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我们都不再是最初的模样(我们就永远无法完整地再现)
时过境迁我们都不再是最初的模样(我们就永远无法完整地再现)虽然有关教堂景象的描写有些笼统,是对蓝色天穹下景象的进一步补充,但纳博科夫实际上在这里预告了他后来生活中的一个时刻(优秀读者会立即觉察到,而《说吧,记忆》的每位读者也会逐渐明白),那是他俯身看见父亲躺在棺材里的情景。尽管那个起初翱翔天际的形象在慢慢偏离当时的情境,但当句子从仿佛永远躺在天空的形象落到棺材里的死者时,它们之间的过渡极其干净自然,没有任何生拉硬扯、拖泥带水的痕迹。因为即使纳博科夫想到了葬礼,他仍然有意无意之间强调了父亲的永生:“如同那些天堂中的形象,自由自在地翱翔……”但是文体却无法抹去这些事实:尸骸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教堂里,朵朵烛光摇曳闪烁,那是由于年轻的纳博科夫眼里噙满了泪水。From left to right: VN’s mother Elena Olga VN’s paternal grandmother VN’s father VN Praskovia
纳博科夫描写父亲的那段文字焦点发生了突然的转换,这是他的艺术精髓之所在。它从一段真实的回忆开始,继而在艺术或永恒世界中稍作盘旋,飞翔在天国的形象中间,然后再回到此岸世界,纳博科夫向那个人倾诉自己的悲伤,是他教给了他道德“‘责任’,真正意义上的……道德传统……得体的举止以及个人的荣誉心,父子相传,代代相传”。他想知道比此岸世界所掌握的更多的东西,但他始终正视这样一个事实,这也许是我们每个人能够知道的唯一世界。——博伊德
我们是当下的囚徒,我们是死亡的奴隶
[新西兰]布赖恩·博伊德/文 刘佳林/译
尽管人们经常称赞纳博科夫,说他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文体大师,但许多读者仍为他在语言上的处心积虑感到烦恼。在他们看来,纳博科夫的句子过于精雕细刻、关注自身,以至于无法表达真正的感情,甚至说不出什么名堂来。这倒让纳博科夫找到了知音,因为这些读者对他的反应恰恰是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反应。毫无疑问,暴风中,一个在荒原上行走的老人绝不会大声喊道:
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沉了屋项上的风标吧!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黄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
从托尔斯泰的前提出发,他的看法很正确。莎士比亚的句子表明,他对语言的控制力让人难忘,但这些句子不像是人说出来的话。不过,一千个读者中至少有一个读者会认为,只要托尔斯泰稍稍转变一下那顽固的脑筋,他就会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看到他想看到的全部生活与真理。深思熟虑的文体也许不会表达油然而生的心声,但正因为如此,它能表达更多。
纳博科夫的童年有许多时光是在乡下庄园度过的,在《说吧,记忆》第一章的结尾,他描绘了邻近的村民如何自发地用俄罗斯仪式答谢父亲的场景。弗·徳·纳博科夫帮助村民解决了一些纠纷,或者答应了一些要求,于是就会有五六个人把他抛到空中,然后再接住。在屋里吃午饭的弗拉基米尔看不到下面的农民,只能看到空中的父亲:
在那些看不见的抛举者洪量的嗨哟声中,父亲会被这样连抛三次,第二次比第一次抛得更高,最后一次则飞得最高,就那样,他斜躺在夏日正午钻蓝色的天空,仿佛永远这般躺着,如同那些天堂中的形象,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教堂的拱顶,衣袂飘飘,下面香烟缭绕,人们手擎蜡烛,朵朵烛光闪烁,牧师反复吟咏祝祷着永恒父向的安息,灵柩敞着,灯火摇曳,百合花掩映着躺着的那个不论什么人人的脸。
一些读者会仔细玩味这个句子,相信作者就是要描写这一场景。另一些读者会觉得它精妙绝伦,只有击节称叹。而对那些视界开阔的读者来说,我想,他们的第一反应也许是对的。
From left to right: VN’s mother Elena Olga VN’s paternal grandmother VN’s father VN Praskovia Nikolaevna Tarnovski aunt of VN’s mother and Sergey. The dachshund is Trainy. Vyra 1908. © The Vladimir Nabokov Literary Foundation.
