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营盘(黑营盘连载合集第7集)
电视剧营盘(黑营盘连载合集第7集)“一言难尽。”龙和清道,“两年前,我经过这里一次,这里本是凤尾森森,炊烟袅袅,最是好风水的一个大寨子,名叫粑粑寨,有百多户人家。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叫石顺心的就住在这里。听说是因了一椿案子得罪了官府,遭大兵弹压而留下了这一片焦土。山下农田统统被没收了。全寨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石顺心也不知是死是活。”“同是明山秀水之域,这里为何这般荒凉败落?”田云样不解地问。这一天,二人顺溪而行,溯万溶江而上。秋高气爽,峡谷一江碧水,林木如红黄幻画,使人愁烦顿消。“二八齐容起舞郑兮,衽若交竿兮抚案下兮。”田云祥情不自禁地吟起《九歌》里的诗句来。两人沿溪攀山至一处山巅。来到这里,景象却与先前大异,如两番天地。但见得黑糊糊一片焦土,各处是断壁残垣,枯木荒冢,秋草瑟瑟,鸦声惨惨,使人毛骨为之竦然。
第三十一章
久等发榜、难耐寂寥的田云祥到了同案朋友龙和清家玩 。
龙和清是得胜营满家坨人,虽是苗人后裔,却聪颖灵慧,与田云样同在蔚文书院就读,又参加同一届院试、乡试,二人尤其要好。
在得胜营玩过几天,龙和清欲往禾库乡下作客,又邀云祥同行。云祥巴不得在乡间多玩些时日,亦欣然应允。
这一天,二人顺溪而行,溯万溶江而上。秋高气爽,峡谷一江碧水,林木如红黄幻画,使人愁烦顿消。
“二八齐容起舞郑兮,衽若交竿兮抚案下兮。”田云祥情不自禁地吟起《九歌》里的诗句来。
两人沿溪攀山至一处山巅。来到这里,景象却与先前大异,如两番天地。但见得黑糊糊一片焦土,各处是断壁残垣,枯木荒冢,秋草瑟瑟,鸦声惨惨,使人毛骨为之竦然。
“同是明山秀水之域,这里为何这般荒凉败落?”田云样不解地问。
“一言难尽。”龙和清道,“两年前,我经过这里一次,这里本是凤尾森森,炊烟袅袅,最是好风水的一个大寨子,名叫粑粑寨,有百多户人家。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叫石顺心的就住在这里。听说是因了一椿案子得罪了官府,遭大兵弹压而留下了这一片焦土。山下农田统统被没收了。全寨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石顺心也不知是死是活。”
田云祥听了,心中一阵颤抖,想起先前龙和清的几次慨叹,知道作为苗人,其历史负担之沉重,一路上山光水色敛映的兴致,全被这一片焦土掩埋了。
二人且行且歇,一路再无多话。到龙和清舅舅家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便有田家派人追来报信,龙和清亦惦念自己的着落,遂亦不再留。
舅家杀鸡打酒招待了客人,二人便急急赶回,过得胜营时,龙和清家尚无消息,他便痴痴的不说一句话。
云祥好言劝慰道:“报单亦有早迟,或许正在路上呢。”
“你快回去吧,以免家里挂牵,我再等等看。”龙和清强作笑颜回答,尔后送云祥出小镇,直到青云哨。
“祝贤弟风帆再举,明年春闱高中。”惜别时,龙和清道,“只恐我再无缘与君同案相随了。”
云祥道:“兄出此言尚为期过早。纵或有万一,等下届再考亦不迟。”
龙和清苦笑道:“下一届,只怕只是一句话了。”
确实,作为城里人的田云祥哪能详知苗乡农家子弟求学之难之苦。家里借东借西,省吃俭用盘养他这么多年,委实不易,既然命里无福,则当着实担起生活的重负了。
田云祥回到家里,田家大屋里正一片忙碌喜乐。丫头们在剪花扎彩,男仆们则分派往各处砍松枝。凡碰到他的人皆道喜请安。大脚婆更是忙碌铺排,叫民工们日夜加班把新的华堂赶出来,庆宴将放在那里办。她见儿子回来,扯着他左看右看,总也看不够。
田青树亦精神焕发,亲自动笔写了请柬,其帖日:“谨择冬月十三日,因小儿云祥秋闱侥幸,敬治薄酒,恭侯台光。” 共单,双帖数十帧,且交持管家:“道、府那里我自去。城各大府第名宦之家由你去送。请给各位解释一下,我青树刚回来之时,因偶感风寒,诸府皆未及前往拜望,这回请准时赏光。其余亲戚本家则由你派专人相送。”
田青树正忙碌时,有守门人来呈上书子一封,上有"湖南省臬台总制公文一角,送本省竿厅田青树府第"字样。
他接过书子,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位旧友之书,折开看时,见上面写道:
兰陵契好,桑梓情深。去岁之书早已收悉,兄所嘱弟当即照办。书至姚道尹,想已办妥。兄蒙不幸,虎落平川,弟无能以助,委实内疚。愿心安勿躁,待他年风鹏再举。那年奉诣征兵至竿城,蒙兄厚待,不胜感激。后兵事罢,本欲即回相谢,只因调往省臬司,兼署藩台职,湘中事多,日日劳倦,兹修寸幅,逞路问候。 世弟起霖顿首。
读罢信,他更有些奇怪:这蔡起霖原有一面交,曾同在湘军中供职。他亦中路失意归乡,后复起用来竿征兵,曾顺便来田府看望。田青树见他居高能不忘旧情,也曾盛情相待过,言语之间兴许或有“若有机会,望公相助”一类言辞,一时却也想不起来到底曾有何具体之托,待欲作些探究,却因大堂落成、儿子中举,一日里车来马去,迎接应酬,竟把那事儿丢到脑后去了。
转眼冬月初五,正厅大厦竣工落成。为的在这新居里治酒喜庆“双喜临门”,在安装厅堂大门时,按乡俗行了“踩门礼”。
大殿采用的是宫室结构,以横向排架的木构架为主,部用青条石为台基。竿城为红土地带,青石乃从阿拉营请力运来。木架用墙身围护,上有两坡舒展开的屋顶。屋角悬铜风铃,屋脊为游龙戏珠。虽建筑并无何特别显目之处,在小城亦算得是气势不凡。
先期,两扇镌花正门被关上。田青树被张氏相邀同站在堂屋内等待“踩门”。
张同师傅任踩门先生。他着普蓝对襟新衣站在大门外,用茶盘端了个大冬瓜和四个铜钱,边讲边朝里向主人:“要富?要贵?”
张氏立即答:“富贵都要。”
田青树却痴痴地不晓得该如何答。张氏道:“你如何那么蠢?叫你跟着我照样答。”
踩门先生又问了一遍,田青树照答了一遍。
之后,张氏偕青树一同走到门边,将新漆的朱红门扇打开,踩门先生念着符来到门坎边,将大冬瓜和铜钱从大门槛向堂屋中间滚去,表示四季财源滚滚而来。
礼毕,各处来客皆放爆竹相贺。这一天自然来了许多赶热闹的,连打梆佬阿贵也去了。阿贵打量过很久,还是决定要去。讲句实在的,他还真该去看看。因为在小的时候,他们还是好朋友。当然,那时候两家都很穷。田青树因为卖马草,他娘炸油香粑粑,丢了竿子坪的家,挤到城边金家园的一间破油坊里住。鞭子教不变,两人吃饭都硬要端到一起。用你屋的秀山霉豆腐,换我家麻栗场酸鱼。记得两人还攒钱下狠心要买一只赶山狗。青树还说;一定要草狗(母狗),不要龙狗(公狗)。草狗鼻子才打骚,身轻腿灵,好撵山羊、白缅。阿贵则说:一黄二黑三花四白,不买黄狗就买黑狗,花狗,白狗切切莫要。自然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其后两人的际遇天上地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若是他青树还在走红当大官,我阿贵也不会去凑热闹,可如今他正倒霉,瘦虽说瘦死的骆驼强过马,但到底是倒霉了。如今人家把升官发财看透了,安心乐意在乡下过日子,起屋置地,也是该庆祝的喜事。
他有些耽心他的老朋友遭人冷落,自己虽说穷得打光棍烧蛇吃,去放一挂炮竹凑个热闹也算是一份心意。
天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昨晚打更到清早,虽只迷糊了一下 ,他还是起得很早。他过细地数着鸡蛋,一共三十六个。虽说“有情不在礼多”, 可如今这世道阿贵是晓得的。
先天夜头,藉了昏浊的桐油灯光,摊开油蚀的包钱布,把积攒的几十块铜板摊在桌上用心筹划,打早便买了满满一篮鸡蛋。先把蛋放小篮里,用桐叶盖严,觉得有些打眼,怕有熟人讲他是攀高枝戽上水,便把它们移进蓝花褡裢里去。
这样确不再惹眼注目却须格外小心,稍有不慎,蛋壳就会损破。阿贵要去看望老朋友了。这原本正大光明,他却脸上红道白道的,心虚得像做了贼。
从堡子屋到田家有三四里路,经半爿河街,过了斩龙刀的三拱虹桥,沿南华山下一长溜祠堂寺庙走,一个时辰,田家大屋就到了。田家新大屋果然气魄,飞角花檐,依山傍水,后有笔陡的悬崖作倚靠。一棵大枫香树老枝盘错,真是块风水宝地。正门四扇门幅,红堂堂用朱漆油过。黄杨木雕刻着“群英会”、 “盗仙草”诸历史故事嵌镶其上。
这不禁使他想起自己的堡子屋来。自从上回因洋火惹事将一间草棚焚毁,自己就被安置到那乾嘉年间时丢弃下的破堡子屋。堡子屋架在城外苗路上,窄小破败,因挨河被风揭去了一些瓦皮子,权且用杉木皮遮着壁上那旧火器眼子用几块活动青砖塞着,天晴时权作窗户,好采撷些阳光。
大体一比较,阿贵便怯怯地站着不敢挪步。门旁大而威的石狮把他衬得很小。既来则安,他正想往里询问,有几个了大红帖子的仆人急忙忙过来,穿小腰门进了院子。院里即时响起了浏阳千子鞭。一泼人从里屋出来,另一泼人从不远的城门洞过来,田家大门口一下便蒸糕般挤满了人。
烟儿冲天,为开档裤的伢儿围着抢爆竹。南城门来的长衫子客们——拱手进了大院边门,后头是抬盒,披红挂绿一长串。阿贵在人群中挣扎,不自主地把手伸进褡裢,捏着那蛋,好小好轻!在那些压得楠竹杠子嘎嘎响的抬盒面前,完全失去了斤两。
