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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长媳作者:公府佳媳作者江南梅萼

侯府长媳作者:公府佳媳作者江南梅萼管事边听边记,心中暗暗感叹,大小姐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那么多人家那么多事,她愣是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这份能耐,别说是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便是在寻常人家当家多年的夫人中,怕也是极难寻的。 “王家,海家去年岁末都有长辈过世,未出孝期,牡丹万不可送红色的过去。陈家老太太下个月七十大寿,他家除了单子上的那些品种外,再另送四盆五福临门过去……”精彩节选: 四月天气,京城西郊上千亩的花田里牡丹花开得云蒸霞蔚,恍若仙境。 徐家的花田里,身段青葱五官明丽的徐念安衣袂当风地站在田垄上,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花田管事:

《公府佳媳》

作者:江南梅萼

侯府长媳作者:公府佳媳作者江南梅萼(1)

简介:

靖国公府嫡长孙赵桓熙,身份金贵貌美如花,囿于内院不求上进,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十六岁时,他娶了已故五经博士之女徐念安。
徐念安精明强干,一朝高嫁,与恶毒伯母撕破脸。
恶毒伯母恼羞成怒大放厥词:“公爹偏心,婆母强势,要不是那赵桓熙娇气无用,轮得到你?以为高嫁便是大造化?别是个大笑话吧!”
徐念安看着她乖巧听话人美心甜的小夫君,微笑回之:“那也总比低嫁还是笑话的好。”
婚后三年。
小夫君勤奋上进,文能入仕武能上阵,一副好皮囊招蜂引蝶冠绝京城,却独爱她一个。
婆母把她当女儿养,什么香的好的都少不了她的。
至于偏心庶房宠妾灭妻的公爹,不好意思,让祖父一脚踹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旁人都以为徐念安是歪打正着走了狗屎运才嫁得这么好,只有她婆母殷夫人心里门儿清:换个人,你试试。

精彩节选:

四月天气,京城西郊上千亩的花田里牡丹花开得云蒸霞蔚,恍若仙境。

徐家的花田里,身段青葱五官明丽的徐念安衣袂当风地站在田垄上,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花田管事:

“王家,海家去年岁末都有长辈过世,未出孝期,牡丹万不可送红色的过去。陈家老太太下个月七十大寿,他家除了单子上的那些品种外,再另送四盆五福临门过去……”

管事边听边记,心中暗暗感叹,大小姐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那么多人家那么多事,她愣是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这份能耐,别说是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便是在寻常人家当家多年的夫人中,怕也是极难寻的。

到了田边,徐念安吩咐得差不多了,刚想去不远处的芍药地里转转,忽见小厮宝康连滚带爬地跑来。

“大小姐,不好了,夫人晕过去了,您快回家看看吧!”

“慌什么?喘口气,将事情细细说与我听。”徐念安心中着急,面上不显,脚下飞快地往马车那边走去。贴身丫鬟明理连忙抱着要带回府去的牡丹花盆跟上。

马车辚辚的行进声中,宝康急切道:“上午靖国公府的殷夫人来了,与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殷夫人离开后,夫人便叫她身边的知秋去伯爵府找知冬。下午知冬过来了,不知与夫人说了什么,夫人突然晕了过去。宜苏姐姐便让小的来寻大小姐您回去。”

“你来时夫人情况如何?去请大夫了吗?”徐念安问。

“夫人一晕过去,张妈妈便使人去请王大夫了。我来时夫人还未醒。”宝康道。

徐念安点点头,手指攥紧帕子,不再多问。

一个时辰后终于回到徐宅,徐念安脚下生风,刚进二门便遇上正在翘首以盼的宜苏。

“小姐,您回来了。”宜苏迎上来。

“嗯,我母亲现下情况如何?”

“王大夫已经来诊治过了,夫人也已经醒过来了。”宜苏道。

说话间一行已经到了夫人郑氏的院子,徐念安刚迈进正房大门,便听到里间传来母亲低低的哭诉声:“……知道是高攀,可这门亲又不是咱们腆着脸求来的,凭什么这么作践我大姐儿?”

张妈妈在一旁安慰道:“夫人您别这么想,上午那殷夫人过来,态度不是也挺真诚的……”

“真诚什么?直是口蜜腹剑!明明是她那个宝贝儿子在家里为了别的女子要死要活地要与我们退亲,差点被国公爷捆起来打死,连累他们长房被国公爷从上骂到下,这才急吼吼地把婚事提前到两个月后。她在我面前竟然、竟然只字不提!若非我托人打听一番,我儿过去还不知要受什么样的罪呢!”郑夫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哭得气噎声哽,“我知道他赵家显赫富贵,可我也从未指望我的大姐儿这辈子要嫁得显赫富贵啊。我只求她能嫁得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婿,一辈子和和美美吃用不愁便够了……”

徐念安听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眨了几下眼强自逼回那股泪意,转身挥手叫宜苏和明理先回去,自己掀开帘子进了满是药味的内室。

张妈妈正一边给郑夫人抚背一边低声劝慰,眼角余光见人影一闪,抬头看见徐念安,忙对郑夫人道:“夫人可别哭了吧,大姐儿回来了。”

殊不知郑夫人见着徐念安,更是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儿……”

“娘。”徐念安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任郑夫人抱着痛哭了一会儿,见她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娘,您和张妈妈的话我方才在门外也听了一耳朵,您别为我担心,没什么大事。”

“这还叫没什么大事?”郑夫人本来正拿帕子拭泪呢,闻言又惊愕地停下,“你还没进门呢,那赵公子就为了别的女子要死要活了,等你一进门,还不立时让你喝了那女子的茶抬她做姨娘?这以后的日子,可怎生得过?”

徐念安笑着端过一旁还在冒热气的药碗,一边用汤匙搅动一边吹着道:“若您和张妈妈所言是真,那赵公子钟情的那位姑娘,必然是位良家女子,打卖不得,且在国公府有所倚仗,所以才能将此事闹到如此地步。”

“说得就是,听说那女子是长房大爷,也就是赵公子同父异母的庶长兄的夫人的娘家表侄女。”郑夫人想起此事便觉得像吃了苍蝇一般憋屈难受。

“那殷夫人必然不喜欢那女子。”徐念安断言道,将一汤匙吹凉的药递到郑夫人嘴边。

郑夫人下意识地张嘴喝了,懵懵道:“你怎能确定?”

“殷夫人生了四个女儿才得赵公子这一个嫡子,赵家大爷比赵公子年长整整十二岁。比起赵公子年龄尚小毫无建树,赵家大爷却年富力强正堪得用。那女子又是赵家大爷媳妇的表侄女,若是赵公子被这女子拿捏住了,与被赵家大爷夫妇拿捏住了有何区别?”徐念安一边分析一边再给郑夫人喂一汤匙药。

郑夫人一想有理,道:“既如此,那殷夫人何不直接将那女子撵出府去,岂不是干净?左右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

“殷夫人没有将那女子撵出府去,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来就是赵家大爷在大老爷跟前不是一般的得用,而是非常得用,以至于他媳妇的表侄女都不是殷夫人能轻易撵了去的。二来么,可能就是赵公子在为她寻死觅活吧。”

一听这话郑夫人又急了。

“娘您先别急,您听我说。赵公子才十六岁,与三弟一般大,从小又是被殷夫人和四个姐姐溺爱长大,其性格必然软弱。而且他能为了一个明摆着不得他母亲待见的女子闹成那般,可见其人脑子也不怎么聪明,更没有城府手段。一个软弱又蠢笨的小少爷,与我成亲,母亲为何要担心我呢?难道不该是殷夫人担心她儿子吗?”

郑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而且,既然是国公爷非要让我嫁给他孙子,他总得管我死活吧。你女儿我嫁过去不会吃亏的,您就放心吧。”徐念安将一碗汤药都给郑夫人喂了下去,笑眯眯道。

郑夫人看不过眼,哑着嗓子嗔怪道:“也就是你,这档口还能笑得出来。”

徐念安嘟着嘴撒娇道:“不然怎么办呢?哭也是过一天,笑也是过一天,娘您说吧,希望我哭着过还是笑着过,我听您的。”

看她这样,郑夫人心中阴霾散去大半,将她搂在怀中道:“娘自然是希望你笑着过每一天,笑着过一辈子的。”

徐念安也抱住她道:“娘您放心吧,前路再艰,女儿也绝不会轻易认输的。”

徐念安哄好了郑夫人,回到自己房里时却忍不住愁上眉头。

两年前国公府来下定时本来就要拟好婚期的,徐念安以家中病的病小的小为由,说希望可以将婚期推迟几年再定。当时赵桓熙才十四岁,国公府想着等得起,便应了。

她原想着好歹熬到两年后大比结束,不管三弟能不能中,届时为他寻好了亲事,将这一家子交给他媳妇料理,她再出门子也不迟。反正赵桓熙比她还小两岁,再过两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成亲不算迟。

只是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她不得不提前嫁人。四妹绮安十六岁,已是说好了人家,没几个月就要出嫁的,五妹惠安才十四岁。她出嫁后这一家子,又托付给谁呢?

在房中徘徊半晌,无计可施,只得派明理去把徐绮安和徐惠安叫来。

没有谁天生就会理账管家的,父亲去世那年她才十三岁,不也得在母亲的指点下勉力将这个家撑起来吗?

她出嫁后,这个家只能交给母亲来管,让绮安和惠安从旁协助。

好歹先撑过这两年。

靖国公府,殷夫人忙了一天,晚间回到嘉祥居,赵桓熙的乳母侯妈妈从廊下迎上来,急急地低声道:“夫人,三爷不肯用饭,午饭晚饭都摔出来了,只道不让他见那姓庞的小妖精他便饿死。”

殷夫人一口气哽住,怒火中烧,抬步就要去西小院里收拾儿子,跟在她身边的苏妈妈忙道:“夫人切勿着急,三爷如今顶着性子,当日国公爷将他捆了要打死他都浑然不惧,您若硬来,只怕无济于事不说,还伤了您和三爷的母子情分,平白的叫那边看笑话。”

殷夫人深吸几口气硬是将胸口那团火气压下去,一边继续向正房嘉祥居走去一边道:“不然还能如何?好话赖话我都说尽了。也不知那姓庞的小妖精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一个月来直如变了个人一般,以前他哪有这胆子?”

“依老奴看,还是您之前一着急对那小妖精又骂又撵的,三爷生了气,故意跟您对着来呢。既如此,不如请三姑娘回来劝劝三爷,现如今,恐怕只有三姑娘的话,三爷还能听进去些。”

到了嘉祥居,苏妈妈从丫鬟手中接过茶杯奉给殷夫人,又上去替她捏肩捶背。

殷夫人低头喝了半盏茶才缓过一口气来,没好气道:“还叫他三姐回来劝他呢,当初就这死丫头护着他和那小妖精说话,险些没把我气死!”

苏妈妈笑着道:“所以老奴才说,现如今恐怕只有三姑娘的话三爷才能听进去,因为只有三姑娘帮他和那姓庞的说过话。再说三姑娘帮着三爷和那姓庞的说话,您以为她真是赞成三爷和那姓庞的在一起呢?还不是心疼三爷,看三爷哭得可怜,满府没一个帮他的,故才帮他求情?三姑娘心里可明白着呢!您自己的闺女,您自己还不了解么?”

殷夫人放下茶杯,沉沉叹了口气,心焦道:“我岂能不明白?只是,几个姑娘我都教养得好好的,为什么,独独教养不好这儿子呢?”

