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内心深处藏着极为严重的叛逆(他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罪人)
他内心深处藏着极为严重的叛逆(他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罪人)《红字》既为罪人,何以为生?这是美国文学中的经典话题,毕竟美利坚民族是由清教徒发展而来,原罪意识早已深入人心。19世纪美国小说大师纳撒尼尔·霍桑的名著《红字》告诉人们,面对罪的惩罚可以鼓起生活的勇气实现自我的救赎,他笔下的海斯特美丽坚强,敢爱敢恨,虽受尽世人的羞辱,却散发着圣母般的光辉,令人同情。而作为麦卡锡的第四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苏特里显而易见选择的是另一条道路:他要躲进自己的小世界。文丨杨逸01. 《苏特里》与麦卡锡:半部自传苏特里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罪人。他的双生子哥哥刚出生就夭折了,苏特里觉得自己就不该活着。
在曾斩获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老无所依》中,有一位注定影史留名的连环杀手:他“有礼貌、有原则”,与人交谈通常很温和,杀人之前通过抛硬币来决定是否要动手。这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且毛骨悚然的杀手,他的暴力与残酷是无解的,人类的生死对他来说只是硬币的正反面。
这部电影给导演科恩兄弟带来了巨大的声誉,而相比之下,创造了这个杀手的原著作者科马克·麦卡锡却低调得近乎过分。被誉为和威廉·福克纳、弗兰克里·奥康纳一脉相承的南方文学代表作家,年近90的麦卡锡仍然笔耕不辍,写了十部类型风格各有不同的作品之后,仍将于今年秋天出版两本新作。
麦卡锡的作品中,常充斥着令人战栗的暴力与血腥,但在这些显著的风格之下,却深藏着更丰富的人性与道德的可能性。在理想国近日出版的“半自传式”长篇小说《苏特里》一书,也是麦卡锡早期作品“南方四重奏”其中一本中,他以前所未见的对于自身经历的剖析,以及对社会环境的观察和思考,写就了几个同样鲜活得令人难忘的角色。今天分享的文章,即是《苏特里》《上帝之子》译者杨逸的书评。在麦卡锡笔下,南方是一个阴郁的、充斥着死亡的地方,如译者为我们点明的那样,“在麦卡锡这里,他压根没有要复兴南方的意思,而是想终结南方,就像他后来又去终结西部一样。”
《苏特里》:他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罪人
文丨杨逸
01. 《苏特里》与麦卡锡:半部自传
苏特里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罪人。他的双生子哥哥刚出生就夭折了,苏特里觉得自己就不该活着。
既为罪人,何以为生?这是美国文学中的经典话题,毕竟美利坚民族是由清教徒发展而来,原罪意识早已深入人心。19世纪美国小说大师纳撒尼尔·霍桑的名著《红字》告诉人们,面对罪的惩罚可以鼓起生活的勇气实现自我的救赎,他笔下的海斯特美丽坚强,敢爱敢恨,虽受尽世人的羞辱,却散发着圣母般的光辉,令人同情。而作为麦卡锡的第四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苏特里显而易见选择的是另一条道路:他要躲进自己的小世界。
《红字》