虽然有关教堂景象的描写有些笼统,是对蓝色天穹下景象的进一步补充,但纳博科夫实际上在这里预告了他后来生活中的一个时刻(优秀读者会立即觉察到,而《说吧,记忆》的每位读者也会逐渐明白),那是他俯身看见父亲躺在棺材里的情景。尽管那个起初翱翔天际的形象在慢慢偏离当时的情境,但当句子从仿佛永远躺在天空的形象落到棺材里的死者时,它们之间的过渡极其干净自然,没有任何生拉硬扯、拖泥带水的痕迹。因为即使纳博科夫想到了葬礼,他仍然有意无意之间强调了父亲的永生:“如同那些天堂中的形象,自由自在地翱翔……”但是文体却无法抹去这些事实:尸骸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教堂里,朵朵烛光摇曳闪烁,那是由于年轻的纳博科夫眼里噙满了泪水。
纳博科夫以这样的笔法结束本章,是要向那些村民表示敬意。顺便说一句,在经过六十多年苏维埃的统治之后,那些村民中最年长的一位仍然对纳博科夫的父亲记忆犹新,充满崇敬。弗·德·纳博科夫是一个开明的立宪民主党人,他死得很英勇。在一次集会上,两名右翼刺客突然闯了进来,他挺身护住他党内的主要政治对手,最后自己却在混乱中遭枪击身亡。纳博科夫的笔锋从描写村民的感激转向父亲的临终仪式,这是要昭示,他父亲的死令人敬佩,他始终都为人受戴。
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一次又一次转弯抹角地提及父亲的死,仿佛那是他无法忘怀却又不堪触碰的伤痛。对纳博科夫来说,心头之爱——父母,妻子,孩子——已经非常充盈,所有其他的感情都相形见绌。狭隘而专注的爱既是他的生命特征,也对他的小说产生了影响:正面的(费奥多尔和济娜,克鲁格和他的儿子,约翰和希碧尔·谢德)或反面的,无爱的凄凉(斯穆罗夫或金波特),假爱的恐惧(欧比纳斯和玛戈,亨伯特和洛丽塔)。因为爱对纳博科夫很重要,所以失去同样重要(克鲁格和他的妻子或儿子,费奥多尔和他的父亲)。但是,他也从父母那里学会了高贵地承受苦痛,当他描绘正午天空中的父亲时,他运用儿时学到的克制来暗示他的悲伤。文面的讲究与距离绝不会削弱感情的分量,他完全懂得,哪怕是一生之痛的失去,也必须勇敢面对,自我克制。
一些学者总结说,既然他在文体方面具有惊人的独创性,纳博科夫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文体。我觉得,另一种解释更令人信服,他的文体之所以十分突出,是因为他对写作艺术殚精竭虑,因此足以表达他全部独特的心灵。
在上文仔细分析过的句子里,我们可以发现,纳博科夫的文体存在两个对立的方面,这揭示出他思想的两种相互均衡的倾向。
VN admiring the weeping cedar in the garden of Montreux Palace a tree he was “especially fond of” (SO 55). © The Vladimir Nabokov Literary Foundation.
一方面,他承认他“天生热爱独立”。他尊重事物的个性,尊重任何能够摆脱一般和模糊习惯的个性。他珍视自由,珍视各种奇妙意外,进而摆脱机械单一的因果律的机会,他讴歌思想所具有的超越当下的能力,所有这些动因都使他的文体成为一篇又一篇独立宣言。就上文的那个例子而言,纳博科夫强调的是思想的无拘无束,所以他的句子能够从夏日的天空跳到教堂的拱顶,并且义无反顾。
另一方面,纳博科夫重视花样和设计,喜欢将事物按照新的组合方式重新安排,而不是孤立地突出它们。和谐的偶然机会,大自然复杂的拟态技巧,时间或命运的安排,记忆里潜伏着的各种花样,这一切都让纳博科夫困惑、着迷。当他在脆弱的比喻下补充展现一个新的场景时,他似乎只是出于暂时的灵机一动。但等到句子结束,我们就会发现,它始终处于控制之下,我们继续阅读《说吧,记忆》就会发现,教堂和葬礼是全书中心花样的一个组成部分。纳博科夫一次又一次地预示他父亲的死,静静地,无可规避地,仿佛他别无选择,只有重新建构命运的阴险安排。
独立与花样就像纳博科夫思想的两个半球,它们相互补充。他在乐句里、离合字的拼写中寻找花样,在时间的形态或世界的组合里寻找花样。他在万事万物中寻求独立,从他的自我认识到他的历史哲学,从他的政治或美学到他观察一张脸、一棵树的方式。
纳博科夫很清楚,那个经过明显艺术处理的、描写父亲的句子——或者说他的整个文体——有着自身的形而上学内涵。充分展现的意识能够超越一时之兴的界限,能够超越时间,将过去的场景与未来的场景凝缩在一起,将瞬间凝固,让人悬在钻蓝色的天空。通过艺术的力量,纳博科夫回答了他在《说吧,记忆》第一章开头提到的那个问题,他说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我们是当下的囚徒,我们是死亡的奴隶,可在生命的时间之狱之外究竟是什么?他往往不会抹去心灵的力量,而是展示这种力量,描写它刻意努力进而创造一个不同寻常的形象或思想的过程。人的意识能够跃过当前的障碍,这说明,它与潜伏在人类界限以外的某种意识形式有着亲缘关系。
