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伊坂幸太郎一起写小说(与伊坂幸太郎一起写小说)
与伊坂幸太郎一起写小说(与伊坂幸太郎一起写小说)*由宫子根据伊坂幸太郎在采访中所提设定写出的短篇故事。沉睡刺客现在,当你往下看,将发现本文包括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专访伊坂幸太郎,第二部分为记者宫子根据伊坂幸太郎在采访中提供的设定,尝试写出的短篇故事《沉睡刺客》。故事全文共9966字,无时间的读者可以跳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选择阅读。采写|宫子在采访中,记者宫子与伊坂幸太郎聊到“让对方陷入熟睡”技能、读者来信、文学与现实等设定,以下便是他尝试写的一篇叫《沉睡刺客》的故事。有点长,欢迎有兴趣的朋友继续往下看?
伊坂幸太郎,一个作家。
其实如果看过伊坂幸太郎照片的读者会知道,作家本人的长相并不难看,整个人的气质在整洁和俊朗中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调侃,但伊坂幸太郎对于自己的肖像似乎有着某种执念。上一次采访(见《专访伊坂幸太郎:推理生活背后的泪与笑》),他授权了一张照片,但要求只能在报纸上出现不得出现在网络上,这次有了些进步,给了可以随便用的“肖像图片”——一个根据他面部形象而创作的树袋熊。
伊坂幸太郎(树袋熊),1971年生于日本千叶县,热爱电影和音乐。1996年创作处女作《碍眼的坏蛋们》,2000年以《奥杜邦的祈祷》出道,正式跻身文坛。其作品《金色梦乡》 《重力小丑》《余生皆假期》《疾风号》《华丽人生》等已出版中文版。
2月16日,伊坂幸太郎受新星出版社邀请,在国内社交平台上回应读者提问。作为之前读过不少他作品的人,我们也联系了出版社,再次对伊坂幸太郎进行了采访。与之前的采访不同,我们没有再交流关于“‘爱’与‘亲情’是否在现代社会也算是一种超能力”,“如何安排人物命运”之类的话题,而是一同构思一篇小说。通过简短交流中对小说人物和情节的设定,相信读者能从这位作家构思的过程中,更为直观地感受到伊坂幸太郎内心的文学世界——一个丰富、有趣、又总是在矛盾冲突中带着温情的作家。
现在,当你往下看,将发现本文包括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专访伊坂幸太郎,第二部分为记者宫子根据伊坂幸太郎在采访中提供的设定,尝试写出的短篇故事《沉睡刺客》。故事全文共9966字,无时间的读者可以跳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选择阅读。
采写|宫子
在采访中,记者宫子与伊坂幸太郎聊到“让对方陷入熟睡”技能、读者来信、文学与现实等设定,以下便是他尝试写的一篇叫《沉睡刺客》的故事。有点长,欢迎有兴趣的朋友继续往下看?
沉睡刺客
*由宫子根据伊坂幸太郎在采访中所提设定写出的短篇故事。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重力小丑》剧照。
作家总是有失眠的困扰,因为他们脑中的梦过于活跃,总是从作为容器的夜晚溢出,或者有时即使是白天他们也会被脑中尚未成形的、黏糊糊的梦境包裹着。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让那些发酵的梦境在烤箱中成为实体——是的,他正在厨房里寻找这个东西,凌晨两点——此时如果搞烘焙的话会吵醒邻居并引来警察吧,居民楼的隔音一直都不怎么好,尽管他认真检查过自己的居所确认除了暖气和下水管道那里有一些略有缝隙的圆孔外没有留给声音什么传导的渠道,但墙本身似乎就可以一字不差地传音。
他不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烘焙脑中的梦境,只能打开冰箱,冷藏室里留着昨天剩下的佛卡夏。现在上面撒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寒酸,只有圣女果和迷迭香,连菠萝都没有,以前还有猪肘肉和扇贝,没办法,他需要节省开支。对作家的钱包来说,原料已经越发昂贵,想要靠烘焙梦境填饱肚子不仅要选择恰当的时机,避免被邻居以扰民的名义举报,还要承担采购费,有时还要消耗一些内心的善意——比如他经常在梦里遇见一只兔子,但它一直不忍心将兔子肉放在烤箱里。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金色梦乡》剧照。
