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炳清,卢炳清一条直线
卢炳清,卢炳清一条直线有关母亲的身世,我知道的很少。儿时是母亲的帮手,活都忙顾不过来,也没有时间谈心。自初中毕业离家,工作结婚生子,和母亲接触的时间就少了,偶尔在一起,讨论的也主要是经济问题。七口之家可不是好当的,特别是孩子长成大人,面对的问题就多起来,不再是肚儿圆那么简单了。姊妹几个相继成家生子,母亲操持一辈子的大家庭,诞生了一个个小家。儿孙满堂的母亲,本该歇下来安享晚年,病魔却无情地向她袭来。母亲给我做的最后一双鞋,是鹅绒棉鞋。我参加工作已很长时间了,经济条件也有了很大改善,准确的时间记不清了,应该是母亲生病前后做的。总共也没穿过几次,偶尔晚上穿一会。几次搬家一直保留着,应该还在六州首府的房子里。想到这,我回去找找:先是一阵失望,在我记忆中的二楼床头柜里没有找到。打电话给小弟媳,说是收到阳台上的大衣柜了。心中甚是惊喜。小弟媳不仅聪明能干,家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能把这双棉鞋收拾起来,那是需要细心的。给弟弟妹妹
一张A5坐标纸上,十二条水平直线,最后一条直线的下面是时间和落款:2022-05-23,15-58-02 银河护理院。这是母亲死亡的告知书。
5月23日下午4点07分,我接到银河养老院的电话,说母亲不行了,正在抢救,让我立即过去。4点30分,我到达现场,用手放在母亲的鼻子上试了试,已经没有呼吸。这也是我自4月初疫情管控以来,第一次看到母亲。在此之前,我向院方询问过探视的事情,答案是仍在禁止之中。
四弟因智力障碍,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说是在洗澡的过程中,头就耷拉下来,中午还吃了半小碗饭。工作人员递给我一张心电图,我看了一下时间,想必母亲在施救之前就不行了。
我没有什么忧伤,甚至感觉一直以来揪着的心,得到一些舒展。自母亲身患帕金森病至今,已经过去二十个春秋。看着一个精明能干的母亲,被病魔缠绕的身体,从行走障碍到两次腰椎骨折;从部分失能到完全失能;从直立到轮椅到卧床……从失去体重,失去笑容到失去听力,失去语言……面对这一切,你完全无能为力,这种痛彻心扉的煎熬,已经超出了死亡本身。上苍终于睁开了眼睛,让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再添加痛苦。
给弟弟妹妹打过电话,考虑到老人生前唠叨着回家,我接受了在老家办丧事的建议。经过几天的忙碌,母亲的骨灰被安放在二十年前父母自己打造的棺木里。在整理母亲遗物的过程中,母亲当年用过的麻篮被翻了出来,母亲的祭文,就从这里开始吧。
我们老家的麻篮,有的地方叫针线篓子。半圆柱体形状,口径大约四十公分,高约三十公分,用竹子编织而成。麻篮里放有碎布、剪刀、尺子、麻线、陀螺、针头线脑等,这是每个家庭主妇的标配。从我记事起,每年一双新鞋,都离不开这个麻篮。母亲纳的千层底,碎布用玉米糊粘起来晒干,再按照鞋样子剪成一片一片,叠加在一起,用麻线纳一遍。千层底是文学用语,几十层是有的,但每一双鞋底要几千针来回穿过,没有夸张的成份,每一针都相当费力。做鞋一般在秋冬农闲季节,春节时才可以穿新鞋。
这双鞋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书本。小学三年级时,我在课堂上看到新鞋上有泥土,当即脱下来在水泥桌子上拍打,被老师扔了出去,从此我就不再接受那位老师。初中二年级时,卖水浮莲丢了一双鞋,心疼了很长时间。从春末夏初,到十月霜降,大半年的时间,我们通常是打赤脚的。即使在寒冬腊月,中午放学化冻,我们也是提着鞋,光脚走回来,以免鞋子被泥水浸泡。
母亲给我做的最后一双鞋,是鹅绒棉鞋。我参加工作已很长时间了,经济条件也有了很大改善,准确的时间记不清了,应该是母亲生病前后做的。总共也没穿过几次,偶尔晚上穿一会。几次搬家一直保留着,应该还在六州首府的房子里。想到这,我回去找找:先是一阵失望,在我记忆中的二楼床头柜里没有找到。打电话给小弟媳,说是收到阳台上的大衣柜了。心中甚是惊喜。小弟媳不仅聪明能干,家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能把这双棉鞋收拾起来,那是需要细心的。