在《说吧,记忆》的最后一章,纳博科夫写道:
每当我开始想到我对一个人的爱,我总是习惯性地立刻从我的爱——从我的心,一个人的温柔的核心——开始,到世界极其遥远的点之间画一根半径……我必须要让所有的空间和所有的的时间都加入到我的感情中来,加入到我的尘世之爱中来,这样,爱的尘世边缘就会消散,就会帮助我去战胜十足的堕落、讥嘲与恐惧,在有限的存在中培养无限的感受和思想。
这就道出了纳博科夫在整个艺术创作中所处理的问题:我们如何看待意识的无限能力和它荒谬的局限性之间的分裂?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纳博科夫对人类界限以外的某种意识进行了彻底的探究。
对彼岸的兴趣并非来自对当下的轻视或拒绝。恰恰相反。纳博科夫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人,他有两个出色的天赋,他既是一个文学天才,又是一个追求个人幸福的天才。《天资》中的主人公其天赋正表现在这两方面,他实际上预示了一种潮水般的感激与喜悦之情,他要编写“一本实用手册:《如何获得幸福》”。但即便是这位非常阳光的天才也懂得另外一种感受,世界在创造幸福的同时也让我们经受失去的痛苦。对纳博科夫来说,关键就在于,他在生活中热爱太深,享受太多,所以他看到心爱的一切不断失去后就会格外哀痛,比如国家,语言,爱情,短亭,长亭。
纳博科夫赞美我们当下拥有的自由,我们丰富的认识、感情和思想。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囚禁于自身,陷身在当下,注定要死亡。我们知道,死亡将带走一切,因此我们必须将回忆的财富珍藏,甚至像丧亲之痛也会在时间中变成财富,是生活的明证,这似乎有些残忍麻木。但也许意识本身在充分发挥作用时能够暗示一条出路。在艺术或科学中,在记忆中,在发挥想象力、注意力和良知时,心灵似乎差不多能够穿越自我与时间的铁窗木栅。
Author Vladimir Nabokov writing in a notebook on the bed. Image: Carl Mydans/The LIFE Picture Collection/Getty Images
纳博科夫的句子将父亲抛得很高,差不多被浓缩成了颜料,并立即在拱顶的湿壁上风干。像这样突然而慌乱地从生活转向艺术的笔法,纳博科夫的小说中比比皆是。为什么要这样写呢?是一个时髦的谜语吗?为艺术而艺术?
不是。纳博科夫信奉为生活而艺术。请环顾一个济济一堂的房间:一个会议室,一个晚会,一个教室。没有哪个艺术家能把人物创造得如此个性化,无论是外貌、举止、性格还是经历,也没有哪个艺术家能够毫发无爽地表现他们交往中的细微差别。但这不能说艺术是二流的,是对生活的拙劣摹仿。相反,纳博科夫说,艺术唤醒了我们对细节、完整、和谐的注意,我们认识到,它们是生活内在之艺术性的一部分。如果这样看世界,那么一切——一片皱巴巴的叶子,一缕在烟灰缸上缭绕的青烟——都变得很神奇,它们展示的是世界无穷的创造力。
纳博科夫在将我们从生活摇进艺术的同时,也经常将我们从生活倾入死亡。在关于他父亲的段落中,在差不多五六部小说的结尾,他都打开了坚实陆地的活板门,提醒我们不要不动感情地去接受“意识的奇迹——虚无的黑夜里,那扇窗突然向一片明媚的风景敞开”。在生活中,我们永远无法摆脱我们的身份;但在艺术里,我们却能够窥探到别的灵魂,我们可以尽情地回到过去,可以从外面看到一个虚构的世界。纳博科夫仔细探索了艺术作品的所有这些特殊的情形。在生活中,现在“真实”不虚,可一旦事过境迁,我们就永远无法完整地再现,仿佛从未发生一样。但艺术作品却能够反复审视,而且纳博科夫能够确保在他的作品中,过去可以不断检视,其复杂性绝非当初呈示的那样。他试图改变我们与时间的关系,他认为那也许是我们的一种自由,是我们走向“现实”的新门,只要我们能摆脱意识的局限。
在艺术世界,痛苦是不真实的,就跟快乐一样。李尔王的苦痛越深,我们的世界越丰富。也许在人类的彼岸,尘世的希望与恐惧才是真实的,因此真正重要的也许不是我们的感受,而是观察着我们的那些人因我们的感受而引起的怜悯与愉悦。也许是这样,但在这个世界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纳博科夫经过形而上的沉思后坚持认为,在此岸,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将别人的痛苦视为自己真实的痛苦。就像他选择那些使艺术有别于生活的东西来鲜明地描述人性的状态一样,他也将我们无须为艺术虚构世界里的悲伤承担道德义务的做法与复杂的“真实或至少是负责的生活”世界进行对比。
VN second from left on a tennis court in Berlin c. 1922. © The Vladimir Nabokov Literary Foundation.