其实只要搞两场文化活动,参加几次作家会谈,就能捞到一笔不错的生活费。出版商过去一直是和他这么建议的。反正这年头的读者脑子里装满了条条框框的概念与思想,和池塘里密密麻麻的小鲫鱼似的,拿个词语或者哲学术语,捏在银钩上,一竿子甩下去总能吸引到不少条的,只要参加池塘垂钓的人多少有点名气就行了——如果名气足够大的话都不用费甩竿的力气,小鲫鱼们会自动跳上来,那时候还愁什么晚餐呢。鱼不在意饵料,鱼在意月亮脸投在水底的影子。
论名气他在作家中倒是足够的,有四五本备受好评的小说(尽管不知道是谁评的)。至于参加文化活动是否会影响形象这一点,他倒也不是那么有所谓,人总是要吃饭的嘛。不过参加文化活动不能他一个人说话,总是要有交流,要有提问和毫无意义的对话。而他每次开口说话就会让对方睡过去——这大概是从他成人典礼结束后的那个上午开始的。他记得那天自己作为班级代表走上了主席台,淡蓝色的红旗,粉红色的草地,草绿色的人脸,还有伸着耳朵贴在他嘴唇融化的话筒,紧张的氛围令一切变形。校长让他代表刚成年的学生发表讲话,并问他的人生理想是什么。其实稿子已经修改好了,但他忘记放在书包的哪一层格子里了,只好凭借记忆作答,就在他陈述自己未来人生理想的时候,所有听众——满满当当的操场——都齐刷刷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从那天之后,他就发现了自己身上这个神奇的能力。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其实说了也没用——当他要向朋友开口“我告诉你一个事情”的时候,对方已经睡过去了。拥有这个能力后,他在学校里疯狂地利用过,只要他不想上课,他就只需站起来回答一个老师的问题,接着全班人都睡着了然后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翘课。一开始他无法还不知道怎么控制其他人入睡的时间,有次语文课等他回到教室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已经醒了。老师就站在黑板中央惊愕地看着他,就像印加人看着首次抵达库斯科的白种羽蛇神一样。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一首小夜曲》剧照。
后来他发现这和自己说话的时间有关,只要说上十分钟左右的话那么对方就能睡上半个多小时,如果只是一个字一个词的话,那么对方几分钟后就会醒来——前提是,必须得真正是自己说的话,念课文不行。于是,就这么着,在他发挥了一学期的能力后,全班成绩让他硬生生拖到了全校垫底。想起来还真是特别愧疚的一件事,尤其是那些熬夜拼命学习的同学。他想,这或许算是一种超能力吧,不过——“超”肯定是超出常人了,“能力”却丝毫没有发现,他不知道如果发生了世界末日需要天赋异禀的人来拯救地球,自己一说话就让对方睡过去这一点能为人类提供什么帮助。或许宗教里所谓的最终审判的时候有用,当再次降临的耶稣基督质问人类是否有罪的时候,他可以让质问者睡过去——请您不要再问了。
他端着冰凉的佛卡夏,冲了一杯热咖啡,回到桌子前面坐着,开始打开电脑看邮箱里的来信。夜里不管做什么都像是做贼,尤其是还有微光照在人脸上的时候。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金色梦乡》剧照。
他曾经谈过一次恋爱。对他的这个能力来说,持续的时间算很久,整整一年多。他不怎么说话。而她虽然不喜欢沉默,但是喜欢安静。能够打破沉默与安静之间的对峙状态的,是他们用纸条或信息传递的文字。经常是在他写小说,或者她在弹钢琴的时候,从颈后飞来一个纸条,有时上面的笔迹只有非常简单的“hi,你在想什么呢”,或者“刚才那个段落很好听”之类的话。还有一只名叫花椒的猫,心情好的时候会在他们之间叼着纸条跑来跑去,担任邮递员——或者只是为了锻炼身体。偶尔对方过生日的时候他会将想说的话录制成视频——他发现直接面对面说话不行,但录播视频没事。大概是因为屏幕里的人不是真正的人吧。
他们同居了一段时间,唯一舒适的地方在于她彻底摆脱了艺术家的失眠问题,晚上只要他在床边说上两句话她就能在枕头上入眠。
唯一遗憾的地方在于她永远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例如接吻的时候她会抬起头看着他问是不是会一直爱自己,他无法用言语回答。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回答。也许可以写下来用文字回答,但文字需要时间,即使很短暂也像是犹豫,而犹豫会让爱情里那些怦然激动的时刻如琥珀般在滑落的途中凝滞,让悄悄织网的昆虫在封闭中死亡。不过这也没什么,对爱着彼此的两人来说,这些都可以磨合、适应,在爱情中没有什么矛盾是不能解决的——然而,生活中有。