也堪称是“礼”么?他猛然记起,冬月初五,过几天该是田青树的生日了。还在儿时的某个冬月初五,吃夜饭时,两个小伙伴端了碗又凑在一块时,阿贵把一个很大的盐鸭蛋放进青树的碗里,怕大人看见,还用饭盖着,壳儿是红红的,他说是提前送给他过生日的。青树的脸因高兴而变得润红。转眼几十年,阿贵又给朋友送礼来了,竟还是蛋,且反倒个儿更小了。
他的脚不听招呼地往后退。一声“铁炮”很响地“轰”了一下,爆竹声即刻在城门洞响起。又是一队送礼的人。田家中门动了,发出很艰难的开启声——显然来客非寻常之辈。
田青树在烟雾中撩着赤色长衫子跨出门坎。他面皮浮肿,但笑容可掬。阿贵忙把后挪的脚急急顶住复往前挤去,想抢占一个显眼的位置,好让田青树能一眼便看见自己。他努力把刚浆洗过的毛蓝对襟衣领理抻。哈!田青树果然一眼就看见自己了!他款步走过来了!阿贵心口乱跳:田老爷一叫“贵大”,几百双钦慕与嫉妒的眼睛会一齐扫过来哟!那该有多难为情!不,那是荣光,怕条卵!田青树分明朝他走来,近边了,近边了……却擦身而过。
田青树长长地伸平了手去扶一位肥头大耳的胖官,似乎是道府里的什么卵人。唉,入太多,没看真,也是难怪的。阿贵正这样想,见田青明已车身回转了。人很挤,他借势跳出圈子外去,眼睛提线木偶般被田提督牵着,努力把笑容集合起来堆放在脸上,嘴巴兔唇般抖着:“田、田……”。
时不我待,他要抢先打招呼了!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像提乾州板鸭一样重重扯住他的衣领。五大三魁的马弁把他提回了原先的位置。四面是人骚和汗臭。阿贵急了,骂着娘往前一拱。“砰”地一声,田家的中门已重重地关上了。看热闹的人随即如鸟兽散去,把阿贵一个人凉在阶檐下。摸摸褡裢,沾糊糊地,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湿了一大块;抖一抖“嘁嚓嚓”直响。
阿贵患了梦游症一样,高脚低脚往回走,一脸赤橙黄绿,似梦非梦。 “……可恨那田世美,他忘了糟糠妻哪 。”不知怎的,阿贵胡乱唱了这么一句。原来田青树所接待的客人是道台衙门的使者,胖胖的官 员被延进大厅敬茶献座。
那胖官道:“大人讲公上回所馈赠的厚礼早已笑讷,今欣闻华堂落成,少爷高中,特差下人先送来一方匾额志贺。大人因处理公务,随后即来赴宴。”
田青树虽一时未听得明白,但估摸张氏曾叫张纪敏送了些礼的,虽不明其详,倒觉得她人情应酬、理财治家,还是有些名堂,甚为欣喜,让家人收了礼,吩咐鸣炮迎匾。
两个家人抬了那披红长匾放在新楼门厅前。田青树焚香净手揭了彩,上头有四个光灿灿大字:
德基永固
众正欢喜雀跃议论,突听得守门人匆匆来报“道台大人到!”
田青树喜出望外,慌忙携了家眷张氏并儿子云祥等出门迎接,才至门口,便见开路的“顶马”已经过了城门洞口。
姚道台坐四人黄呢大轿,前头有虎头牌队开路,后有马弁簇拥,锣号不绝,甚是气派。微微发胖的姚道台提了长衫开气口下轿,携了田青树同进院子。
不一时,管家张纪敏送了礼单,对田青树道:“所邀客人先后到齐,三单送上请老爷过目’“三单”乃礼单、菜单、戏单。
田青树先看那礼单,细看那 单密麻麻写着:
姚道尹礼:匾方一块,豹皮两张,大缎四端,笺五卷,砚一方,笔四盒。
陈教谕礼:匾一方,《朱子集注》书一卷。
孙兴旺礼:帛一匹,呢二匹,寿字衣,大缎荷包一 对。
刘文德家礼:紫檀椅四张,笑弥勒佛瓷像一座。
赵其林礼:玻璃瓶、碗各一对,翠花妆具,手帕脂 粉。
明性禅师礼:佛珠一串,宣德香炉一只。
熊应楼礼:唐人山水图一卷,郑板桥字一幅。
再往下看,是亲戚本家、乡下庄子送来的牛,羊、猪、鱼、山 鸡、白貊、岩耳、黄花、柑桔、阳冬梨等。
田青树嘱咐道:“好好收了,抄下存单,二回都是要还礼的。”
说罢又接过菜单来看,是:
火锅二品:八宝奶猪火锅,炖酱羊肉火锅。
琬菜四品: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聊丸 丝,燕窝天字白鸭丝,燕窝疆字麝菇汤。
杯缢四品:鸡皮鱼脯九子,鸡丝煨鱼面,木炒肉 炖海参。
碟菜六品;燕窝炒炉鸡丝,蜜制酱肉,肉焖玉兰片,肉丝炒鸡蛋,溜鸡蛋,炒鸡丸。
片菜二品:挂炉鸡,挂炒鸡。
田青树看过笑道:“纪敏你真孙猴子一样,从哪里变出这多名堂来?”点头允了,又道,“早些开饭,莫误了客入们的事。”
管家遂嘱人打开“听雨堂”,里边用绿屏风圈定酒席三十桌。四壁立着些博古架,陈列着田家多年攒积的文物及诸友朋所赠礼品,如:镀金花盆,古铜罐,玉花篮,小铜鼎,沉香凤凰 山,古铜镜,扑翠凤凰镜,玉片钟,大理石方几,檀香笔筒,六楞官灯,罗汉榻,玉鱼龙花插,珊瑚盆,琉苏灯,汉扁瓶,景泰瓷鼎,硬木刻花脚踏及八大山人字帖,唐寅山水,左宗棠条幅等。 酒席丰盛,烛灯摇曳,杯交觥献,你赞他合,真是说不尽繁华景象,难以一一记叙。
宴毕在新戏台演戏。请的是辰州府高腔戏班。姚道台先点了一出文戏《文昭关》。因竿城中人多不懂音律宫商,文戏里大唱段一来,便多相邀说笑扯谈。后来刘傻宝点了出《八蜡庙》,黄天霸、朱光祖、关太、贺红杰等皆由名角串演,倒是甚为热烈。
到最后,大脚婆张氏自己点了一出《别姬》。戏自然演得很好,唱做念打无不精细周全,只是好多人在台下悄悄议论说 “大喜之日搬演这样的戏,未免有些不吉利。”
张纪敏看出了众人的意思,想要提醒提醒,却见大脚婆已入了戏,正在兴头上 ,当演到虞姬自刎时,她竟不断掉泪,几乎哭出声来。
客人们都有些扫兴,心中像压着块重重的石头。
第三十二章
立春过后是雨水。头一晚落了雨 凌晨雨霁,主春上无旱。偏偏这年的春天雨太多了 难得个日头天。
夜雨过后 泥土全湿润润的。院子里的柳树也添了新芽,绿革茸的青草从湿泥里钻出鹅黄的草尖 给陈家新大院平添了些许春意。不久 边地各色各样的花便先后开了。
二月十二乃花朝之日。
为了给儿子准备“春闱” 陈府里上下皆在忙碌。此系边封.去京都甚远:坐轿、搭船、骑马 一去少说也得个把月 路上盘缠食宿车马 加上京中诸种人情礼仪 自然得耗费不少。为筹盘缠用费 张氏可没少动脑筋。陈家华构落成颇令人瞩目, 陈家其实不过初始发迹 颇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然既已 开头 则骑虎难下了,只得勉强支撑下去。
上京赶考又是面子上的事 张氏只得又清仓查库 借账赊购 甚至让张纪敏偷偷地把一些珍宝古玩典当出去 总算还了这个愿。铜钱银锞装了满满一挑箱。
筹款后 张氏又忙着请裁缝到家里来给儿子做出 客衣。春头上去 天气尚冷;待归来时 已是夏季 气候暑热,故 棉、夹、单样样不能少。三个裁缝老师傅戴了老花眼镜 无日无 夜赶工,足足忙了半个月 好不容易赶齐了袍、褂、皮、棉、单、夹、纱诸衣 皮衣为深灰鼠毛袍 外褂用的羔羊皮,棉单夹单皆用月白缎子 纱是月的实地纱,另加绸布里子。衣成之日,张氏携云祥列各处让人品赏,众人皆蚀“宝气珠光.富贵极矣”。
陈家的新大屋自主楼落成后,相继又有几殿建成 依张 画师之营法造度.接着便着人从后头笔架山上用木枧引来山泉,蓄之为池.取名日“金钩挂玉”。池边建了后花园;曲廊小榭.别致优雅,经多方比较选择.小榭上用枇靶树板镌剿了幅对联:
栽数盆花,撰春秋清息,
蓄一池水,窥天地盈虚。
这副对联对仗工整 意境清新 殊不知它却是本地一位十二岁的孩子所作一一这人就是风云一时的“熊翰林”。
陈青树同熊翰林的父亲熊应楼是至交 他虽一赳武夫 但一直对这副对子很赏识。在后花园小榭后撰联时 虽也请得几位竿厅文人墨客来提联赋诗 但较来较去 还是今不如昔 最后还是勘定了熊翰林的这副十二岁时之旧作。
如今已至花朝 小圃奇花异 草 争奇斗姘 池里鱼虾戏游于水草微澜之间 更兼有清新佳对点景 真是意趣无穷。
为给云祥饯行 陈青树邀了自己的几个好友及云祥的一帮旧友同窗来后花园赏花。恰熊翰林被朝廷革职回乡 陈青树 因同他的父亲是至交 便请他抽暇代为讲课。这一天自然也应 邀来参加这品酒赏花集会。
熊翰林本名西云 十六岁时中举。阅卷官在他的文章上批道:“边楚蛮荒 前无古人 才华之高 乃三湘有为之士。”他十九岁中进士。光绪十七年(1891年),他在"一箪食,一瓢饮,居陌巷、人不堪其忧 回也不改其乐”的三年攻读后,二十一岁 九中翰林。光绪帝在他的考卷上批“笔摇五岳 气行全球,横扫五大洲 杰作也。”遂命入任翰林院编修。
他点翰那年 据说竿城孔子庙前的两棵金桂和银桂“交了枝”。
光绪二十年(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后 清廷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舞国的《马关条约》。熊西云入翰林院后 多次上书反对与日本媾和 结果够清 廷守旧大臣斥为“妄言以害国者 欲毁我二百年圣祖缔进之期 业”.触怒了慈禧太后,被革职回湖南。
席间 陈青树兴之所至 倡议吟诗作画 并请熊输林出题。
他想了想道:“今日既是花朝 自然以题花咏卉为佳。各入皆; 花作画,且以一诗词或成语点题即是。”陈青树称是 忙叫下人在亭中摆下大桌 铺纸研墨 只等各各绘出。几个青年子弟各各构思挥笔 几幅画分别是:
其一:兰花 题日“幽谷生香。”
其二:牡丹 题日“富贵风流。”
其三:荷花 题日:“出污泥不染。”
其四:菊花 题日:“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其五:松竹梅岁寒三友 题日“临窗清竹影 入座有松风。”
众人为争先后 不多一会儿都掷笔交了卷 唯独陈云祥拖在最后 连一笔也没画。
“蠢货!”陈青树轻轻骂道 很有些不高兴 为儿子如此文 思不捷而心焦。
朱鹤、熊应楼知云样心里有货 都笑道:“莫催莫催 慢工出细货啊!”