前几年有一部热门日剧叫《逃避虽可耻但有用》,那么苏特里的逃避有没有用呢?在翻阅本作的时候大家不妨代入这个问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会以逃避为耻,他更耻于与家人共处。小说里他见面的第一个家人是舅舅约翰,他不喜欢这个舅舅,此人酗酒并且有严重的肝病,但这不是嫌弃的根源,他痛恨的是来自家族的血缘,正如他祖父预言的那样“血缘决定一切”,他的血液里有低劣的基因。苏特里的父亲出身名流,而他的母亲是个用人,且不论这两人是如何结合的,父母关系带给苏特里的阴影是巨大的,特别是他的父亲,对待妻子和妻子的娘家人始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恩赐姿态,他告诉小苏特里“要是一个男人娶了地位比自己低的妻子,他的孩子就会比自己差”,因此苏特里始终觉得父亲瞧不起他。他未必真的赞同父亲的观点,却惧怕与母亲的联系,特别是当别人说他和舅舅有点像,并且两人也都有酗酒的问题,似乎坐实了基因决定论,这就让他在家中的处境十分尴尬。由于父亲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苏特里只得切断与家人的所有联系,选择自我放逐。
《苏特里》(Suttree,1979)是一部半自传体小说,麦卡锡花了近二十年时间来完成这部作品,他曾居住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市,而这部小说的中心舞台就设在这里,所涉及的许多街道、地址、人物都是有真实原型的。同苏特里类似,麦卡锡也有着放弃出身、穷困潦倒度日的经历。他出生于罗德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市(Providence),四岁时举家迁到诺克斯维尔市Martin Mill Pike5501号。父亲查尔斯·麦卡锡毕业于耶鲁大学,做过律师,后来还担任了田纳西州河流域管理局(TVA)的法律顾问,这个部门是大萧条时代罗斯福新政中规划专责综合治理和全面发展田纳西河谷的机构,代表性工程是新建和改建了二十余座大坝,它们被用以防洪、航道治理和发电,带动了流域内经济的发展,也构成了田纳西河上的著名景观,在《长路》中你会看到主人公父子二人从那里经过,并在观景台上眺望了其中的一座——诺里斯大坝(Norris Dam)。麦卡锡的父亲当时参与了流域内居民迁移安置工作,他还就工程期间项目的合法性以及农民土地权流失的问题撰写了理论文章。在外人看来,查尔斯·麦卡锡工作体面,生活富庶,学识渊博,还颇具善心,但这并不能说明麦卡锡眼中的父亲也是如此。与苏特里类似,他也走上了一条和父亲很不相同的人生道路。
《末日危途》2009
改编自《长路》
麦卡锡的前半生大约是辜负了父母的期待。查尔斯·麦卡锡和格拉迪斯·麦克格莱尔·麦卡锡育有六个孩子,其中科马克·麦卡锡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杰姬和博比。面对长子的诞生,麦卡锡夫妇决定让其继承父名,也叫作查尔斯。至于后来究竟是家长还是作家本人将名字改为科马克并未有确定考证结果。1951年,麦卡锡进入田纳西大学诺克斯维尔分校读书,主修文科,可仅仅一年之后他便离开了学校并于1953年加入美国空军,开始了四年的服兵役时期。
1957年,麦卡锡回到田纳西大学继续学习并开始写作,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同时创作《守望果园》和《苏特里》。1961年,他再次从大学辍学并且再也没有回去。他的小说创作直到《天下骏马》才收获了真正的商业成功,而在此之前他经常过着拮据的生活,屡次搬家,住过农舍、养猪场、挤奶场,还有自己搭建的石头房子。他的前两任妻子回忆起那段岁月都苦不堪言,像是顿顿吃豆子这种。
科马克·麦卡锡(1933—)
