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先救己(济人须济急救人须救彻)
救世先救己(济人须济急救人须救彻)宦萼看她时,穿了一件紫布棉袄,青布背心,白布裙子,比昨日体面了许多,说道:“天气冷,小姑娘你请到火盆跟前坐去罢。”向惟仁道:“老爷天恩,小人一家今日都到了天堂了。今再要说冷,可就真折福了。”宦萼叫小厮拿那两封银子来与他“这是一百两纹银,你拿去还他。保人你约下同去不曾?”向惟仁道:“昨日就约定了,他在家中等。”宦萼道:“如今人坏多,还你文书时,须看明白,不可被人哄了。”向惟仁道:“蒙老爷吩咐,小人知道。”宦萼又叫小厮把包内的碎银子拿了有三两多,递与他,道:“把这银子你另外拿着,恐怕他拿广法马兑你的,就要个大加三。那时少了,为这一点子又争论,仍不得清楚。”向惟仁道:“老爷的恩典,想得这样周全。”宦萼道:“你去了快来,我还等你回来说话。”那向惟仁刚跪下要叩谢,宦萼拉住,道:“不消多礼,你去罢。”他拿着银子忙忙地去了。次早,带了银子来到向家。下马,向惟仁听见,忙开门让进。到了房中,与昨日大不相同。
秋尽冬来,大雪初霁。宦萼(姑妄言人物)出门信着马蹄,缓缓而行,大街小巷串了一会。走到一条避静巷内,见一个人两眼哭得红红的,身上穿得甚是单寒,打门内送出一个人来,含泪嘱道:“事求速些为妙。”那人道:“我知道,明日定有回信。”拱拱手去了。这人又掉了几点泪,叹了一口气,抬头望望天。惨惨凄凄,折身进去。宦萼想道:“这人虽穿得褴褛,形状举动像个正经人。定有万不得已的事,方这样伤心。我问他一问,或有急难,我何不救他一救。遂下马进他院中。
那人来到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却认不得。见他肥马轻裘,又跟着一两个小厮,忙迎了过来。问道:“老爷寻谁?”宦萼下了马,一拱手,道:“就是来寻你。”那人惊道:“素不曾拜识过尊颜,老爷下降,有何吩咐?”宦萼道:“且到你屋里去讲。”那人道:“寒家不堪得很,故此不敢奉让进去,恐屈了尊。”宦萼道:“这又何妨?”那人见说,只得推开门,让了进去。
宦萼到了里边一看,果然不堪之甚。两门透风的房子,四面墙上大洞小眼,头顶上还有几个天窗。逆风凛烈,刮得飕飕声响。大严冬天到屋里,连个火星儿也不有。两张破板床上,铺着两床破草帘,还铺着破竹席,连被也没有一床。床上蹲着两个妇女,还有两个孩子,都穿着稀烂的衣服,肉都露出在外边,冷的打颤。那人掇过一张破竹椅,掸净了灰,让宦萼坐下。宦萼道:“你也请坐了好讲话。”他谦让了一番,然后拿了一条三只脚的板登坐下。宦萼道:“兄贵姓?”他道:“不敢,贱姓向,贱名惟仁。不敢拜问老爷上姓。”宦萼道:“我姓宦。”向惟仁道:“想就是去岁舍衣服救穷人的宦大老爷了。”宦萼笑道:“怎么这点小事人人都知道?”向惟仁道:“久仰老爷大名了。老爷是贵人,下临贱地,有何吩咐?”宦萼道:“我才在门口过,看见兄送出那个人出去,满面惨容,必有万不得的事,特来相问。”向惟仁只低头叹气,一时不便回答。宦萼道:“兄何妨从实告我,不须隐讳。”向惟仁道:“承老爷殷殷下问,只得要直禀了。寒家当日也还可以将就过得,做着千金的买卖,向日也曾为过人。连年运气不济,做着的就折本,连旧房子也卖了。寻了这两间破屋栖身,数年不曾修葺,越发破败了。因前岁借了阮大铖老爷府上银五十两做本钱,又遇着这两年年程荒歉,人口多,就吃掉了。如今三年整,本利该他百金。终日来索,没得还他。他的管家看见小女生得干净,回去说了。阮大爷要拿小女去学戏,准算本利钱。小人怎肯把亲生骨血送去做这样下流的事?苦苦不依。他前日恼了,把我送到县中追比。我求人保了出来,限十日内还他。老爷请看寒家这个光景,开门七件事,件件都断了。烟火俱无,一家都是不久的了,哪还有这百十两银子要还人?没法,怕受凌辱,要寻一死。二来不忍见家中这个样子,死了,眼不见为净,就罢了。”说到此处,就哭起来。
