话,能帮就帮一把。可前提是力所能及,不能是不自量力。不管你对她是处于什么原因,是同情,还是喜欢,你先要记住我们是出门在外,最先要考虑到的是自己的职责和安危。我希望我说的这些你能懂,能记住。”
顾安和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停下脚步:“船长,我想借300美金。”
船长没说话,转身拿了500美金递给他,才开口说:“下个月再来菲律宾,咱们不用帮工了,船进港再补给。”
顾安和点点头。
出来的时候,闷热的海风扑面袭来,天边的月亮又大又亮。甲板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宿舍。打开门,山吉巴达还在那里,姿势都没有换。他沉住气,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把钱往她手里塞,命令一样说:“你必须离开。”
原以为她会失望、哭泣、哀求。她却没有什么反应,身子硬着,也没有迎合钱。两人有点推搡的意思了,她忽然倔强地问他:“顾,花船上的姐姐们都说,要是一个男人对你好,给你钱,却从不从你身上沾半点便宜,那他一定是喜欢你,所以你喜欢我?是不是?”
顾安和用力把钱往她手里塞,不知道怎么回答。
山吉巴达又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就和我喜欢你一样。”
顾安和有点生气:“别管花船上的女人叫姐姐,不是这么称呼的,你还小,离她们远点,别学那些女人……你要走正路,人生长着呢。”
山吉巴达说:“我妈妈就是花船上的女人啊。”
她接着语速很快地讲:“很多人都说,我爸爸没来接她,就是因为她是花船上的女人。其实我都知道,她去香港前不带我走,不是因为我爸爸会来接我,而是因为我是她的拖累。
我以前和别的船员讲,我妈妈很爱我爸爸,等了他好久,其实这些都是骗人的。有一次我妈妈喝醉酒告诉我,她生下我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要等我爸爸回来,而是我们菲律宾不允许堕胎,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顾安和想安抚她,又不知道怎么讲。
她说:“花船上的姐姐们都跟我说,我爸爸是故意的,他也许觉得我妈妈只是为了骗他的钱,也许他在中国早有家庭。她们说船上的故事都不应该带下船,因为都带不走。
可我还是坚持找他,不是我不明白,是我从小就用爸爸给自己鼓气,我不想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只是一个人。”
顾安和的眼泪差点涌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着她,努力让自己像父辈那样。他在本能地逃离情欲。他成功了。两三次深呼吸后,他的坐姿都威严起来。
山吉巴达猛地拉住他的手说:“顾,对你来说,我可能只是一个让你有好感的女孩,可是你对我的好,是别人没给过我的,对我来说,你是我的Mga kamag-anak。”
“什么?”顾安和没听过这句菲律宾语。
是情人的意思?
山吉巴达不解释。
顾安和只能说:“菲律宾也是法制社会,你哥哥再打你,你可以去求助当地政府。想办法拿到自己的证件。努力工作,赚钱。可以攒够钱去中国,也可以让自己有更好的生活。”
她抬脸看他,他别过脸,他很怕她讲出那句“带我走。”
还好,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一瞬间,他的眼神又兵荒马乱起来。一个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他想到了留在菲律宾,想到了替她出头找她姨母,甚至想到了偷渡……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家庭、母亲、弟弟妹妹,他克制住了。他摸摸她的发,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山吉巴达这才肯接住钱。她可能从来没有一下子拿到过这么多钱,昏暗里,她的身子一直在抖。她吸吸鼻子,眼泪落在他手背上。
顾安和转过身去。他心里已经经历了无数次世界大战,就这样吧,他心想,只能这样,必须这样了。
山吉巴达问:“我以后去中国,可不可以找你?”