果然 不一会儿 陈云祥便提笔蘸墨画了起来。众人都伸也很气。
“如此粗俗之物 怎堪入画?”有人忍俊不禁,“扑味 长领根去看 却面而相觑,那画的竟是一棵本地棉花。
陈青树 笑 大家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想不到新科举人竟以此俗物登大雅之堂?”有人笑道。
“一部《芥子园》诸芳皆备 才画了几种 未必就再想不出 名贵的东西了?”有人提醒道。
“云样文章甲天下 于绘画不甚精通,也不可求全责备,” 朱鹤老先生出来打圆场。
“且慢。”熊翰林倒是沉得住气 “云样君能不落古人旧巢,别辟蹊径 已属不易。他定有自己的想法 快些题诗点睛吧。”
陈云祥复饱蘸了墨 以狂草题曰:
此君一出天下暖。
众人见题 满座皆惊 无不折服。
熊翰林笑着首肯:“脱前人旧格 绘个人抱负 好!这幅堪 列榜首。”他又乘势开导三厅子弟们道,“脱旧图新 小而言之 ,乃文之出路 大而言之为国之出路。诸君试思 我大清圣朝以数十倍之地 百倍之众 反屈膝东洋倭寇之谬种 导列强之觊 觎瓜分 不亦惑乎?此皆守旧之痼也。与其坐而待亡 不若革新庶政 与列强比埒方为上策。诸君同我西云一样 如恒河之沙砾 然堆沙可以成塔 积腋可以成裘。吾愿与三厅爱国同仁,鞠躬尽瘁 临危效义 以拯救吾国。”
说罢 兴之所至 又口占一 诗云:
血雨腥风万户惊
绿窗锁院怕闻莺,
兴邦此日思廉颇,
千古心同日月明。
能两云一番糠慨陈词.激起了众人的热情 大家七嘴八罗设论起来。其间自然卖杂不少家辅话,陈青树知有此熊加制棘的 生怕隔墙有耳,惹来大祸。
老、老爷。”管家张纪敏这时匆匆进园来,“大娘噱你解竹去一下,有件要紧事,非你拢边不可。”
“要得.我就去。”陈青树得了“梯子”正好顺势“下楼”,便 对众人说 “实在对不起 家里有事叫我 我不能奉陪了,你们且喝且谈吧!”
“时间不早 我们也该告辞了。”熊西云也站了起来道。陈青树也不执意挽留,众人便各各散去了。
他风风火火赶 到张氏的正房 见张氏没事一样在那里嗑瓜子 便道:“是你喊 我来的么?”
“嗯哪 你坐吧!”张氏懒洋洋地 “嗑点瓜子吧!”
“你到底喊我有什么事?害得我把客人都凉到一边了。”
“总有事才敢动你的大驾哩。恭喜你 你又要添伢崽了。”
这时 廖妈匆匆进来道:“大娘 三娘她肚子痛得不得了,只怕是快了。”
“啊 玉仙她、她就要生了?”陈青树喜出望外,"那你、你怎不去帮着招呼一下?”
“关我什么事 又不是我生子。”看得出 大脚婆为此很有些醋意。
“嗨 你呀你 。”陈青树很是气忿 忙对廖妈道,“快、快 引我去看看。”
三娘是去年大热天怀孕的。为了陈家的事 她一直暗撑看是冬天来临 棉衣大褂的也没人注意察觉 直到入春肚子已、修不储吓出谋划策 四处奔忙。
秋天过去 接如天大似一天 知道再包瞒不住 才向陈青树透了个风。陈青锄想不到年近花甲还可望再添贵子 真是真出望外 乐得成天合不拢嘴,更对苏玉仙百般温存 吩咐厨娘丫头殷勤服侍。
张氏在一旁受到冷落 心里很不自在 觉得自己终日忙碌奔波 把个家搞得兴旺红火起来 然而府上府下都无人不夸苏玉仙,似乎这功劳全是这狐狸精的。本来对苏玉仙怀孕她也是很高兴的.但暗暗思忖 若她再生下个儿子 为陈家添了根苗 那岂不更要愈发得意 更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嘴里不便说 心里知有了块大疙瘩。
陈青树急急赶到三娘房里 苏玉仙正在床上反侧呻吟。苏玉仙见陈青树进来 便紧紧抓着他的手 泪水涟涟地道:“你别走了 别离开我 我肚子好痛...恐怕我会要死了。”
“莫讲蠢话!哪个女人都要过这样一关的 孩子一落地,包袱一放 就会松活了的。”陈青树只好这样劝慰她。
苏玉仙疼痛呻吟过一阵 便抓着陈青树的手 迷迷糊糊睡去了。这一夜,孩子没有降生 陈青树陪她坐到天亮。
翌日 因云祥带了书童田儒宽离竿赴京 陈青树接客迎送忙了一整天 他实在有些累了 晚饭也没吃 就爬到床上去睡了。
半夜过 子时。伢崽临盆起性发作 苏玉仙感到肚子一阵阵地绞痛。
廖妈当接生婆 早已把剪刀脚盆一应用物预备齐全。因大脚婆不肯挨边 莲莲送走了丈夫 没合半会儿眼 便过来指挥铺排。但她到底是个没见过“仗火”的角色 事到临头,还是乱了手脚。
子时发作 过了两个时辰 孩子尚未下来。苏玉仙原本体质就薄 加上这一段忙碌强撑 胃口不好 吃了就吐 有时连苦胆水也吐了出来 只得在床上乱哼哼 有时痛起来就喊那叫怕 叫人看了着实可怜。又一个时辰过去 孩子还没落出
“再这样拖下去,只怕是恼火。快点,帮忙把三娘扶下出来。”廖妈在忙碌指挥。
几个丫头忙得七手八脚去架起苏玉仙来 慢慢把他的身子往床榻边沿挪。苏玉仙痛得差点儿晕死 没法子 也只是死出任剥地由别人一番胡拖乱拽。
“三娘,你把两只手巴着床枋。唉呀!肥姑娘 快此把踏脚搬远些。快点 就是这样巴着床枋 两脚弯下去 对了 就是这样。那边是哪个?你快把脚盆推过来一点 好 接在屁股下头,好 好了!三娘 就这样 试一试 我喊一二你就用劲..…”
陈青树懵里懵懂被喊起来 只穿了件单衣 甩着一只空袖子 在门外急得像狼一样来回踱步。在纸糊的格子窗上 他看见一团团混乱交迭的影子 听见里屋像士兵开操般叫贼 也不知是怎么在弄。
“不行 不行。”廖妈见这一招仍不见效 又着急地道,“都快些把屋里所有的抽屉打开!是的 桌子的 大柜里头的 还有银柜的。一个也不能关着 免得把伢崽关在里头出不来。”
各处哗啦啦一阵乱响。原本大脚婆是不想拢边的 但听说孩子生得不顺利 便也有些着急。
不管怎样 生下地到底是陈家的骨血 而且按规矩正式的母亲还是自己哩!所以 她在床上挨过一阵 还是悄悄下了床 穿了衣 从柜子里取出一把香 偷偷地在产房外烧香叩头。祈祷了一阵,见里间尚无结果 便忍不住转到门前 ,一把推门而入。她一眼瞥见几个丫头老妈子正把苏玉仙架在床枋便问:“你们这里怎么的?”
“唉 法子都使尽了 还是没下来。”廖妈一脸苦相。
“生的就这么为难呢?往天我牛那几个好顺当 打个限的落了地的。”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笑,又不敢笑出声。
“这一回只怕是要生个大圣呢!”廖妈用指维替自己钟无能作解脱。
“兴许是这样的。”大脚婆没假思索便吩咐道,“莲莲 你去看看 叫男人们都避开。我们要开厢房门了。”莲莲应声等出,又被她叫住道:“另外 大门也要打开 那是朝南的 是正对着文曲星的。小少爷是文曲星下凡 是要从南边大门进来的↵。”
莲莲忙出门 传唤男人们回避。陈青树当然也不例外 只好甩着那空袖子跑到大门口去 帮忙把那扇极笨重的铁皮濞嵌的大门“嘎格格”打开来。
天空已略略有些曙色。陈青树觉得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便在心里默默祈祷 然后他吩咐张纪敏快些准备鞭炮、香蜡 似乎“文曲星”真的就要撞开天门 下凡落地降生了。
不一会儿 莲莲又跑回来了。
“怎么样?是个小少爷吧?”管家张纪敏忙问 他已引燃了纸捻子 正准备放鞭炮。
“还没生哩。大娘刚才讲了;我们这陈家大屋后头花园的地势太高 压着前头的了 所以少爷进不来。”
“那可怎么办呢?”