他们终归无法在一起生活,因为生活不仅有爱情,还有——办事处。他不能和房东中介洽谈续约问题,不能去银行办理任何业务,她生病的时候自己不能和医生聊病情只能呆在走廊里安静地等她出来同时无法第一时间开口说出任何的问候,去餐厅不能和服务生说自己想点什么,她和其他人发生冲突的时候他所做的最激烈的举动也就是站出说两句话让双方都睡着,然后抱住沉睡的她逃离吵架现场。
在被这些大大小小的荆棘扎了一年之后,她最终还是决定分手。她说,也许他应当寻找的是一个除了情感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无所谓的女孩,“一个水瓶座女孩”,而她是双子座,有时候会飘荡在与实际无关的世界里,有时候又会被地上的事情折磨。
这和星座有关系吗?即使是星座里最不正常的水瓶座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他不这么想,但也不重要了。
他继续看信,避免自己沉浸在往日的忧伤里。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华丽人生》剧照。
上次读信已经是四个月前,通知栏显示并没有太多未读的新信件,红色气泡里的数字是11。太久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他已被大多数读者遗忘,尤其是媒体——他们在玩一种类似消消乐的游戏,红色对红色,互相碰撞然后消亡。收件箱里一封记者的来信都没有。那群自诩为最会提问题的人,每次看到他们的提问都让他联想到瞎子,戴着概念和思想烤制而成的眼镜,一旦摘下来就什么都读不懂。读者也没好到哪里去,有些邮件的问题也很疯,不过疯总比白痴要好——那么一点点。
“请问黑月亮是什么。”
他回复:飞机掠过时的月亮就是黑色的。太阳掠过时,月亮就会变得纯黑。
下一封来信。
“我的婚姻最近发生了裂痕,我怀疑我的丈夫偷偷……”
他懒得再往下读,直接删掉了。
再下一封。
“已经有八年没有读过您的新作品了,请问您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他认真地回复说:我遇到了对作家来说最可悲的事,还在写,但,只是用脑子写,我的手不太听使唤。(苦笑)
直到一封信让他感到有些不同。
“您好,我很想见一下《雪绒花车》中的游艇驾驶员,总感觉有很多心理活动和动机你并没有在书中写出来。例如,在最后一次去二手车市场的那天早上,他到底有没有吃华夫饼。他只空腹喝了一杯咖啡,还是又吃了两块华夫饼?这很重要。”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鸭子和野鸭子的投币式自动存放柜》剧照。
信中所说的《雪绒花车》是他的第二部小说,好多内容他都已经忘记,信中所说的游艇驾驶员是小说里的主人公,也是个凶手。这是一本他并不满意的小说,因为故事脱离了他的控制,但又没有完全达到飞离控制的效果。它让作家厌恶的原因是他在写作的过程中改了主意,一开始没打算让他成为凶杀犯的,是其他原因,是当时的生活,还有当时阅读的报纸头条(哗啦啦地从屏幕上侧滚下),他要表达一下当时心里的愤怒,所以才用了这种宣泄的方式。
小说不应当是这么写的。小说应该有自己的生存方式,类似于海底火山喷发时在慢吞吞游弋的绿毛海龟,它不是不知道海底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但它拒绝用肢体做出任何回应。不过这本小说记者们倒是非常喜欢,他们喜欢的一般都不是最好的小说,而是最好提问题的小说。但最终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当他们抱着或许虔诚或许虚假的态度去询问作家作为故事背景的社群结构的时候,作家选择开口让他们昏睡,倒在自己为小说撰写的提纲和标注上,似乎是被某种特殊材质的捕梦网打尽的沙丁鱼——罐头?不,现在还不是,等到他们把稿子交给审核员发出来的时候,他们才正式成为罐头。
读者想变成书里的人物,这不奇怪。斯蒂芬·金描述的“头号书迷”现实中大有人在。很多人守在壁炉一样的工作间里从下雪的日子开始等待霍格沃茨学院寄来的通知书。直到新世纪确认猫头鹰和雪鸮已经在这个城市里灭绝,直到人生落灰,他们依旧没有死心。作家好奇的是,他自以为写下了十几个比游艇驾驶员有趣得多、也更具激情的人物,为什么她单单对这一个人物有兴趣呢?