小说里的苏特里也将自己沉浸到充满变数的生活之中。他住在田纳西河上的船屋上,靠捕鱼卖鱼维持生活,闲来就在街头巷尾厮混,结交的都是酒鬼、小贩、混混、流浪汉、罪犯、妓女、印第安人、女巫之流,信奉的是及时行乐,赚到钱立刻花个精光,压根不为明天打算,生生死死都变得随机。小说中有一章专门写穷人过冬的事情,船屋没有暖气,租房又拿不出钱,好容易找到一间,一个小炉子围了一群人,每个人都死气沉沉,苟且偷生,仅看文字都能感到透骨的寒冷和绝望。还有一个服务员,隔三岔五地就去街上碰瓷汽车,赔到钱就去赌博喝酒,瘸着腿在酒馆里打工。毫无疑问,这些苏特里的朋友就是他父亲眼中的“无助者和无能者”,没有正当职业,不负社会责任。
在写给儿子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告诫道“世界是由那些愿意承担责任的人来运作的”,人生可以在“法庭上、公司里、政府中”找到,但“街道上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然而正是在这群人中,苏特里有非常强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几乎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喜欢他,甚至崇拜他,而这种情况在麦卡锡其他作品的主人公身上都不曾出现过。我们不能确定麦卡锡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观点,但在创作小说中的父亲形象时他应该有思考过生活的不同形态和后果,才会塑造出这样一个只存在于他人的口中的隐藏人物,却主导了主人公性格与命运的发展。
02. 暴力美学表层之下
人性与道德的更多可能
事实上,有关父子及相关问题的思考一直贯穿着麦卡锡的写作,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写的都是成长小说。阅读麦卡锡的作品,你可能会被无处不在的暴力、血腥与怪诞所吸引,但在这些表层文本之下,他设置的是一些永恒的话题,目的是要在突破极限的恐怖之中探索人性和道德的潜力与可能。譬如父子关系,在麦卡锡已出版的10部长篇小说(今年年底麦卡锡还将有两部新作问世)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几乎所有作品都有长者扮演心灵导师的角色,对年轻的主人公进行教导,最终影响了后者对人生道路的选择。
《守望果园》中的约翰·卫斯理有个抛家弃子、偷窃斗殴的生父,他一直受到马里昂的教诲,却不知假爸爸杀死了真爸爸。《外围黑暗》中的库拉是犯遗弃罪的年轻父亲,他的父母在小说中全程缺席。《上帝之子》中巴拉德的父亲开头就悬梁自尽,留下儿子自生自灭,搬进他家老宅的老人用枪支驱赶前主人,如孩童般善于模仿的巴拉德学到了武力捍卫财产的生存法则,却无人点醒他要首先合法取得财富。《血色子午线》里的孩子离家出走,被头皮猎人团中的精神领袖法官不停地灌输战争逻辑,这个扮演父亲的变态人物在无法阻止孩子走自己的路的情况下终结了他的成长。《天下骏马》里的科尔也有个遭受二战创伤的颓废生父,去墨西哥追逐牛仔梦之后不仅被心上人的父亲和姑妈教做人,还在监狱老大那里认清了社会现实。“边境三部曲”的另一位主人公比尔和父母的关系不明,他们在比尔第一次去墨西哥时被人杀死,早早地出了故事。比尔在旅途中与许多有故事的长者进行了许多交流,如失明的前革命家、摩门教隐士等,他一直被这些陌生人照顾并从他们获得忠告,而他在三部曲的最后也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和讲述者。《老无所依》里同为人间观察者老警长贝尔和莫斯是两辈人的代表,贝尔沉思式的独白是父辈们对文化存亡的感慨和悲悯。《长路》更不用说,主人公就是父子二人,在灾难后相依为命互相救赎,最终都得到了成长。
《老无所依》