“没别的法子 得赶紧把前边的地势抬高些。”
“真是乱弹琴!”陈青树一听来了火 “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这前头的地势能抬得高的?纵请一千个小工挑一年土方,也垒不起一座南华山来哟。
“老爷 你莫急。”张纪敏凑上前去,”抬高地势只不过是们
那么个吉利的意思儿 哪能要真的让人挑上岛岩。你做心 这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张纪敏说哭把鞭炮香蜡交给了旁边的一个长年 脚匆匆同到账房里去 点了灯 取出笔墨纸砚 不一会儿 他竿吟吟出回来了 手里抱着块墨清未干的长木板板。那上头写了五个大字:
鲁班高八丈。
几个帮工有的去找锤头钉子 有的去搬楼梯 好歹才把这十木牌子钉上了大门内柱子上。天下事也真奇巧!这故一没挂上片刻 里头屋便传出莲莲喜孜孜的喊声:“生啦!生啦!一个又白又胖的妹崽哩!”
屋外人闻讯 也不管他伢崽妹崽 都忙着烧香点爆竹。整个陈家大屋一时便闹腾了起来。这时 辰时已到 那南华山上炮台的“醒炮”很重地响了三声。
“祝贺老爷添了个千金 这下子可是儿女双全 大富大贵罗!”
家里上下人等都过来请安祝贺。本来嘛 小镇上的人家都讲究“双亲健在 儿女双全” 陈青树抱着那襁褓里的女儿亲了又亲 爱不释手。而苏玉仙却因过度紧张疲劳 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足足有三个时辰。陈青树知她是太疲倦了 虽自己已两夜未睡 但仍然又怜又爱地一直厮守在她的床边。
“快把妹崽抱到我房里去吧!”大脚婆进屋来 颇不高兴老爷对苏玉仙的过分亲热。她吩咐莲莲时 语调变得很阴冷。他还叫廖妈赶快检场。廖妈遂把包衣血污扫净 装在一只垫布的
烂背篓里 背出院子去 挂在那不当路处的树桠桠上 以图孩子消灾无祸 平安吉利。
莲莲把孩子抱走了。按大脚婆的指示 孩子将另外雇请奶妈喂养 大脚婆才是孩子堂堂正正的母亲。本地沿袭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小老婆有生孩子的权利 却没有当娘的权利,那团骨血一落地 苏玉仙与孩子的联系就被割断了。这天下午 她从昏睡中醒来 听说孩子已被大脚婆抱走 自己连女儿的样子也没见一眼 亲也没亲过一回 躺在床上便痴痴的,眼泪默默地流淌。
“三娘 你感觉好些了么?”丫头肥姑娘推门进来 手里捧着个红漆盘子,“这鸡汤是大娘让我专一送来的。她讲你产后体质虚 要好生养息养息。”
她把盘子放在茶几上 用一只蓝花碗装了个小平碗 递至床头来。
苏玉仙接过碗道:“真难为大娘了。”
看着热腾腾的鸡汤,原先的一肚子怨气倒是消去了许多,“她也是够累的 让她自己多保重。我年轻 不用多久就会复原的。你有事先去吧!”
肥姑娘却不走开 站在一旁催促:“大娘让我看着你吃了,招呼摆放凉了 吃了肚子会不舒服的。”
苏玉仙本来并不想喝 实在胃口不好 但盛情难却 只好埋头去喝 可那汤一到嘴里 便忍不住“噗”地一下全吐了一盐放得太重 根本无法下喉。
“怎么?三娘 不好喝?”肥姑娘很关切地问。
“不 不....…”
苏玉仙不好扫别人的兴 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忙掩饰地道 “喝急了 有些烫。”
肥姑娘听说烫 忙接过碗,用口吹了好一阵,又重新递过去“来 这下子不烫了。”苏天仙实在没办法 便像吃药一样闭着喝了。喝了个小半碗,喝得她舌子发麻,却只好强作笑脸:“肥姑娘,难为你了、把这收拾去吧。”
肥姑娘又劝了一回,见苏玉仙不肯再喝.便托就怜拾出门夫。走到厨房门口 恰碰到张氏过来:“都吃完了吗?”
“只吃了个小半碗儿。”
“给我吧 我那里有煨药的炭火。晏一点,你过来把它热一热 再端去给她吃。吃完了 好吩咐厨子再炖一只来。”
只是 这头一只鸡 热过两回 苏玉仙到底也还是没把它吃完。当肥姑娘端了剩下的汤出门时 又被大脚婆再一次拦在门外了。她端过钵子 脸上悖然变色 将那钵子顺手就往阶基上一摔。“嘎喇喇”一声 钵子砸得粉碎 残汤剩水洒了一地。
“肥姑娘。”大脚婆厉声地道 “你快去伙房里把马玉香臧来。我要问问她炖的什么鸡?是放了闹药还是怎的?”
肥姑娘忙去唤了马玉香来。大脚婆双手叉腰 变脸变色地把厨娘臭骂了一顿:“你个癞子婆娘做不得好斋的 好贵的一只大乌鸡让你弄得下不得喉了。”
马玉香虽是个老实女子 被骂得无法 也只好直言辩解:
“每回都是这样炖的呢 十桌八桌酒席也没听哪个说过二话的。炖好时 还是大娘你自己来取的 是好是丑你也是看见了的...…”
“瞧你这么说 那倒是三娘的不是了罗?你是咒人家金枝玉叶,山珍海味哪样场合没见过 未必还不晓得油盐咸淡,不好招扶?可你不看看你是哪样的人家 哪样的身分?”
苏玉仙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 晓得大脚婆是指冬瓜骂葫芦 只是作不得声。自思身在异乡 家山路通 纵有满腹委曲亦无处可诉,只得闷在心里难受。她原本就体质单薄 产后排但未得调养 反而将怨气郁积于心。寒湿惊愁 里外夹攻 不数日就得了病,面色焦黄 口中无味 不思饮食 恶梦交迭。
陈青树请得益寿堂马先生来悬脉诊治 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外是开些肉桂、附子、当归、党参一类大路补药。百般服用 并不见效 反添得大脚婆一番又一番数落。
这一日 天气晴明。苏玉仙睡醒来 觉得奶子胀痛难熬左呼右唤没个人搭理 连肥姑娘也不知哪去了。没办法只好己强撑着起来 沿着壁板到户外阶檐下挤掉些奶水 才觉得好过了些。
户外 已是春光明媚 柳条已经变得一片碧绿。小圃边有一片桃花红灿灿的十分耀眼。连巴着院墙的那棵油桐树也开花了。一阵轻风吹来 白色的落英飞旋而下 如万千彩蝶。呼吸着甜丝丝的空气 苏玉仙的精神不禁好了许多。她于是索性独自下了阶基 在鹅卵石铺就的花径上散步。
她突然听到一片细乐笳鼓隔墙飘逸而来 接着是喧闹的人声。在甜酒和笑语所酿成的空气中 有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在领唱:
八月十五月儿光,
犀牛望月崽望娘,
天望矮来地望窄,
山望远来路望长...
苏长仙这才陡然想起,转眼孩子出生已经一月,该给女儿办“满月酒”了。猛地听到隔墙掷来一阵小孩子的哭闲声,这声音扯得她牵肠挂肚的疼。她想起可怜的解娘马天香,他的孩子是在野地的偏棚里落地的 孩子连包布尿片都没有。可他到使还是幸福的,至少那孩子是她自己的,日日夜夜 他能跟自己的骨肉厮守在一起。孩子满月做酒得简单,也汇集了不少的穷兄弟伙。有的送来糯米团微,有的送来小花鞋,薄酒一杯.倒是流注了温馨的乡村式的欢乐。今天 虽隔壁煌煌灯火,细乐笳鼓 却全然不属于自己。
“好胖好白的一个漂亮妹崽哟 还是双眼皮吧!”
“哟....…嗬嗬 笑啦 一对小酒窝儿真甜!长大了 定是个爱好爱乖的活观音。”
来客在逗孩子玩。苏玉仙只能凭藉这断断续续不连贯的赞词 来努力构筑拼接自己女儿娇美可爱的形象。但这到底是支离破碎的。而且似乎越想反倒越模糊。
“大娘好福气 都四十好几了 还添这么个宝贝妹崽 模样儿好机敏俊俏 就是跟大娘不大挂相。”
又来了一拨人 这为首的大约是不谙内情且性情又过于直率的过路客。
“嘿嘿嘿....…”是大脚婆有些尴尬的笑。
“嘿 孃孃呀、你这话就差了 哪有女儿不像娘的?你莫光看眼当门 往天 我们陈家大屋的张嫂可是竿城的天字头号美人哩。要不然 怎当得成提督军门一品夫人?”
“嘿嘿嘿.....”大脚婆笑了。她笑意含糊 对别人的否定或肯定都未置可否。
陈青树也在附和地笑。
在苏玉仙的想象中,隔墙的院坝里,一定按乡俗斯下板摆下了长案,大坛的刚刚开盖的米酒泛涌着泡沫。红绿银装饰起来的小千金,正在许名双手中忙碌传递。饰银的帽上必定用丝线扣出“长命富贵”四个大字。那一份古老仪式,那一份喜悦的零乱,更逗起她种种联想,充满了悲的激情。
为了探究那真实的底蕴,她移步到月门边。那双扇木门里已自外边锁住。她知道这是大脚婆预先的设计 只好顺着墙相批起耳朵听。
其实 那墙并不很高 靠墙角处还有一堆破瓦破一些断节砖头。苏玉仙强打精神,把砖堆积成一座傍墙的小塔 双手抠着墙缝 努力攀上去,攀上去...她多么想看一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啊!哪怕是隔着墙 哪怕是只看上一眼。
她在砖塔顶上定稳了 便努力把眼睛凑近砖墙头的花格子窗去。这时 脚下的砖塔突然摇动了。她的手、肘和上半个身子擦着清跌了下来。她只轻轻地呻吟了几声 便昏了过去。
这时候 那细乐笳鼓伴奏的《望月歌》已唱到“十月怀胎”的最后几段了:
九月怀胎在娘身,
为娘生儿不安宁,
阳间倒下一盆水,
阴世留下血和经。
十月怀胎在娘身,
娘在房里喊肚疼,
上头咬断青丝发。
下头踢翻地埃尘....