宦萼道:“不必伤心,有话且讲。”他擦了擦眼泪,指着床上那女儿道:“我这个小女,小人一死,如水桶散了箍,一家人都是要死了。她情愿自己卖身,不论为妾为婢,但求多得几两银子,还了阮府。倘余剩下些,叫小人做个小买卖,带着她母亲兄弟将就过活。小人生她一场,指望嫁一个好人家,了却她一生一世的大事,怎么忍心卖她与人为奴作婢?虽然照顾了一家人,岂不把她坑死了吗?”又哭起来,道:“她见小人不肯,倒要寻起死来。说除了此法,一家都是要死的。她不若先死了,免得眼见难过。小人只得依她,寻人说合,就是小人方才送出去的人。那是个官媒,他说有个过路的官儿要买妾,只要人相貌生得好,倒不惜身价,来问小人可舍得卖到外路去。小人还不忍,是小女说,倘本地人出不上价,她白舍了身子,仍旧救不得父母兄弟。只求多得几两银子,就是到外地去,也无怨无悔。况且在本乡本土,或有好歹,恐父母知道,反要伤心。一狠百狠,远远的去,只当死了。割断了肚肠,倒还好些。小人思量她说这些话也有理,只得依了她。养了她一场,落得这样下场。怎不叫做父母的心中像刀割的一般,怎不悲惨?”说着,越发悲恸。
宦萼道:“好孝女,好孝女。难得,难得。请你令爱来,我问她一问。”向惟仁叫他女儿道:“我儿,过来见了宦老爷。”那女子羞羞惭惭地下床来,走到面前,拜了一拜。宦萼把她一看,虽然穿着一件破补丁蓝布衫,一条锯齿边的破裙子。好个标致端庄的女子,一点脂粉也无,全是天然本质,秀色可餐。若再装饰起来,可称个十全的佳人了。但是脸上寒毛都冻得直竖竖的,真令人可怜。宦萼问她道:“小姑娘,你今年十几岁了?”她朗然答道:“痴长十六岁了。”宦萼道:“我才听见你令尊说你这一段孝心,诚然可敬。但与人做妾。也是一件大苦的事。若遇了不贤慧的大妻,一日也难过。你这样个娇生惯养的柔躯,倘不幸遇了那样悍妒之妇,岂不断送了一生?你年纪小小的,怎么想到这上头?”她答道:“我何尝不知道。我当日听得家母舅讲书,杀身成仁还要去做,何况舍身救父母兄弟?也说不得了。今日且救了一家,后来就到那个地步,就是死也瞑目了。强似今日眼睁睁看着这个样子,肝肠痛裂,一刻也是难过,真是生不如死之时了。”也就泪随言下。
宦萼先就想要救她父亲,今听她说了这番话,激出一段热心肠来。道:“你这样孝女,我若不救你,空做须眉丈夫,枉在世上为人了。”叫小厮拿过银包来,内中约有十数金,递与向惟仁,道:“这几两银子,你今日就去买些柴米炭火,再买几件棉衣来,你一家大小穿上。你去回那媒人,也不必提我的话。只说你远处来了个亲戚,助了你百金,不卖女儿了。再约了你当日借银子的保人,明日早饭时等着。我明早到你家来,与你一份银子,你拿去还了阮家,就清白了。”向惟仁道:“蒙老爷天恩,小人也不敢假做推佯,但一家来世变畜生补报罢。”遂叫他妻子空氏同女儿并儿子道:“快来叩谢恩人。”
他一家欢天喜地,忙过来跪下叩谢。宦萼一手拉住了向惟仁,那妻女二人又不好伸手去扶,急得只叫快请起来。众人叩完头站起,宦萼道:“我是救孝女的,与你们无干,何劳道谢?” 说着,就出来上马而回。