苏妈妈心道:几个姑娘您都是严格教养,自是出落得好。到了三爷这里,长房唯一的嫡子,又是最小的儿子,您是又怕他碰着磕着疼着累着,又想他文能入仕武能入行,没有苦寒,哪来的梅香?能教养好那不就怪了吗?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出来,只道:“三爷年纪还小呢,正好又遇上姓庞的这个心术不正的,故才如此。待过了这个坎儿,他自然会明白,只有您才是真正为着他好的。”

殷夫人抬头看了眼还眼巴巴等着她拿主意的侯妈妈,道:“你去与他说,就说我说的,不吃饿着,饿死拉倒,就当我没生他这个儿子。晚些时候再悄悄拿些点心给他,告诉他说我现在不动那姓庞的小妖精就是顾忌着他呢,若是他饿出个好歹,我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侯妈妈出去后,殷夫人吩咐苏妈妈:“你待会儿就派人去定国公府跟三姑娘通一声气,叫她明日回来看看她弟弟。我乏了,扶我进去躺一会儿。”

苏妈妈扶着殷夫人到内室软榻上躺下,给她盖上绒毯。

殷夫人忧心道:“不论是我还是他三姐,跟他终究是隔着一层,就算是这回处置了那姓庞的小妖精,下次还有姓李的,姓王的。只要那边贼心不死,总有办法。最要紧的是,他的枕边人能拢得住他,护得住他。”

苏妈妈见她眉头愁成个浅浅的川字,忍不住低声劝道:“夫人您别太过忧心了,那徐家的大姑娘,老奴不是陪着您悄悄在街市上见过吗?模样生得不比那姓庞的差,还多了几分端庄干练呢。家世虽是薄了些,可她是国公爷亲自定下的,谁也不敢说道什么。徐家老爷去世这么多年,郑夫人又体弱多病的,家里全靠这姑娘撑着,想是有几分能耐的。”

殷夫人冷笑一声,道:“端庄干练有什么用?但凡男人,谁不爱那三分狐媚子骚气!”

苏妈妈知道她这是又想起了多年来偏得大老爷宠的杜姨娘,遂不敢再接话。

殷夫人作为国公府长房长媳,管着国公府的账,天不亮起来,忙到辰时末才堪堪将一大家子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她的三女赵佳臻便是这时候来的。二十出头的年纪,外头穿一件玫瑰红洒金对襟褙子,里头着粉红色绣牡丹圆领上襦,配粉红色绣兰花百褶裙,就这般招招摇摇明艳不可方物地出现在殷夫人面前。

殷夫人刚刚喝了一口茶,抬头见了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埋怨,道:“死丫头,莫不是掐着点儿来的。”

赵佳臻屏退跟着她一道来的丫鬟,过来靠在殷夫人的胳膊上娇娇俏俏道:“可不是掐着点儿来的吗,我若来早了,您正忙,有空理我?”

母女俩说笑几句,瞧着殷夫人眉头展开了些,赵佳臻这才问道:“三弟今日可曾用饭了?”

提起这事殷夫人便气不打一处来,道:“爱吃不吃,反正也饿不着别人,谁管他?”

赵佳臻收起玩笑之色,道:“我的好娘亲,都这时候了,您就别只顾着跟三弟置气了。祖父一向看不上他性格软弱,可不能让他因为此事遭祖父彻底厌弃。毕竟五房那边……可是会讨祖父欢心得很。”

“我能不知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此事吗?可你三弟他现在猪油蒙了心,油盐不进呐!”殷夫人唉声叹气。

“昨夜得了苏妈妈的信后,女儿彻夜苦思,倒是有了个缓兵之计,待会儿三弟的午饭,便由女儿给他送去吧。”赵佳臻道。

“什么缓兵之计?”

赵佳臻附在殷夫人耳边如此这般说道一番。

殷夫人疑虑:“这……能行吗?”

赵佳臻端起苏妈妈送来的茶,闲闲道:“如今三弟和那姓庞的便似暗夜行路,看不着一丁点儿希望。这时候,哪怕只有一丝微弱光芒,三弟也会拼命抓住的。只不过,既有了这一招,便得提前与我那未来的三弟媳通个气了,低门高嫁,可别再是个糊涂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殷夫人捏着帕子,面露难色。

赵佳臻忙道:“娘,您得端着做婆母的架子,自然不能亲自去与我那三弟媳说道此事,此事便交给我,包管给您办妥贴了。”

殷夫人叹气道:“她那般家世,我也不指望她能对你三弟将来有何助益了,只盼她能帮着你三弟挡住那边射来的暗箭,便是大功一桩。”

晌午,赵佳臻带着送饭的丫鬟来到西小院,进了左间内室,房里没有开窗,暗沉沉的。床上一人面朝里卧着,如墨长发似一条大蟒般蜿蜒在枕上,听见有人进房,动也不动。

“将饭菜放下,都出去吧。”赵佳臻吩咐丫鬟。

大约听出是她的声音,床上人影动了动,翻过身来,露出一张眼窝深陷双唇泛白,却依然美如雨梨幽昙,我见犹怜的小脸来。

赵佳臻心中喟叹,她这个三弟纵有千般不好,总还有一样别人比不了的,那便是颜色绝好。

“多久没开窗了?这屋里的味儿都快馊了。”她走过去将窗户打开。

赵桓熙被照进屋来的灿烂天光刺得双目酸痛,眼角溢出泪花,抬手拿袖子遮住眼睛,道:“娘叫你回来劝我?哼,别费劲了!”

赵佳臻走到床边,伸手就重重地打了他一下。

赵桓熙挪开袖子,一双轮廓精致的丹凤眼瞪得大大的,呈现出一种少年特有的水薄剔透,错愕地瞅着她,白嫩嫩的左脸颊上,在枕头上压出来红痕宛然。

“连三姐都不叫,我招你惹你了?当初你与那庞黛雪事发,被爹娘打骂之时,还不是只有我护着你?”赵佳臻叉腰生气道。

她这一说,赵桓熙倒有些羞愧,披散着满头长发,低垂着又长又密的睫毛从床上慢慢坐起,低声道:“我当然记得当日三姐的相护之情,只是……只是……我见都不曾见过那徐家女,真的不想娶她。听说徐家也是败落的,既然祖父爹娘都不在意家世,那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我就想娶个与我聊得来的,就那么大逆不道?”说着眼圈儿一红,小嘴儿一撇,啪嗒啪嗒掉起了金豆子。

他原本生得美貌,这一哭起来便如碎玉流珠,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赵佳臻却直想翻白眼。

这个傻弟弟,就知道跟家里人犟。徐家女是因为祖父与徐家老爷一见如故做了忘年交,这才定下的儿女亲。再说徐家再败落,毕竟也是从忠义伯府分出来的嫡支,真当赵家的嫡长孙媳是什么破落户儿都能做的?

念及胞弟的秉性,她只得耐住性子在床沿坐下来,一边拿帕子给他拭泪一边道:“好在是我回来了,如若不然,你还不知道要受何种苦头呢。”

赵桓熙原本轻轻颤抖的双肩一僵,抬起兔子似的双眼看着赵佳臻急问:“什么意思?是不是他们为难黛雪了?成,你们说她害我,我就偏要护着她!”说着光脚下了床就要往外冲,单薄的身子看着弱柳扶风,谁曾想一跳起来便是动若脱兔。

赵佳臻吓了一跳,忙一把扯住他的胳膊道:“你现在的性子怎的风风火火的?说风就是雨。庞姑娘没事,不过被禁足在芙蓉轩,不许她随意外出罢了。可若你再继续这般闹下去,那就不一定了。”

赵桓熙停下来,想说一些赌气的话,看着一向疼爱自己的三姐,又说不出口,心中一时闷堵非常。

赵佳臻趁机将他拉到桌子前按坐在椅上,柔声道:“上次是大哥大嫂求情,外加爹娘一再保证三个月之内定让你和那徐家大姑娘完婚,祖父才没将庞姑娘给撵了出去。现在你这么闹,那是娘给你捂着,若是有一星半点风声传到祖父的耳朵里,你瞧着庞姑娘能落什么好?说破天她也不过是大嫂的表侄女,不算咱们家的正经亲戚。她一旦被撵出府,无依无靠的,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法子活下去?那你和她的缘分不就此断了么?你若真想与她好,便别再闹了,乖乖娶了徐家女是正经。”

赵桓熙原本双眼无神表情木然,听到“乖乖”两个字,自嘲地一笑:“我这十几年来还不够乖吗?又落着什么好了?”

赵佳臻听他这话,心里也难受。要不是以往被压制得太厉害,这次他也不至于这般不顾一切。

她一边以手作梳替他梳理长发一边柔声劝他:“你就别再坚持为了庞姑娘不娶徐姑娘了。徐家大姑娘那是祖父发话,你当爹娘心里愿意呢?即便不是徐家大姑娘,也绝轮不着庞姑娘。可嫁进来的若不是徐家大姑娘,你和庞姑娘,就更没有盼头了。”

赵桓熙呆呆地看着空虚处,神情淡漠:“这日子,本来也没什么盼头。”

赵佳臻看他这样又心疼,愈发委婉道:“你不要闹,顺顺当当地将那徐姑娘娶进门来,再对她和颜悦色一些,你想做什么,好好与她商量。徐家家底到底是太薄了些,她若是个识时务的,断不会逆你的意。而且你也说了,你并不曾见过徐姑娘,说不定她是个好的,比庞姑娘与你更聊得来呢?”

赵桓熙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便好。”赵佳臻一边替他挽发一边道,“好好吃饭,瞧瞧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若是成亲那日还是这样,徐家大姑娘一瞧你就是不愿意娶她,到时候她还会愿意替你着想吗?左右她在府里有祖父做靠山,你是不能休了她的,你自己也永远别想称心如意。”

过了片刻,赵佳臻回到殷夫人房里。殷夫人正等着消息,见她回来便急急问道:“如何?他可肯用饭了?”

赵佳臻道:“肯了,吃了个精光。”

殷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喜不自胜:“到底还是你有办法。”

赵佳臻却不似她一样欢喜,只道:“他现下是被我劝住了,可离大婚毕竟还有两个多月,只怕这期间姓庞的那边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他还是要闹。”

“那可如何是好?今日这法子,也不能一直用。”殷夫人又愁了起来。

赵佳臻屏退左右,双颊泛红地低声问殷夫人:“娘,三弟他……是不是还未近过女子的身子?”

殷夫人刚点了一下头,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给他塞个通房丫头?”

赵佳臻道:“三弟大婚在即,也该知晓人事,以此为名给他安排一个通房,便是祖父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少年人一旦挨了女子的身子,只怕也就没那么多闲心去想着姓庞的小妖精了。只是这人选您要好好琢磨,有那小妖精在先,相貌身段不能太差,性子还要安分,没得到时候搅得三弟房里不安生,又落祖父埋怨。”

殷夫人思虑着缓缓点头:“是这个道理。”

是日夜间,赵桓熙叫水沐浴,刚脱了衣裳泡进浴桶,旁边忽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

小丫鬟杏眼桃腮身段玲珑,粉面含春羞羞答答地拿了水瓢就要上来伺候赵桓熙沐浴。

赵桓熙吓了一大跳,双手环胸瞪着她叫道:“你是谁?知三呢?”

知三是专门伺候赵桓熙沐浴的贴身小厮,身为殷夫人唯一的儿子,殷夫人是处处为他想得周到,如沐浴这样的事都是由受过训练的贴身小厮来帮忙,从不让丫鬟插手。

他实在生得好,这般泡在桶中,便似长在水里的一株荷花般清艳照人。

想起夫人的吩咐,小丫鬟连耳朵都羞红了,声如蚊蚋道:“回三爷的话,奴婢名叫梦云,是夫人叫奴婢来伺候您的。”说着又要上前。

赵桓熙大叫:“你站住!再过来我可要喊人了!”

听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小丫鬟抬起脸来,有些错愕地瞧着他。三爷怎么叫得……活像个被登徒子调戏的良家妇女一般?

“你看什么看?还不速速出去!我不要你伺候,去叫知三来!”第一次这般暴露在一个女子面前,赵桓熙自己也是羞得满脸通红,外强中干地叫道。

小丫鬟捏着水瓢跑了出去,哭哭啼啼一路跑到殷夫人房里。

殷夫人听说是赵桓熙把她赶了出来,跌坐在床沿喃喃道:“那姓庞的妖精真的给他灌了迷魂汤了。”

所幸接下来几天赵桓熙都十分乖顺,再没闹过,闲暇之余,居然还看起了书写起了字。

殷夫人见状,只当真是他三姐把他劝服了,心下十分宽慰。正好府里忙着筹办他的婚事,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便也不再将过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只吩咐他身边的下人好生照顾他。

这日晚间,殷夫人刚刚回到嘉祥居,赵桓熙便找了过来。

殷夫人瞧着他这几天虽是养回来一些,可看着依旧憔悴消瘦,与以前不能相比,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将他搂在怀里拍着背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是咱们赵家的嫡长孙,只要讨了你祖父的欢心,便是将来的靖国公,要多少女子不可得?何必非为了个庞黛雪惹你祖父不快?”