有关母亲的身世,我知道的很少。儿时是母亲的帮手,活都忙顾不过来,也没有时间谈心。自初中毕业离家,工作结婚生子,和母亲接触的时间就少了,偶尔在一起,讨论的也主要是经济问题。七口之家可不是好当的,特别是孩子长成大人,面对的问题就多起来,不再是肚儿圆那么简单了。姊妹几个相继成家生子,母亲操持一辈子的大家庭,诞生了一个个小家。儿孙满堂的母亲,本该歇下来安享晚年,病魔却无情地向她袭来。
母亲,邵玉兰,出生于1943年8月28日(农历七月二十九)。外婆是原六安航运四大家族之一的赵家,母亲的生父姓彭,钟鸣鼎食之家,英年早逝。我认识的外公(母亲的继父)邵金魁,是彭家的船工,蒙城县人,典型的北方人特点,少言寡语,老实本分,身高有一米八以上。年幼丧父的母亲,跟随继父在淮河流域行船为生,淠河作为淮河的支流,也是他们拉纤扬帆的地方。
在母亲的讲述中,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五十年代末期,母亲加入淠史杭工程的建设。一叶扁舟,往来于横排头和采石场之间。逆水行船去采石场,要靠拉纤,空船也不轻松;顺水载物到目的地,歇息少许,卸载更加繁重。外婆是大家闺秀,舅舅当时只有几岁,几吨的石头,全靠外公与母亲一块一块抬下去。那时母亲十五岁,身高一米五左右,外公一米八以上。一老一少,一高一矮,走在平衡木一样的跳板上。前后两年左右的时间,船行往返多少次,上下抬了多少回,难以计数。
母亲讲述次数最多的一件事,是外公宽大的脚掌下,沾了一张面值为10斤的全国流通粮票,在清洗的过程中,被一个路人吓唬几句,就给人家了。此时的外公因饥饿,已经全身浮肿,母亲责备外公人太老实,那时的粮票,是用人命计价的。外婆吃粮不问事,外公老实巴交,弟弟年幼无知,家的打理就落到母亲头上。一条小船航行在漫长的河道上,多少货物,多少里程,上下搬运,自然少不了计算。母亲的神算功底,或许就是少年时代锻炼出来的。
船民因其特殊的生活环境,很少有上学读书的。不知道母亲是幼年习得,还是上过扫盲班,总之,母亲认识不少汉字,电视字幕出现的时候,大部分字幕都能认识。母亲是在上岸学习船机技术时与父亲相识结合的。一到五岁,我都在淠河中度过的,偶尔也行船于淮河流域。我的潜意识中,还残存一点印象:水不深,清澈见底,波光粼粼,沙滩洁白,有很多蛤蜊,微风徐徐,大人们拉纤时,我就坐在小船上推舵,弄得小船左右摇摆。上述经历,让我特别喜欢电影《洪湖赤卫队》,时常会把电影里的歌曲,唱给母亲听。有一年国庆节,还专门开车去洪湖看看。
放牛娃出身的父亲,原来在行署公安处,听说农村又要包产到户了,激动起来,把母亲忽悠到广阔天地,重拾农耕文明。让母亲从买粮食到种粮食,其中面临的困难有多大,未曾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然而,母亲没有退却,没有怨天尤人,用她柔弱的身躯,智慧的大脑,坚实的脚步,完成了蜕变。不仅掌握了大部分农村活计,还能把我们这个七口之家安排得井井有条。打麻线,纳鞋底,缝衣服样样精通,由于能认识几个字,在农村妇女之间悄然成为佼者。
父亲在人民公社工作,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活计从早到晚不停。我的数学基础,就是从数大麻杆子开始的。母亲在油灯下剥麻,我就坐在板凳的一端,一根一根的数着,盼望着数字的减少。一捆数完了,就再数一遍,母亲也时常说一些简单的运算题,让我计算。我能记得的只有“野鸡兔子四十九,一百条腿地上走”这一题了。母亲精于计算,斤、两、钱、角、分、厘,在她那里都不是事,到商店买东西,营业员的算盘还显得慢一些。
长期连续的操劳,让年轻的母亲经常生病,主要是消化系统不好。农村的每个大队有一个医疗室,打我记事时起,就经常去拿药。那时候没有塑料袋,药片多是一瓶一瓶的,医生拿个小汤匙,每个瓶子取几粒,放在一张十五公分见方的白纸上,包成三角形状的药包。这也是我折纸的开始。