他在回信中反问了对方。
两天后,邮箱里出现了回信。
“还要我说吗?因为这是你写得最垃圾的一部小说,我根本读不明白他最后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想要见他一面,把这些问题弄清楚。你自己肯定也明白自从这部小说之后你就再也没写过一本像样的东西。哎,也可能我是个太较真的读者了,但是,如果有些人物的东西我没有想清楚那我可是会睡不着觉的——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有睡过之前那种不必思考、毫无心思的觉了。如果你不答应的话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做。小说里他最后不是杀了人嘛,我准备自己体验一遍这个剧情,是真的,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呢。”
他知道堂吉诃德式的偏执狂读者在今天依然存在,当文学研究者们撰写出上千部文学史将星星点点的作品收纳到某条锁链式的银河中时,在看不见的宇宙另一侧,读者也在新的行星锁链上运转。人们嘲笑那个读着《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美国枪杀犯,但其实这类人在读者中并不少见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拿起的都不是枪而是另一种成本更低廉质地更柔软的东西。不过,如果对方真的因为读了自己的书而去杀人,自己是否需要承担一点责任呢?因为看了蝙蝠侠电影而扫射观众的那个事件,导演是不是应该承担责任呢——如果只有一个人这样做的话只是疯狂的个例,如果有十个、二十个呢。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金色梦乡》剧照。
他先没有回复这封信,还有很多问题在他脑海里翻腾,他需要让这些思绪安静下来。
首要的一点是他发现自己也没办法为这个人物提供解释,很明显,唯一能阻止这个奇怪的读者真的像小说结局那样行凶的唯一办法就是替她解答人物的困惑,然而这个小说人物的心理概念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作家有必要回应读者对小说的问题吗——毫无疑问是没有的。
相比之下,几天后这位读者的新邮件倒是更让他陷入矛盾——
“上次你信里说作家没有义务解答读者的问题,确实如此,但是你难道不想想你自己,为什么写的小说越来越烂,直到最近已经八年还是十年了,人们再也没见过你的新作品。你知道为什么有些小说能够成为经典吗,因为作家们经历过极端的现实情境。米沃什见过很多具尸体,陀思妥耶夫斯基差点在监狱里丢了性命,还有从集中营里走出来的普里莫·莱维,参加过国际纵队的加缪还有拉美那些什么名字一长串的作家。而你呢,你的小说主题都和生死相关,但是你却压根没有经历过那些极端的现实,试问你又怎么能写出深刻的作品来呢?《雪绒花车》里那个逻辑无法自洽的驾驶员只是人物空洞的一个表现。这个人物我不理解,你也不理解,那试问作家写作的根基又在哪里?”
作家写作的“根基论”是他在年轻时嗤之以鼻的论调,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懒得回应。但是随着写作的枯竭,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这一点来。他倒不是真的要刻意和世界保持什么距离,而是他特殊的身体禀赋决定了他没办法和世界产生什么持续的交流,只能是说话-睡眠-说话-睡眠这么一个循环的过程。他又盯着屏幕里的信件记录,想着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一来说不定能阻止这个不太正常的读者要去真的尝试凶杀的念头,二来自己扮演这个小说里的驾驶员去体验一下全过程,或许能接触到所谓的极端现实情景,他自己的写作具备一些重量感,不那么空洞。
他这么想着,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尝试方案。
他需要的就是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重力小丑》剧照。
地点是这座城市的鞋号统筹局。
小说里的驾驶员最后杀掉了当地水果种植公司的董事长,不过那是在虚构的非洲国家,在这座城市里他想要模仿人物行为的话,需要找个差不多的——管理着当地人的生活,同时又要带着浓郁的荒诞意味——尽管所有管理行为从一开始就都是荒诞的。鞋号统筹局的大多数特征都很契合那个最终的谋杀地。它是这座城市特有的行政机构,成立于大概五十年前,当时人们喜欢在蔚蓝的夏天穿着拖鞋或踩脚鞋走在路上,新来的市长在视察了一圈城市风貌后非常震怒,认为人们脚上穿着不合尺码的大鞋子松松垮垮地走在路上,整个人的精神风貌都是颓靡的,于是下令成立了鞋号统筹局——人们还记得在搭建钢筋棚子的那一个月里,他们如何驻足围观并伸出手机拍照,像是即将行刑的犯人对着高耸入云的断头台发出自豪的感慨,脑中幻想着这栋建筑完成后将会是何等令自己荣耀的地标。在人们期待了两个月后,揭幕的它确实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城市地标。门前公告中写着为了改良现代精神生活、树立简洁积极的城市风貌,每个人都只能穿契合自己的鞋码。在工作人员上门统计后,如果因为身材变化等原因需要更换鞋码,必须再到办事处提交一份申请。