散客后 快挨边擦黑时 苏玉仙才被发现而抬回了病榻。
第三十三章
道台大人姚兴法破例去参加一个小孩子的望月酒会。
在兴头上时 一个差役匆匆赶来报信 说是省府有要员已到道暑。姚道台只好中途退席,上轿回府。他在头门的照壁前下了轿 王京山已在门外恭候 说省府大员已来了半个时辰。
姚兴法悄悄地问:“往日省府来员 总有驿马先期报汛 今日为何匆忙如此?”
王京山也正为这事犯疑,说:“依我想 不兴师动众 恐怕是钦差暗访了。”
姚兴法越发着急 不知是祸是福。他提了衫子的开气口 匆匆进了头门 仪门 绕青龙图案牌坊过石拱小曲桥 径直奔向大堂右首的官厅。进厅时便见一官 很有些面熟,原来是脸上有几颗白麻子的按察使蔡起霖。
他喜出望外 忙拱手笑道:“原来是臬台大人驾到 恕下官息慢了!远道而来 怎不先送个信 也好率文武官员前来相迎啊!”
蔡起霖亦笑着回答:“行期仓促 突然来打搅 望多原谅,快请坐吧!”
于是分宾主坐下饮茶闲聊。
蔡起霖谈笑风生 摆谈起那一年竿城征兵 也摆谈起他们间的一些旧谊。姚兴法却心里仍是很不踏实。因为他几次试探问其此行的目的 都被他话锋一转,绕到一边去了。
不一会儿,有臬司随从进门来报:“臬司大人 朱副将已到,门外候见。”
蔡起霖略略抬起眼皮:“让他进来“
姚兴法见随从回到门口 向外传唤了一声 随即领了一个人进来。
蔡起霖轻轻扯了扯道台袖子道:“你看谁来了?”
姚兴法仔细一看 几疑是梦:原来这副将不是别人,是当年被他施计逐走的厅同知朱立俊。
两年前 朱同知被贬往云南边塞当七品县令 五品白鹇补服成了鸂渤鸟 却不知什么时候竟突然变成了四品云雁 同自己平起平坐了。
朱立俊胡子刮得溜光 轮廓分明 下巴略呈青色 面皮白净 云雁补服外罩了天青宁绸外褂 益发显得少年气盛。
他大步走进厅堂来 漫不经心地瞥了姚兴法一眼 饱含意蕴地道:“大令 久违了。”
这句话 潜台词太丰富了 使得姚兴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朱立俊说过这一句 没再理会姚兴法 而是径直上前朝臬台拱了拱手道:“屯守备周玉卿一干人犯已缉拿到案 请臬台大人发落。”
蔡臬台遂突然把脸沉下来 白麻子有些发青:
“竿城道尹姚兴法候旨!”
瞬息万变的风云使姚兴法不知所措 没来得及理清头绪,慌忙“扑嗵”一声跪了下去 头几乎挨着地。
一个低沉严厉的声音在官厅里萦绕回响:
圣旨曰,原竿厅同知龙平章自缢身死一案,朕详加披阅奏折,其中疑窦甚多,必有冤抑 令湘省巡抚陈宝箴着臬司将竿厅屯守备周玉卿及有关人证调集进京,由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讯。
钦此。
姚兴法浑身颤抖 哪敢抬头?又听得朱立俊的声音在啸叫:“将案犯带上!” 随后就是随从番役们的一阵叱喝声 一串重的镣铐声。
他偷偷窥视了一下 见脚镣木枷押进几个人来,多不认得,只认得其中的两位:一个是顾连喜,一个是黄祥。
“圣旨宣过 姚道台请起。”这是蔡臬司的声音。
姚兴法爬起来再看那蔡臬司已形同陌路 对方早已换过一副面孔。
朱立俊走过来 递过一张黄表官抄纸道:“周玉卿等一干人犯六名俱已缉拿到齐 请道台大人验明签章 手续办齐 以便押送赴京。”
姚兴法哪里还敢二话 也未及细验查究 打摆子般抖抖签字治了官印。
道台衙门前的品墙下 早已备好六架木制囚车 揭去顶戴的周玉卿等一干人犯 被番役推搡着关入笼子 只从枷口露出光光的脑袋。
“咔嚓嚓”几把大牛尾锁锁了 蔡臬司便亲自押送囚车 当即启程 风风火火离竿城而去了。
六辆囚车一离开竿城 那官路上扬起的灰尘在姚兴法的脑海里就从此再没歇落下来。
他惶惶不可终日 知道此案若一番穷究 自己必遭大祸。被逼无奈 他只有企望蔡臬司能念旧情 代为屈掩。急忙书密札一封 搜罗重礼 让王京山星夜快马斟省城栩机周旋。
王京山遵示即刻打点行李 取小路插往乾城厅河溪,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长沙。他本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不想莽撞行事,不迳直入鼻司府邸,而是到藩后街找到他的一位旧友一一抚台衙门参将舒太乙。酒过三巡 这位“朝中有人"的正宗旗人告诉他,自康梁维新之举提出后 光绪帝立意作开明皇帝 改革元助 已决议引湘省维新派人物谭嗣同等进京。竿厅的熊翰林正在长沙主办时务学堂 也属召集对象。面对当前官场混乱、弊端丛生、守旧派反扑嚣声日盛的复杂局势,光绪帝正欲找一机会来一番大整治,恰巧在此时暴出这么一宗要案。看样子此案到今时已难以挽回。
原来,龙平章的尸棺运回山东他的妻子在收拾衣物时,发现丈夫随身穿用的一件皮衣上有斑斑血迹。她急忙报知他的族被龙太清。
龙太清原本就一直有疑团在心 听罢疑惑愈重。这个读过(洗冤集录》的武生 当即作主启开尸棺:死者指甲青黑,银簪探入喉部即刻变色,擦拭不去 分明是中毒的确证。
他当即书写状词 筹措盘费 赶赴京都 向都察院具状贼冤。都察院依照规定 将状词转报朝廷。
光绪帝亲自审读了章奏和状词批复日“案关职官身死不明 应彻底根究以期水落石出。”
圣旨下过 山东巡抚即把龙平章尸棺运到省城详验 奏请到竿厅调集人证。舒太乙一再吩咐“大局已定 若再旁生枝节 只恐自讨苦吃 搞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王京山一听 方知蔡臬司变脸实事出有因。心想“身居要位者皆求明哲保身,自己何苦为图报滴水之恩去作替罪之羊?”
一整夜睡在客栈里翻来覆去没睡着 终于觅得一计。第二天一大早 他便前往臬府 找到了那个当年被贬谪的厅同知的什么把柄 这下正是雪中送炭 即时向上参了一本 且重介朱立俊 把事情之原委一一作了告发。朱立俊正愁没拿到姓了王京山。王京山不敢在省城久留 领赏后即匆匆赶回竿城谎禀蔡臬司礼已收纳 只因公务繁忙 未及信复 请心安勿云云。
姚兴法早已如惊弓之鸟 哪有暇辨别真假 亦重重赏了王京山。
姚兴法虽吃了“定心丸” 仍不大放得下心 其后月余皆告病不早朝 在家各处翻查 销毁罪证。这一天 他刚烧完一堆政方面的账册 忽听守门人匆匆来报 道是有钦差要员前来厅传旨 连忙换了官补服,率道、厅文武百官轿马出城 鸣锣开道 往东门外接官亭去。
队伍闹腾腾出得东边升恒门 过虹桥 一踏上麻阳的官路 姚兴法即令偃旗息鼓 各各敛声屏气往接官亭而去。至享前草坪 各官下轿,依次分序道旁。
不多时便见远处驰来两匹开路快马 随后是鸣锣开道的前卫 边立“巡抚衙门“并“肃静”、“回避”虎头牌。一顶八人大轿并几顶四人轿缓缓过来 随后便是一对对的军牢快手。气魄而堂皇 真是说不尽的富贵排场。
想当初 就是因为羡慕这样的富贵荣华 姚兴法才苦读硬撑 十年寒窗终得金榜题名。踏入仕途数年坎坷 虽未能位极人臣 低规格的堂皇倒也是尝试过了。如今他觉得一切都是云是烟。
他突然记起上任时路经桃花源时 读过那残阳照壁上陶靖节的那首《归田园居》来:“少无适俗韵 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 一去十三年。”官场即尘网 说得多好啊!“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尽管他也曾许多次有过“悬崖撒手”的念头 但那一瞬即逝的思想只是电石火花。利禄权对人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强大了。
他微微抬头 透过那喧嚣滚动扑来的尘浪 瞥见了已现模糊的一脉运山和血红将坠的残阳,心想“官场即战场,官场还是一个大染缸啊!”
他觉得这足一瞬间的大彻大悟,可惜太迟了,只不过是一种垂暮时反思的一缕哀音。他感到一种绝望望的恐怖。
他完全没有看清议整城问的上阿上用,已视机期的在接官亭前落轿的官们冷冰冰的面孔,也完全忘记了巡抚大人是什么时候,用怎样的姿势抖开黄绫圣旨,对着空旷深邃的山谷宣读了一些什么。他早巳吓得全身酥软如一滩烂泥。
几个穿号梆的军电快手在山谷送来的低沉回音中,极快地揭掉了姚兴法的花翎青金石顶子。他愣愣地望着那方被携走了的顶子 为了它 他奋斗了近五十个春秋!
