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思马克思对德国:重思马克思对德国
重思马克思对德国:重思马克思对德国自古以来就有一种从观念出发理解、诠释和构建世界的致思路向,即“人们总是为自己造出关于自己本身、关于自己是何物或应当成为何物的种种虚假观念”“按照自己关于神、关于标准人等等观念来建立自己的关系”(《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9页)。青年黑格尔派即是如此,他们认为现实世界是观念世界的产物,因而在他们的思维中,观念、想法、概念一直统治和决定着现实的人和世界。就现实的人来说,其生命历程或短或长,在他们看来,这一过程的目的和意义就在于精神的追求和自我的建构。这种追求和建构是一个非常复杂、艰难的过程,诸如从贫乏达至丰富、从不完善臻于完善、从形体升为精灵、从现实趋向理想等。所以,人的一生不可避免地就成为前者向后者嬗变、转换的历史,任何世俗存在都没有力量驾驭精神,相反精神才是世界的最强的力量和崇高的目标。“观念论”在对精神世界的探究中何以失足?图片 | 网络由于我国特有的学科
马克思主义研究
就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唯心主义哲学的关系而言,二者不仅仅是对立关系,更是扬弃和超越的关系。必须看到,马克思在新的基点上也注意到了唯心主义哲学对人的主体性思想的重视、探索和发挥,因此他的哲学思想中实际上也保留或继承了这一方面的有益因素或成分,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中的主体性思想,是这一哲学形态的进一步发展和更高阶段的超越。
原文 :《重思马克思对德国“观念论”的“批判”》
作者 |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聂锦芳
图片 | 网络
由于我国特有的学科布局和专业划分,马克思研究被从西方思想史演变和体系中独立出来,学界进而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西方哲学研究并列,但不回到西方文化传统和近代社会发展之中,要想准确把握和理解马克思的思想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国内马克思主义研究中,马克思主义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一直是人们讨论的热点。现在看来,过去(特别是1978年以前)我们对这一关系的理解是偏颇的、狭窄的和不很到位的,特别是关于马克思所建构的“新哲学”与他曾经批判过的德国”观念论“之间的关系的解释存在简单化、极端化的倾向。在马克思一生的思想演变过程中,黑格尔哲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背景和参照系;而在其思想发展的早期,与青年黑格尔派的关系更为复杂。从深受其影响、融入其间到发生歧见、反叛出来,直至与其进行思想剥离,马克思逐渐形成了其“新哲学”的主旨和架构。在这一思想解构和创造过程中,马克思对作为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基础的“观念论”的批判是一条中心线索。那么,究竟该怎么理解这种批判的性质?他的“新哲学”与“观念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二者是完全异质、彼此对立的思想体系吗?这里我想根据自己的研究和理解做出甄别。
“观念论”在对精神世界的探究中何以失足?
自古以来就有一种从观念出发理解、诠释和构建世界的致思路向,即“人们总是为自己造出关于自己本身、关于自己是何物或应当成为何物的种种虚假观念”“按照自己关于神、关于标准人等等观念来建立自己的关系”(《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9页)。青年黑格尔派即是如此,他们认为现实世界是观念世界的产物,因而在他们的思维中,观念、想法、概念一直统治和决定着现实的人和世界。就现实的人来说,其生命历程或短或长,在他们看来,这一过程的目的和意义就在于精神的追求和自我的建构。这种追求和建构是一个非常复杂、艰难的过程,诸如从贫乏达至丰富、从不完善臻于完善、从形体升为精灵、从现实趋向理想等。所以,人的一生不可避免地就成为前者向后者嬗变、转换的历史,任何世俗存在都没有力量驾驭精神,相反精神才是世界的最强的力量和崇高的目标。
对于青年黑格尔派关于人的发展及其精神历程的这种煞费苦心的追求,马克思以挖苦的口吻称之为在耍“思维的绝技”和种种“花招”。在他看来,这种观念论的错误在于,把对世界的探索注目和聚焦于纯精神的领域,而离开了与现实世界的关联。恰如马克思所说,他们“没有经过考虑和清点”,他们不知道或不承认,精神离不开它之外的现实,不仅是根源上离不开,过程和归宿上也离不开,它们是一体两翼,共存于一个世界系统中,相互规定,相互表征,相互否定,相互提升。
那么能不能据此说青年黑格尔派的探索就完全没有必要和价值了呢?马克思并没有下决然的断语。我们知道,精神、观念、思想诚然有现实的根基或依据,但同时它们的奥妙、奇异、诡谲确实又是超现实的、非逻辑的和非常规的。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值得人们去苦苦追索和反复深究。如果用一种外在于精神、观念、思想的规则、尺度、标准来衡量和探究精神、观念、思想,确实可以看到这一世界的荒诞和离奇,但据此而舍弃对纯粹精神、观念、思想的研究,也将是极大的错失和遗漏。质言之,青年黑格尔派对精神世界探索的价值不是体现在本体论意义上的(这方面他们的观点和推论确实有荒谬之处),但他们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和思路推进了人们对精神世界无穷奥妙的理解,这是不能一笔抹杀的。
“观念论”的层次差异及其最高成就
观念论不只是青年黑格尔派独有的哲学基础,即便不追溯它源远流长的古希腊传统,仅就德国古典哲学来说,从康德到费希特再到谢林,特别是作为青年黑格尔派思想先驱的黑格尔哲学都带有这样的思维特征。而马克思特别关注的是,不同形态的观念论在层次上存在着差别——学生并没有达到老师的水准。
我们再来看马克思另一段特别的表述:“黑格尔完成了实证唯心主义。在他看来,不仅整个物质世界变成了思想世界,而且整个历史变成了思想的历史。他并不满足于记述思想中的东西,他还试图描绘它们的生产活动。”(同上书,第510页)
“实证唯心主义”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黑格尔“完成了”这一主义?我们可以联系马克思思想的发展作出分析。通过《神圣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思想历练,到写作《德意志意识形态》时,马克思对以往的哲学派别的类型、特点和实质已经有了全面而深刻的体味、理解。即如观念论,它并不是单一的哲学,而是存在各种各样具体的形态,不同的形态之间也有精致与粗陋之分,有接近和远离真理的程度上的差别。在马克思看来,观念论到黑格尔那里,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尽管“按照黑格尔体系,观念、思想、概念产生、规定和支配人们的现实生活、他们的物质世界、他们的现实关系”,就是说,黑格尔也是以观念来思考和构建世界的,但其思考和构建世界的原则、步骤、框架不是靠猜测,不是虚构,不是幻觉,而是有现实内容、实证依据的;或者说,他预先提出了一套世界模式论和图景论,但又非常注重返回到现实中去演绎、求证和充实,从而使其得到检视和修正。表面看来,他构建了一个庞大的绝对观念创造世界的体系,然而这种观念的内容、展开、原则都有现实的因素和历史的佐证,在“纯思”外表下囊括了自然、社会和思维等复杂的内容及其历史形态的演进。“整个物质世界变成了思想世界,而且整个历史变成了思想的历史”,这是黑格尔哲学的观念论特征,但“他并不满足于记述思想中的东西,他还试图描绘它们的生产活动”,即用现实检验和论证其思想构架,这是它实证的地方。综合起来,马克思说黑格尔完成了“实证唯心主义”,就是这个意思。
“告别”“观念论”后的马克思走向哪里?