本来对成年人来说这也没什么,只是多提交一份表格,多一份记录在案的个人数据罢了,然而这个规定后来延伸到了未成年人身上,理由是未成年人的精神风貌引导尤为重要。对青春期孩子的父母而言,他们不得不一份又一份地提交申请。总之人们都在暗地里咒骂这个机构,但又不得不遵从它的指令行事——遵从那栋白色的、没有弧线、用板牙似的黑色小嘴吸收文件却从来不会往外吐出一分钱的三层大楼。人们去商店里购买新鞋必须出示政府官方的鞋码认证,如果发现有商店出售了与尺码不符的鞋子,商店会被立刻查处整改。一些父母偷偷和朋友商量好,为了避免麻烦而私下拿着孩子穿过的鞋互换的行为,发现后也可以检举揭发。
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这地方运用下自己的能力了。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金色梦乡》剧照。
和小说人物不同,真正的作家不可能杀掉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他也是。无论他有多么仇恨一个人或一个团体,让他动手,即使不用当面只是在两公里外架起一台狙击枪,他也无法对着一个有血有肉的脑袋扣动那个开关。他装模作样地买了一些工具,装扮得像个职业杀手一样,其实最终的手段只是要让那栋大楼里的人睡着,反正就外部呈现而言,睡着了和死掉了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需要认真规划的是时间策略。鞋号统筹大楼的结构比较复杂,他并没有办法直接见到需要刺杀的目标——统筹局局长。他要动手的话先要经历一层层门卫和负责人的阻拦,当然首先要确定的一件事情是局长真的会在办公室里上班吗?他无法预估自己在那栋大楼里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局长,因此他需要尽可能地和最外围的人多说话,来让他们陷入更长的安眠。
行动的日子选在了一个晴朗的周一,这种天气不会让他感到紧张。尽管已经无数次使用过自己的能力,但在部门机构里使用,却还是第一次。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用纸条告诉司机自己想去的地方,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鞋号统筹大楼,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这栋楼和几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门前的两排树还是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甜味,半米左右的围墙上挂着宣传标语,唯一的变化是曾经如瓷砖般亮晶晶的白色外墙现在有些发灰。
小说里的驾驶员最后是这样行动的——他从尚未复苏的窄巷里走出来,外面刚刚下完一场落满山茶花的大雨,满地都是,露天的商摊还没有从这场大雨中回过神来,水果公司的卫兵们也是,罕见而急促的大雨慵懒了他们的警惕性,他们三三两两地在门口抽烟,伸懒腰,站岗的位置被雨水打散。他很容易就找到一个机会绕开了卫兵,踅进了大楼,手里拿着从黑市商人那里买来的手枪,朝着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曾经向他发来无数张通知单的地方走去。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鸭子和野鸭子的投币式自动存放柜》剧照。
如果要完全将小说人物的行动复制一遍来理解他的行为的话,那么他此时也应该避开门卫和保安,悄悄潜入进去。不过有些时候,理解情境的重点并不在于一致的行动,而是要抓住其中的关键。这个情节的关键就在于“潜入”。他写那篇小说的时候将地点设置在自己从来都没有去过的非洲国家索马里(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好听,泛着湛蓝的海色)。一个以水果种植园为主体经济的村镇。而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建筑高度直逼航空楼的现代都市。潜入——《现代词典》的两个释义是“暗中进入;钻进水中”——重点都在于令自己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中,那么,让对方闭上眼睛入睡,同样也是潜入的一种方式。