独身住在北门边的驼子老五已经很久没有生意了。他虽然在绿营里供职 负责北门的上日下锁而按月去粮子上领一份口粮 但若没得外水 日子便过得格外拮据。
莫看他已上了年纪 都六十岁出头了 可仍然很能吃一一人们都笑他是薛仁贵 吃得几斗几升。他的兼职是当刽子手 替道厅衙门劃那被判犯了死罪的人头 一个人头便可得三钱二分银子。但年岁不饶人 衙门里已有了年轻的专职行刑人 只是在忙不赢的时候 生意才会光顾他。
这天一大清早 当南华山上响了醒炮。他把北门打开 便又蜷缩在草铺上了 但后来便饿醒了。爬起来去摸米坛子 里头已是空涝涝的了。
驼子老五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尽管他两眼网满了血丝,一路上哈欠连天 但他晓得现在就是爬上铺去也是睡不着的因为一餐早饭还没有着落。
河街上家家瓦脊上都罩着一层淡青的烟 空气中飘逸着馋人的香。他于是像一只理骚的狗一样 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看哪家忘记关了小腰门儿。
他先摸上了东门城楼子。往天那里有个叫肥坨坨的守兵,是最爱提一笼猪下水跟天顺钉平伙的。等上了二十级岩坎子,才突然想起那肥坨坨是早已死在苗乡变鬼了的 而天顺有什么夺弄 又懒得出奇 看来去也没什么搞头。
走进城楼果然不出所料:天顺可怜巴巴地靠在亮窗边晒太阳 翻虱子往嘴巴里掼。看他那已经明显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的形象 驼子老五也就免开尊口了。
没有办法 他只得又转回小屋里去压床板了。他眼光光看着黑糊糊的土墙,那墙上挂着盾牌和虎头双钩 还有一把已经快要生锈了的鬼头刀。他胡思乱想 以分散对腹内空虚的治意。他回想着年轻时的健康和荣耀 倒是慢慢地在一种空虚的满足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 他感到很奇怪 那挂在土墙上的鬼头刀似乎在鞘内“呦呦”有声。这是很多年都没碰到过的事了。他年轻时节 生意兴隆 倒是碰到过几回这样的征兆。他慌忙爬起来 去墙上取下那刀鞘 抽出鬼头刀来看 已经锈蚀得不成个样子了。
正诧异时 便听到外头老街上有人在高声传唤:“驼子五哥 衙门里有公事 快些带了刀子去帮忙!”
待出门时 那传话的已不见影子。街上有一路路往西门外去赶热闹的人。
驼子老五急了 忙去床脚下摸出那已成了弯月的红砂岩,把鬼头刀就势在尿桶里浸了浸 胡乱一阵磨 匆匆插回刀鞘,便往西门外赶去。
西门外的杀人坪边早已围满了人 那个年轻的专职行刑手正在脱下红号褂子 露出一身胀鼓鼓的肉。
“老弟 承蒙照顾了。”驼子老五上前拱了拱手 “只不知今天要杀的是哪一方案犯?”
“我也不很明白 反正是足够你显功夫的。”
“来的太匆忙,不知老弟可备有多的纸钱?”
“事成之后.你只快些随我往城隍庙跑就是。”
正说时 听得城里一连传来三声小猪仔炮响,驼子老五忙把精神振作起来,抬头往西门看,只见飘飘旌旗携了一队人马从门洞涌出。那軍牢快手挟持过来的案犯一个接着一个,老眼昏花的驼子老五竟一时没数清,只是在心里黙神,一回就杀这么一大路,在竿城实在还少见。
正默神时,坪里巳面西跪下了六个汉子。这六个汉子因为其一为绞刑,其一须异地行刑 实际上只剩下四个 两个刽子手便各负责一半
那年轻的行刑手得到了分派 到棚子公案边去向监斩官打了个千 得到许可后 三下五除二就干下了两颗血淋淋的头。
轮子老五却遇到了大麻烦。
当他把鬼头刀藏在手拐子后 向即个插了标的跪着的汉子走去 正在心里约摸估量距离远近用力大小时 那汉子似乎已等不及了,把脸车转了过来 轻轻道:“满满,莫尽挨 早些赏我一死吧!”
他不说倒好 一说反倒使得驼子老五惶惑了。这案犯已为巨大的惊恐弄得脱了人形 头发蓬乱 目光散乱聚不了焦 面色浮肿如猪尿泡。他周身皆发出一种冲鼻的尿臭 一定是大小便都失禁了。
尽管如此 这幅面孔是那样的使他感到熟悉一一他竟是堂堂的道台大人?!多少次 他总是坐在大棚公案上的位置的 如今却……
驼子老五已没有时间深究这个中哲理 一个骑马的监斩官 已手持令箭过来催促。
驼子老五美美地想:“..…恐怕也是我平生以来杀过的最最大的官了。”
“老家伙 还挨些什么?老子肚子都等饿了。”那站在旁边的年轻刽子手双手环抱在胸前喊。
驼子老五于是往手心里啐了些口水,重新把鬼头刀藏在拐子后 用另一只手在姚道台的颈根处抚摸了一下,猛他用刀和乎拐子的力朝那颈根砍去。不知他的鬼头刀太钝 还是那未得出结论的哲理思考影响了他的果断,一声惨叫过后 那头胪还藕断丝连不肯下来 反倒聋拉着侧扭过来 可怕地吐着血泡翻着眼白。
场坪周遭一片惊呼,一阵哄笑。
“天啦!道台大入 你快莫这样吓我哟!”驼子老五一下慌了神 嘴巴皮直抖 “我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混碗饭吃 求求你快些闭眼吧!”
到底还是那年轻刽子手身手不凡 眼明手快 他抢步上前补了一刀。
监斩官跳下马拿了令箭过来 用脚踢踢地上血肉模期的头 瞥了一眼还在打抖的驼子老五 对那年轻的道:“到底老了 不中用了。剩的这个还是你来吧!”
目睹过这一幕略带戏谑的惨剧 剩下的那个已经自己先行“死”去了。
年轻人领了旨 几步走过去 揪着他的衣领摇了几摇。他似乎毫无感觉。这家伙处的是“绫迟死”。监斩官不愿让他如此安逸地蒙混过去。一个战兵提了一桶冷水过来 把他浇醒。年轻的刽子手就像疱丁解牛一样 对他施行细致的解剖。
这年轻人倒确实好手艺 任凭犯人哭爹喊娘 他照样切割得有条不紊:肉是肉 皮是皮 骨是骨。
军民人等皆齐声喝彩。驼子老五这时似乎才从梦中醒来 见年轻人已抢步跑了,亦慌忙跟在他后头 奋力向南华山脚下的城隍庙跑去。
二人一进庙 便装着十分忏悔的样子 跪地向黑脸城隍菩萨叩了三个响头 且烧了几挂纸钱。不多久,就有一伙号勇持刀操棍追进门来,不容分说.将两人擒住,用绳绑了。
签发斩条的新任兵备道接着也被差役簇拥着进城徨庙来,即时提审案犯。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大胆驼子老五.从实招来 西门外四具尸首可歨你所杀?"道台大人大声斥问。
“我只杀了一个。”
“不、不是我、我...…”
“哪一个是你所杀?”
"那一个、那一个、好像是那个肥的。”
门外一阵哄笑 连道台大人也忍俊不禁:“胡编乱派 先给我杖责这老家伙四十红棍!”
如此过了手续 一切恩怨罪孽勾消。驼子老五便可以去跟那个年轻的刽子手研究如何分配赏钱了。
那年轻人倒很义气 硬要两半平分 那老家伙也有自知自明 执意只肯拿四分之一
“驼子老五满满 你这又是何必呢?”年轻人硬把钱塞进他的荷包里 “我还年轻,赚钱的机会还多得很哩!你呢 得一回是一回 要个钱不容易。”
听了这话 驼子老五才喉咙酸酸地把钱收下了。
当天傍晚;竿城的西门城楼子上 贴出了一张由一串朱笔涂抹过的告示。晚风里,一字儿悬挂着一麻袋碎尸骨和四颗人头。
其告示日:
原竿厅屯守备周玉卿 管理屯务 擅开浮冒,从中侵饱;甚至将不肯扶同舞弊之厅同知起意毒害。实属凶狡 其贪黩残忍 莫此为甚。钦令抄没家产 立即凌迟处死。被害人年轻未婚 为家中独子 周迟处死.并将周犯之子俱发往伊犁以泄幽愤。细之恶.不独害其身,抑且绝其嗣,令将周犯著即凌迟。原任竿厅兵备道姚兴法,身任方面,知情爱贿同恶相济 本应处绞,但为示与周犯之别,钦令著即处斩。
罪犯黄祥,著即处斩。
罪犯顾连喜 著即处斩。
罪犯马泰明,著即处斩。
罪犯周云汉,尤为此案紧要渠魁。钦令派刑部司官一员,将该犯解赴山东 押至受害人坟前执行 处以摘心致祭 以泄愤恨。
巡抚陈宝箴亲赴竿城宣读了圣旨 处决了案犯 两日后即打道回了省城。因为那边又有急令来督催。剩下的事著交新任竽厅兵备道朱立俊办理。
朱立俊因这一回“办案得力有功 且洞熟苗情” 经荐任取代了姚兴法。在彻夜灯火和连天爆竹声中 他踌躇满志 被众官迎进“久违”的道台衙门时 见亭榭如昔 草木依旧 不禁在大青石雕龙牌坊下的小石拱桥上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上任后的头一件事 便是遵照圣旨 为原厅同知龙平章拨款建庙 采石刻碑。光绪帝鉴于被害人“居心清正 日月可鉴” 给他赏加知府衔 其族叔龙太清也因功被封为武举。
庙宇经勘定建筑在东门外天马山麓。椿木构架 翘曲的屋面和脊线 深远伸展的屋檐。庙身虽小 却别致庄重。门额上一块匾额日“清正祠” 内供龙知府生辰牌位。
因光绪帝有钦制《悯忠诗三十韵》一首 朱道台不惜重金差人往桑植凿取本地大理石 派力夫曲折千里运回,遗憾的是这三十韵镌刻工程刚刚起头,一桩猝来的重大变故将它冷落在“清正祠”边的草丛里了。
这首“未完成交响曲”其后百年,一直便以这种“未完成”的样式躺在那里。
第三十四章
苏玉仙被抬回病榻 大脚婆来看过一回 洒了儿颗泪 她说:“妹妹这病也请过不少药师了,总未见好。我听讲竿城 了两个复箕先生 说这一回接的神是药王孙思邈 方子最灵 验。我已托人去请了。”
不多一会儿 就有守门人来报“复箕先生到” 大脚婆忙叫肥姑娘把帐子放了。
两个先生一胖一瘦。
瘦子是主坛师傅 胖子是下手。主坛师傅负责作法请神 下手则随身带着小本用以记录神示。
他俩在苏玉仙床前扫出一块干净地面 倒上两升米 摊薄擀匀,把一根竹筷垂直别在篾撮箕中部 小头立在米上 撮箕凌空。
瘦师傅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揪住撮箕一角的木把 撮箕便平稳架设定了。胖师傅在床前踏凳上和屋角落点上油灯 叫挑水佬赵五把铜盆端到床前。
肥姑娘撩起帐子一角 招呼苏玉仙 把手伸出来 在铜盆里净了净手 一切推备便算告罄。大脚婆也洗了手 烧一叠钱纸 跪地叩了三个响头 口内默默祈祷。
看热闹的人被这里的神秘气氛弄得很紧张 皆屏息敛气, 眼睛骨碌碌盯着那凌空搁置的撮箕。瘦子双眼微闭 念念有词。不一会儿 那撮箕似乎真的得了什么仙气 轻轻颤抖起来。那垂直的筷头开始缓缓移动 “噶喇喇”作响 在摊开的米上划出一串连续繁复的曲线。
“撮箕娘娘 今日降临此方 不知请得哪一方大神?”瘦子发问。
筷子一阵划拉后便歇止住了。
胖子眯眼瞧那米粒上的曲线 良久 似乎终于把那一篇“天书”破译了出来 道“撮箕娘娘回话说 今日请的是药王孙思邈。”
“哦 竟是药王驾到?!”瘦师傅用一种欣喜若狂的表情说,“药王替天行道 普救众生 颇是繁忙 何劳大驾 亲临小小竿城?”
