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只用19天就拍完的电影(欧洲最冷的导演终于出了新作)
这部只用19天就拍完的电影(欧洲最冷的导演终于出了新作)一支溃败的军队向战俘营发起进攻……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咖啡馆之外翩翩起舞;这一次,《关于无尽》仍是由一堆冷冰冰的时间碎片组成:一对夫妇出现在饱受战争蹂躏的科隆;在去一个生日聚会的路上,一位父亲在倾盆大雨中停下来为女儿系鞋带;
今年第7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公布的片单,其中主竞赛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罗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
要知道,罗伊·安德森上一部作品停留在2014年的《寒枝雀静》,暌违5年之久,他终于带来了一部73分钟的新作,《关于无尽》(About Endlessness)。
▲瑞典导演罗伊·安德森暌违五年的新片《关于无尽》进入威尼斯主竞赛
5年有多长不知道,只记得奇遇字幕组最早翻译的第一部电影正是《寒枝雀静》,如今我们翻译了200多部电影了,回想起来,似乎是特别遥远。
这一次,《关于无尽》仍是由一堆冷冰冰的时间碎片组成:
一对夫妇出现在饱受战争蹂躏的科隆;
在去一个生日聚会的路上,一位父亲在倾盆大雨中停下来为女儿系鞋带;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咖啡馆之外翩翩起舞;
一支溃败的军队向战俘营发起进攻……
熟悉罗伊的人不会感到意外,这部新片还是探讨关于存在的脆弱性,关于世间万物无尽的永恒性。
这就是罗伊·安德森的电影,就如想象中北欧最坏的样子——
寒风彻骨,雾气弥漫,人人煞白着脸,如见瘟疫一般躲避着自己的同类,无论走到哪里都如同置身巨大的冰窖。
▲《寒枝雀静》,2014年
罗伊·安德森无疑是当今导演中最独特的一位,即使在风格阴冷的北欧电影界,也鲜有导演拍出像他那样冷漠得直抵人心的镜头。
▲瑞典导演罗伊·安德森
如果是白茫茫大地一片,那么冷酷中或许还有几分纯净。可是罗伊·安德森不是,他热爱一切灰蒙蒙的、暗沉的、肮脏的浅颜色。
他让所有演员化上苍白的妆容,如同诡异的滑稽小丑在这个病态的社会里出演自己的人生。
而他的很多演员,的确就是从街头找来的——毕竟,谁的人生不是本色演出呢?
罗伊·安德森绝不是那种人见人爱的风格化导演。他的电影镜头固定、停滞、沉闷,常常好几秒一动不动,无连贯剧情,也无大段对白。
有人调侃,每次看完罗伊·安德森的电影,都要看一部《摇滚学校》平衡一下。
▲注意,这是动图
即便如此,罗伊·安德森依然受到欧洲电影学界的偏爱,也拥有一批忠实的迷影拥趸。
他也是「慢工出细活」的代表,职业生涯长达半世纪,却只拍了5部剧情长片,其中「生活三部曲」更是7年磨一剑。
他的电影自成体系,既受到费里尼怪诞风格的影响,又深谙绘画艺术中留白的美感,留给观众无限大的阐释空间。
罗伊·安德森1943年出生于瑞典哥德堡。为人熟知的瑞典导演不多,享誉全球的大导英格玛·伯格曼是一个。《村声》(Village Voice)就曾将安德森称为「滑稽的伯格曼」(Slapstick Bergman)。
▲年轻时的Ingmar Bergman
可以想象,安德森不会太喜欢这个外号。
他上瑞典电影学院的期间,伯格曼正是那里的导师。60年代越战正如火如荼,大批瑞典青年走上街头,举着「美国滚出越南」的口号,进行反战游行示威。
▲1965年,瑞典市民抱着吉他走上斯德哥尔摩的街头游行
跟电影学院的同学一样,安德森也拿起学校派发的16mm摄像机,走上街头,试图记录下这场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
伯格曼却对学生们参与政治感到非常愤怒,甚至警告安德森:「如果你继续下去,我保证,你永远不会有机会拍电影长片。」
在安德森眼中,伯格曼就是那种出生在传教士家庭的保守右派。而当时的安德森年轻气盛,与那一代大部分年轻人一样,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世界。
▲年轻时的罗伊·安德森(右)
在校期间,安德森拍摄了两部短片《造访儿子》(1967)和《取单车》(1968)。
他受意大利新写实主义影响颇深,特别是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从他的两部短片中,也能看到对这种风格的模仿:单场景、密集对话、手持摄影、大特写镜头。
▲《造访儿子》,1967
▲《取单车》,1968
毕业后第一年,他就拍出了处女长片《瑞典爱情故事》,此片提名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为他赢得了不错的名声,此时的安德森才27岁。
《瑞典爱情故事》是罗伊·安德森电影中,难得的美妙浪漫的一部。
▲《瑞典爱情故事》,1970
它刻画了年轻男女青涩恋情的微妙之处,色彩明媚温柔,安德森对少女神态的捕捉近乎天才,后来苏菲·玛索的成名作《初吻》似乎对其也有借鉴。
即使在这部青春片处女作中,安德森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人生无常、命运弄人的虚无与悲观——这些情绪在「生活三部曲」被放大与强化。
相比起「不识愁滋味」的少男少女,成人的世界要残酷得多。
他们孤独、压抑、互相憎恨,这些得不到爱与关心的大人总是在众人面前迎来一场猝不及防的精神崩溃。
于是,一个青涩的初恋故事,却以一场阴郁、愤怒的闹剧收尾。
天真纯粹的孩童与烦躁无聊的大人形成鲜明对比,但一想到前者最终也会长成后者,宿命般的悲观氛围便挥之不去。
正如影片中一句台词所说,「世界不是为孤独的人而建的。」(World is not constructed for lonely people.)