鉴于马克思对观念论进行过深刻的批判,长期以来在对马克思早期思想的解释中,“转变论”的影响很大,即把其“新哲学”理解为一种与观念论完全对立的思想体系,把精神、思维、观念看作物质世界的直接反映和自然演绎,而且非常方便地从《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的标题上寻找到佐证。那么,这种指认是准确的吗?
近年来对《德意志意识形态》所做的文献学考证表明,在这一章的手稿中,原来的标题只是“I.费尔巴哈”,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在整理其遗稿翻阅到《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时,在其页边空白处加了这样的“附注”:“I.费尔巴哈。唯物主义观点和唯心主义观点的对立。”以后在这一章的多种版本中,尽管编排方案有差异,但都把恩格斯的“附注”作为此章的正式标题,特别是影响深远的“阿多拉茨基版”。这样,恩格斯所加的“唯物主义观点和唯心主义观点的对立”一语对人们把握全章的主旨思想进而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质就起到了一种提示和引导作用。而在实际的理解中,恩格斯的这一提示和引导给人们造成的普遍印象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只是一种唯物主义形态,是与唯心主义完全对立、异质、不相容的哲学。我们认为,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归属为唯物主义谱系,在特定意义上说没错,但是,不够,特别是把它混同于以往的一般唯物主义就错了。
举凡《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马克思的著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及其《导言》对“市民社会”与国家关系的颠倒、对政治解放与人的解放关系的阐发,意旨不在于表明这一问题上的唯物主义立场,而在于索解“《莱茵报》时期”使他感到困惑的“社会结构之谜”和人的解放之路。《神圣家族》中对唯物主义史的梳理,也不是要回归唯物主义的哲学传统,而是这时的马克思已经意识到,他将要建构的“新哲学”体系,即使在特定的意义上可以归属唯物主义谱系,但它是唯物主义的“现代”形态,是一种“新唯物主义”,因此梳理和总结的目的恰是超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既往哲学形态中的“纯粹唯物主义”“直观唯物主义”与客观唯心主义、主观唯心主义一样,都是人类思维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说,都有或曾经有过合理的价值和意义,但从更高的角度看又都存在各自不可克服的局限和症结。
如果按照马克思等人大致的写作顺序和逻辑层次(“圣布鲁诺”—“圣麦克斯”—“费尔巴哈”—“真正的社会主义”)来认真研读《德意志意识形态》,我们会发现,仅仅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为一种唯物主义,尤其是把其意义和内容限定于以还原论方式“唯物”地处理世界本原问题,即使在历史观上达到唯物主义的水准,实际上也并没有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区别于其他哲学的特征、它在思想史上所实现的革命性变革的实质,相反大大收缩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宽展的现实视域和深邃的历史厚度,极容易造成对它的简单化、教条化和庸俗化的理解。就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唯心主义哲学的关系而言,二者不仅仅是对立关系,更是扬弃和超越的关系;的确,马克思对观念论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挖苦、讽刺甚至痛斥,但这些只是对其哲学前提的荒谬性的揭示和批判,而另一方面,必须看到,马克思在新的基点上也注意到了唯心主义哲学对人的主体性思想的重视、探索和发挥(而过去的唯物主义哲学在这方面的研究却乏善可陈或成果有限),因此他的哲学思想中实际上也保留或继承了这一方面的有益因素或成分,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中的主体性思想(当然是经过改造的),是这一哲学形态的进一步发展和更高阶段的超越。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Idealismus一词可以翻译为唯心主义、理想主义、理念论、观念论等。比如,在马克思为其博士论文撰写的“献词”中有一句话:“Idealismus不是幻想,而是真理。”(Der Idealismus ist keine Einbildung sondern eine Wahrheit.)其中的Idealismus,《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译为“理想主义”,第2版则改为“唯心主义”。尽管在中文语境中这两个概念的意思有很大的差别,但在德文中其含义确实是相通或者一致的。过去我们对“唯心主义”的解释加入了十分复杂的考量,实际上,在马克思那里,它与“唯物主义”(Materialismus)一样,只是思考世界的不同思维方式。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23期第3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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