《苏特里》之中存在多重父子关系,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首先是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苏特里不和父亲来往,还抛弃了曾经的爱人,直到儿子过世才想起了自己人父的身份。类似悲剧的父子情还发生在他的友人伦纳德身上,为了骗取政府补贴他把死去的父亲一直藏在里屋,直到天热发臭了才强迫苏特里和他一起仓促地把生父沉到了水底。在麦卡锡笔下,父子关系似乎是心灵性、社会性的,他本人年轻时也不太擅长处理和亲生儿子的关系,在和第一任妻子离婚后他很少去看大儿子库伦,两人直到九十年代才重新亲近起来。步入花甲之后麦卡锡和第三任妻子生了小儿子约翰,他很溺爱这个儿子,熟悉他的人说他“有一种想要弥补早年为人父母犯下的错误”的感觉,这段父子情谊也启发他创作出特别感人的《长路》。
田纳西河上开酒馆的黑人亚伯·琼斯更像是苏特里生活中的父亲,他不完美,却得到了苏特里的信任和尊敬。亚伯这个名字源自《圣经》人物,因为种族迫害被投进了火炉里。在亚伯·琼斯身上,美国南方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他一生都在遭到白人的挑衅和警察的冒犯,饱受牢狱之灾,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四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改变。他分享人生经验,教导苏特里如何在诺克斯维尔的底层世界生存,面对制度化的阶级矛盾和种族仇恨,他告诉苏特里暴力的争斗是徒劳和愚蠢的,“什么也得不到,除了脑袋开花”,要尽量躲开而不是加入。这一老一少、一黑一白都漂泊在大河之上,互相体谅,互相照顾,很难不让人想起美国国民“野孩子”哈克贝利·费恩和黑奴吉姆在密西西比河上的一段历险。不幸的是,琼斯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暴力事件中,被诺克斯维尔警察殴打致死,也因此未能完成对苏特里的救赎。
哈罗盖特的“家”,图源Searching for Suttree
“哈罗盖特穿过这片被遗弃的仙境,走向高架桥最后的几个水泥桥洞,那边的底下是地面。”(《苏特里》p173)
十八岁的哈罗盖特是本书中的另一重要角色,在他的身上苏特里尝试履行父兄般的教导义务。这个随心所欲的少年时刻在犯罪的野路子上疯狂尝试,大胆又离经叛道,是本作中最具南方文学怪诞色彩的人物,也体现了麦卡锡式的幽默,这个角色和《上帝之子》中的巴拉德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是显然比巴拉德要机智一些。和苏特里不同,这个犯罪天才从不考虑通过正当劳动来生活,而是坚持旁门左道、冒险投机,并且真的发了点小财。小说里外形平凡瘦弱的他一直被称为城里老鼠,生活在城市的阴暗角落,捡垃圾、钻空子,甚至挖地道到银行金库地下搞爆破,带给城市居民震动和噩梦。
苏特里和哈罗盖特在劳改所里相识,并且从那时起就开始就对这个孩子特别上心,也许是因为哈罗盖特将他视为唯一信任的。他好像在重复父亲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总是在劝说哈罗盖特步入正途,但从未采取任何干预行动,包括在阻止他抢银行这件事上,或许是因为低估了对方的犯罪能力,他见劝说无效就很快放弃了。直到最后,苏特里也没能挽救哈罗盖特的人生,小说结束处他毫不意外地进了监狱,而回顾整个故事,唯一成功的拯救是在哈罗盖特被爆炸引发的废墟埋在下水道里时,苏特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给了第二次生的机会。
03. 他不想复兴南方
而是要终结南方
教导他人成长失败的原因可能是多样的,比如内因,你可能会觉得苏特里首先自己生活比较荒唐,性格上有时优柔寡断还不负责任,特别是在男女关系上很不成熟,本身也需要进一步成长。但是当这种成长失败变得普遍,便不得不去找一下外部原因。在麦卡锡的创作视野里,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南方社会似乎很难让人找到救赎。小说的序言向读者介绍了诺克斯维尔市,古老密集的辞令成功地勾勒出那个年代这座城市的历史物象,它是一个肮脏、混乱、不合时宜的地方。
