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街头唱曾经的你:香港街头歌声里的爱与温柔
香港街头唱曾经的你:香港街头歌声里的爱与温柔每周三晚9点半,维多利亚港尖沙咀码头,70多岁的余太,要和100多位朋友,共同欣赏一场特别的演唱会。她要去赶赴一场约会。如今的西洋菜街车来车往。旺角“杀街”之前,这里是香港街头歌手的“圣地”。9月18日的尖沙咀码头,歌手彭梓嘉在为粉丝们免费献唱。A10-A11版摄影/新京报特派香港报道组夜色降临,香港旺角街头的行人愈发熙攘,卖龙须酥的余太却收了摊子。
新京报
9月18日,尖沙咀码头,余太带了一只小凳,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听歌。
街头歌手陈安迪在演唱。他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系上一枚红色亮片的领结,头发齐整地梳在脑后。
9月19日,在维多利亚港,街头歌手陈安迪档口的小伙伴们为粉丝合唱。
如今的西洋菜街车来车往。旺角“杀街”之前,这里是香港街头歌手的“圣地”。
9月18日的尖沙咀码头,歌手彭梓嘉在为粉丝们免费献唱。A10-A11版摄影/新京报特派香港报道组
夜色降临,香港旺角街头的行人愈发熙攘,卖龙须酥的余太却收了摊子。
她要去赶赴一场约会。
每周三晚9点半,维多利亚港尖沙咀码头,70多岁的余太,要和100多位朋友,共同欣赏一场特别的演唱会。
演唱会的主角是彭梓嘉,一位被粉丝们称为“街头女皇”的歌手。她已经在街头唱歌3年半,以前在旺角西洋菜街——就是在那里,余太成了她的忠实粉丝,去年下半年,因为西洋菜街禁了街头表演,她又转到维多利亚港的尖沙咀码头。
彭梓嘉是音乐培训老师,每周三的晚上,她会在结束当天的工作之后来到海边,在维多利亚港璀璨的灯光下,为粉丝带来一场免费的演唱会。
一湾之隔的对岸,中环码头,每逢周末,陈安迪和小米也会出来唱歌。
陈安迪是个身材矮胖、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女歌手小米则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但绝不是人群中显眼的一个。不过,到了周末的街头,在粉丝的簇拥之下,他们都成了各自舞台上最闪耀的明星。
最近几个月,香港风波不断,维多利亚港上空的歌声也受到一些波及。游客寥寥,有的歌手一晚上只有三两个听众,但歌声依然在响起,那些黄金时代留下来的金曲,那些美好的、励志的、柔情的音乐,依然在抚慰着香港的人心。
维多利亚港的歌声
“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甄妮《热情沙漠》
9月18日,一轮橙色的圆月低低地挂在夜空。骤雨过后,夜空洗练,灯火通明的中银大厦、国际金融中心、汇丰总行大厦、AIA的摩天轮……在海面投下斑斓的霓虹色,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大舞台。
演唱会开始了。
彭梓嘉身高1米75,长发披肩,身着一件浅绿色的长长的纱衫,更显得身材高挑。身为音乐老师的她唱腔专业,曲风悠扬婉转。
开腔是一首老歌,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在她柔和的声线中,上百名粉丝围成一圈,轻声合唱。
粉丝早早来此等候,余太带了一只小凳,放在4-5号码头之间的立柱旁,这是她的老位置,可以在前排坐定,踏踏实实地听歌。一些相对年轻的粉丝则在彭梓嘉身后站成一排,随着曲调,挥舞着手机灯光左右摇摆,有人穿着印有“街头女皇”四个字的应援T恤。