最外面的站岗门卫是不用管的,他们只是维护着一种视觉上的尊严,每天进出鞋号统筹大楼的人来来往往,他们不会盘查,只是作为人体雕塑笔直地站在那里。上世纪初期,世界性疫情严重的时候,门卫们还会负责测量体温,检查口罩佩戴情况和健康证明,现在那些以及疫情中不能相见的恋爱故事和死亡轶事,都是消散的过去了。他需要解决的是里面实际巡逻的保安,还有电梯员——试论一栋只有三层的建筑物为什么需要电梯。在一楼巡逻的保安也不必解决,他们不会紧盯着进来的人问什么问题,只是在大厅里溜达着维持某种毫无必要的秩序。关键在于二楼,那里的保安如果见到陌生人会警惕地问他们来这里找谁,那个时候需要他动用自己的能力让他们陷入一小时以上的睡眠。
这个很难。当他走上二楼真正撞见保安的时候——他们是两个人,两个不一样的人,只是披着制服的原因所以走过来的时候像是一对叠影。他需要面对着四只滚动的眼睛说话。前一天他就有准备这些,“你好——我想问一下卫生间怎么走,一楼那里好像没有找到……”当他刚开口的时候,两个保安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无法支撑的睡意,等两句话说完,他们已经倒下。但这样他们过几分钟就会醒来,他必须继续说下去。他开始对着两个已经睡着的人叙述自己的肠胃问题。“哎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有这种毛病,肠胃很不稳定,突然就很需要解决,有时候出门的时候我会控制自己不吃一些东西,但是后来发现这和出门前吃了什么东西也没太大关系——”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华丽人生》剧照。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脑子里跳出了那个读者在邮件里问他的话——“比如小说里那个凶手出门前有没有吃华夫饼,这很重要”——这个读者到底是谁?这个问题真的是出于无意的随口一问吗?到底是什么样的读者会问出这句话。
他身上有了一丝战栗,但现在他必须继续将刺杀进行下去。
本来他以为自己讲讲身上出现的肠胃状况,自己的就医历史,就能让对方睡上两个小时。但他讲完后发现,时间竟然只过去了十分钟,他还需要再讲上起码二十分钟。于是,他开始讲自己,先是表示了一下抱歉,“不好意思要让你们就这样睡在冰凉的地上,但我一开口就是这样,也实在没办法”,接着继续讲述这一点给自己带来的情感困扰。
他曾经发现,对方睡眠的时间不仅仅和自己说话的时长有关系,也和自己说话内容有关系,越是情感投入地讲话,对方睡得越死。他其实不太愿意主动回想上一段恋情历史,因为他是真的非常喜欢那个姑娘,两个人也曾经真的在一起生活过,每当回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巨大的孤独感和痛楚的撕裂感就蔓延在他的身上,真实的经历因为时间造成的虚幻化而在他身上撕开更多难以捉摸、无法定型的伤痕。他就这样继续讲着,讲到自己都感觉痛苦的忧伤已经让他没有心思再做什么其他事——他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他想一路赶去那附近的甜品店等着,就在橱窗里远远地看她一眼——一层撒在身上的糖霜——然而,当他终于结束了讲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时间刚好过去了二十二分钟。真好,他心里想,一个人终生难忘的忧伤,化成言语,讲述的时间却只有不到半小时。两个保安已经彻底变成了石头,倒在地上昏睡。
说话的人越是动情,听者就越是僵硬。这种情况在他身上也发生了不止几十次。他调整了一下心里的状态,还是继续往三楼走。解决了第一关保安后,后面再应对的时候他就轻松了很多,只需要把刚才讲的那些东西再重复一遍就行。在第二次、第三次的讲述中,情感变成了单纯的文字。他用这种方式催眠了三楼的一个保安和站在走廊看手机的一个助理还有路过的两个看起来是公务人员之类的角色。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局长的办公室,要去进入那扇门了。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蚱蜢》剧照。
随着一声“请进”,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对于局长的办公室,他之前做过很多种准备与猜想,但没有一种符合他现在映入眼中的实际景象。房间四处弥漫着一股催人入眠的茶叶味道,一个塞满的书柜里面的书脊全是深红色,庞大的身躯就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脑海中这样的形象只会在拉美作家的小说插画里出现,那个肥胖的身躯似乎已经沉淀了上千年的脂肪,而且肉眼可见正有一圈圈赘肉沿着他的胸口下滑,最终在肚腩附近缠绕成麻油色的橡胶圈。与刚才那声清晰的“请进”声不同——他甚至怀疑刚才那一声是房间里的其他物品喊出来的——他不知道这个人的眼睛在看着哪里。局长的那双眼睛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是比半睁半闭更夸张的若有若无的状态。他看不到目光与眼神,但是能凭借直觉强烈地感受到存在。