次早,带了银子来到向家。下马,向惟仁听见,忙开门让进。到了房中,与昨日大不相同。几万个补丁的窗子也糊亮了,地下一个瓦盆烧了一盆大火,锅内热气腾腾,一家都穿上了棉衣,床上叠着两床旧布被。忙让了宦萼坐下,那女儿也就走到跟前站着。
宦萼看她时,穿了一件紫布棉袄,青布背心,白布裙子,比昨日体面了许多,说道:“天气冷,小姑娘你请到火盆跟前坐去罢。”向惟仁道:“老爷天恩,小人一家今日都到了天堂了。今再要说冷,可就真折福了。”宦萼叫小厮拿那两封银子来与他“这是一百两纹银,你拿去还他。保人你约下同去不曾?”向惟仁道:“昨日就约定了,他在家中等。”宦萼道:“如今人坏多,还你文书时,须看明白,不可被人哄了。”向惟仁道:“蒙老爷吩咐,小人知道。”宦萼又叫小厮把包内的碎银子拿了有三两多,递与他,道:“把这银子你另外拿着,恐怕他拿广法马兑你的,就要个大加三。那时少了,为这一点子又争论,仍不得清楚。”向惟仁道:“老爷的恩典,想得这样周全。”宦萼道:“你去了快来,我还等你回来说话。”那向惟仁刚跪下要叩谢,宦萼拉住,道:“不消多礼,你去罢。”他拿着银子忙忙地去了。
那女儿筛子一盅茶,纤纤玉手奉与宦萼。宦萼欠身接着,道:“又劳动你。”吃罢,他接了过去,她便道:“天气冷,老爷来的早,恐还不曾用饭。我家备有一杯水酒,老爷不嫌弃,请用一杯。”宦萼道:“我怎好叨扰?”她道:“我一家吃的穿的都是老爷的,这还是老爷扰的是自己。等我们父子有得孝敬老爷的,日子就好过了。”说着,就去将烫酒的壶放在火盆上。她将靠南窗的一张抽屉桌子擦净,说道:“老爷,请过来坐吧。”宦萼站了起来,她忙把竹椅掇过,靠桌正面放下。开了抽屉,拿小菜碟儿。
宦萼一眼看见抽屉内有些旧书,问道:“这书是谁念的?”她笑着答道:“是我小时念的。”宦萼道:“原来你也从过师,怪不得这样知道孝顺,通文达礼呢。”她道:“老爷取笑,我知道些甚么。当日我母舅教馆,带着我念了几年。因家寒,搬到这里来,那时我才十二岁就不念书了,今年也撂下将四年了。”说着,让宦萼坐下。酒也热了,她斟了一杯,双手捧着,笑盈盈递上,道:“这是街上没有好酒,老爷将就用一钟避寒罢。”宦萼忙接过来,道:“小姑娘,你去坐着罢,叫我的小厮来伺候。”她道:“我一家蒙老爷莫大之恩,就终日为奴为婢,也是该当的。何况在寒家,理当服侍的。”她母亲把锅揭开,原来是大荤馆里买来的四品上好美肴。怕冷了,蒸在锅内,并一盘果馅状元糕,端来摆上。宦萼道:“你何故费这些事?”她道:“家寒没有甚么敬的,买的现成东西,恐不可口,老爷休怪。”宦萼让坐,她再三不肯”宦萼道:“你不坐,我也不吃了。”叫小厮将板凳拿过来放在横头,让她坐了。又叫小厮拿了杯箸来,斟了一杯,让她吃。
宦萼又问小女起来道:“你当日读到甚么书?”他道:“读过《四书》、《诗经》,皆念完了。”宦萼道:“你撂下这几年,也还记得么?”她道:“我时常翻翻,也还认得。”宦萼将抽屉拉开,顺手拿出本书来一翻,中间夹着许多字仿。打开一看,写得甚是秀美,觉得比自己的强好些。看见临了写着小娥习,问她道:“这是你的名字么?”她笑道:“我母舅说古时浙江有个孝女叫作曹娥,要我也孝父母,故起名叫做小娥。”
正说话之间,向惟仁回来了,将文书递上与宦萼,道:“蒙老爷大恩,小人的银子还了来了。”又跪下来叩谢。宦萼一把拉住,道:“你只管这样,倒叫我不安。”让他坐,家中再无第二条板凳,就同女儿一凳坐着。忙敬了宦萼一杯,饮过,又让了两箸菜。宦萼将那文书递与他,道:“这一张纸几乎坑了你令爱,快快的烧掉他。”向惟仁接过,送入火盆内烧了。