“休言小小竿城 此处乃藏龙卧虎之地 亦是鬼怪横行之乡。吾特请得捉鬼钟馗同来 降魔除妖 赐方送药。”胖子代药王作答。
大脚婆忙烧了一迭纸钱 叩头道:“大慈大悲药王菩萨 大慈大悲捉鬼钟馗。我家三娘被鬼魔缠身 神疲力倦 坐卧不宁,高烧不退 请钟馗大人为我陈家驱鬼除妖 保一家大小安康;请药王菩萨快赐降神方 保我家三娘早日除病消灾。”
瘦师傅复述了一遍。他是介通阴阳的人物 他的转答当可入幽达冥。
果然 那撮箕又飘飘欲仙了。筷子头“嘎喇喇”艰难移动、移动....但不久又卡住不动了。
瘦子惊讶地睁开眼 检查一下各处的“机关” 带着乞求的口气道:“请药王、鬼师恕弟子凡人不恭。”且忙给大脚婆使眼色。大脚婆会意忙又添了一炷香 烧了一叠钱纸。他于是接着道:“二位大师莫要生气 弟子又添了香烛纸钱。若除得鬼 得方.二回逢年过节必定酒肉供奉。”
筷子头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划拉。待停 胖子仔细辨认了 半天那些似乎是外星人留下的符号文字 翻开了小本。肥姑婚 早已磨好墨 备了纸笔。胖师傅边瞧米盘上的繁复曲线 边 小册子上作记录。把记录下的神方照着在纸上缮写了一 两个时辰 全党法事即算完了事。两人笑容可掬地辞别 怀里皆揣着沉甸甸的收获。
“赵五。”大脚婆把挑水佬喊了去 “你办事老靠 快去账房 支些银子 早些帮三娘把药捡回来。”
赵五平素是受苏玉仙恩惠的 没二话,接过单子便去领了 银子出门。他拿着单子看了看 斗大字识不得几箩 也不知这 神方上到底写的是些什么。他找到正街上“益寿堂”药铺 马先 生恰巧不在。
称药的李疤疤接过方子 看了看 问:“看样子 老兄这帖 药是个女方。”
“正是 正是。”赵五笑道 “李先生到底高明 一看就晓得。 这是给我屋三娘捡的。”
“啊 是这样。”
他复看了一遍 眉头竟打起个死疙瘩。
“李先生你早些帮我捡药 那边还有一屋的事在等我呢!” 李疤疤却道:“看这手笔 不像是我们竿城药师开的单 子。”
“对呀 对呀 你李先生倒真是神了。莫讲我贬场合 竿城 的四大名医水子居多。我们三娘的病 哪个都过了手 银子花 了 丢到水里没起泡。”
“赵五你这就说得差火了!俗话说,‘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入是讲命的。阎王要你三更死 不肯留入到五更。要是命数已 尽 任你龙肝凤胆 百药无益啊!”
“算了 算了,我不跟你打话平伙。哪有你这样子当药铺伙 计的 只是咒人早死。”
“哎 赵五你这话又差火了。”李疤疤倒是并不着急 “我们 ‘益寿堂’的宗旨可是远近闻名哟。”
他努了唠嘴 药铺里挂着一副对联:
但愿世人皆无病,
宁肯架上药生尘。
赵五也不识得那些 只是催道:“救命一刻值千金 你今儿 怎么啦?快些捡药吧!”
李疤疤又把方子看了一回 且把它推了回去:“不是我李 疤疤故意刁难 你这方子我不能捡。”
“有钱把你 方子为何不捡?”赵五有些来火。
“这本是一女方 君臣佐辅倒是齐齐全全 不差一门,只是 这药下得太重。人命关天 实不敢马虎。”
赵五夺回方子 鼻子一哼:“穷命相!到手财喜不受?你莫 摆大拿翘 除了王木匠就不装犁?”
他转身就走 反正竿城药铺有的是 走了正街走河街 走 了河街走偏街 才在偏街一个小生药店里把药捡齐了。 第二天 是孩子的授名礼。
陈青树翻查《辞源》 引经据典给女儿取名为“荠花"。若添 的是儿子 依字辈本可凑齐个“吉祥全贵”。陈青树虽是武将 因有一帮懂文墨的好友 故也晓得求新脱俗 择的是“ 春到溪头荠菜花”之诗意。
“陈老爷文武双全 真是学富五车 出手不凡啊!” 来客皆称赞祝颂。
张纪敏也道:“老爷这位三小姐不简单 是开天门、垫地岩 来的 将来必是金枝玉叶女圣人。荠花是野花 野花野草不怕 风雨 更易长大成才。”
众人一听觉得有理 又评论赞颂一番。
这话倒是突然提醒了张氏。
“三弟的话在理 倒是提醒了我。为让荠花妹崽能无灾无 病顺顺当当长大 我看还得把她寄拜给别人 认个千爹才是。” “姐姐这主意好。”张纪敏道 “只是这竿城里 眼下只怕没 哪家有福担戴 我看还不如寄拜于物 钟山水灵气倒更妙。”
“好!”陈青树很是赞同 “古语云:仁者乐山 智者乐水。我 看就寄拜于水 小名索性就叫水妹吧!”
小名一俟定下 几个丫头老妈子帮着张氏用背笼背了荠 花去见水井;带一条用布片绞成的火捻 背笼被窝上放把剪 刀 孩子额头用锅烟子画了个大“十”字。
大脚婆引荠花“见水井”转来 陈青树在后头帮着拎东西。 俩个还没进院子 就见肥姑娘慌忙脚手跑来。
“不得了啦 不得了啦..... 三娘... 呜呜呜。”
几个慌忙赶去 见床单垫被各处是血 苏玉仙脸白如纸, 摸摸鼻息 早已没气儿了。
张氏勃然变色:“早头还是好好的 这到底是如何搞的?” 肥姑娘吓得面色如土 忙跪下地去 颤兢兢地道:“中午还 好好的呢。吃了药 没半个时辰 便流血不止 去喊人时 已不 中用了
“啊?!莫非这药里有毒不成?”张氏喝令随从,“快些去找 赵五和那两个复箕的!开药的 卖药的 捡药的 煨药的 喂药 的,一个也莫让跑脱了!”
几个男仆七手八脚即刻将肥姑娘捆了 反锁在房内。赵五 在河边挑水 刚打满一头 便被几个汉子一把捉住。待去找那 一胖一瘦的两个 都说早夹着法器 逃之夭夭一两天了。
大脚婆亲自提审了肥姑娘和赵五 二人皆矢口否认谋害。 至夜 拳打脚踢一番逼供仍没结果 大脚婆只好叫人又将他俩 捆了 胡乱关在一间柴房里 让人把门守着 说是若再无眉目, 只好把他俩投官诉讼。 肥姑娘满腹冤屈,眼泪巴娑直喊“冤枉”。赵五却面色发 青 死不作声 直到见肥姑娘挣扎着爬起要撞磨子岩寻短见, 才拦阻劝慰道:“肥姑娘 你是个本分清白人哪个也不会赖你 的。我也什么都不怕。为人不做亏心事怕个甚?事情总会搞 清楚的。依我想 一定是那方子上有名堂。我去捡药时 益寿 堂的李疤疤就讲过这方子药下得太重 硬是不肯捡。”
肥姑娘叹了口气道:“要真是那两个复箕先生搞的鬼 我 们都还讲得清 怕只怕……”话到嘴边 她没勇气讲出口来。
听她话里有话 赵五忙催她快讲。肥姑娘还是不说。 “如今是什么时候啦 你还吞吞吐吐?未必硬要等我们都 成了屈死鬼 才肯到阴间鸣锣告状?”
“我……疑心是大脚婆设的圈套。” 又哭了一阵 她才说。
赵五一时愕住了。
“赵大大 未必你一点儿也没看出来?纵没看出来 玉香嫂 子也没跟你诉过苦?前一晌 大脚婆要她给三娘炖鸡 鸡汤里 打翻盐船 咸得人死 结果玉香嫂子和三娘都怄了一肚子气, 三娘的病就是打那时节起势的。当时听得 我都懵了:玉香嫂 子当厨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哪能放盐都没个手脚轻重?后来 有一回 大脚婆不在屋 她的丫头九妹邀我过去玩。九妹说闲 得无聊缝个沙包袋玩 翻抽屉找布 却翻出个小布包来。我笑 着说这里有个现成的。哪晓得扯开一看 里头有一大坨硬梆梆 的锅巴盐。当时也没在意 后来一想:她堂堂大娘娘 吃穿现 成 要盐做哪样?又想起那一回的鸡汤还是她自己端来让我送 去的 我才想说不定就是她先做了手脚。
赵五一听 把牙咬得格嘎嘎响:“这个老杂种 拿我们当替 罪羊 好歹毒!”