“儿知错了,都是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赵桓熙闷声道。

殷夫人见他竟肯认错,大为欢喜,一叠声地吩咐下人去厨下端滋补汤品来给他喝,又叮嘱他改日也去祖父跟前认个错赔个罪。

赵桓熙一一应了。

殷夫人见他听话,一扫连日操劳的疲累,直是容光焕发,看着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母子二人融洽地说了一会儿话。

“夫人,时辰不早了,您明儿还要早起理事,不若今日就和三爷说到此处吧。”临近亥时,苏妈妈忍不住进来出声提醒。

殷夫人看了眼刻漏,慈爱地摸摸赵桓熙乌压压的发顶,道:“你回去也早些歇息,想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娘最近忙着操办你的婚事,你自己把自己顾好了。”

赵桓熙点点头,又道:“娘,明日上午我能不能带着知一知二出府一趟?”

殷夫人瞬间警觉起来:“出府作甚?”

“最近在府里憋闷得慌,我想去兴源书局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出的画本子,再去琉璃街看看有没有新鲜的小玩意儿。”赵桓熙道。

殷夫人想着,最近要防的不过是他与那姓庞的小妖精见面而已,他出府倒没什么大碍,他心系姓庞的小妖精,总不见得伺机跑了。瞧他虽是认了命,可依然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这兴源书局和琉璃街原就是他以往爱逛之处,让他去热闹处逛逛,许是还能分散些注意力。

“自是可以,只是记得早去早回。”殷夫人叮嘱道,“你先回吧,待会儿娘让人将出府的对牌和银两送到你房里去。”

赵桓熙离开后,殷夫人便对一旁的苏妈妈道:“待会儿你亲自将对牌和银两送过去,叮嘱知一知二那两个小厮,明日三爷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岔子,他俩便是一个死。再派人看紧芙蓉轩那边,传我的话下去,只要那姓庞的小贱人敢离开芙蓉轩一步,近身伺候的打死,其余的统统发卖。”

次日,赵桓熙难得的起了个大早,坐在镜前让知三给他梳头打扮。见知一知二送早膳进来,便问:“昨夜我娘派人送出府的对牌过来没有?”

知一道:“回三爷,是苏妈妈亲自送过来的,还有五十两银子,都给您收着呢。”

赵桓熙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梳洗完,知三出去了,知一知二伺候赵桓熙用早饭。赵桓熙捏了筷子,往门外张望一眼,悄声问一旁的知一:“确定那徐家大姑娘每日都去郊外的花田?”

知一悄声答道:“小人打听得真真儿的,最近是牡丹花期,徐家在郊外种了几十亩牡丹,品相是京里数得着的,每天都有许多小姐夫人去徐家的花田里玩,徐家大姑娘也每日都去接待那些小姐夫人。”

“许多小姐夫人?”赵桓熙蹙起眉头。

殷夫人自小将他拘得紧,及至大了些,那些与国公府来往走动的小姐夫人每每见了他都跟眼珠子黏在他身上一般,让人十二分的不自在。现如今他很是不喜去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女人多的地方。

知一道:“那儿有几十亩花田呢,咱们去了且寻个人少的地方,假做是去挑选牡丹,瞧着徐家大姑娘得空了,再去寻她不迟。”

“也是。”赵桓熙这才举箸吃饭。

知一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爷,您今日去寻徐家大姑娘,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赵桓熙险些噎着,抬头瞪着自己的小厮不悦道:“我能与她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就说几句话罢了。”

知一放下心来,讷讷道:“是小人失言,三爷恕罪。”

赵桓熙性格温厚,自然不会因为只言片语的与个下人置气,用过早膳便带着知一知二拿着对牌出门。

坐着马车象征性地去兴源书局买了几本画本子,赵桓熙便吩咐车夫:“出西城门。”

车夫道:“三爷,大太太房里的松韵姑娘只说让小人带您去兴源书局和琉璃街,没说可以出城。”

“回去只要你不说,她们怎会知道我出过城?”

“三爷,您饶了小人吧,小人实在不敢违逆欺瞒大太太呀!”车夫跪在车前连连求饶,就是不肯带赵桓熙出城。

赵桓熙无可奈何,下了车让知一给那车夫十几个钱,道:“那你自去找个地方喝茶,午前依旧到这里来接我。回去把嘴给我闭严实了!”

车夫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连连应诺,心道果然还是长房的三爷宽厚,若是换了别的少爷,怕不是骨头都要给抽断几根,还给钱喝茶呢!

赵桓熙让知一去租了一辆马车,直奔西城门外,打听着摸到了徐家的花田里。

赵桓熙出身公府,什么样的富贵尊荣都见过,独独没见过这几十亩一同盛开的牡丹芍药。其中有些田垄空着,可见已卖出去许多,可一眼望去,姹紫嫣红的,景色依然十分壮观。

正如知一打听的一样,花田中许多丽影徜徉,不知哪个是徐家大姑娘徐念安,赵桓熙也没细看,带着知一知二走入田间,自顾自地赏起花来。

租来的马车上自是没有家徽,田间伙计不知他的来历,但见他衣着华贵,人长得又是前所未见的白皙俊美,连带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厮都眉清目秀的,不敢怠慢,上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赵桓熙向一旁的知一使个眼色,知一便问那伙计:“请问,徐家大姑娘在不在?”

伙计忙道:“我家大小姐在是在,但她一般只招待女客,不招待男客。男客由我们管事的招待,我们管事的就在那边。”

知一看看赵桓熙,见他没有表示,便道:“不急,我家公子先看看你们的花。”

赵桓熙毕竟是少年心性,看到这么多牡丹竞相绽放,心情愉悦,不知不觉走出去老远。身边知一唤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到,直到知一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一垄之隔的花田对面站着七八位年龄相仿的女子。

赵桓熙只扫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定在其中一名女子身上。

那女子穿着一件葱绿色绣竹纹的对襟半臂,淡黄色窄袖小衫,葱黄色海棠花纹间裙,站在这雍容华贵的牡丹田中,显得犹为清新淡雅。

她肌肤白腻腰肢纤细,长着一张线条流畅饱满的鹅蛋脸,水灵大眼看人的时候真诚自然落落大方,并不似她身边女子那般娇柔羞涩。鼻梁挺直窄秀,下头一张嫣红的小嘴轮廓圆润,看上去娇嫩绵软。

赵桓熙悚然一惊,不知道自己为何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会生出这样荒唐的联想来?便是面对黛雪时,他也从未这样想过。

他面上一臊,既愧且羞,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不料那几个女子中间竟有识得他的,有个姑娘用手绢捂着小嘴惊声道:“这不是靖国公府的嫡长孙,赵公子吗?”

“靖国公府的嫡长孙,那岂不正是徐姑娘的未婚夫婿?”几人都拿眼去瞧徐念安。

徐念安:……这粉妆玉琢、长得跟姑娘似的,看上去骂一句势必要哭三天的少年郎,居然就是她的未婚夫婿,赵桓熙?

赵桓熙注意到对面的动静,又听得她们说什么徐姑娘,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见对面那些姑娘都看着身穿葱绿半臂的姑娘。

他有些惊讶,脱口问道:“你便是徐念安?”

徐念安看他这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这时候她也不能否认,只得点了点头。

见她承认,赵桓熙张嘴就想说话,但看看两人之间隔着偌大的花田实在不方便,便沿着田垄疾步向她那边走去。

“这赵公子生得真是俊俏。”

“是啊,我等姐妹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了。”

“徐家姐姐真是好福气。”

……

徐念安一向镇得住场子,此时此刻却也难免有些尴尬,向众人告罪之后,便向赵桓熙迎去。

赵桓熙和她三弟徐墨秀同为十六岁,个子看着却比徐墨秀还要高,身高腿长的,须臾来到她跟前,张口便道:“徐念安,我是赵桓熙,我心有……”

徐念安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几步,抬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这下轮到赵桓熙大吃一惊了。先是那浓密的睫毛惊得颤了几颤,紧接着一股恼意泛上他春水样的眼底。他一边后仰一边就要伸手打开徐念安的手。

徐念安却比他更快一步放了手,低声急促道:“你若不想随行的两个小厮回去被打死,就跟我过来!”说罢扯着他的袖子就往远离众人的花田里行去。

赵桓熙耐着性子跟她走过一整条田垄,见她还要拐弯,不耐烦地将袖子一抽,站在田头道:“你少在那儿危言耸听!”

徐念安回身瞧瞧,见离那边够远了,附近也没人赏花,便停了下来。

她也不与赵桓熙废话,直接招手让知一知二过来,问道:“出府之前,殷夫人可曾派人吩咐过你们什么话?”

知一知二瞧着赵桓熙一脸怨怼的模样,生怕他与徐念安吵起来,便老实道:“大夫人身边的苏妈妈曾吩咐过,说三爷若在外生了什么岔子,我们回去便是个死!”

赵桓熙一愣,扭头去看知一知二。知一知二低着头不敢看他。

“那你们可知,方才你们三爷当着众人的面要与我说什么?”徐念安再问。

知一知二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徐念安看着赵桓熙笑意盈盈道:“他是想说,他心有所属,不能娶我。”

知一知二闻言腿一软,噗通就跪下了了,仰头朝着赵桓熙小声嚎道:“三爷,您就放小的们一条生路吧。这话若是被传出去,再传回府中,小的们可真就没活路了啊!” 赵桓熙方才没想那么多,只想赶紧把话跟徐念安说清楚了让她自己去祖父那儿与他退婚。现在被两个小厮这么一嚎,也觉得是自己欠考虑了,毕竟今日来此,是瞒着府里来的。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对知一知二道:“你俩先到一旁去,我与徐姑娘有话要说。”

知一知二爬起身来,先谢了徐念安的救命之恩,这才到一旁守着去了。

赵桓熙一抬眸,正对上徐念安沉稳清澈的双眸,心中暗觉这双眼睛十分熟悉,细细一想,却恼怒起来。

熟悉的哪是这双眼睛?分明是这眼神!

徐念安此刻看他的眼神,就跟他几个姐姐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是长姐看幼弟的眼神,是明知你胡闹,念在你小不跟你计较的眼神。

“大庭广众,抬手就捂男人的嘴,还拉男人的袖子,举止没有丝毫端庄,我不要娶你!”他气恼地开口。

“不是心有所属才不娶我吗?”徐念安被他当面拒婚,却丝毫不恼,说话的时候眼底甚至还带着一丝明亮甜美的笑意,这衬得赵桓熙愈发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了。

“总而言之……就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娶你。你赶紧去找我祖父,说你不喜欢我,不愿与我成亲。”赵桓熙不敢再看她那双眼睛,别开眼去。

“可明明是你不喜欢我不愿意娶我,却为何要说成是我不喜欢你才不愿嫁你?这不是颠倒是非欺骗长辈吗?”徐念安看着眼前少年那气鼓鼓的模样,心中有些唏嘘。

同样的年纪,她弟弟十岁时,便不会用这般任性的语气和神态说话了。

“我是不喜欢你,难道你喜欢我吗?这怎么能叫颠倒是非欺骗长辈呢?”

“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喜欢你?”徐念安轻轻一歪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道。

赵桓熙被徐念安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粉白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两片红云,说话都不利索了:“可……你与我……这不是头一次……”

瞧他那傻样,徐念安忍不住噗嗤一笑,抬起几根青葱纤指微微掩着小嘴,侧了侧脸颊,耳畔的碧玉耳坠轻轻摇晃,衬得她皮肤白润剔透。

那笑靥如花,柔美又矜持的模样让赵桓熙看呆了眼。

笑过之后,徐念安再次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可以听到他俩对话的范围内,这才抬眸对赵桓熙道:“方才是与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你与府上那位姑娘的事,我已有耳闻,凭心而言,我也不愿拆散你们。你我除了小时候见过一次面,今日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彼此间能有什么情愫?有的不过是一纸婚约罢了。”

赵桓熙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就是说啊。”

“若是我父亲还在,我即刻去求他找国公爷取消你我这桩婚事,只要我父亲开口,想必国公爷不会强求。可惜的是……”徐念安抬眸看向远处,眼底一点怅然,“我父亲已不在了。”

赵桓熙同情她早年丧父,沉默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道:“可即便伯父不在了,你也可以去求我祖父啊。我祖父看重伯父,身为伯父的女儿,你在我祖父面前是能说得上话的。”

“你知道国公爷为何定要让你娶我吗?”徐念安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赵桓熙问。

“因为……我祖父与伯父是忘年交?”