《苏特里》中写到的桥,图源Searching for Suttree
“河流像被盛在了名为平静的圣杯里。这座桥下面的世界似乎生来简朴。令人好奇,仅此而已。”(《苏特里》p4)
通过苏特里的眼睛,人们看到的诺克斯维尔时常是冷漠阴郁的,缺乏活力的城市空间里混居着诸多反常的狂人和古怪的疯子,地下都是洞穴,中空的结构似乎暗示了这里生活的脆弱。苏特里逃到了城市的边缘,但情况并不因此就变得更好。在小说的叙事空间中,田纳西河占据了中心位置,这条河是田纳西州最重要的水利枢纽和地理景观。在文学作品中河流通常被塑造成滋养生命的源泉,然而《苏特里》中的河流是极其病态的,腐朽阴暗,装满垃圾和污秽,更重要的是河中还有死人、死婴、死物,使得这条河化身为生死交界的冥河,隐喻了居民们时刻潜伏着死亡的生活。
死亡是《苏特里》中很重要的主题,故事里随处可见死去的人,但正在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才是麦卡锡关注的焦点。正如书中所说,“死者已超越了死亡。死亡是生者所背负的东西”,他不想讨论没有记忆的死者,而是要展示充满死亡气息的生活,比如苏特里就有过多次濒临死亡的经历,并且在很多生活场景中他看起来像个活死人,他甚至还有一个死掉的分身,即那个“生来即死”的双胞胎兄弟。在塑造苏特里形象时,麦卡锡多次使用了二重身的手法,来反映生死边界模糊的生存状态。
比如在第一章喝了一夜酒的苏特里在回家的路上看见车站玻璃门自己的黑影,“他的灵魂出现在生活的另一侧……苏特里和反苏特里”。饥寒交迫的冬天,他在树林里看到了“另一个苏特里”并盲目地跟着它的引导。这种半死不活的中间状态直到小说结尾才告一段落,经历大病死里逃生的苏特里回到船屋,看见自己的床上躺着一具腐烂的男尸,决定借尸还魂,重新做人。他告别了把“朋友和祖先的尸骨囚禁在那里”的诺克斯维尔,带着坚忍、浪漫的独立精神迈向了人生的新征程。尽管他的出发带着悲剧的色彩,显得那么孤独,但苏特里还活着,这就有了一丝乐观的曙光,并且你会感觉到在他的身上有一股悲壮的英雄气概油然而生,因为他做了一些决定和事情,自己将自己从诺克斯维尔下层阶级的社会生活中解脱出来。
本书出版后一度激怒了诺克斯维尔的居民,但这里的颓废气质并不是麦卡锡的艺术想象,20世纪50年代该市的物质、政治、历史和社会背景确实非常可怕。美国记者约翰·冈瑟在1946年写道:“诺克斯维尔是我见过最丑的美国城市,也许也就比新英格兰的一些工厂城镇强一点。它的主干道叫作盖伊街,在我看来这名字算是用词不当。(注:Gay在英文里有欢乐的意思)。这里是南方最没有秩序的城市之一,凶杀、汽车扒窃、盗窃罪发案率排在田纳西州首位。”布鲁斯·惠勒写的诺市史中有一章是专门谈20世纪50年代的,指出这座城市当时完全落后于地区以及国家发展潮流,显然是一座深陷麻烦的城市,主要是因为它是在汽车文化发展起来前设计建造的,时间在这里像停滞了,完全与飞速发展的外界脱节,更要命的是,由于城市可怕的污染问题,连呼吸都很困难。
现在位于盖伊街801-803号的拉马尔大厦,小说中苏特里和乔伊丝在一起时住的酒店。
图源Searching for Suttree
这座城市的工业不是简单的停滞不前,而是在变化面前显得非常过时,这和市政府的保守作风不无关系,结果是诺克斯维尔失业率从1951年的5.8%上升到1958年令人不安的9.7%,人们开始向新兴郊区或是北方工业城市迁移,常住人口骤减。这些社会问题在《苏特里》中都能有所察觉。除了街头大批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麦卡锡笔下的城市空间透露着中世纪集市的氛围,暗示了前资本主义式的经济体系,古老的乡村商业盛行,而那一个个城市人物似乎完全来自另一个时代。