“赵大大 若这事跟她无关 我俩被抓起也没什么了不起。 若真是她害死了三娘 那你我在这里就只有等死了。她不会放 过我们。”
“是的 我们不能做人家砧板上的菜。”赵五因着急而来了 牛劲。他用力在墙角磨蹭。为磨断粗实的棕索 皮磨破了.血 肉模糊。
这一夜 陈家大屋又阴浸又喧闹。
陈青树见爱妾倏然辞世 好不心疼!那一回在战场上 他 被敌人用长矛把肠子截出来了 也没这样哭过。他泣不成声, 鼻涕和泪水沾在花白胡子上。他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趴在 床边 几乎跟苏玉仙脸贴着脸。
“玉仙呀玉仙 你怎的就这样不明不白走了?我 …...实在对不起你啊!跟着我,你受苦受累 没过一天好日子, 都怪我 我太没用了啊..…”
他想起诸多往事 哭得痛不欲生。
大脚婆安排罢一应事务,进门来见他男人这副样子 很是 不耐烦.吩咐仆人将他扶回正房去歇息,且唠叨道:“你呀 哪 像个当老爷的?床上夫妻床下客 死都死了还这么脸挨脸的, 也不怕人家丫头长工出去学嘴丢丑?今天我也算是看到你的 好良心了,往后到我老了伸腿时 也不用你有今天这筝悲伤, 只莫学庄子劈棺我就死也闭眼了。”
陈青树没听清她数落的话。他只是哭 哭罢便痴人一样坐 在那儿。张氏没再理会他男人 把张纪敏叫来 让他连夜打发 人收尸入棺。张纪敏便去边街棺材铺买了副小小杉木棺材 胡 乱将苏玉仙入了殓。张纪敏问是不是要请道士诵经郯忏 被大 脚婆劈头骂了一顿:“一个小婆子哪有那多讲究?产后风 死得丑 也不必再惊 天动地 逗得人家看笑话。”
当晚 几个力大的长年把杉木棺材从后门抬了出去 在山 弯弯角落里草草埋了,盖上几把黄土,撮箕往上一扑了事 连 墓碑也没一块。
一夜闹腾过去 天亮时,黑营盘里传递看一个惊人的消 息;“挑水佬赵五磨断家子翻墙跑了!”
张氏一昕 觉得有些不妙 把肥姑娘又责打追问一通 却 毫无结果。她万万没有料到 这个半系老实巴巴的角色竟然做 出此番壮举。赵五是个知情者 他的逃逸会不会把这场已经了 结的旧事重掀大浪?这亡魂崽会不会去报官告状?但又想如 今这年月,一个穷得给老婆买不起一条阵子的角色,衙门哪进得去。
她于是把张纪敏喊来 说为不致惊动官府 还是"和为贵”,让他把肥姑娘放了 且一边放出风来 说是“挑水佬因 出老婆同马夫有染 苏雄气短出走他乡”。一时满城风雨。
府里人人皆清白.只碍着在人家锅里吃饭 也都只能装费 傻。 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像蚂蚁爬行般慢春吞捱过去了, 并无大异 大脚婆才松了一口气。
她翻翻皇历 日子已到五月 占不点状元儿子云样也该要回竿城了。再一看家里 因前一段心思耗在别处.仆人长年们见有空子钻 都乐得操手看 闹.分派到名下的事也都拖着。院子没人清扫 花圃没人扯草. 每天隆更三夜还有人掷三吆六赌宝搓麻将。她很是气忿 把莲 莲喊来道:“莲莲 这一晌是闹也闹够了,乱也乱透了 我也劳 不起神了。往后就靠你正正经经来管理铺排了。”
管家遂把丫环仆人皆集合起来 由大脚婆作权力移交的 演讲。
莲莲既掌了权 也不甘落后 决心做出些伟绩来。她别出 心裁 派长工去坡上砍回许多松枝 叫丫头们剪纸花 要在门 前立一座松枝扎花大牌楼 还吩咐将院内正堂四个屋檐角都 挂上大红纱灯 走廊过道则高悬喜烛。她掐指算过 半月后将 是婆婆五十大寿。往年家里拮据 已多年没正经做过寿 如今 自己初始管家 总得做出个样子 花钱多少就不先作计较了。 于是 画师张同被请来,一幅绚丽巨大的《青松白鹤拜寿图>被 绘上了牌楼正中。大脚婆见媳妇如此孝心 自然喜得合不搅 嘴。其实莲莲还另有别的打算 她想自己的男人云祥眼看也要 转来了,要是真的侥幸高中 先得有了准备 免得一时搞不贏 手脚。若当快马驰报 则将那《拜寿图》换上那红底熨金的“状 元及第”大匾,那样岂不既热闹又省事
陈青树过了一段郁郁寡欢的日子 想想人死不能复牛 口 好自籍自慰.想像苏玉仙乃爱化的女子 或许是被召去天堂 了百花守护神吧?他见上上下下都在忙 自已便也去帮忙 在 Y头们剪花时、给众人讲京城里皇帝做寿的盛況。
他说:皇帝生日叫万寿节 皇后生日叫千秋节 皇太后 日叫圣寿节。京城里有个南海子 凡这三大节 那里都要专- 出“烟火箭"大盒子。平素这廊场是禁地 到过节时。老百姓中 都可以进去随意观看。行殿前头 有块一里见方大坪场 周围 立上杆子 四围团转用红绳子缠结 当中四座大棚 每棚吊一 桶大“烟火箭”(这竿城也是兴放“烟火箭”的 比起来当然小得 可怜)。棚子四面有桅杆八根 挂八色旗 旗人各各按色分属, 另有绿旗四面 是汉人集合的廊场。到时节 皇帝、皇后、皇太 后都会从永定门到行殿来“与民同乐”。
“烟火箭”里花炮板眼 儿真多:有响炮 带着月明子 北方佬叫它“炮打灯”;有的亮出 一些蓝光圆星 再爆出颗黄圆球 叫“金环套月”;有的在半空 中响过 又飞出些小小火箭 叫“龙凤呈祥”。有的带哨子声 有 的像鞭子响 有的带小伞 伞儿一撑开 还落下条小小的绣花 手帕儿。
较之纯粹的乡巴佬来 断臂将军到底见识多得多 说得大 家眼睛鼓起 耳朵张起 都巴不得自己能捡一条花手绢 莲莲见公公难得有这样的兴致 也“大驾屈尊"过来凑热 闹 破例同丫头们打作一堆做纸花。
肥姑娘挨过一餐打,恒一 肚子气 几天都没开笑脸。姐妹们邀她一起来卷纸花也没有心 思 筷头卷了彩纸一搓 不重就轻 待展开来时,那花瓣要么原 复原样 要么就蔫了破了 逗得众人直笑。
“这么笑得好 莫不是捡了宝贝精?”
大脚婆安排罢篾匠扎灯笼 经过这儿 笑着问。
“我们笑肥姑娘是个急性人。”
丫头九妹用筷头指着那些报废的纸花。
“真是可惜。”大脚婆半开玩笑地道,“你呀你呀 也真像街 上人骂孙家侄孙的那句话:吃老板 用老板 不怕老板卖屁 眼。”
玩笑话极不雅 众人想笑又不敢。
肥姑娘本来气就没消 一下当了真 鼻子一哼道:“也从没 见这么个攒婆婆 攒痢攒血 攒了钱好买上路食。”
丫头们听了 都惊得朝她直伸舌头。
大脚婆变了脸色 几乎是泼妇骂街般吼:“你个小娼妇 才 跟了那妖精几天 就学得这副腔调来咒我。我看你也是活得不 耐烦了 也想跟她一样短死少亡
既然话已出了口 肥姑娘也顾不得后果 只是依着性子直 来:“哼 我才好大岁数 日子还长哩!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不 得好死。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 时辰未到。”
“小杂种 小娼婆娘 你 你……”
大脚婆转身去寻木杈子。
“大娘 算了!”恰巧这时看门人田贵佬过来扯劝。
田贵佬 轻轻告诉她:“少爷的书童已经转来了。”
“啊?是儒宽么!”大脚婆眼睛一亮 才放了肥姑娘,只是口 里仍不放让:“小贱人 等下子老娘再跟你好好算帐。”
一时气来的肥姑娘 知道自己一时说话失了分寸 当时只 任性直来 过后想想又气又怕 不觉伤心大哭了一场。众丫头 来劝 肥姑娘想着又来了气 大声吼道:“我不怕 天王老子也 不怕。算帐 就索性一起算,若把我逼急了 我什么都抖落出 来 到时哪个都不得好死。”
正骂着 突听到正厅堂屋里有人 哭 是大脚婆的声音 有如杀猪一般。
众人一时都懵了。肥姑娘也歇了板。
田贵佬阴着脸从里头屋出来。
“田满满 怎么了 是少爷落了榜?”
看门人不作一声 只叹气。
“到底怎么啦?满满 你是哑药封了喉?”
众丫头都追逼着问。
田贵佬又叹了一口气 正欲说时 大堂屋的嚎声更响亮 起来。一个妇人的身影作奔赴状冲出门 大脚婆蓬头蓬脑, 拖鞋刹袜 发癫般往外跑 穿过
场坪 吓得鸡飞狗跳墙。 陈青树甩着只空袖筒在后头撵。
田贵佬忙伸手拦住张氏 几个长工丫头也帮忙将她扯拦 住。她却蛮挣猛拽 朝别人乱抓乱踢。她挣脱身子 穿过场坪、 走廊、天井。 ....来到大门前时才停住。
她眼睛定定的。
眼前是一片青灰色的瓦脊,一片无垠的已开始变得灰暗 的天。
她身子突然松弛了 两只膝盖朝地上跪去 直到这时才听 见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天啦!我 我的....云祥儿哪 你死得好苦啊!”
(图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