“一是因为他们是在我父亲还活着时为你我定下的亲事,后来我父亲去世,国公爷自是不能失信于一个已经死去的挚友。二是国公爷希望给我们徐家一个靠山。这些国公爷明白,我们徐家也明白,所以你说让我去国公爷面前以我不喜欢你为由退婚,你觉着,国公爷会相信吗?”

赵桓熙面上一急,却说不出话来。

“再有,两年前,我弟弟曾被城中恶少打断过右臂,若不是国公爷及时请来御医为我弟弟医治,我弟弟的右臂就废了。他是个读书人,右臂废了,一辈子的仕途也就废了。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所以国公爷是对我徐家有大恩的人,他对我徐家唯一的要求便是,要我履行之前他与我父亲的约定,嫁给你。你说,我要怎么才能张得开这个口去求他收回成命?”

赵桓熙双肩塌了下去,垂眸不语。

两人沉默片刻,赵桓熙认命一般道:“我可以娶你,但你进门后,要同意我纳黛雪为妾。”

徐念安不假思索:“不成。”

赵桓熙眼皮猛的掀开,长睫频颤,一双形状标准的丹凤眼里怒火熊熊,道:“徐念安,你别得寸进尺!真逼急了我,我死也不娶你,我看我爷爷是不是真能把我打死!”

“国公爷自是不会将你打死的,但你口中的黛雪姑娘,只怕立马就会被拉出去随便嫁人。”徐念安表情沉静道。

赵桓熙目瞪口呆地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突然崩溃了,大声道:“你们各有各的理由,那我算什么?凭什么我就得像个玩意儿似的被你们拿来成全彼此?我自己的心意没人在意,就连我的朋友也要被你们各种作践!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说到后来,眼眶一红,梨花带雨。

徐念安没想到他这么大的人说哭就哭,一时倒有些措手不及,忙掏出帕子去给他擦眼泪,口中道:“你别这般发作啊,那么些人看着呢……”

赵桓熙哭着嚷嚷:“谁爱看谁看去,我都不想活了,还管别人怎么看……你走开,你与我爹娘爷爷就是一丘之貉,少在这儿充好人!”

徐念安又好气又好笑:“你骂我便罢了,何故连长辈一道骂进去?你别急着哭,我方才话还没说完呢。你既说愿意娶我,又要纳黛雪姑娘为妾,这是什么道理?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你俩心心相印如胶似漆的,我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你若真心喜欢她,便要努力让她做你的正室夫人,与你一辈子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才是正理。”

赵桓熙猛地止住哭声,睁着一双水盈盈的泪眼望着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念安与他挨近一些,低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我愿与你做一对假夫妻,两三年后与你和离,你婚我嫁,互不相干。”

赵桓熙听她话中颇有蹊跷,抓着她拿帕子的手将自己脸上泪痕胡乱一拭,道:“什么意思?你细说说。”

徐念安见他竟然直接抓着她的手为他自己拭泪,颇为无语。想着要尽快打发了他,便也没有纠结这等细枝末节,继续小声对他道:“你我这桩婚事,你爷爷亲自发话,连你爹娘都不敢置喙,何况你我做小辈的?所以这婚,横竖得成。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你另有所爱,我也无意毁你一辈子幸福,那成婚后,我们不若就做一对人前恩爱的假夫妻。待到两三年后,你便以我无出为由,与我和离。你是国公府长房唯一的嫡子,子嗣尤为要紧,和离也给我留了颜面,想必国公爷不会阻止。

“待你我和离后,你再娶便是二婚,降低选妻条件无可厚非,若是黛雪姑娘能为你苦守三年,真情想必也能感动府中长辈。你第一次娶妻,已是有违心意,你爹娘真疼你,总不舍得第二次娶妻还不顾你的心意,届时你要娶她,岂不是比现在容易很多?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赵桓熙刚哭了一场,脑子还有些混沌,但重点还是抓得住的。

与徐念安成亲,遂了祖父的心愿,家中不会再有矛盾。与徐念安做假夫妻,她自然不会有孕,到时候以她无出为由和离,也站得住脚。和离后再娶,只要黛雪还未嫁,他苦求爹娘,爹娘未必会不答应。

这么一想,这个计划还是很有可行性的,比待徐念安进门后纳黛雪为妾好。

现在唯二的问题是,三年,黛雪她等得住吗?还有和离之后,徐念安将来的日子又该怎么过?黛雪至少还有他可以依靠,相比之下,无依无靠又和离的徐念安似乎更可怜一些。

“三年,会不会太长了些?我怕……”

“你怕黛雪姑娘等不住?不知黛雪姑娘芳龄几何?”徐念安问。

“与我一般大,十六。”

“那三年后,也不过就比我现在大一岁而已,她若真心爱你,又怎会等不住?说句不怕羞的话,若是有个品貌俱佳的如意郎君对我如你对她一般倾心相许情比金坚,别说三年,一辈子我都等得。”

赵桓熙小脸一红,生出些被打趣了的羞恼。

徐念安继续与他讲道理:“你别疑心我是故意拖她的年龄,你想想,你我的婚事是祖父定的,若是我进门一年无孕,祖父会同意你与我和离吗?那必然是寻医问药,找大夫来与我诊治。众所周知,调理不孕的过程是很长的,调理个两年若还是无出,那便该死心了。不过也不一定必要等三年,到时候我们看情况,若是情况允许,早些和离也行。”

赵桓熙觉得有道理,又看着她道:“那和离后……你怎么办?”

徐念安道:“这便涉及方才我与你说的两个条件了。咱俩婚嫁一场,各自皆是不愿,总不能到头来好处全让你一个人占了。我第一个条件是,虽则咱俩是假夫妻,可在府里你要予我应得的尊荣体面,不能让人看出你我是假夫妻从而欺到我头上来。作为回报,我会为你打掩护,让你与你的黛雪姑娘能常常见面,互诉衷情。”

赵桓熙忙道:“这我能做到。”

徐念安点点头,接着道:“第二个条件便是,和离时你要给我一座宅子,不需要太大,一进二进都行,让我有个安身之处。位置不能太偏,不然我担心不安全。除此之外,还要赠我一二铺面,让我有立命之本。若我遇着困难,你靖国公府要照拂我,让我孤身一人也能在都城里生活下去。”

赵桓熙想了想,对徐念安道:“眼下我手里并无私产,但在你我和离之前,我会想法子为你置办妥当。”

“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徐念安向他确认。

“说定了,谁也不许反悔,拉勾。”赵桓熙一本正经地伸出修长白皙的尾指。

徐念安:“……”也伸出一根纤细白嫩的尾指与他勾在一起,两人一起立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王八!”说完拇指对拇指盖个章。

拉完勾赵桓熙就像完成了什么人生大事一般,整个人的状态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

徐念安叮嘱他:“回去后不要隐瞒行程,只要你同你母亲说答应这门亲事了,你母亲断不会责怪你和你身边的小厮的。我这儿牡丹种得还算好,待会儿你挑两盆回去送给你母亲,再挑两盆送给黛雪姑娘,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赵桓熙听她说见面礼,念及自己过来时并没给她带见面礼,面子上一时下不来,气哼哼道:“谁要你送?我有银子!”说罢招知一过来,将买画本子和租马车后剩下的四十多两银子一股脑儿塞给了徐念安,“我跟你买,这些够买四盆吗?”

徐念安笑:“够不够都不打紧,不够的算我送你。”

赵桓熙气得要跳脚:“说了不要你送!”

徐念安却不再理他,笑容和煦地对知一知二道:“伺候你家三爷选好了牡丹,早些回府,别让夫人担心。”边说边塞给二人五两银子,“拿去喝茶,说来都是我与三爷的事,累得你们也跟着担惊受怕。”

二人惶恐,众目睽睽的又不敢与徐念安推拉,只得收下,连连道谢。

赵桓熙见她居然当着他的面收买他身边的小厮,一双秀目不可思议地瞪得滚圆。

徐念安看他这副模样又有些想笑,强自忍着道:“赵公子请自便,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说罢便裙裾飞扬衣袂带香地离开了。

赵桓熙瞪不着她,只得去瞪自己的小厮。

知一知二肩膀一缩,鹌鹑一般。

赵桓熙无可奈何,转身道:“走吧。”

那边徐念安边走边看了眼手中被赵桓熙泪水沾湿的帕子和他塞过来的银两,暗自摇了摇头。将帕子和银两都交给明理,她收拾一下情绪,扬起笑面迎着那些正在赏花的夫人小姐去了。

赵桓熙回到靖国公府时,已快过了饭点了,殷夫人正着急,见他带着小厮抱着花回来,便唤他去她房里用饭。

“这是还去花市逛了逛?”府中花园里的牡丹此时也正盛开,但这两盆却是府中没有的品种,又是赵桓熙特意带回来给她的,殷夫人心中喜欢,忍不住赏玩一番。

赵桓熙吃着饭,道:“这是在徐家的花田里买的。”

殷夫人抚摸花瓣的手一顿,倏地转过头去看他,一旁的苏妈妈也是一脸惊色。

“你去了城郊的徐家花田?”殷夫人问,徐家在京郊有花田之事她是知道的。

赵桓熙点点头。

“去见徐家大姑娘?”

赵桓熙再点头。

殷夫人神情凝重起来,端肃地站在那儿沉声问道:“你与她说了什么?”

赵桓熙想起自己在徐念安面前又哭又嚷嚷,觉得丢脸不已,别扭道:“没说什么,就是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殷夫人细瞧他的神色,不像是闯了祸的模样,略略放下心来,走过去在桌旁坐下,低声问道:“见到了?”

“嗯。”

“你觉着如何?”

赵桓熙筷尖戳在饭碗里,想起在花田里第一眼看见徐念安的模样,心中还有些控制不住的悸动。

可那徐念安居然上来就捂他的嘴!还拉他的袖子!说话说一半留一半故意让他着急,还打趣他,实是……脸皮实是厚极了!

还没进门就当着他的面收买他身边的小厮!

他还没走呢她就丢下他去招呼别的客人!

不仅脸皮厚,还满身铜臭!

可……她是他身边唯一一个说他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的人,她还说愿意和他做假夫妻,两三年后以无出为名与他和离。所以他不能说她不好。

“还……行。”他有些勉强地道。

殷夫人瞧他嘴里说着还行,神色却愈发别扭,心中生疑,便不再问他与徐念安的见面详情,只问他:“那这门婚事,你是真的认下了,不会反悔不会再闹了吧?”

赵桓熙沉默。

回来的马车上他仔细想过了,除了徐念安说的这个办法外,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两三年而已,他等得起。

他点了点头。

殷夫人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下,瞧着他吃完了饭,打发他回去休息。

下午忙过一阵后,殷夫人趁着休息的空档,着人将知一唤来回话。

“今日上午三爷去城外见徐家姑娘,到底是何情形,你与我一五一十细细说来。”殷夫人想着桓熙谈起徐家大姑娘时的表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反倒有些羞恼的样子,却又应下婚事,实在是费解。

知一本就为着偷偷帮赵桓熙打听了消息又偷偷带他去城外见徐姑娘的事战战兢兢,见夫人问起,自是不敢有丝毫欺瞒。

“爷到了花田见了徐姑娘,张口就要说不娶她的事,刚开了个头就被徐姑娘捂住嘴拖到避人处去了。”知一小声道。

殷夫人面色铁青。

知一愈发瑟缩,结结巴巴道:“徐徐姑娘说爷那么说会害死小人和知二,爷就不说了,把小人和知二支开,他与徐姑娘在那儿说话。说了没一会儿爷突然哭嚷起来,说什么不想活了,徐姑娘就劝他,三言两语劝好了。爷不闹之后,徐姑娘就说让他挑几盆牡丹当做她送爷的见面礼,挑好牡丹早些回府,莫让夫人担心。爷不要她送,把买画本子雇马车余下的四十五两七钱银子都给了徐姑娘。”

殷夫人心情大起大落,见知一停下,问:“就这样?”

知一点头:“就这样。”

“三爷与徐姑娘说了什么,你就一星半点都没听见?”