《瑞典爱情故事》的成功,为安德森带来了许多工作邀约,有投资方不断要求他拍一部风格相似的续作。
这让安德森感到沮丧,他不想重复自己,也不想循规蹈矩,他觉得自己内心一直深藏着更加抽象与荒诞的因子,现在是时候让它浮出水面来,去尝试新的风格。
新作品最终在1975年完成,这就是《羁旅情愫》(Giliap)。
与《瑞典爱情故事》写实的轻喜剧不同,《羁旅情愫》冷酷又无情,这种黑色幽默不是人们所期待的,却是安德森最初的诚实的表达。
▲《羁旅情愫》,1975
可惜,这部电影对安德森来说是个灾难,不仅预算严重透支,后期制作漫漫无期,上映后,影片更是遭遇票房和评论的双重滑铁卢。
安德森后来也承认,他的第二部长片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一场失败,「A very very big flop」。
▲《羁旅情愫》,1975
这部片后,再没有投资方愿意找安德森拍片。
为了生存,他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商业广告的拍摄中,此后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都没有再尝试剧情长片。
但连安德森自己都没有预想到的是,在大银幕失意的他,竟然在商业广告上扳回一城。
他最早为丹麦保险公司Trygg Hansa 拍广告短片时,风格已初见端倪。
单一镜头、固定场景,用长镜头的方法拍摄,在镜头内部进行妙趣横生的场面调度,用运动的物体打破画面的静止,闪现的奇思妙想和巧合偶然,让现实情境滑入荒诞滑稽的境地。
即使一条广告只有十几秒,但是情节饱满,有人物有对白有反转,几乎可称为是一部微电影。
安德森是在用拍电影的手法拍广告。
▲论送厨具给妻子当礼物的下场
安德森被称为一名「虔诚的人文主义者」,他拍广告常常关注的是人,而不是产品。
他从不吹嘘产品的特性与功能,他只是描绘个体在日常生活中面对的真实处境,产品只是作为次要的装饰或是脚注出现,无论是哪个牌子都无关紧要。
他为保险公司拍的广告,设定了许多意外发生的场景:敞开的车门被路过的卡车撞掉;因提重物失去平衡掉进水里;往墙上钉钉子时梯子突然倒塌……
乍看起来,这些场景是荒诞可笑、黑色幽默的,但同时也暗示着,这些意外的确有可能发生。
毕竟,我们心里清楚,生活本身比影像还要具有戏剧性。
正因如此,他的广告说服力十足。
最让他声名大噪的系列广告,是为丹麦最古老的政党——社会民主党(特点是慷慨的社会福利制度)拍摄的政治宣传片。
片中,安德森将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自私放大化:
护士粗暴对待病床上的老人;老师因一点小事就抽打孩子;地铁里有人摔倒,却遭到路人的随意踩踢。
片尾打出一行字:「我们为什么要关心彼此?」
广告播出后,不仅丹麦社会民主党的支持率上升,安德森的这系列广告还被视作优秀案例进行研究。
400多部商业广告片的拍摄,让安德森找到了标志性的个人风格,也为他赚进了一大桶金。
1981年,安德森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成立Studio 24,一家独立电影公司和工作室。他用拍广告赚来的资金,开启了第三部剧情长片《二楼传来的歌声》的拍摄。
▲位于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Studio 24
用商业来养文艺,大概是许多导演的必经之路。
1996年3月,安德森开始拍摄《二楼传来的歌声》,电影在四年后完成。该片在第53届戛纳电影节上首映并获得评审团特别奖。
▲《二楼传来的歌声》,2000
当年戛纳可谓众星云集,拉斯·冯·提尔的《黑暗中的舞者》,姜文的《鬼子来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杨德昌的《一一》等都是当年的片子。
《二楼传来的歌声》影片由46个固定镜头构成,安德森特有的黑色荒诞悲喜剧已经诞生。