当然,诺克斯维尔只是美国南方社会的一个缩影,自南北战争以后美国南方已经显得经济发展动力不足,并且在文化上缺乏活力,常被讽刺为是文化沙漠。“一战”以前的美国南方比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还要保守和传统,奴隶制的废除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南方种族主义和农业社会的性质,尽管美国在内战后和“一战”中蓬勃发展,一跃成为资本主义世界头号强国,南方的社会和经济却被隔绝在发展之外。与此同时,它保留了非常多的欧洲中世纪封建社会的特点,甚至比欧洲更接近中世纪的欧洲,加上北方衰落的加尔文教在南方得到了惊人的发展,南方的清教化程度尤为突出。这些因素使得保守主义在南方人性格中占据了主导作用,他们对现代化和资本主义工商业文明有本能的反感。“一战”后,资本主义现代化终于波及了南方,冲击着南方的传统价值观并震撼出了一批现代主义作家,像兰塞姆、泰特、华伦、戴维森等,他们学习模仿艾略特、乔伊斯等人,开创了南方文艺复兴的繁荣现象。他们与现代主义文学的反现代化立场志同道合,对丢失传统痛心疾首,厌恶资本主义工商社会和现代工商科技文明,作品充满了阴郁和绝望,以创新的表现手法展示人的破碎和异化。
由于在主题和风格方面有相似之处,麦卡锡早年的四部作品通常被划归为南方小说,合称为“南方四重奏”,特别是《苏特里》虽然宏大但看上去不像经过精心布局和严格控制,不受拘束、笨拙且充满生动的想象,常有人感觉能够看到乔伊斯的影子。但麦卡锡着手创作这部作品时已经是50年代,南方文艺复兴运动已经临近尾声,当人们目睹了那些立志于振兴南方的作家因为对南方的批评而遭到冷落、鼓励和仇视,被迫离开了故乡,他们对南方的情感中就掺杂了更多的失望。在麦卡锡这里,他压根没有要复兴南方的意思,而是想终结南方,就像他后来又去终结西部一样。
《老无所依》
他笔下南方的传统是突如其来的死亡、暴力、犯罪、斗殴,还有无节制的饮酒狂欢。人不能醒着,醒着就是贫穷、痛苦、无力、无家可归的感觉,只有酗酒能消除一切现实问题,比如种族间的隔阂,以及半死不活的样子,在幻觉中拥抱死亡,脱离混沌,这样的南方又有什么可以热爱和留恋的呢?随着苏特里告别诺克斯维尔,麦卡锡在创作上也作别了南方,他搬去了亚利桑那州、得克萨斯州,在西部边境他完成了里程碑式的《血色子午线》,也开启了文学创作生涯的第二阶段。
最后说两个阅读建议。首先是正视恐惧,诚然麦卡锡的小说有非常多的骇人元素,但这些并不是噱头,一方面作家成长于南方,熟知那里的暴力和腐朽,害怕恰恰说明读者对他的文字感同身受。另一方面我一直认为麦卡锡虽然书写暴力,但内在始终是温暖的,他所描述的恐怖越大,罪与惩罚的压力越重,与之对抗的勇气就越宝贵,哪怕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些开辟道路的选择和行动都应当视为人性的高光。反之,当下流行说的摆烂就显得不太光彩,地方可以摆烂,但地方上的人仍然要振作精神。同时麦卡锡的写作总是流露着一丝对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渴望,暗示孤独者难以成长。近十年来他一直在圣塔菲研究所给科学家修改论文,他们之间的友谊也让他在文学创作上找到了新的突破。
本书体量庞大,内容上延续了麦卡锡百科全书式的写作,语言上抛弃了不少现代英语用法,并大量使用方言,有鲜明的时代和地域特征,译者虽查阅了大量资料,但仍感觉存有遗憾。如有任何疏漏错误,请读者见谅并批评指正。
杨逸,译者、文学博士,常州大学英语系教师
2022年4月
《守望果园》《上帝之子》《苏特里》《血色子午线》
《天下骏马》《穿越》《平原上的城市》
《老无所依》《长路》《外围黑暗》(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