知一摇头:“当时爷和徐姑娘挨得很近,两人说话声音很低,最后还拉了勾,好像说什么悄悄话来着。”

殷夫人琢磨一回,不得要领,又盯着知一冷声道:“三爷能如此顺利地在京郊花田找到徐姑娘,你和知二出力不小吧?”

知一额上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三爷心地良善宽厚,从不对他和知二动手,气急了也不过说两句,可夫人不一样。

“夫人饶命,小人、小人是看三爷最近实在是不开心,这才冒着被罚的风险帮他打探消息的。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他连连磕头求饶。

殷夫人有心罚这小厮,毕竟若非是那徐姑娘机敏,及时拦住桓熙没让他把那话说出来,此时怕已传遍城中,不到晚上估计就能被有心之人传到国公爷耳中,桓熙少不得又得吃一顿苦头。

可桓熙好不容易应下这门亲事,此时不宜节外生枝。

“回去好好看着三爷,大婚之前再有丝毫差池,我剥了你的皮!”殷夫人喝道。

知一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跑了。

殷夫人有些疲累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撑住额头,闭上双眼。

苏妈妈从背后靠近,熟稔地伸手替她轻轻地揉着两侧的太阳穴。

殷夫人睁开眼,双眼无神地看着赵桓熙带回来的那两盆牡丹,道:“自他三姐回来劝过他之后,他乖顺了那几日,我还以为他真的想通了,没成想全是装的。”

“您以往都顺着三爷,独这件事因国公爷之故不得不委屈他,又是终身大事,三爷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苏妈妈劝道。

殷夫人沉默片刻,突然道:“桓熙这般装乖卖好,就是为了伺机出府去找那徐家大姑娘,他必是抱着定要说动她退婚的决心去的,更不会隐瞒那小贱人的事。可是听知一说,那徐家大姑娘三言两语就哄好了桓熙。你说她到底与桓熙说了什么,能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心意,同意与她成亲?”

苏妈妈想了想,迟疑道:“莫不是允诺三爷,待她进门后,同意三爷纳那姓庞的为妾?”

殷夫人冷笑:“若是如此,便真是愚不可及了!”

下午,徐念安在外头忙完,刚回到府中,知春便急急迎上来道:“小姐,伯爵夫人来了,正在夫人房中劝夫人在您出嫁前搬回伯府去住呢,夫人不好意思推拒,已经同意了。张妈妈叫奴婢在此等着您,让您一回来就去夫人房中呢。”

徐念安闻言,二话不说转身往郑夫人的院中去。

到了郑夫人院中,徐念安还未进门,便听到房里传来阵阵妇人的笑声,尖利,虚伪,令人作呕。

“大小姐来了。”知春打起帘子。

徐念安进了房,一抬头,床榻那儿两个妇人同时朝她看来。

一个是她的大伯母,也就是现在的忠义伯夫人董氏,穿金戴银身材丰腴,珠圆玉润通身的养尊处优。

一个是她的母亲,早添华发的髻上连根银簪都没戴,瘦骨支离病弱苍白。

对比鲜明得近乎惨烈。

徐念安面色如常端庄自然地向两人行了礼,郑夫人一脸的关爱怜惜,道:“你回来了……”

声音太低,直接被董氏的大嗓门压了过去,“瞧瞧,弟妹,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念姐儿就是有大福气的。瞧瞧这模样,这气派,比起公侯府里的小姐也是丝毫不差的。”说完伸出一只胖手,一叠声地叫徐念安到她身边去。

郑夫人被董氏抢了话,只低声吩咐在榻旁伺候的知夏去给徐念安奉茶。

徐念安面带笑意地向两人走去,直接越过坐在榻前圆凳上的董氏,坐到榻沿上拉着郑夫人的手,温和地问道:“娘和大伯母在说什么?这般高兴。”

董氏伸出去的手落了空,面露几分尴尬,但很快便调换了情绪,眉开眼笑地对徐念安道:“是这样的,眼看你出嫁在即,你伯父担心你出嫁后家里病的病小的小没人照料不妥当,所以叫我来与你母亲说,咱们重新迁入伯府去住,左右是一家人,这样也便于照顾。”说完细觑徐念安神色。

徐念安神色如常,只问郑夫人:“娘答应了?”

郑夫人眼神有些躲闪,道:“你大伯父大伯母是一番好意,再者你出嫁后家里缺人照料也是事实,我若不答应,岂不是不识好歹么。”

董氏面上笑意愈甚,正要说话,徐念安却抢在她前头埋怨郑夫人道:“娘您糊涂呀!大伯父大伯母自是一片好意,可是咱们分府别过时,父亲新丧,您重病,我只有十三岁,那时候咱们都没承大伯父大伯母的照顾。如今我高嫁了,弟弟十五岁就过了童试,眼看仕途有望,绮安惠安都渐大了,能帮着料理家中庶务。此时再搬入伯府承大伯父大伯母的照顾,知道的自是说咱们两家血浓于水关系亲近,那不知道的还不得说大伯父大伯母捧高踩低,咱家微末时甩手不管,眼看咱家中兴有望,又赶着来巴结,吃相难看么!”

一番话说得董氏与她随行的丫鬟婆子脸涨成了猪肝色,张妈妈知春知夏等伺候郑夫人的则憋笑憋得五官扭曲。

郑夫人向来不善口舌之争,徐念安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的,她哪驳得出半个字?唯一能指摘的便是徐念安对大伯母董氏不敬,可徐念安只是在“埋怨”她这个做母亲的,口口声声都是为大伯父大伯母的名声考虑,又哪里对董氏不敬了?

徐念安在郑夫人面前一向乖巧柔顺,这还是郑夫人第一次领教自己长女的嘴上功夫,真正是舌下有龙泉,杀人不见血,一时不免目瞪口呆。

郑夫人不说话,便无人给董氏台阶下,董氏羞恼万分,怒道:“念姐儿这一番话夹枪带棒的,是在埋怨我和你大伯父了?你爹不在了,伯父便不是伯父,伯母也不值得尊敬了是不是?”

以前没分府时董氏作为嫡长媳,便是伯府中主理中馈的,在郑夫人这等弟媳面前素有积威。如今她这一发怒,郑夫人习惯使然,当下面色一急,便要替徐念安向她赔罪。

徐念安一手按住母亲,恭敬有礼地对董氏道:“许是念安言语失当,让大伯母误会了,念安绝无埋怨大伯父大伯母之意,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纵使分府了,只要血脉亲情在,也终归是一家人。”

董氏面色稍霁,正欲开口,却又被徐念安打断:“只是,大伯母,当年祖母过世后,咱们几房是正正当当分了家的,田地财产都做了分割。如今大伯父让我们重新搬回伯府去住,是只要人搬过去,过起日子来还是各算各的账,还是账也并成一家算呢?”

董氏慈爱地看着徐念安道:“只要人过去便是了,账还是分开算。伯母知道这些年你小小年纪经营出这份家业不易,自不会贪图你的。过去之后吃用开销以及下人月例之类都算公中的,其余的便各管各的。”

“大伯母的意思念安明白了,大伯父与大伯母自是一片拳拳爱意,但此事,还是不成。”徐念安道。

董氏面色再次难看起来,都说了吃穿与用人开销都从公中来了,四房虽上上下下拢共二十余口人,但月月年年的累积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这样都不满足?

她耐住性子,问:“为何不成?”

郑夫人也看着徐念安。

徐念安道:“分家之后再搬到一起住,外人自然只当是大伯父长兄慈怀,替我过世的父亲养着我寡母弟妹。而我三弟和五妹都是尚未说亲的,伯府又是大伯母您当家,媒人上门当然只会找您说话,到时候怎么办?总不能时时派人盯着,看到有人找伯母为我弟妹说亲,就上去说明,说我们虽然住在一起,但并未合府,依然是两家人吧!”

董氏恬不知耻道:“替儿女相看人家本就是费神又费力之事,弟妹病弱,我这个做伯母的便是代劳了,也不算过分吧?”

“大伯母您愿意的话,自然可以代劳。只是相看人家您代劳了,那到时候替我弟妹给人家下聘,置办嫁妆什么的,大伯母您是否代劳呢?方才您说只是吃穿用度从公中出,其余各算各的,现在又要代劳替我弟妹相看人家,可着人情你做着,路你为自己铺着,好处也是你自己收着,银子还是我们自己出,这可就……”

“太不要脸了!”随着一道清亮又沉稳的男声响起,一名身材瘦长的清秀少年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郑夫人见了他,一时又惊又喜,“秀哥儿!你回来了!”天知道她看着长女与大嫂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剑拔弩张,都恨不得躲到床底下去了。

“秀哥儿说谁不要脸呢?读书考功名的人,便是这般不敬尊长的?”见董氏气得直抖,跟着她一同前来的一名婆子开口斥道。

徐墨秀先恭恭敬敬地向董氏行了个晚辈礼,口称:“大伯母好。”然后直起身冷冷地瞥着那婆子道:“我又不曾指名道姓,你这般急着替你家主母担下这名头作甚?难不成,你觉着她很不要脸?”

婆子张口结舌。

徐念安偏又在此时道:“大伯母您瞧,便连您身边一个下人都敢随便辱骂诽谤我弟弟,您说我还能放心让我母亲和弟妹搬入伯府承您和大伯父的‘照顾’吗?”

董氏腾的站起身来,面色阵青阵白地指着床上的郑夫人道:“弟妹,我们夫妇好心好意想要照顾你们孤儿寡母,你不领情便罢了,还由着这两个孩子这般折辱我!我算是瞧明白了,念姐儿这是自认为攀了高枝,便连本家都不要了!你当两家联姻门当户对是说着玩的么?没有我忠义伯府做靠山,我看你嫁过去过什么好日子!”

徐墨秀语气没半点不敬,甚至还透着一点儿关心:“忠义伯府这座山上靠了那么多堂姐还不够,现在又叫我姐姐去靠,万一靠塌了算谁的?”

饶是徐念安心中生气,听到最后一句也差点绷不住笑出来。

董氏甩脸子带着一串丫鬟婆子走了。

“大嫂,大嫂,孩子们不懂事,您别跟他们计较……知春,快替我好好送大嫂出去。”郑夫人坐在床上忧心地唤道。

徐念安轻轻推了下徐墨秀的胳膊,低声道:“促狭鬼!”

面对自己的长姐,徐墨秀也收起了方才少年老成阴阳怪气的模样,温和又得意地一笑。

郑夫人收回目光,瞪着自己面前这一双儿女。

徐家姐弟面面相觑,一人牵住她一只手,同时讨好地唤:“娘~”

一声娘就把郑夫人给喊得心软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自然也知道你们大伯母不是真心想要照顾我们,可是,靖国公府出了那档子事,我总想着,”她心疼地看着徐念安,“从伯府出嫁,多少能给你一些底气,能让靖国公府的人高看你一眼。”

“娘,就算我从伯府出嫁,人家也知道我只是忠义伯的侄女,除了能让伯府更理所当然地利用这层姻亲关系,改变不了什么。再说你女儿我哪里还需要别人给我底气,我自己个儿底气就足得不得了了!”徐念安努力想逗郑夫人开心。

可郑夫人却并未如她所愿地展眉一笑,再嗔怪一句“你这孩子”。越临近婚期郑夫人心中越是不安。当年她以督察院经历之嫡女的身份嫁给徐念安他爹徐秉均,徐秉均不是世子,当时也还没做到国子监五经博士,秉性忠厚老实不受爹娘看重,既非最得用,也非最得宠。饶是如此,她依然吃了婆母妯娌以及府里欺上瞒下的刁仆许多暗亏,幸亏夫婿对她还算尊重体贴,日子才过得下去。

再看念安,父亲早逝,唯一的弟弟还未成年,外祖家早已没落,若是连父之一族的忠义伯府也得罪,将来她万一有个什么事,谁能替她撑腰?更别说她这还没嫁过去,夫婿心里就已经另有他人了。

虽说国公爷看在徐父的份上对徐家不错,待念安嫁过去后应当能照看着些,但后宅倾轧挤兑人的手段,往往都是不动声色绵里藏针的,以念安的性格,也不会常常去叫国公爷给她做主,毕竟国公府人口复杂,祖父和孙媳之间又隔着许多层。

郑夫人真是越想越愁,越愁越想,这几日晚上都没怎么睡得着,连做梦都梦见徐念安在国公府里受婆母夫婿妯娌的磋磨,心疼到惊醒。有时候想多了甚至忍不住怨怼起早逝的亡夫,做什么答应国公爷做亲家?答应了偏生又死的早,直如一把将女儿推进火坑便甩手不管了。

“好歹大伯父大伯母都是你们的长辈,不该像刚才那般得罪,关系处好了,以后万一咱们家需要帮忙,念在你爹的份上他们总不会看着不管。念安,待会儿你挑些礼品,带着你弟弟去伯府跟你大伯父大伯母赔个罪。原本就不亲近,别再因为这点小事结了仇。”郑夫人道。

听完郑夫人的话,徐氏姐弟交换了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徐念安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徐墨秀迎着郑夫人不解的目光,缓缓撩起自己右边衣袖。

少年清瘦有力的右臂上,蜿蜒着一道如蜈蚣般狰狞丑陋的疤痕。

“啊!”郑夫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儿子手臂上有这么大的一条疤,惊诧之下掩口失声,“这、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弄伤的?怎会如此?”这么大的一条疤,可见当时伤口有多大多深,这该有多疼啊!