《喜欢你》、《余情未了》、《听海》……几首柔情的老歌过后,彭梓嘉换了曲风,《热情沙漠》音乐响起,她的声音变得高亢,粉丝们也欢跃起来,每句终了,便和彭梓嘉一起踮脚振臂喊“嘿”。
街头唱歌条件简陋,码头的石子地面上放着一个音箱,彭梓嘉手持麦克风,面前支起一个三脚架,上面是选歌的iPad,再无其他设备。但歌迷们全程环绕,摆出写着彭梓嘉名字的灯牌,积极互动,不时送上鲜花,气氛堪比大牌演唱会。
将近11点,到了曲终人散时,彭梓嘉唱了一首《友谊之光》,这是她每周三演出雷打不动的最后一首歌。
一曲终了,彭梓嘉向听众告白,“不管你是什么肤色,来自哪里,大家都可以做朋友”。两位已驻足听了半小时的印度游客上前合影,称赞彭梓嘉的表演“very charming(非常迷人)”。
余太给彭梓嘉带来了三盒自己做的龙须酥,这是从西洋菜街时代彭梓嘉就爱吃的小食。
在尖沙咀码头的部分区域,街头表演不能收打赏,因此,彭梓嘉的演唱完全是免费的,余太便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演出结束后,粉丝们互相拥抱、告别,追随彭梓嘉的街头演出几年下来,粉丝们之间也成了朋友。
一年前,广东人林哥在一个直播平台上看到了彭梓嘉的演出,之后也成了每周三演出的常客。
彭梓嘉的档口转到尖沙咀码头后,林哥看余太出行麻烦,就担起了接送的任务。一年来,林哥每次来都要从广东开3个小时的车到余太家,捎上她一起去看演出。
在他的7座商务车里,一路也播放着粤语歌,音乐是牵连他们之间的纽带。
相比之下,在中环码头,陈安迪和小米的档口冷清许多。9月21日,周六的晚上,多的时候有几十个人驻足听歌,少的时候只有个位数。
但他们还是隆重准备。陈安迪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系上一枚红色亮片的领结,头发齐整地梳在脑后。小米脚踏银色的蝴蝶结高跟鞋,白底波点短裙彰显青春的气息。近3小时的演出结束后,歌手和粉丝们一一告别,几位坚守一晚的铁粉聊至兴起,又轻声合唱了起来。
9月21日,维多利亚港的夜色下,歌声旖旎,粉丝们带着被一夜歌声浸润的心回家。而就在同一天夜里,在元朗、屯门,游行示威正在进行。有暴力示威者纵火、掷燃烧弹,堵路和警方对峙,最终警方发射催泪弹,多人被拘捕,道路一片狼藉。
西洋菜街往事
“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张国荣《风继续吹》
彭梓嘉、陈安迪、小米,还有维多利亚港的大部分街头歌手,以前都在旺角西洋菜街唱歌。
旺角,是香港乃至全世界最拥挤的地方之一。有调查显示,2016年,香港市区人均休憩用地面积为2.7平方米,而旺角仅有不到0.6平方米。
为了缓解交通拥堵,给市民提供更多公共空间,2000年,政府在旺角西洋菜街设立“行人专用区”,在节假日禁止车辆通行。这条街从旺角地铁站出口起,长数百米,横跨三个街区,两边除了林立的商铺,还有很多酒店、住宅。
行人专用区成立后,陆续有一些街头艺人前来表演,有魔术、杂耍、街头足球、行为艺术,还有人来唱歌——地上铺一张喷绘布,支一个麦克风,就可以开始演出了。
陈安迪记得当时的情景,“你唱歌有几百人围着聆听,给你拍手、打拍子,很兴奋很满足”。
许多歌手都有了粉丝们给起的专属称谓,彭梓嘉是“街头女皇”,一位女歌手是“民间天后”,陈安迪虽然人气略逊,但也有“舞台王者”的美誉。
在歌手和粉丝眼里,那都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唱歌费嗓子,很多粉丝会带来自己做的咸金橘,清喉利咽。歌手们在表演之前只能吃很少的东西,粉丝们就带来各种点心。有次小米得了支气管炎,粉丝得知后告诉她各种偏方,“这个比较好,小米你试一下,那个比较好,小米你试一下”,还有人带了罗汉果水来西洋菜街,看着她喝下。