宦萼对他道:“你这令爱原来又识字通文,我看他真是万中选一的女子。她也不小了,你替她寻个好女婿要紧。不要贪图豪富,若配个诗礼人家的子弟更好。不然,就是买卖人家,只要拣个诚实的女婿就罢了。古人说,相女配夫,万不可错配了人,误了她的终身。”叫过小厮来,把那两封银子拿出,先拿着一封,对向惟仁道:“这二十两银子是送你令爱的。她也大了,你替她做几件好衣服,该置办的甚么妆奁小器皿并鞋之类,也替她备下些。等有人家,到出嫁时,来对我说,少长缺短,我再帮你。”向惟仁忙叫女儿拜谢,宦萼不肯,止住了。又拿过一封,对他道:“我看你家中一无所有,何以度日?这是五十两银子,你做个生意,将就过日子罢。”向惟仁道:“蒙老爷昨日赏了银子,今日替小人还了债,已救了一家人的性命,使小人夫妻子女白骨再肉。真是重生父母,天高地厚之恩,已是杀身难报。今又赏了小女,恩已过厚了。如何又敢领这厚赏?”宦萼道:“救人须救彻。你不将这项银子做本钱,家中将何以为生?不久又是昨日那个光景,不如我不救你了。你收了,不必多辞。”向惟仁道:“老爷天恩,替小人虑得如此周到,小人一家粉身碎骨也难报涓滴万一。”又叫妻子大小来叩谢。宦萼立起身,道:“你要这样,我就去了。”向惟仁忙道:“小人遵命,老爷请坐。”他父女让着宦萼吃酒。向惟仁道:“老爷明见万里,洞察小人肺腑。刚才若不是多带那几两银子去,事还不能完。饶说把那都添上了,他还道少。费了多少唇舌哀求,才肯依了。”因叹了口气,咳道:“老爷施恩的又过于太厚,他刻薄的又太觉利害。”宦萼道:“阮大铖不知杀过多少大臣,何况这些微利害?”说着话,又吃了数杯,就不吃了。向惟仁道:“大清早,小人也不敢多敬,请用饭罢。”送上饭来,吃毕,撤去与小厮们吃。
宦萼吃着茶,向着小娥道:“前日有个人送了我几只湖笔,几匣徽墨,我用他不着,改日送来与你写字。不然丢了可惜。”小娥笑道:“我会写甚么?不过是胡写乱画,玷辱了那好笔墨。”少刻,两个小厮吃完了。宦萼起身,道:“多扰了。”向惟仁道:“老爷空坐受饥,怎敢当个扰字?”他父女同时送了出来,宦萼道:“外边冷,小姑娘,你进去罢。”那小娥竟有个依依不舍的光景。
宦萼去后,向惟仁随后就到宦府叩谢。回来,他夫妻感谢,念之不尽,道:“天地间怎有这样好人?我们的造化,救了我一家性命。若不是他,此时父南子北,不知成个甚么光景了。”望着女儿道:“这都是你一点孝心,感动天地鬼神,所以才遇了这位大恩人。若是没有神灵,怎么刚刚我送出媒人,恰巧就遇着他?二来也是你一点造化。”小娥总不作声,低着头寻思。向惟仁道:“你不作声,想甚么事呢?”小娥忽然道:“女儿想来,蒙他这个恩德,生生世世是再报不尽的。我当日原是舍身为父母,今日何不将我送与他去,也可报他万一。不强如卖到他乡外府,父母兄弟不能见面么?”向惟仁大喜道:“你说得有理。我早有这个心肠,只说不出口来,恐儿女抱怨。怕外人说你救了全家,我做父母的又把你送去作低伏小。你主意既如此,我与你置几件衣服簪棒之类,我夫妻同送你去。”向惟仁到街上衣铺中,买了几件绸绢棉夹衣服,裙背心之类。又到首饰楼上换了数样簪环,又买了些零剪子回来,赶忙做小袄中衣、新鞋褶裤等项,数日完备了。叫两顶轿子来,他母女二人坐着,嘱两个儿子看家,他跟着同到宦家来。