“娘还记得,两年前那个春天,有一晚雨下得特别大,我和阿姐连夜赶路不慎摔倒,我摔伤了手臂,而阿姐磕破了头么?”徐墨秀提醒郑夫人。

郑夫人瞬间想起,再次不可思议地看向那条疤:“这……便是当时摔伤的?竟这样严重!你当时怎么不说呢,你是读书的,这么大的伤口,又在右臂上,万一没治好留下了残疾可如何是好?”郑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后怕,眼中泛起一层泪光。

“当时不说,是因为,我和阿姐都说谎了。”徐墨秀看看徐念安,苦涩一笑,再次转过脸对一脸呆滞的郑夫人道,“那一年阿姐刚把稻田改成花田,没有门路将种出来的牡丹卖出去,只能在花市租了地方亲自售卖。那天我在学堂看着天阴下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便向先生告了假,去花市帮阿姐收花,正好遇见一名恶少在欺负阿姐。我冲上去想保护阿姐,却被恶少的奴仆打折了右臂。”

听到这里,郑夫人惊愕不已,泪如雨落。

“恶少见闯了祸,带着恶仆跑了。我痛得昏死过去。阿姐背着我去找大夫,只因我胳膊折得厉害,城中大夫不敢保证能接得完好如初。阿姐冒着雨将我背到忠义伯府门前,哀求大伯父帮忙找御医给我医治手臂。

“我疼得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就看到阿姐浑身湿透地跪在忠义伯府门前不断地哭喊哀求,膝盖跪出了血,头磕出了血,嗓子喊哑了,可始终没能敲得开忠义伯府那扇大门。”

想起当年长姐惨状,徐墨秀鼻子一酸,险些也掉出泪来,侧了侧脸强自将泪意逼回去。徐念安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

徐墨秀看着她,点点头,转过脸对着泪流满面的郑夫人说完了事情的后续:“阿姐眼看无望,我又流血不止,只得背着我求到靖国公府,半路遇着进宫述职出来的国公爷。国公爷请了御医连夜为我接骨治疗,待情况稳定下来后,第二天才送我和姐姐回来。因怕您担心,我和姐姐便合力将此事瞒下,只说是不小心摔的。”

郑夫人抱住一双懂事的儿女放声大哭:“我可怜的儿,都怪为娘没有用,护不住你们……”

“不怪娘,命运如此,我们不怕的,只会比旁人更坚强。”徐念安道。

“娘您别担心,我会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做娘和姐妹们的靠山。至于忠义伯府那些冷心冷肺的东西,娘不必理会,以后只有他们求着咱们的份。”徐墨秀道。

郑夫人此刻除了点头应诺,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久病之人,情绪大起大伏之后犹为疲累,徐氏兄妹服侍郑夫人睡着后,轻手轻脚离开主屋,去了徐墨秀的屋里。

徐墨秀方才目光已经在院中溜了一圈,问徐念安:“怎不见五妹,又上哪儿淘气去了?”

徐念安笑道:“最近她可没法淘气了,和四妹一道被拘在我房里看账本呢。倒是你,今日又非旬假,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书院有事?”

徐墨秀长眉微皱,一双乌黑的眸子担忧地望着她,道:“书院无事,是我听说,你和那赵桓熙的婚期定下来了。”

“看来闻名遐迩的苍澜书院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地方嘛!这才几日,消息便传得连你都知道了。”徐念安一边在窗边坐下一边笑道。

徐墨秀疾走几步跟着她来到窗边,道:“你还笑,你可知你要嫁的是什么人?我婉转打听了一圈,赵桓熙这个人根本就很……”

徐念安见他说了一半又停下,追问:“很怎样?很不堪吗?”

“倒也不能说是很不堪。”徐墨秀闷闷地在她对面坐下,“但他真是被殷夫人捧在手里溺爱大的,十岁吃饭要人喂,十二岁还尿床,十五岁下雨打雷还要哭着找娘,文不成武不就……总之,就是个很立不起来的人!想起你一生竟要托付给这样一个烂泥一样的人,我心里便一百个不愿意。”

“一百个不愿意,那要如何呢?去找国公爷退婚,说我看不上他的嫡长孙?”徐念安问徐墨秀。

徐墨秀牙关紧咬,搁在小几上的拳头也紧握起来。

国公爷救过他,这两年阿姐生意做得顺遂,很难说不是得了靖国公府的暗中照拂。赵桓熙虽说娇气无用,可毕竟也不是大奸大恶,而他贵为靖国公府嫡长孙,娶徐念安为妇,说到哪里都是国公爷高看他们徐家。徐家再不愿意,也绝开不了这个口去退婚的。

“我今日见过他了。”徐念安忽然道。

徐墨秀眼中精光一盛,炯炯有神地盯住她。

“是个单纯善良的少年,还有几分可爱。”徐念安笑道。

徐墨秀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你瞧瞧你说的这些词,是用来形容未来夫婿的词吗?”

“他另有所爱,我和他说好了,成亲后与他做对假夫妻,两三年后,便以我无出为名,与他和离。他同意了。”

徐墨秀吃惊地瞪大眼睛。

“作为交换,和离时他要送我一间宅院两间铺面,让我能安身立命。我觉得这交易挺划算的。”

徐墨秀眉头愈发皱得厉害,“我赞成你和离,咱不要他的臭东西。到时候你回家来,你愿意再嫁就再嫁,你不愿意再嫁我养你一辈子。”

“那不行!”徐念安立马表示反对,“以你姐姐的能耐,在外头再经营个两三年,说不定也能赚个一间宅院两间铺面了,凭什么给他赵桓熙白做工啊?好处不能都让他一个人占了。”

徐墨秀又好气又好笑,瞪眼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计较这些!”

“计较这些怎么了?你和绮安惠安毕竟都未婚配呢。你再等几年不要紧,可绮安惠安瞧着就是眼门前的事了。咱们这样的家底,我不打算让她们高嫁,只求夫婿人品好对她们好即可,少不得要给她们多陪嫁妆傍身。”

“那你自己呢?”徐墨秀望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徐念安。

“我嘛,就把靖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尽数带去,再加上一些我日常所用即可。将来和离时也省得再把嫁妆带回来。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把家产全给我当陪嫁带去,人靖国公府或许也看不上眼,既如此,还不如坦诚些,反正他们又不是不知我们的底细。”

徐念安一手托腮,脸上三分疲惫三分慵懒三分筹谋再加一分歉意,“阿秀,你别为我担心了,我此行其实就为了找个机会孝敬孝敬国公爷,否则欠着他这么大的人情,却没有机会回报,心中总是不安。国公爷不是迂腐霸道之人,坚持与咱们家结亲也是为了照拂我们,看我和赵桓熙实在过不到一块儿去,他会同意我们和离的。”

徐墨秀神色依然郁郁:“但愿。”

离婚期差不多还有六七天的时候,殷夫人终于将婚事全部筹备妥当。

从大门处一路走到嘉祥居,看着满府的大红灯笼和红绸彩带,洒金双喜贴得到处都是,连下人都新做了颜色鲜亮的新衣。殷夫人站在廊下,十分的志得意满。

虽然儿媳妇不是她中意的,但这场婚礼她十分中意,堪称靖国公府近二十年来最隆重的一场婚礼。

她就是要叫全府的人都知道,她儿子赵桓熙才是这府里最金贵的嫡长孙,将来要继承爵位的人,不是旁的阿猫阿狗能比的。

然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天刚擦黑,她那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面的夫君,赵家嫡长子赵明坤便气势汹汹地来到嘉祥居。

是时殷夫人和赵桓熙正一起用饭,赵明坤正眼都不瞧一眼赵桓熙,十分嫌恶地叫他下去,又屏退下人,急赤白脸地将殷夫人大骂一通!

“……长辈叫你主理中馈,那是予你信任,不是叫你随意挥霍厚此薄彼的!”

“孙子辈成个亲,满府下人换新衣,便是父亲六十大寿都未这般不知节省!”

“旭哥儿娶妻时,五弟妹何等贤惠,只叫一切从简。旭哥儿十六岁过童试,在整个京中的公侯人家都是数得着的,何等荣耀!旭哥儿的媳妇还是武定侯的嫡女千金。你儿子又有何能耐?你儿媳是个什么出身?也值得这般铺张浪费!”

“眼下春光烂漫百花齐放,还拿红绸扎假花,当我赵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你明日便拿个账目出来,比照旭哥儿的婚事,凡是多出来花销的都不许从公中走,你自己贴!别自己糊涂还连累我在家里没法抬头!”

殷夫人尖叫:“赵明坤!你脑子被驴踢了?口口声声‘你儿子你儿子’,可着熙哥是我一个人生的,你儿子只有偏房院子里那两个是不是?嫌弃儿媳出身低,你跟我说得着吗?这儿媳又不是我选的!嫌熙哥的婚事铺张浪费,你怎不去同爹说?是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慢待徐家女的!自己没能耐,别处受了气就只会撒在我们母子身上,你算什么男人?!”

“住口!你这泼妇,简直不可理喻!”

……

房里的谩骂声越来越大,传得整个院子都快听见了。

赵桓熙站在廊下,直勾勾地看着院中那株谢尽了桃花,却被红绸花装扮得分外喜庆热闹的桃树,一动不动。

听着房里动静越来越不像样,知一有些害怕,小声道:“爷,要不我们先回房吧。”

赵桓熙仰头看着漆黑的夜幕,心情也跟这夜幕一般,黑沉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很想找个人好好说说话,可这满府里,他找不出一个可以听他说心里话的。唯一一个能听他倾诉的人——黛雪,还被禁足在芙蓉轩里。

他深深地埋下头去,在父母不顾体面的争吵谩骂声中,背影寂寥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赵明坤走了,房里一地碎瓷狼藉不堪,殷夫人倒在苏妈妈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嫡子大婚,我忙前忙后忙了两三个月,他一点忙没帮不说,到了还要帮着旁人来骂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狼心狗肺的爹?”

“口口声声拿旭哥儿的婚事与熙哥的做对比,旭哥儿是什么身份,熙哥又是什么身份?作为嫡长孙,熙哥婚事规格高出旭哥又怎么了?一个个眼珠子滴血地瞧着,好像多花了这一点银子靖国公府就要倒了似的!”

殷夫人哭骂了几句,又低声咬牙切齿道:“定然又是佛堂里的老虔婆在帮着五房那寡妇打压我呢!老虔婆,装模作样吃斋念佛,心早偏得没边了!她心里要真坐着佛祖,她人在府中庵堂,佛祖得坐在京城外!”

苏妈妈本来一直在替她抚背顺气,听到这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殷夫人惊诧地仰头瞧了她一眼,红着眼哭骂道:“你这老货还笑,没瞧着我都快被人欺负死了吗?”

苏妈妈忙收敛笑容,继续殷勤地给她抚背,一边抚背一边劝道:“夫人且放宽心,五房那是人趴着想热屁吃呢!就因为当年五老爷跟着国公爷上战场战死了,就妄想让旭哥儿继承爵位以作补偿?当我朝的礼法是闹着玩的呢?老太太为了此事跟国公爷闹别扭住在佛堂好几年不出来,国公爷不是也没松口么?国公爷心里清楚着呢!私心大不过礼法去。”

殷夫人很想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苏妈妈说的就是真的,铁打不动的道理。可她心里却又绝望地知道,不是这样的。

继承爵位,所谓立贤不立嫡长,本朝早有先例,而开此先例的,还是珍妃的母家——成国公朱家。

什么立贤不立长,不过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子与珍妃不是一个妈生的,而老二却是与珍妃一个妈生的罢了,谁看不明白?