然而,随着人气越来越旺,街头表演者越来越多,西洋菜街变得过分拥堵、嘈杂,引起了周边居民的不满。后来区议员来社区做民意调查,超过九成的居民要求关闭行人专用区。
政府最终决定在2018年8月4日关闭18年历史的行人专用区,被称为旺角“杀街”。
旺角“杀街”后,彭梓嘉决定休息一阵子,“然后就收到太多电话了”。粉丝们不断打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再出来唱歌。
他们已经离不开她的歌。
街头歌手的粉丝多是中老年人。香港导演钟伟杰(Kit Chung)曾拍过一部关于香港街头歌手的纪录片,钟伟杰说,香港草根阶层娱乐活动匮乏,尤其是收入不高的老年人,是“平时容易被忽略的一群人”,生活十分单调。以前在油麻地还有些旧歌厅可以唱歌,现在旧歌厅也越来越少,许多老人无事可做。他告诉新京报记者,这些人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听歌,经历过八十年代香港流行音乐的黄金时期,“当时流行音乐是大众最大的娱乐”。
余太在龙须酥摊位旁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收音机,平时做生意时就会打开,“喜欢听张国荣、邓丽君”,那是她年轻时的歌。
60多岁的林小凤(化名)在西洋菜街附近的一家廉价旅店做清洁工。她喜欢梅艳芳,但从未舍得花几百上千块钱买过演唱会门票。
每逢周末西洋菜街有演出,林小凤即使不当班,也要步行40分钟,从深水埗的家中赶来听歌。在这里,梅艳芳的《女人花》、《床前明月光》、《一生爱你千百回》,她可以听个够。
最终,彭梓嘉决定再次回到街头唱歌。试过铜锣湾等几个地方后,她选定了中环和尖沙咀码头,这里没有住宅楼,她唱歌不会打扰到居民。
其他的歌手也慢慢转移过来,粉丝们追随而至。歌声来到维多利亚港,在摩天轮下,在星光大道旁,在文化中心外,星星点点的,重新开花了。
“有听众的地方才是舞台”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邓丽君《漫步人生路》
唱歌,也让街头歌手们得到了慰藉。
陈安迪曾是一名售货员,为了晚上腾出时间唱歌,选择去一家医院做清洁杂工。为了赚钱,他还打各种杂工,有时还要去看守太平间。
最初在街头唱歌时,他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歌手,“会写歌、看懂歌谱、玩乐器的才是歌手”,可当很多粉丝说“加油、你唱得好”时,陈安迪的卑微感一点点消失了。
他没有结婚,父母和祖辈均已不在人世。他的粉丝里有一位80多岁的老爷爷,每次怕人多挤不进来,就早早地搬一把小凳坐在最前面听他唱歌。
唱歌的间隙,陈安迪会拿些水和饼干送给老爷爷,“很多人以为他是我的爷爷,但其实不是”,他只是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他很感谢这位老人每个周末的出现,他的陪伴,或多或少弥补了亲人不在的遗憾。
在街头唱歌之前,彭梓嘉曾经以J.O.Y组合出道,还出过一张专辑,但发展平平,在众星璀璨的香港乐坛没有自己的位置。偶有演出机会,也几乎没人认识她。
去旺角唱歌前,彭梓嘉曾经有些挣扎,自己好歹是发片歌手,去了街头会不会“把自己的grade降下来”?
没想到,第一次试唱,她就“唱得很嗨,一口气唱了十首歌”,观众们的热情让她兴奋不已——他们会喊她的名字,和她一起合唱。
在西洋菜街的几十个档口里,彭梓嘉是第一个有名字灯牌的歌手,粉丝们还会带来荧光棒,仿佛到了红磡体育馆,那里曾是她梦想中的地方。
彭梓嘉说,她最初只想唱几个月玩玩,可是粉丝的热情感动了她,“我觉得不好意思,为什么有人会不怕害羞,在街头为我挥荧光棒?”