灰冷阴暗的画面调色,缓慢僵硬的人物动作,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这些元素都让影片看起来死气沉沉和单调压抑,令人不适的阴森美学几乎让人打起了寒颤。
罗伊·安德森用一种独特的超现实主义手法,表现并批判冷酷且僵化的现代社会,挖掘人们对于存在本身的绝望感。
「或许得开始承认那些令我们无能为力的环境,我们自己也得负上责任。我相信西方人的生活方式抑制了人们的潜能发展。
你看本片(《二楼传来的歌声》),应该明白人类的行为有多愚蠢。紊乱将人蚕食,情况越来越严重。」
安德森无疑是反现代性和反资本主义的,他用影像构筑一幅幅世界末日般的现代寓言,并通过反讽的姿态消解人生失意的残酷。
《二楼传来的歌声》上映7年后,安德森带来一部《你还活着》,提名戛纳一种关注大奖;又7年后,《寒枝雀静》上映,夺得71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这三部影片不仅结构和拍摄手法如出一辙,风格意旨也互为映照,被称为「生活三部曲」。
▲生活三部曲
罗伊·安德森的电影具有浓重的社会批判性质。他懂得如何从生活中提取滑稽的笑点,来反映小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和苦闷压抑的社会现实。
我们能在安德森的电影里发现各种奇奇怪怪的人物:
天天神经质般叫嚷「没有人理解自己」的胖大妈;破坏别人宴席而被宣判坐电椅的中年大叔;一边做爱一边念叨银行基金赔钱的怪男人;
▲因为破坏宴席被判坐电椅
▲不停换队伍,却越排越长的旅人
听了二十七年精神病人倾诉已经不堪重负的精神科医生;操劳半生却被莫名解雇的公司职员;
因酷爱写诗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年轻人;在酒吧偶遇查理十二世的商品推销员……
▲写诗写疯了的年轻人
▲与客人吵架,一气之下剃出马里亚纳海沟的理发师
这些奇特的人物组成宏大的人物画廊,让每位观看电影的观众都能在他们失意的人生中找寻到自己生活中的影子。
据安德森所说,他的创作滋养来自文学与绘画。
《二楼传来的歌声》的部分创作灵感,就来源于秘鲁诗人巴列霍。
我的上帝,在这个被蒙住的黑夜,你再也不能赌了,因为地球已经是一个被偶然滚动磨凹和磨圆的模具;它只能停在一个空洞里,在一个庞大的墓穴里。——《永恒的骰子》塞萨尔·巴列霍
影片开头,被莫名解雇的中年职员,趴在地面抱着领导的腿,死乞白赖地哀求挽回,更是令人想起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
制度对人的压迫是具有摧毁性的,面对威权,人的尊严和精神一败涂地,无从反抗。而那些从门缝中射出的冷漠目光,行使着旁观者一贯的恶行。
而安德森从绘画艺术汲取的营养更加丰盈,他的固定镜头也长期被视作一幅幅会动的油画。
《寒枝雀静》独特的视角灵感,就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老彼得·勃鲁盖尔的经典作品《冬猎》。
▲《冬猎》,1565
站在树枝上的鸟,是最天然的人类旁观者。
人类社会就像一幅「清明上河图」长卷,又或是一幅不断滚动变化的浮世绘,总是要抽身出来,离地三米,才能对自身有全景式的观察。
正如影片的英文名「A Pigeon Sat on a Branch Reflecting on Existence」所提示的,只有抽身出来观察自身,才能反思自身的存在。
其他如德国1930年代的画家,特别是奥托·迪克斯(Otto Dix),也对安德森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
这批艺术家在经过一战后身心受到严重创伤,创作的作品多有讽刺性,面容扭曲丑陋,引起身心厌恶。
▲Otto Dix,In Memory of the Glorious Time,1924
而影像比起绘画,又多了许多阐释和可供发挥的空间。在安德森看来,这是一种「复合影像」的美学。
何为「复合影像」?我们可以通过绘画来理解。
画家在单一平面上设置信息,将自己的意图表现在画上,观众通过辨认画面中的信息来理解艺术家隐藏的意图。