可是这个先例一开,国公爷若是觉着赵桓旭比她的桓熙更能将靖国公府继承发扬下去,上书朝廷请封赵桓旭为靖国公世孙,是有可能获准的。毕竟赵桓旭那么出息,正如赵明坤所言,十几岁就过了童试,满京城的公侯人家里头都寻不出几个。再加上他还有个为国捐躯的爹……

而她的桓熙呢,军中实权大概率要被姓杜的贱人生的赵桓朝夺去,若是连爵位都落不着,那他还剩什么?

殷夫人越想越惊惧越想越后悔,后悔从小到大对赵桓熙太过溺爱,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他长到一十六岁,想成一件事,手段还只有一哭二闹三绝食。赵明坤那个狗东西就别提了,从不正眼看这个嫡子,便是连国公爷,怕也是不喜桓熙的,不然为什么独独把毫无家世依仗的徐家女配给桓熙,而不配给别房嫡孙呢?

可是她又怎能不溺爱桓熙,不保护桓熙?她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了桓熙这一个儿子,桓熙出生时,赵桓朝那个小畜生都已经十二岁了,赵桓阳那个小畜生也已经七岁,她若不紧着些,还不知道桓熙能不能平平安安地长到这么大。

悔无可悔,盼无可盼,殷夫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肿着双眼呆愣愣地僵在苏妈妈怀里,不知道她和桓熙的将来,到底着落在何方。

五六天须臾而过,眨眼便是赵桓熙和徐念安大婚的日子。

有靖国公亲自坐镇,谁敢不给面子?一大帮子人簇拥着一身喜服的赵桓熙热热闹闹地往徐家去迎亲。

徐家小小的两进院中,此刻也是人满为患,患难时仿佛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世上无一是至亲,交好运时,这些亲戚便都似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石板路上站的都是亲戚。

便连当日与徐氏兄妹吵翻脸的忠义伯夫人董氏都厚着脸皮带着还未出嫁的小女儿徐美珍来了。

大喜的日子,自然没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徐家大大小小也没有心思往外赶人。

从伯府分家出来时,除了这间破宅子,一二穷僻店铺,几十亩贫瘠薄田外,一家子病弱老小,一无所有。如今的温饱家业都是靠徐念安一个人一点一滴攒起来的。

不论是对郑夫人还是徐氏兄妹,还是周姨娘以及十余仆人来说,徐念安就是徐家的梁,徐家的柱,替大家撑着一切。

虽然出嫁前这两个多月,她已尽力将自己出嫁后家中的诸般事宜安排妥当,可到了她真正出嫁这一日,想到日后她便是赵家人,不能再住在徐家,徐家人还是觉得天都塌了。

郑夫人从昨天夜里便开始哭,哭到今日下午,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全靠一口参汤吊着不晕过去。

徐绮安徐惠安也很依恋长姐,一天下来偷偷哭了好几回。

徐念安将家中众人的不舍之情看在眼里,既感动又无奈。

会和赵桓熙和离之事她只告诉了口风严谨的徐墨秀,又不能和众人说“你们别哭了,至多过个三年我便和离回来了”,最后只得硬着心肠出门子。

徐墨秀将徐念安背上花轿时,看到细皮嫩肉的赵桓熙垂头丧气的,耷拉个脸仿佛众人都欠他钱一般,顿时怒火直冲天灵盖。

想起阿姐说的假夫妻,三年和离之事,才硬生生将火气压下,站在门首看着赵家人簇拥着装着阿姐的喜轿离开,眼底慢慢泛起一层水光。

到了靖国公府便是一连串成亲的各种礼仪,全部完成之后,这对小夫妻终于被送入洞房。

念着赵桓熙年纪小,挑喜帕之后不用他再去席上陪宾客饮酒,一切都有他的两位庶兄和多位堂兄代劳。怕新郎脸皮薄担不住,也没安排人闹洞房,只喜婆说完吉利话后便关门出去,独留小夫妻两个在洞房里。

“嘶——哎哟!”徐念安摘下沉重的凤冠放在喜床上,站起身来一边扭动拉伸自己酸痛的脖子和四肢一边嘀咕:“成个亲比我在花田里劳作一天还要累!”

房里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心觉奇怪,往自己身旁一瞧,只见赵桓熙玉雕一样坐在床沿上,低头瞧着自己的靴尖,长长的睫毛很久才扇动一下。

她探过身去,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喂,你发什么呆呢?”

赵桓熙猛然回神,侧过脸看了看她,没说话。

“怎么蔫耷耷的,因为咱们做假夫妻的事?”徐念安重新坐下来,低声问。

赵桓熙摇头。

“那是在想黛雪姑娘?”

赵桓熙还是摇头。

“既然都不是,为何垂头丧气?”

赵桓熙再次转过脸来,一双黑亮明澈的眸子认真地瞧着她,嫩红色的双唇微微开合:“当日你那般干脆答应和我做假夫妻,三年后和离,是不是也是因为你觉得我无用,并不想与我做真夫妻?”

徐念安温润明亮的眼中泛起一丝兴味,不答反问:“有人说你无用了?这个说你无用的人,自己应该真的很无用吧?”

赵桓熙一僵,随即面色有些古怪,似是想笑,又似是恼怒,憋了半天终究还是问道:“你为何这样说?”

“你想啊,要是自己很有用的人,那早就操心社稷民生去了。再不济,操心一个家族的发展和未来,那也是有许多事情可做的,哪有时间去管别人有用无用?再者说,你才多大?老话说,宁欺老头莫欺少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少年是一个男子的起点,少年的未来有无数的可能。能说你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无用的,目光何其短浅?目光短浅者,又能有多大作为呢?”徐念安分析得头头是道。

赵桓熙双肩拱起,绷着一张毫无威慑力的漂亮小脸道:“你胡说!”

徐念安笑眯眯地望着他。

赵桓熙双肩又塌了下去,回过脸去继续盯着自己的靴尖,低低道:“是我无用,赵桓旭像我这么大时,都过了童试了。”

徐念安听到这话,道:“这你就不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你不能老拿自己的短处去比别人的长处啊。若是这么比的话,那我说全天下的男子都比不上女子。”

赵桓熙问她:“为何?”

“因为不论你们男子如何用功努力,也永远不可能像我们女子一样生儿育女,让家族繁衍下去啊。”徐念安促狭道。

赵桓熙又好气又好笑,“你就是胡说八道,我不与你说了。”口中这样说着,但眼睛里比之方才分明多了一点神气。

“不说就不说吧,有没有东西吃?我饿死了。”徐念安捂着肚子说。

赵桓熙听她说饿,站起身来到桌前一看,都是一些糕点,他回身对徐念安道:“要不你先吃一块银耳芙蓉糕垫垫,我命人去厨下拿点热的过来吃。”

徐念安点点头。

赵桓熙取了一块芙蓉糕过来递给她,自己过去开了门大喊:“知一,知一。”

外头响起一道丫鬟的声音:“三爷有何吩咐?”

赵桓熙看着眼前的丫鬟晓薇,惊奇地问:“怎么是你?知一知二呢?”

晓薇恭敬答道:“回三爷的话,夫人说三爷成婚了,有三奶奶在身边,知一知二不宜再入房伺候,遂派奴婢和晓蓉,晓茶,晓英过来伺候三爷和三奶奶。爷读书和出府还是由知一知二伺候。”

赵桓熙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三奶奶是指徐念安,他脑子里混混沌沌,心里也乱糟糟的,懒得去厘这些烦心事,便对晓薇道:“我饿了,三奶奶也饿了,去厨房弄些热的吃食来。”

晓薇答应着刚要走,赵桓熙忽想起一事,叫住她问:“三奶奶带来的人都安排妥了吗?”

晓薇乖巧答道:“三爷放心,夫人一早就安排妥了。”

赵桓熙点点头,将门关上,回身看到徐念安,忽道:“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问题?”

赵桓熙见她装傻,气冲冲走过来道:“就是为何那么爽快答应与我做假夫妻和离?”

徐念安吃了一块芙蓉糕下去,胃里没那么难受了,有了逗他的心情,慢条斯理道:“哦,那自然是因为你喜欢别人不喜欢我,我嫌弃你有眼无珠。”

赵桓熙顿时双颊涨得通红,不可思议地瞪着还坐在床沿上的徐念安道:“你、你一个女子大剌剌说出这种话来,你不害羞吗?”

徐念安双手在膝上一撑,站起身步下脚踏,几步走到赵桓熙跟前,抬眸看着比自己高小半个头的少年,微笑道:“我不害羞啊,你脸这么红,你很害羞吗?”

当晓薇带着晓蓉来送吃食时,脸薄的少年还坐在桌旁背对着徐念安不肯理她。

丫鬟们退下后,徐念安踱到桌旁一瞧,大约是怕他们晚上吃多了不好克化,只送来了两小碗红豆粳米粥,一碟子不知什么馅的小饺儿,一碟子玉笋蕨菜,还有一碟子野鸡瓜子。

徐念安瞥一眼赵桓熙缀着红色缎带的后脑勺,大声道:“哎呀,今日方知,原来《长干行》中‘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写的不是新妇,而是新郎啊!”

“你——”赵桓熙猛的回身,一双晶莹剔透的丹凤眼中焰色盈然,映着龙凤喜烛的火光,仿若星河倒悬其中,美得不可方物。

“好啦,不要生气了,与你说着玩罢了,怎么这么不经逗?真是小弟弟。”徐念安将一碗红豆粳米粥端到他面前,用大红双喜的白瓷汤匙搅了搅。

赵桓熙愈发气恼了,“不许叫我小弟弟,谁是你小弟弟!”

“那我叫你什么?夫君?”徐念安在一旁坐下,一边搅自己的粥一边忍着笑问。

赵桓熙的脸再次涨得通红,“也不许这么叫。”

“那对你我总得有个称呼吧?要不以后当着长辈或是下人的面,难不成‘喂喂’地叫你?”

赵桓熙一想也是,琢磨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以后你可以叫我三郎。”

徐念安点点头。

赵桓熙见她不说话,急道:“那我叫你什么?”

徐念安道:“我在家排行老大,你可以叫我大娘。”

赵桓熙瞠目结舌:“大、大娘?”

徐念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桓熙这才知道她又是哄他的,想生气,可又更想笑,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瞪她道:“从未见过你这般不正经的女子!”

徐念安道:“我是冬月里出生的,未取大名时,家里人就叫我冬姐儿,我比你大两岁,若不嫌弃,你可以叫我冬姐姐。”

赵桓熙又不干了,“凭什么叫你冬姐姐。”

徐念安道:“那,要不就叫我冬儿?总不见得连名带姓地叫我吧?”

赵桓熙绷着小脸闷不吭声地开始吃粥,想来不论是冬姐姐还是冬儿,他都不想叫。

两人正吃着呢,冷不防外头有丫鬟一声高喊:“三爷,庞姑娘寻了短见了,您快去瞧唔……”话没说完,像是被人捂了嘴。

赵桓熙腾的一声站起身来,带翻了凳子,转身就往门外跑。

“你站住!”徐念安连忙起身扯住他。

“你快放手!”赵桓熙火烧眉毛,大力一甩胳膊,没把徐念安甩掉不说,反被她抓着胳膊用力地往回一扯,踉跄了两步又回到了桌旁。

“你不想害死你的黛雪姑娘就给我冷静一些!”徐念安小声喝道。

赵桓熙诧异于她力气之大,愣了一下,随即高声道:“她已经快死了!”说着又要往外冲。

徐念安死死扯住他,“若是她真的快死了,你去了是能治病还是能续命?倘若她死不了呢?你在我们新婚之夜丢下我去看她,你觉得府里长辈还能容她留下来吗?”

赵桓熙心里一团乱,挣扎着甩开她道:“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顾不了也得给我顾!”徐念安追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绑在发冠上的缎带,目光凌厉道:“忘了当日与我拉勾起誓都说了些什么了?说好我嫁过来你要给我尊荣体面的,你现在出去看她,长辈发怒,我颜面扫地,反过来还是害了她,百害无一利,你到底是有多蠢,才非得去干这样的蠢事!”