亨伯特、赫尔曼、阿克塞尔·雷克斯或范及阿达·维恩宣称他们很特殊,他们是艺术家,生活在与周围的人不同的层面上,他们其实是在夸大人类生活的真实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与他人不一样的层面上,你完全外在于我的意识,外在于我所处的位置,就像我外在于你一样。但是,人的意识也给了我们想象力,让我们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纳博科夫的艺术家主人公之所以敢于主张他们可以免于一般的道德束缚,只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别人也很特殊,起码相对他们来说是如此。纳博科夫赋予了这些“艺术家”充分的想象力,以记录他们可疑的过去,但却遣责他们的手腕,他们只是在掩饰想象力的失败。在这个世界,在这个生活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享受责任豁免权。如果那些聪颖的想象天才都不能做到滴水不漏,我们又能如何呢?
纳博科夫描写父亲的那段文字焦点发生了突然的转换,这是他的艺术精髓之所在。它从一段真实的回忆开始,继而在艺术或永恒世界中稍作盘旋,飞翔在天国的形象中间,然后再回到此岸世界,纳博科夫向那个人倾诉自己的悲伤,是他教给了他道德“‘责任’,真正意义上的……道德传统……得体的举止以及个人的荣誉心,父子相传,代代相传”。他想知道比此岸世界所掌握的更多的东西,但他始终正视这样一个事实,这也许是我们每个人能够知道的唯一世界。
不过,不过……纳博科夫倾斜着文学的层面,倾斜着生活的层面。阅读纳博科夫,我们不再只是观察人物之间的戏剧,我们自身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变成了主人公:读者面对着作者,心灵面对着它的世界。在他最优秀的作品中,纳博科夫让我们认识到,他的世界不是现成的,而是当着我们的面在生成,我们参与创造越多——观察细节,将各部分联系起来,努力解决它们提出或隐藏的各种问题——这些世界就变得越“真实”,同时,这些真实就越可能成为通向进一步真实的台阶。随着发现不断增加,激动的脉搏会跳得更快,惊奇感会更强,直到最后,我们站到了新真理的门槛前。
纳博科夫说,那就是事物的本来面貌。只要我们不是想当然地去看世界,我们就会发现生活核心潜藏着的艺术品质,它引领我们深入这个世界,让我们不断接近创造的神奇,也许还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承诺,我们可以与所了解的一切建立新的关系。
——节选自《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1899-1929·引言》,[新西兰]布赖恩·博伊德 著,刘佳林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6月。已获出版社授权。题目编者自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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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赖恩·博伊德,奥克兰大学校级杰出英文教授,在从旧石器时代到当下文学(美国、巴西、英国、希腊、爱尔兰、新西兰、波兰、俄罗斯)、艺术、哲学领域均有著述,尤以纳博科夫注释者、目录学者、传记家、评论家、编辑、翻译等闻名。其最近作品有:《跟踪纳博科夫》(2011),《致薇拉》(与奥莉嘉·沃罗尼娜合编,2014),《思,写,说:未结集随笔、评论、访谈及致编辑书信》(与阿纳斯塔西娅·托尔斯泰娅合编,2019)。博伊德教授的著作以十九种语言面世,并在四大洲荣获多种奖励。
题图:©Edwin Dickinson丨Laboratory Beach
编辑: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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