他进来后,对方什么话都没有说。是的,领导们通常都不会先开口说话的,他们一定要等着你先开口——通常还要再问一遍你刚才说什么之后再给出回应。
小说里,驾驶员掏出了用野路子消声器包裹的手枪,朝着水果公司董事长的脑门扣下了扳机。现在,他也到了最后的一步。
他开始开口,讲话,然后,发现他的子弹像是射入了油脂中,对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从一开始,他就分不清这位局长到底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休息,现在他也分不清对方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甚至他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办公室巨大两米的玻璃窗外能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他看着对方,知道自己正在陷入难以预测的失败。
小说里的驾驶员如果碰到这个情形会怎么做——他现在竟然要求助于自己笔下写出的人物了。不同的是,小说里的人压根就不会遇见这种情况,用手枪射击对方的头部,然后对方身体没有任何反应,这种事情不会在小说里发生。然而现实里却是一切皆有可能。
他觉得,自己可以找机会撤出去了。不管那尊庞大的身躯是清醒着还是陷入睡眠,如果他一直睡着的话,那么就等于刺客贴近目标的时候发现目标已经是一具尸体,从而没有再进行任务的必要,如果进门的时候他清醒着,那么现在他肯定已经睡着了——他对于自己说话使对方入睡的能力还没有运用失手过。该完成的事情已经完成,他转身,准备出去。刺眼的眼光填满室内,只有局长身躯上残留着半明半暗的油彩。正在这个时候,那个身躯开口说了话——
“您闯进来和我说了一堆自己的感情经历,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对方竟然没有睡着。这完全出乎作家的预料,他在计划行动前将备案列满了整个字母表,但就是丝毫没有想过会在催人入眠这个能力上掉链子。他还提前准备了小匕首藏在身上,为的是将自己打扮得更像个凶手,然而没用,此时他压根想不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工具。他定在原地看着那尊不知道从哪里发出声音的人像。这个统治着市民鞋号的统筹局局长并不是用人类的嘴巴说话的,像两栖动物用皮肤呼吸一样,他是在用身体说话——不是身体的某个部位或皮肤,而是那种积累了上千年的油脂所堆成的一个阴影重重的轮廓在说话。即使是千寻闯进了汤婆婆办公室的帷幕,产生的震慑恐怕也无法同此时的情形比拟。
《千与千寻》(2001)画面。
好在,他也并没有做什么事情,最多就是一个市民误闯办公室扰乱了公务——作家想着,现在自己应该走上去道个歉,搪塞一下。局长应该会报警,自己应该会被拘留十天半个月,并不是什么难以宽恕的严重犯罪。他这么想着,一格地板一格地板地走了过去。
当他终于走近,离对方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时,他才终于看清楚——自己的这场刺杀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对方既没有睡着也没有清醒,他是在朦胧状态中说着梦话——包括刚才的那一句询问。他不会因为外界的话语而入眠,也不会因此而清醒;外面所有的话语被他昏昏沉沉的睡眠隔开,但又没有隔绝,他的身体又会在声波的震荡中产生一些本能的反应,从而在无边无际的睡眠中做出似是而非的问答。他的眼睛没有睁开,又在盯着你,他的话没有意识,又与意识相关,更可怕的一点是当作家凑近之后发现这个不远处看起来庞大阴沉的油脂物体,竟然还有些半透明化,也就是说它很有可能都不是一个实体,而是由来来往往的目光汇集而形成的一个光学产物。
他不愿意再观察下去了。确定了对方并没有意识到具体的自己后,作家立刻转身开门,拔腿离去。出办公室门的那一刻,即使还留在大楼里,作家也感觉自己的双腿重新稳定地回归到了地面上。保安和助理们的身体还躺在地上酣睡,暂时无人发现。他从紧急出口那里走楼梯出了一层。外面的环境还是犹如梦中,有些不太真实,但好在被常识的逻辑保护着。他松了口气,立刻坐上出租车回家。
坐进车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外面——在花坛旁边流动的行人,在门口排队的顾客,拉着小孩子的父母,欢笑的,悲伤的,无谓的,迷惘的,一切如常,一切都和他几分钟前在大楼办公室里看到的诡异景象没有关系,他也不会说,人们不会相信,人们会睡着。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编的电影《鸭子和野鸭子的投币式自动存放柜》剧照。
至于那位读者所说的,缺乏对现实极端情景的体验,因此写不出什么好小说。
不,他感觉他更写不出什么小说来了。
作者|宫子;
编辑|挪冬;
制图|刘晓斐;
校对|付春愔、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