宦萼不在家中,门上人向里通报。侯氏叫娇花、嫩蕊领着仆妇们,接了母女进来。向上就要叩头拜谢,侯氏忙忙挽住,让她们坐下。空氏道:“小女是送来服侍奶奶的,如何坐得?”侯氏问起缘由,空氏细说起女儿要卖身,蒙宦老爷救她。并与银子,救了一家子患难,今女儿情愿来服侍的话说了。侯氏看那小娥,生得模样又好,举动又端庄,着实爱她,定要她坐。说道:“就是留你,我也不肯看低了你。况你此时还是客,哪有个站着的理?”小娥道:“虽蒙奶奶开恩,我怎么敢?” 侯氏定然不肯。她方把杌子挪在背后坐着。侯氏笑道:“你过来好说话。”小娥道:“奶奶的恩典,这里坐就尽够了。”侯氏倒把座儿横过来,和她一长一短的说话,心中十分相爱。那向惟仁也在前厅守候。
不多时,宦萼回来了。向惟仁上前复又拜谢,宦萼拉住,道:“你的礼数太多了,你来有甚么话说?可坐了讲。”向惟仁不肯坐,将他夫妇亲送女来与他为婢的话说知。宦萼道:“怪道我才进来,看见大门外有两顶轿子,原来是你家的。你这一番的举动,把我一片好心都没了。难道我是看上你的令爱才做这番事的么?”向惟仁道:“这出在小人夫妇并女儿心中,稍报大恩万一的意思。”宦萼决定不肯,他苦苦哀求道:“老爷不留下,小人一家寝食也不安。就是小女一心情愿,也不肯中止的。”宦萼倒没法起来,道:“也罢,你且请回,再作商议。”他方才去。
宦萼进到内中,母女都过来见了礼。侯氏道:“他如今送了女儿来,你的意思怎么样?”宦萼道:“这如何行得?她父亲刚才在厅上熬了我这一会,我活落话儿回他去了。我当日一点好心救她,不忍把他女儿与人作妾。我今日若要了它,不如当日不救她了,可成个人做的事?” 侯氏道:“这也是他夫妻父女一点好心,你留下罢。她母亲在这里尽着哀求我。我想来,虽然说你一点好心肠救她,此时若是你去要她,那就不成个人了。他送了来,也还与理无碍。我看好个有福的孩子,我心里很疼她。你不要以为我吃醋,故此不要。”宦萼道:“你虽然如此贤德,但这事万万不可。我若留了她,把以前一片热肠尽付流水了。”那空氏见不肯留他女儿,跪在地下缠着苦求。
宦萼叫娇花拉着她,那里肯起来。一转身,小娥也跪在地下。忙叫嫩蕊挽她,也不肯起来。侯氏笑道:“你看母女这样真心实意,你留下罢。”宦萼没奈何了,便道:“你请起来,我留下就是了。”那空氏方才起,小娥也就站起。侯氏叫拿酒饭来款待母女,小娥不肯同吃。侯氏再三再四叫她在桌横头坐着同吃了。空氏起身道谢作告辞,宦萼叫她把女儿带回,她哪里肯。说道:“老爷,大人口里无戏言。方才既留下,此时如何又叫我带去?”宦萼见她不肯,只得把小娥留下,打发一个小厮送了空氏回去。
到晚间,宦萼叫丫头们西屋里铺了一张床与小娥睡,他仍同侯氏共卧。侯氏道:“你怎不去伴新人?”宦萼道:“你当我要这女子么?方才是被她父母缠得没法,只得权且留下她。过几日,送她回去,我既救她,如何又肯要?你这样贤慧,我要寻小时,那里寻不出来,怎肯把这个孝女拿她作妾。”侯氏听了此话,心中也着实敬他,暗暗赞他的好处。
次日,老爷宦实夫妇听见了这些话,也心中甚喜。暗道:我儿果然竟成个大好人了。可见做好人也不在乎读书多少。他与童家贤侄都是一窍不通的人,所作所为都是那些透通的人所不能为,不肯为者。心中暗喜。这小娥一点也不装生,每日绝早起来梳洗了,就到侯氏的跟前,好不殷勤小心。侯氏倒着实心爱,舍不得她。每每劝宦萼留下,宦萼执意不依,她也没法。宦萼替小娥做了两套衣服,侯氏又与了她几件头面戒指之类。