▲Edward Hopper,Excursion into Philosophy,1959
▲《二楼传来的歌声》
画面中不同局部信息之间的碰撞,即是一种「复合影像」的手法:将不同年代、不同事件的信息并置一起,产生崭新的意义。
「当两幅图像并置,一种上层建筑被建立起来,给这种并置增添了艺术价值、信息和洞见。」
比如《寒枝雀静》中,查理十二世与远征军从古代穿越而来,闯入现代社会的咖啡馆,时间发生错位,在这种相遇中新的意义诞生了。
在另一幕超现实的场景中,一些戴着镣铐的非洲奴隶,有男人、女人和孩子,正被英国殖民者赶进一个巨大的铁桶内。
铁桶表面嵌着大大小小的喇叭,底下烈火熊熊燃烧,铁桶缓缓转着,里面的人因痛苦与恐惧发出可怕的哭叫声,通过号角的变奏,哭喊却转换成一种令心灵震颤的音乐。
▲铁桶上的文字BOLIDEN指的是一家瑞典矿业公司,曾在智利倾倒2万吨有害废物,遭到砷中毒受害者起诉
此时,穿着优雅、举着香槟的旁观者再次出现,他们面无表情欣赏着音乐,恍如最暗黑深渊的使者。
▲《寒枝雀静》,2014
历史与现代、出征的意气风发与败北的颓丧绝望、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人类的痛苦与音乐的优雅……一切矛盾都在复合的影像中互相碰撞,产出新的荒诞。
一部纪录片《人生如是》详细披露了安德森独特的拍摄模式:没有完整剧本,一镜一景,几乎全部室内搭景。
不拍外景的主要原因,还是拍摄资金的捉襟见肘。凡是布景中需要楼房建筑,或是远处的街道,皆由美工在瓦楞纸板上一笔一画绘成,借助视觉错位营造虚假的背景。
在《你还活着》结尾,为了呈现空军轰炸城市的场景,工作人员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用木板建造了一个城市俯瞰模型,战斗机也是模型,僵硬地并排着从空中缓缓降下。
相比起好莱坞特效大片,这个场景粗糙得几乎像是学生模型习作。
▲《你还活着》中的城市俯瞰模型
▲这个模型是由工作人员一个一个木块砌出来的
这位固执的导演拒绝任何现代电影特效,他认为,电影应该所见即所得,花费大量心血去搭建布景,正是出于对电影的尊重。
难怪安德森的电影总是需要如此长的拍摄周期。
另外,他还喜欢起用业余演员,《寒枝雀静》的演员中有80%都是素人。
安德森解释道,一是因为瑞典人太少,职业演员大概只有5千人,相比起来,素人的资源要丰富得多;
二是,在他的哲学里,人人都是演员,或者说,人人都可以成为演员。
▲这名精神病医生的饰演者,是当地教会的管风琴手
「他们(专业演员)太容易隐藏真实性、肢体语言、细微的瞬间和对话,这太程式化了」,安德森无疑想要一种更原始、更诚实的表演。
为了不为难业余演员,安德森也几乎不会写大段的对白。
他总是在彩排过后才匆匆写下寥寥几行文字,毕竟,语言在他的电影中不占很大的比重,他总是依靠画面设定与人物行为来叙事。
▲这台词,只有半页纸……
在这部纪录片中,我们还看到一个更加真实、有温度的罗伊·安德森。
隐藏在那些极致冷漠、带有嘲讽意味的镜头背后的,竟然是一位待人温和、天真,甚至带有一点孩子气的导演。
他总是彬彬有礼,很少大声说话。写完剧本对白后,会很忐忑地担心演员喜不喜欢这些对白;面对群众演员,也很真诚地请求大家保持耐心,再来一遍。
▲面对业余演员,也是以微笑鼓励为主
又想起那个评语:「虔诚的人文主义者」。
即使在他那些最冷酷的镜头背后,也有对人类自身的关怀,他总是一刻不停地观察身边的人、所处的城市以及社会环境。
一次,安德森到柏林见投资人,工作间隙他与同事坐在一家咖啡厅休息聊天。聊着聊着,他的视线渐渐游移到窗外,眼睛焦距变远,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
他突然开口对同事说:
「注意看日光是怎么投射在建筑物上,这跟我六岁时看到的风景没两样。」
作者 ✎ 把噗
编辑 ✎ Greye
本文首发于奇遇电影:cinema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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