赵桓熙怒道:“你们所有人都嫌我蠢嫌我笨,只她一个人是懂我的。若要死,我与她一起去死便是了!”

“无名无分,死了你们也葬不到一处!你往赵家祖坟里一躺,她往乱葬岗一埋,便是你俩最后的结局了。你母亲含辛茹苦养你一场,到最后落得中年丧子无人送终,你姐姐们从小到大地疼着你,以后娘家无人可靠,在夫家受了委屈也只能忍着,打落牙齿和血吞!若这是你想要的,你就去吧!”徐念安松了手,把他往前用力一推。

赵桓熙却迈不开步子了,左右为难了一会儿,站在原地落泪道:“我答应过她要帮她的,她死了我怎么办?”

这话说得蹊跷,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徐念安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火气压下去,走到他面前道:“正如我方才说的,若是她真的有事,你现在过去也于事无补,若是她无事,你现在过去反而会害了她。你先收拾一下情绪,此事交给我来处置。方才在门口与你回话的那个大丫头叫什么名字?”

赵桓熙现在六神无主,双眼含泪愣愣答道:“晓薇。”

徐念安指着床那边道:“你去那儿,别叫下人瞧见你现在的模样。”

赵桓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回到喜床那边坐在床沿上。

徐念安这才过去打开房门,唤道:“晓薇。”

晓薇很快过来:“三奶奶有何吩咐?”

“方才是不是庞姑娘那边的丫鬟来过了?”徐念安问。

晓薇否认:“没……”

“我都听见她喊了。”徐念安打断她道,“此事非同小可。听说庞姑娘是大奶奶那边的亲戚,你赶紧派人通知大奶奶去寻大夫,再使人去知会夫人一声,此时前院宾客未散,万不可再让庞姑娘身边的丫鬟四处奔走,惊扰了客人。派个小丫头去庞姑娘那边看看庞姑娘情况到底如何了,有了结果马上来报与我知晓。”

晓薇答应着去了。

徐念安关上房门,一回头,见赵桓熙眼圈发红,怔怔地看着她。

她走过去道:“方才我不是故意冲你发火,只是你关心则乱,行事没有章法,很容易害人害己。越是遇到紧急之事,越是要三思而后行,如此方不会忙中出错,悔之晚矣。”

“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黛雪会有性命危险。”赵桓熙看着她道。

徐念安心道:这种雕虫小技,也只能哄哄你这种不知事的小少爷,稍有些城府的,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细想想,若是黛雪姑娘真的有了性命危险,她身边的丫鬟难免一个看顾不力的罪名,还有心思来喊你?定是黛雪姑娘没有性命危险,还念叨着要见你,她身边的丫鬟见她可怜,又怕她再寻短见,这才会冒着让夫人不喜的风险来叫你去见她。”

赵桓熙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徐念安,“此刻看你,便似看着五婶婶一般。”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徐念安不解:“什么意思?”

赵桓熙却不回她,背过身去躺倒在喜床上,不说话了。

徐念安走过去照着他垂在床沿外的腿踢了一脚。

赵桓熙惊了一跳,昂起头来看着她皱眉道:“你做什么?”

“你竟敢说我一脸寡妇相!我明天就告诉婆母去!”徐念安看着比他还生气呢。

“我哪有说你一脸寡妇相?”

“敢说不敢认?你说我像你五婶婶,你五婶婶不就是个寡妇吗?”

赵桓熙坐起身来,分辨道:“我说你像我五婶婶是指你刚刚说话的样子像我五婶婶,一脸算计城府很深的模样。”

徐念安惊讶地瞪大双眼看着他。

赵桓熙话说出口才觉着这话太重了些,刚想找点什么别的话掩饰一下,便见徐念安双眼迅速地被泪花淹没,她在眼泪掉下来的前一瞬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低声饮泣。

这下轮到赵桓熙不知所措了。

向来只有别人把他说哭的,他把别人说哭的,这还是头一遭。

这可如何是好?

前头,殷夫人端着笑脸送走了最后一名女眷,转身把脸一放就带着人往慎徽院的方向走。新房那边的事她早已得到通报,毕竟看守伺候的都是她派去的人。

半路遇上晓薇,晓薇将徐念安的话原原本本向殷夫人转述一番。

殷夫人颇为惊奇,问道:“三爷没闹?”

晓薇道:“奴婢在外头隐约听得三爷在房中与三奶奶起了争执,但最后开门吩咐奴婢办事的是三奶奶,三爷没露面。”

殷夫人松了口气,面色也缓和下来,吩咐晓薇:“回去告诉三奶奶,就说黛雪姑娘没事,连皮都没破一块。”

“是,那还要去叫大奶奶请大夫吗?”晓薇问。

殷夫人冷冷道:“大喜的日子,请什么大夫?不嫌晦气!”

晓薇见殷夫人不高兴了,不敢再多嘴,行个礼回慎徽院去了。

殷夫人吩咐身边的大丫头芊荷:“你带人去把芙蓉轩围起来,不许人出入。将今日去慎徽院喊那一嗓子的贱婢堵了嘴打二十大板,扔回大奶奶的院子里去。其余的,待我闲下来再发落。”

芊荷领命。

殷夫人昨晚几乎就没睡觉,连轴转了两日一夜,早已精疲力尽,见儿子那儿没出事,当下哪儿也不想去了,只想回嘉祥居休息。

苏妈妈扶着她往嘉祥居走。

“能拦着没让熙哥出来,也没闹起来,算她还有几分本事吧。”殷夫人疲累道。

苏妈妈道:“再怎么说三爷也是国公爷的嫡长孙,国公爷不能害他,这徐姑娘必然不会差的。”

殷夫人叹一口气,没说话。

新房里,徐念安还低着头在那儿哭,赵桓熙着急地围着她团团转。

“你别哭了,我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他道。

“一脸算计,城府很深,这不是说我不好,难不成还是夸我来着?我父去世,一家子被从伯府分出来时,我才十三岁,母亲病弱,弟妹幼小,我若不算计着些,厉害着些,叫我母亲弟妹依靠谁去?你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嘲笑旁人过得辛苦。是是是,只有你和你那庞姑娘是纯白无瑕不染凡尘的,像我这种人,自然是满身心眼污浊不堪了。”徐念安边哭边道。

因心里抗拒,赵桓熙从未打听过徐念安的事,只知道她父亲与爷爷是朋友,且几年前去世了,却不知她这些年来过得有多辛苦。如今听她哭诉,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却又不知该怎么哄。

这时门外传来晓薇的声音:“三爷,三奶奶。”

徐念安哭声一止。

赵桓熙忙讨好道:“我去开门。”说着一溜烟地去开了门。

晓薇道:“三爷,奴婢去瞧过了,庞姑娘没事,不用请大夫。你和三奶奶就别担心了。”

赵桓熙更加羞愧了,胡乱点了点头就将房门关上。

那边徐念安又哭了起来。

赵桓熙一个头两个大,也顾不上什么颜面了,上去讨饶道:“是我错了,你别哭了行不行?冬姐姐,好姐姐,你就原谅了弟弟吧!”

徐念安放下擦眼泪的帕子,瞥了赵桓熙一眼,眼眶还有些泛红的少年满眼的无措。

行吧,既然他认错了,不妨就借坡下驴,装哭也挺累的。

“看在你叫我姐姐的份上,就不与你计较了。”徐念安最后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泪花,对赵桓熙道“我是有算计,但你我是假夫妻,只有两三年的缘分,你不必在意。你祖父于我家有大恩,我不会害你家里人,若是你家里人来害我,我也只会自保,你放心就是。”

赵桓熙点点头,看了眼桌上的粥和菜,道:“粥都凉了,我去叫她们重新整过。”

徐念安忙道:“别,大婚第一夜让下人传两趟吃食,传出去会叫人笑话的,以为我饿死鬼投胎呢,随便对付几口算了。”

两人吃完了半冷不热的粥,徐念安先叫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宜苏和明理进来伺候着洗漱过了,赵桓熙才扭扭捏捏地让晓薇她们进来伺候。

待他洗漱好了,丫鬟们端着水出去,他从屏风后出来时,发现徐念安已经在床上铺好了两床被子。

“你睡里头还是外头?”徐念安问他。

傻子都知道睡在外头下床方便。

“我睡外头。”赵桓熙道。

徐念安走过去要吹灭灯烛。

赵桓熙陡然紧张起来,“你吹灯作甚?”

徐念安道:“我累了,想睡觉,你要觉着亮着灯不尴尬,我便不吹。”

赵桓熙看了眼床上紧挨在一起的两床被子,道:“那、那你还是吹吧。”

徐念安吹灭了蜡烛,房里顿时一片昏暗,只有屋外的月光与大红灯笼的光芒透过窗纸隐隐照了进来。

“我先上床了,你过来时小心脚踏。”徐念安道。

赵桓熙见她一点都不害羞,自己反倒在这畏畏缩缩的,心里一时大不痛快,故意重重地踩着步子走过去,以示自己心中磊落。

谁知走到床前一脚踩上徐念安脱在脚踏上的绣鞋,他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扑到床上,脸撞上什么东西,鼻梁一痛,嘴唇也碰到了那东西。

他本能地抿了抿双唇,发现唇下那物温温的,滑滑的,还有一股子淡淡幽香,还不及反应,那东西嗖的一下不见了。

这倒将他吓了一跳,撑起身子问:“刚刚那是什么?”

虽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徐念安还是闹了个大红脸,一边钻进里侧被中一边道:“不知道。”

赵桓熙一听她说不知道,后脖颈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脑子里闪过许多幼时乳娘给他讲的蛇精狐妖的故事,结结巴巴地问:“不、不是你的东西吗?”

徐念安听他说话结巴,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有些想笑,不好意思说刚才那是脚,便说:“是我的手。”

赵桓熙松了一口气,不满地嘀咕:“手便手吧,偏说不知道,害我吓一跳。”他钻进了外侧的被中。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

赵桓熙习惯了一个人睡,如今身边蓦然多了一个人,虽是两床被子,但一张床能有多大,静夜中呼吸相闻的,他如何睡得着?辗转反侧。

“我们刚刚成亲,府里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不便行事。待过几日大家都松懈了,得尽快寻个时间让你去见一下黛雪姑娘。”徐念安忽然道。

赵桓熙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兑现要掩护他去见黛雪的诺言,忍不住翻过身来望着她。昏暗中并看不清什么,只看到她是仰面躺着睡的,额头饱满光洁。

察觉他的动作,徐念安也翻个身面对他这边,低声道:“你定要劝劝她,像今日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以后万不可再做了。你我和离之后,要让府中长辈同意你娶她做正妻,这几年她必得好好表现,讨府中长辈的欢心,尤其是你娘的欢心。到时候你提起来,只要你娘不反对,她又是大奶奶家里的亲戚,听说你爹很器重大爷,大奶奶必能让大爷说服你爹答应。爹娘都不反对,你这门亲事便成了。”

“哦。”赵桓熙闷闷地应了一声,兴致不太高的模样。

“劝她也不能什么话都说,首先咱们是假夫妻,没有圆房的事情就不能对她透半点口风,非但是对她,对旁人也不能。否则一旦传到长辈耳中,咱们一切计划都打水漂。”徐念安叮嘱道,“所以这几天你没事就想想见面后该如何说,才能既瞒住了她,又能劝住她。”

赵桓熙顿觉烦恼,说到底他和黛雪相识时间也不长,两人见面聊的也都是他的各种不如意,他对她了解并不多,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劝住她。

所以听了徐念安这一番话后,他翻身翻得更频繁了。

“你和黛雪姑娘有过肌肤之亲吗?”

徐念安冷不丁的一句让赵桓熙翻身翻到一半僵在了那里,随后他很生气地坐起身看着躺在一旁的徐念安道:“你看着我像是无媒苟合的下作人?”

“没有便没有,你说清楚不就好了,何必发作?抛却小时候不谈,这不过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哪儿知道你是何等样人?问你此事也不过是提醒一句,没有哪个正妻是大着肚子进门的。若是咱俩还未和离她肚子却大了,那你便只能纳她为妾了。”徐念安气定神闲道。

她说得有理有据,赵桓熙有气无处撒,只能闷闷地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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