开始街头表演前,小米换过几份工作,服务员、售货员、秘书,收入都不高,现在转做会计,薪水刚刚过万,在高物价的香港捉襟见肘。
她出身平民家庭,母亲是家庭主妇,父亲是夜班出租车司机,工作十分辛苦,不高的收入供她和妹妹两人读书,因此小米很早就开始打工。
工作之余,小米在香港本地论坛上开了网店,卖些生活用品,非周末的时间还会去酒吧驻场唱歌到后半夜,第二天一大早起床上班,每天只能睡4个小时。
巨大的压力之下,夜晚到街头唱歌,成了小米调节情绪、舒缓压力的出口。
在街头,小米有粉丝的爱护,他们打赏时不是直接给钱,而是郑重其事地装在红包里,递过去时会握手,表达一种尊重。
小米和陈安迪档口最忠实的粉丝是三兄妹,每次演出都来捧场。
9月21日的夜里,三兄妹如期而至。大哥面部畸形,二哥的背心和短裤皱皱巴巴,妹妹穿一条不太合身的连衣裙,挎着一个小布包。
但在这里,他们几乎每首歌都会打赏。两个多小时里,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一直微笑着为歌手们打气。上前打赏的总是妹妹,有时她会略带羞涩地和歌手合唱一句。
妹妹的言语表达十分木讷,她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常常被人欺负,被朋友骂。陈安迪马上维护地说,“都是因为你太善良了。”
维多利亚港的夜空下,这些香港的草根男女抱团取暖。无论歌手还是粉丝,在歌声中,他们施予爱和温柔,在歌声中,他们收获尊重和温暖。
“希望大家都可以停下来唱歌”
“怀着希冀,再创造时势,令到这条船,永久温暖”——许冠杰《同舟共济》
9月的第三个周末,陈安迪在中环码头度过了自己的街演3周年纪念日。
但这个纪念日却显得凄凉。
他唱起最后一首歌的时候,面前只剩下4名听众,而这个晚上,档口顶峰时也只围了十几人。
“最早来中环的时候,每次少说有二三十个人,这几个月香港比较混乱,游客少了,很多粉丝也不来了。”在中环街演一年,陈安迪说他从没遇到过这么冷清的场面,“有一次我们对着3个听众唱了一晚上。”
最近几个月,彭梓嘉不得不取消了几次演出。
除了周三在尖沙咀码头,每个周六,彭梓嘉会在中环码头演出。但近三个月来,周六时常会有游行示威活动。彭梓嘉担心粉丝的安全,如果时间地点冲突,她就只能取消演出。
有一次,粉丝们为了能听她唱歌,又要兼顾安全,只好找了一处酒楼。“但不是每个粉丝每个礼拜都有能力去付那个钱,去酒楼吃一顿饭,然后听歌”,彭梓嘉希望,还是可以安全地在外面唱歌。
“动不动地铁停车,还有那些人会打人,很多老人家也怕的”,一位街头歌手说。
“我们最担心的还是粉丝。”陈安迪说,有些粉丝住得远,交通被破坏后没办法回家。歌手们想了很多办法,有人缩短了演出时间,还有的在周六前一天取消演出。以前陈安迪档口边上,有他最中意的“摇滚lam哥”和“情歌小龙女”,如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为了安全,陈安迪改了演出时间,把周日的演出挪到周四。
陈安迪和小米演出时,遇到过游行示威者经过。陈安迪有点惊慌,又有点好奇,“他们会不会过来听我唱歌?”
他当时正唱Beyond的《海阔天空》,没想到,一些示威者走过来,安静地一起听歌。“那三分钟,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放松的。”
小米当时就站在一旁,平时她遇到示威者会绕道走,但在那几分钟,她看到示威者们平和的样子,竟一点也不害怕,“这就是音乐的力量”。
“我觉得他们和香港警察都很辛苦,两边都需要听一些舒缓的音乐。”陈安迪甚至幻想过,有一天,他到了暴力冲突现场,示威者和警方对峙时,“我真的想在他们中间唱歌,唱一些很正能量的歌”。
“为什么香港人要打自己人?为什么要流血?如果大家都可以停下来听歌,多美好。”陈安迪说,最近几个月的气氛让很多人感到不安,他们会在演出时尽量唱一些开心、美好的歌曲。
彭梓嘉也希望自己的歌声能够为这座城市打气,“我的力量很小,我的能力范围就是当一个歌手,唱歌,传递一些正能量的讯息给这座城市”。
她在两年前开通了某直播平台账号,在短短一个月内就积累了10万多粉丝,绝大部分来自内地,让她惊异的是,很多内地同胞对粤语歌非常熟悉。
最近几个月的直播中,有内地粉丝会对香港局势提出一些疑问,就会有香港本地粉丝出来解释,“告诉他们不要太担忧,香港还是很友好的”。在彭梓嘉看来,在音乐的世界里,大家似乎会变得更加包容,只想分享那些美好的东西。
所有的街头歌手都担心,如果局势继续发展下去,街头唱歌又要像旺角“杀街”一样被叫停。
陈安迪说,自己不懂政治,只想好好唱歌。只有唱歌,80岁的老爷爷才会像以往一样每周陪伴,只有唱歌,孤单的粉丝们才能在周末有一方栖息之所。
小米今年30岁了,和男友很相爱,两个年轻人共同打拼,一起攒钱,希望通过奋斗,将来能过上更好的生活。男友很看好内地的发展,考虑过有一天会去深圳寻找发展机会。
小米说,她还会继续唱歌,直到唱不动的那天,因为她爱唱歌,“爱,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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