“嗯。好。”
他把在国内的电话号码和家里的地址写给她。
此时天边已经出现一条白线。他送她下船。她走了一段又回头张望,他站在船上和她挥手。
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顾安和回到房间,意外在床边捡到两朵茉莉花,他想应该是从她头发上掉落的。他把它们夹在自己的书里。闻一闻,有花的味道,也似乎有她的味道。
04
一路上大厨都在强调顾安和的选择是对的。山吉巴达的环境太复杂了。她姨妈家是不可能白养这些年把她拱手让人的,强龙难压地头蛇。又说:“你俩年龄也有差距,别说什么情情爱爱的,那都是一时的。真要是过日子,还是要讲实惠。文化教育、生长环境、社会背景这些才是关键。”
他垂着头,不说话也不辩驳。
大厨接着说:“在菲律宾结婚容易,离婚难,将来万一过不顺当,就是麻烦事。要是在国内结婚,她年龄不够呀,要等好几年,谁知道出什么变故。
“还有,咱老家都有说法,尽量不找单亲家庭的孩子,怕家庭意识同样淡薄呀。我跟你说,你做得都对,咱也不是没管她对吧。出门在外,可不就是力所能及么。这要在国内,这么打,这么欺负,都不用你,我就直接报警了……”
顾安和没说话,脑子里都是她最后离别的影子。
后一次再去宿务,山吉巴达没有出现。连同突巴愣卖菜的小船也没有出现。
询问其他商贩,别人态度漫不经心,不过是说山吉巴达跑了,一直没回去,突巴愣自己受不得苦,改在陆地的菜店里和母亲一起守店了。
又过两个月,刚从国内出港不久,顾安和接到了山吉巴达的电话,她说打过很多电话给他,可是始终不通。
他告诉她,在海上,多数时间是这样的。她说自己在马尼拉,刚换了工作,在一家服装店上班。他想要地址,信号断了。
他跑到甲板上,跑到驾驶台,跑到宿舍,信号始终没有。等到了有信号的地方,他按着号码拨过去,那边却一直是忙音。
05
32岁那年,顾安和在家乡小城找了份普通工作。母亲年龄大了,弟弟妹妹都有自己的忙碌。家里一直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去过几次,无非是工作、存款、工资、房子……有的能聊几句,有的匆匆说再见,就真的没再见过了。
国庆节,曾在船上工作过的朋友和他商量一起参加海员群的野营聚会,朋友在电话里说:离你又不远,去惠山国家森林公园,你一起来咱们也聚聚。
他想想母亲无休止的唠叨,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换个心情。
这次聚会是五六个海员群联合举办的,一共来了七十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他们先后去了寄畅园、二泉书院、龙光塔。一路上绿树环绕,鲜花绽放。
顾安和和朋友并行,闲聊。他感叹:“这阵仗,得花不少钱吧?听口音五湖四海哪里来的都有,我看还有拖家带口的。”
朋友说:“信息时代,多远的距离都不远,多近的距离都不近。”
忽然有个女人在他们后边喊:“莫东青!莫东青!你等下!”
顾安和脚步不自觉停了下来。
他转头,顺着女人的视线看过去,一个中年男人在前边应答,个子很高,穿着一身卡其色运动装,斜挎包。
像隔了一个世纪。
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也朝这边走。
顾安和的脚步在他身边慢下来:“听口音……您山东临沂的?”
男人爽朗地答:是啊!
顾安和声音略沙哑:“菲律宾有熟人没?”
男人一哆嗦:“我没跑过那线。”说完不等顾安和开口,他已经迎上朝他走过来的女人和孩子,一家三口,并肩朝着另一边走去。
女人叽哢了一句什么,男人大声回答:“他认错人了!”
反应这么激烈,必然是他了。
顾安和与山吉巴达的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时隔五年,他想将两人的面容扣在一起都感到困难。只觉得心里非常痛。像是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答案却发现标准答案竟是答非所问。
恍惚中到了吃饭时间,顾安和跟老船长坐一桌。他忍不住起了个头儿,老船长立刻打断他:我后来跟着别的船也去过宿务港,没有碰到过山吉巴达,也许她都忘了,也许你认错人了,安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还是觉得应该给她打个电话,哪怕只是问候一下,哪怕只是劝劝她别再等爸爸。是啊,以前不但不劝她还鼓励她,多么虚伪。
他走出来,给兴隆合上一起工作过的大厨打电话,忙音。打到另一个同事那里,对方说大厨后来在家乡的旅游点开了个农家院,现在忙得上头。顾安和连忙问别的谁还能找到山吉巴达?前同事愣了半天想不起来这个人。
他努力回想山吉巴达唯一一次打给他的那个电话号码。前两年,他想到她就会试着打打,一次都没接通过,后来就渐渐模糊了,如今手机早已换了三四个,那个号码怎么会记得住。
他忽然意识到,离别才是真正的一生一世。
回到座位上,老船长知道他去干了什么似的,一脸拒绝。他也不好再打听。这时有人热闹地起哄敬酒,听说是个水手,娶了一个菲律宾的女医生,在那边看病时认识的。
大家喊:“会中文吗?”小伙子挡酒,说:“英语还行,中文刚开始学。”闹到顾安和这边,他犹豫半天,最后问了一嗓子:“美女,Mga kamag-anak是什么意思?”
“亲人。”她矫正着自己的发音:“亲戚的亲,不是情人的情哦。”
顾安和眼睛湿湿的,由着他们闹过去了。吃完饭天色已经黯淡,路灯都亮起来,闪烁的灯光中,他回想起那个没有开灯的房间,她抱着他,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宿舍的墙上,缠绕在一起被拉得很长。
他曾经拼尽全力地克制着亲了她一下,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里最真挚的爱。现在想起来竟恍如隔世。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他对自己掠过一丝不理解,和说不上来的疼。有风吹过,街边的行人树已经开始落叶。他恍惚记得菲律宾没有冬天。
那时真好,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都是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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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小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