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朋友吃羊肉泡馍(在宝鸡吃羊肉泡)
晚上和朋友吃羊肉泡馍(在宝鸡吃羊肉泡)像扶风那边,羊肉泡里的馍就是锅盔。益元市场南边入口就有卖,六七厘米厚,平时就摞起来,用塑料纸盖着。外地人一看,感觉像秦始皇攻打六国时用过的盾牌,坚硬、能防身,能当锅盖,兴许还能吃。但宝鸡的羊肉泡不一样,很随意,自由的很。没人跟你讲什么是正宗,也不要求你加辣酱或者油泼辣子。只要你别掰成西安泡馍那种大小,那么羊肉泡就永远欢迎你。他说,羊肉泡是个啥?我说,就是泡馍。他说,那我懂了。结果在一家羊肉泡店里,被老板娘撅了一顿,原因是朋友把馍掰的太小,黄豆大小。老板娘当时就从后厨端着碗跑出来,说不行,馍掰太小了怂都弄不成,还糟蹋汤哩,西安才这么弄,你重新掰!西安的泡馍,讲究太多了。你被朋友带进泡馍店,你给老板说,要机器切的馍。朋友就会拦住你,说馍得自己掰才入味。你掰馍的时候,朋友会指导你掰成什么样的才算合格。等好不容易掰完,朋友又给你科普,什么是单走、口汤、水围城。等泡馍端上来,他会热心建议你,加一勺辣
七八年前,我带着朋友从西安出发,去了一趟宝鸡。
中午到了饭点儿。朋友说,想吃个臊子面。我连连摆手说,不能吃,下午还要接着逛的,吃完臊子面,碳水顶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一步路都不想走,只想寻个炕,蒙头盖被睡一觉。
他说,那吃啥?
我说,吃羊肉泡。
他说,羊肉泡是个啥?我说,就是泡馍。他说,那我懂了。
结果在一家羊肉泡店里,被老板娘撅了一顿,原因是朋友把馍掰的太小,黄豆大小。老板娘当时就从后厨端着碗跑出来,说不行,馍掰太小了怂都弄不成,还糟蹋汤哩,西安才这么弄,你重新掰!
西安的泡馍,讲究太多了。你被朋友带进泡馍店,你给老板说,要机器切的馍。朋友就会拦住你,说馍得自己掰才入味。你掰馍的时候,朋友会指导你掰成什么样的才算合格。等好不容易掰完,朋友又给你科普,什么是单走、口汤、水围城。等泡馍端上来,他会热心建议你,加一勺辣酱是灵魂,不能用勺子,得用筷子刨着吃。一碗只有三五片肉的泡馍吃下来,感觉像是紧急去西北大学进修了一趟,很累,很焦虑。
但宝鸡的羊肉泡不一样,很随意,自由的很。没人跟你讲什么是正宗,也不要求你加辣酱或者油泼辣子。只要你别掰成西安泡馍那种大小,那么羊肉泡就永远欢迎你。
像扶风那边,羊肉泡里的馍就是锅盔。益元市场南边入口就有卖,六七厘米厚,平时就摞起来,用塑料纸盖着。外地人一看,感觉像秦始皇攻打六国时用过的盾牌,坚硬、能防身,能当锅盖,兴许还能吃。
要是有人来买,老板就拎起一张盾牌,用刀子剌一块下来。放在秤上秤好,然后再切成小块装进塑料袋递给你。
这种锅盔,你买五块钱的,只能一边走一边慢慢咀嚼,吃着有一种麦子的香味,也很硬,很锻炼咬肌,吃完,也差不多就逛完扶风县城了。
走饿了,去吃羊肉泡。老板递给你一个碗,你一看,碗里放着一块锅盔。跟你买的那种一模一样,像是同一把刀切割出来的。
这种锅盔,大概也只有滚烫的羊肉汤能够驯服。
据说从岐山再往西,羊肉泡里用的是面饼。老板一般从早上开始,就窝在后厨的案板前擀面烙饼,面是死面,不发酵,看着很薄,却很有韧性。烙好了就摞在案头,像是收集了好几年份的宝鸡日报。
■ 图片来源/大嘴爱吃
这种饼,据岐山的朋友讲,小时候经常吃这种死面饼。才出炉的饼,夹上刚炒出来的绿辣子,能把人香死。但第二天,饼就不能这么吃了,会变硬,比报纸上写的新闻还要硬,扔出去打到狗子身上,能把狗子砸的嗷嗷叫唤大半天。
最好的办法就是掰碎了放进羊肉泡里面。有些店老板可能是为了防止在西安进修过泡馍学的顾客胡球整,直接会提前把饼子切成条。