母亲自打回到韩摆渡乡堰湾村,就很少离开过,甚至娘家也很少回去过。有效生命都是围着锅台、田地、猪圈、鸡舍度过的。2001年的五一,我们跟旅行社去三峡,把父母带到武汉(我的小叔在武汉)玩了几天。这是母亲唯一的一次远行。此时的母亲,走路已经有了一些异样,但并不十分明显。
父母带四弟住在农村,我们逢年过节回家看看,或给几个钱,或带点吃的,一晃一年过的很快。感觉母亲的表情有些木讷,也带到医院看过几次,一会儿说是更年期,一会说抑郁症什么的,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直到行走发生明显障碍时,才被确诊为帕金森病。这是一种让人死不了活不成的病,初期的药物干预虽然可以缓解症状,但效果越来越差,直到完全无效。
母亲的爱,于我的特殊部分是每年的寒暑假,让我去外公外婆的船上住一阵子。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止不住泪流满面。那时母亲多么忙碌呀,让刚刚可以帮把手的我,到城市去度假,让我有一个与普通农家孩子不一样的童年。
那时的新淠河已经通航,水运社在六安也是响当当的集体企业。不再是老淠河上的一叶扁舟,而是几十吨位的水泥船,排着长长的队伍,跟在轮拖的后面,承担六安到合肥的货物运输。新淠河的河道还没有护坡,淠史杭总局到老车站这一段,是我摸爬滚打的小天地。冬天捡拾煤渣,夏天逮鱼摸虾,是我假期生活的主基调。偶尔也到老车站看看小人书,捡拾香烟头。
外婆外公两根大烟枪,通常是吸食水烟的,卷烟相对来说比较贵。我把捡拾的香烟头剥开,把烟丝收集起来,搞一小包送给外婆,她能高兴的像个孩子。小人书没留下什么印象,抽烟人倒是看了不少,并且特别留意每个人剩下烟头的长度。因为没有过滤嘴的缘故,大部分人的烟头在一公分以上,只有极个别的吸到你找不到烟丝。特别欣赏那些大气的人,三分之一抛向地面。有的人听到喊走,把刚刚点着的香烟扔掉,那属于我捡漏了。这段经历对我的影响,就是从来不把香烟抽完。我捡拾的烟丝,价格不菲,每次假期结束,外公外婆都会给个十块二十的,让我带给母亲补贴家用。
我对鱼虾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情。然而,老家人俗语说:“逮鱼摸虾,失误庄家。”我和母亲之间的冲突也多源于此。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见一水沟有一群小鱼,便放下书包,上圩下坝,前堵后疏,忙乎很长时间,如数捕获。双手于前捧着小鱼,兴奋快跑回家,满怀成就感喊母亲出来。未曾想母亲看到后,一巴掌把小鱼打落在地,紧接着回家找棍棒要来揍我,见状不对,溜之大吉。
用“一条直线”,作为本文的标题,是因为当我看到这张心电图时,感觉那就是母亲一生的心性描述。简单平直,没有任何波动,平静地面对生活中的颠沛流离。母亲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支撑着一个家庭,并且让每个孩子都有衣服穿,常年不饿肚子,这不是所有家庭能够做到的。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年轻的父亲有些讲排场,经常带公社领导来家里吃饭,母亲总能从角落里拿出几块钱来,让父亲上街买菜。母亲很少高声说话,也不与乡亲们争吵,甚至充当说客,缓解父亲与邻里之间的矛盾。
我从未听母亲谈过理想、目标这样的话题。她总是默默地承担着眼前的一切,即使在病魔把她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时候,依然牵挂着四弟的将来。母亲不畏惧,不抱怨,简单坚定的生活。透过母亲的一生,我看到了千千万万普通百姓的生存智慧。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服装设计师,一个烹饪专家,一个饲养员,一个精算师,一个没有头衔的全能专家。
2022.05.30
(图:卢炳清)
卢炳清,六安市三联电力电子工程有限公司总经理,六安旅游推广大使,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