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久违的战场(重返昔日的战场)
回归久违的战场(重返昔日的战场)就像那些剪影一样的人物群像,他们的双眼“茫然地凝视着未来,又或者是凝视着过去,又或者是凝视着最终成就了现在的一切”。是的,茫然。面对此情此景,身为作家的戴尔似乎也无能为力。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感慨。“这一刻,我是这个地球上唯一身在此处、心有此感的人。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感觉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袭来,那就是,我确信我在此处的存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没有我,一切依旧还会是这副模样”。与其说是行军,倒不如说是搬运。于是,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戴尔的判断:战争是一种持久的劳役,它把年轻的生命抛掷在广阔的“露天工厂”(战场)中,这里没有工会,工时超长,“历来无视安全标准,因而包含了农业劳作和工业轮班最糟糕的部分”。问题是,在多年以后,再来谈论战争的大与小、轻与重,又有什么意义?别忘了福克纳的话,“过去从不会消亡,它甚至还没有过去”。换句话说,战争从未结束,它可能发生在人类存续的每一个阶段。恰恰是为了探访外祖父当年的
《寻踪索姆河》,(英)杰夫·戴尔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版,59.00元。
□谷立立
《寻踪索姆河》的写作源于一段往事。杰夫·戴尔还记得小时候,祖父带他去自然博物馆参观。在那里,年幼的他看到了各种动物的标本,记忆最深的是“玻璃匣子里那一排排长短不一、大小各异的蝴蝶标本。一张张小卡片上详细地记录着每个参展样本的名字”。如此一排连着一排、一行连着一行,就像战士们佩戴的勋章,记录着那些遥远的往事。同样的还有照片。所有的家庭都有一本相簿。尽管由于年代久远,这些照片都无一例外地蒙上了灰尘,变得膨胀老旧,再也无法清晰地辨认出它最初的模样,但照片上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比如他的外祖父。在戴尔的记忆中,祖母和外祖父都曾经亲临前线,见证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烽烟。只是时过境迁,彼时的情形早已无法考证,谁都不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甚至就连外祖父的确切年龄,都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谜。1914年,他参军入伍,1919年回到家乡,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可以肯定的是,他和当时很多年轻人一样,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于是,到了最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外祖父生平的一部分”。
恰恰是为了探访外祖父当年的行踪,戴尔踏上旅途,前往索姆河。《寻踪索姆河》就是这次旅行的产物。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一部寻常的游记。它就像一排标本、一册相簿,记录着过去年代的声音,提醒我们应该如何去“记住”。当然,戴尔也很清楚,在将近一百年后的今天(《寻踪索姆河》写于1994年),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乘着时光机,回到过去,与外祖父一起匍匐在战壕里,共同经历战争的硝烟,谈论未来的事。
因此,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站在当下,尽其所能地回望过去,以今天的眼光反观历史,完成他的“寻踪”。这样的写作,按照荷兰语言学家、文化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的说法,就是“反向书写历史”。这意味着,在“一战”早已尘埃落定的当下,重新看待当年发生的一切。就像从书柜里随意抽出一本书,浏览“一个先有果后有因的故事”。不过,戴尔并不讳言战争的残酷。如果可以把战争比作一首诗,那么从诞生的那一刻起,这首战争之诗就注定要与寻常的浪漫、唯美背道而驰。
因为每一场战争都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灾难”。具体到“一战”。历史学家常常用“大”来形容它。事实上,这场持续4年的战争的确刷新了所有关于“大”的纪录:最大的机枪、炮弹和地雷,最大规模的动员,以及最惨重的人员伤亡。因此,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采用什么方法来谈论这场战争,都有着难以言说的“重”。这份沉甸甸的重量,首先来自士兵的装备。那时的“一切皆为铁铸木制,就连衣物看起来都像是用铁屑编织而成的”。
与其说是行军,倒不如说是搬运。于是,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戴尔的判断:战争是一种持久的劳役,它把年轻的生命抛掷在广阔的“露天工厂”(战场)中,这里没有工会,工时超长,“历来无视安全标准,因而包含了农业劳作和工业轮班最糟糕的部分”。问题是,在多年以后,再来谈论战争的大与小、轻与重,又有什么意义?别忘了福克纳的话,“过去从不会消亡,它甚至还没有过去”。换句话说,战争从未结束,它可能发生在人类存续的每一个阶段。
就像那些剪影一样的人物群像,他们的双眼“茫然地凝视着未来,又或者是凝视着过去,又或者是凝视着最终成就了现在的一切”。是的,茫然。面对此情此景,身为作家的戴尔似乎也无能为力。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感慨。“这一刻,我是这个地球上唯一身在此处、心有此感的人。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感觉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袭来,那就是,我确信我在此处的存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没有我,一切依旧还会是这副模样”。
尽管如此,戴尔仍然不愿跟随通常的做法,用“恐怖”来形容战争的本质。在他看来,这个被无数人使用了无数次的字眼,到了今天早已是陈词滥调,除了凸显作者本人急于“迎合大众”的意图之外,并没有任何实际价值。因为一个人若是要迎合大众,“在描述死亡、残疾和伤痛时就不能侃侃而谈,对恐惧不加赘述”。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不过是弱化了战争的残酷。
在10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应该怎样“想起”他们,才配得上那些无谓的牺牲?不妨来看看戴尔的答案。他深知,今天的人们无论怎样用力宣称“我们会记得他们”,都是空泛而多余的。以纪念碑为例。最初修建纪念碑的目的是为了唤醒记忆,让人们记住战争的惨烈,以及千万人的牺牲。
不幸的是,就像诗人萨松所说,“我们忘了纪念”。于是到了最后,这些不该被忘却的纪念碑终于还是被忘却了,它所有的功用早已丧失殆尽,“只留下了名字”。自此,《寻踪索姆河》就成了一座纸上的纪念碑。至少,戴尔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去“记住”,去挽留那些快要被遗忘的历史。在谈论菲茨杰拉德小说《夜色温柔》的时候,他曾经这样写道:“失落的青春是菲茨杰拉德笔下永恒的主题,但我们最为私人的关怀却常常需要更加宏大的历史维度”。
《寻踪索姆河》正是如此。尽管戴尔自称,他对战争通史往往只抱有三分钟的热度,但这本书却让我们见识到他持久的热情。常常,他游走在墓园、纪念碑、战场遗址、战争博物馆之间,一边拿起作家、诗人写下的书籍,一边观看照片、绘画、雕塑、纪录片,从文学、图像、影音的角度,再次重返昔日的战场,与他的外祖父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此时,这份原本“最为私人的关怀”逐渐摆脱了个人层面的纪念,升华为对人类历史的探究。而戴尔的外祖父呢,也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外祖父,而是摇身一变成了“我们每个人的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