过了几日,那日宦萼又拿了十数两银子,请过小娥到跟前,说道:“你住了这几日,没甚么送你的。这是两套衣服,几件首饰,你拿了穿戴去罢。这是十来两银子,你拿着,后来出嫁时,添着买些嫁妆。”又是两帖笔,两匣墨,道:“这是我前日许你的,我今送你回去。”替她拿了包袱都包了。那小娥道:“我父母送我来服侍老爷奶奶,如何又叫我回去?”宦萼道:“小姑娘,你是读书明理的人。我为你一场,你虽然要做个感恩报德的好人,倒叫我做个贪淫慕色的坏人么?你心何忍?” 那小娥起先来时,所虑者恐侯氏不容,不能相安。今见大奶奶疼爱她无比,一心要在这里。忽见宦萼叫她回去,但她是个女孩儿,怎好赖在人家要与他做妾,只得听他。不由得淌下泪来。宦颧见她这样恋恋不舍,心中也甚难过。对她道:“承你父女这等好情,我家奶奶又如此贤慧,我难道是铁石心肠,当真不爱你么?只是情理上行不通,故此忍心割舍。你不要哭,好好去罢。”叫仆妇替她拿着衣包,宦萼站起,亲自送她。她又与侯氏叩头,侯氏扶起她来,心中十分难舍,也有个堕泪之意。那小娥哭哭啼啼出去,上了轿,宦萼叫跟她的小厮送了去了。宦萼随后也就出门。
侯氏在房中坐着,心内想:这几日这个孩子在跟前说话嗑牙,倒好不解闷。这样个牛心的人,定要打发她回去。可惜我错了,我前日该带她上去见了公婆,求公婆留下,谅他不敢不依。正在思想着,只见门上人进来说,“向家娘儿两个又来。”侯氏又惊又喜,喜的是她来,惊的是她去了又来何故。叫人忙去接了进来。她母亲哭对侯氏道:“方才小女到家,说蒙奶奶恩典,疼她了不得。如今老爷不要她,她今生决不嫁人,情愿出家持斋念佛,保佑老爷奶奶。打开头发要剪去,我把剪子抢得快,还剪下一绺子来。”在袖中拿出与侯氏看,又道:“我夫妻再三阻她,她决不依。没奈何,只得又同她来,求奶奶劝劝老爷留下罢。”侯氏把小娥一看,她头发挽着在头上,两只眼睛哭得通红都肿了,心中甚是不忍。道:“我劝过多少,他不肯听,叫我也没法。我有个道理,我带了你母女去求老太爷老太太。若他老公母俩做了主,就不怕他不依了。”那空氏好生欢喜。
侯氏就带着到公婆屋里来,他母女二人叩了头。侯氏将这宦萼不肯收这女子,自己怎样再三劝着不依,并女子要剪头发出家的话,详细说了。如今要求公婆劝儿子留下她,他方不敢违拗,才可救得这个女子。宦实心中甚喜,儿子的好事不消说了,这个女子如此贤孝,又知恩报德,已属难得。媳妇又这样贤慧,更为可喜。便道:“我前日听得儿子肯留这女子,我心甚喜,这正是理所当然。你既如此贤德,这女子如此贤孝,我成你两人之美。”吩咐家人道:“叫了你大爷来。”侯氏道:“他不在家里。”宦实吩咐一个仆妇道:“看你大爷来家,叫他来。”又向侯氏道:“把这孩子叫她梳洗了。”母女连忙叩谢了,都欢欢喜喜同侯氏回房。母亲辞了回去。侯氏吩咐仆妇们拿水与小娥沐浴了,叫她换了一身新衣。看着她梳洗,梳头已毕,与她戴上许多珠翠。
下午时,宦萼回家。到了内中,见小娥又在屋里。满头珠翠,遍体罗绮,打扮得娇娇滴滴。正才要问,只见个仆妇向前道:“太老爷问了老爷好几遍可曾回来,请快去,有要紧的话说呢。”宦萼忙到父亲房中,那宦实就将小娥怎样要剪头发出家,誓不嫁人,并媳妇贤慧的话说了。便道:“他来求我,看那孩子甚有造化,你留下他罢。”宦萼的意思还有些不肯,迫于父母,不敢违拗,低着头不作声。宦实见儿做难,解说给他道:“你当日救他,是一番的好心。今不收他,她果去了发,不是你反害她了。你的心,天地鬼神已知。又是我的父命,再不可推诿了。”宦萼道:“儿救他时,不忍以孝女与人做妾,今日自己反拿他做小,于心何安?”宦实道:“媳妇大贤,你把她处于妻之次,妾之上,礼酌乎中,也就罢了。”宦萼只得应允。侯氏知道了,忙叫人替她收拾床铺,新被褥新枕头帐幔。当晚就预备酒筵,叫他二人合卺成亲。两人绸缪恩爱,可想而知,不用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