■ 图片来源/大嘴爱吃
像宝鸡市区一些街道上,其实也有卖西安牛羊肉泡馍的店。但那最多只是为了展示饮食多样性,也有宝鸡人出于好奇走进店里,吃完后你问他感觉咋样,他说,哦,就那样。
而羊肉泡才是这片大地上永远的,有点像别人家的孩子虽然学习好,但自家的娃才永远长得心疼人。
九十年代,宝鸡周边县乡庙会很多,大部分庙会都是天冷以后才会举办。一些老汉会在清晨出走,顺带把孙子从被窝拎出来,放在自行车上,去庙会上看秦腔戏。为了防止看戏的时候孙子闹情绪,会给买一把拐枣,一斤麻糖。
等早上看完戏,再带孙子去吃羊肉泡。泡馍摊是露天摊位,鼓风机在灶口永不停歇,大铁锅里羊肉汤,像春灌时北干渠里翻腾着浪花的水一样。老汉站在摊位前,伸手从厚外套内兜里掏出用手帕包了几层的钱包,点好钱交给老板。两碗羊肉泡,他一碗,孙子一碗,看戏没吃完的麻糖,就泡进去。吃完,用手背抹一下嘴,下午继续看戏。
我同学就是被从被窝里拉起来的孙子之一。几年前,我在县城碰到这孙子。那会儿县城正如火如荼的搞建设,他就卖瓷砖、卫浴,顺带卖防盗门,日子过得很滋润,全家人也从村里搬到了县城住。
我说,去喝点儿?他说不了,之前为了拿防盗门代理,跟南方人喝酒把胃喝坏了。末了,他说,去吃羊肉泡吧。
那次我们在县城转角楼下面一个泡馍馆聊了很多,从小学打人特别狠的老师现在遭报应了没有一路聊到高中都喜欢过谁,再聊到他爷,他说他爷殁了之后有几年,每次他一个人去吃羊肉泡,总会想起他爷带他去第一次吃羊肉泡的那个中午。他还说,那几年不知道为什么,羊肉泡的汤总是做的很烫,喝一口,烫的人流眼泪。这几年也许是皮糙肉厚了,总觉得羊肉泡的汤没那么烫嘴了。
我说,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不全是永远滚烫的。
现在,没有庙会了,一些西府的老汉,还是会去吃羊肉泡。自行车换成了三轮电动车,兜里的小音箱,里面放的是秦腔戏,一路走一路放,堪称移动庙会。据说,西府一些羊肉泡店里只有两种顾客,一种是老汉,一种是更老一些的老汉。
有时候两种老汉会在店里聊天,内容来来回回就是谁家娃娃孝顺,给老人都买的啥,谁家的娃在外面弄成了,谁又懂哈烂子了,村里谁可又胡成精哩,谁可又殁了,前两天刚吃的臊子面,服务队厨子手艺臭的很,面不好吃……狭窄天地间的人情世故,家长里短,就在这一碗接一碗的羊肉泡冒出的热气里飘散开来。
吃完羊肉泡,用桌上的抽纸擦完嘴,吃饱喝足,像个有钱人一样。末了,还得总结一下,最后落点落在现在这耳子歪阔比以前好太多了。
实际上,羊肉泡在人间烟火处普度每一个西府人。
有人去医院看病,给医生说最近感觉身体不舒服,饭也吃不好。医生给开一堆药,完了说,饮食上保持清淡。他说,好。然后出了医院,就去附近的泡馍馆要一份羊肉泡。吃完觉得胃里暖暖的,脊背生出一层细密的汗,觉得自己病好了一大半。
也有人讲,在西府,招待朋友吃臊子面,是客气,是礼数。带朋友去吃羊肉泡,才表明关系更近了一点。
之前有个朋友去西府采风,回来后说,背不住,当地朋友太热情了,早上臊子面,中午羊肉泡,晚上喝酒。天天如此,完全背不住,第四天胖到自己感觉连弯腰都困难,还上了火,嘴角都烂了,离开的时候,最后一顿吃的还是羊肉泡,因为忍不住,太香了。回家翻相册,才知道自己还去了一次青铜器博物馆。
羊肉泡没有什么秘密,开诚布公,不像擀面皮,你在蔡家坡下车,车站一堆卖擀面皮的人,你要一份,尝一口,你给老板说,真好吃。老板在围裙上擦擦手,憨笑着问你,有秘方,你要不,3500。
一般来讲,羊肉泡很简单,简单到赤诚。山羊在早晨被刑拘,中午屠夫就宣判它死刑,并立即执行。下午它就被送到羊肉馆了。然后被泡馍馆老板熟练地放入锅中,火神执道,开始熬煮,调料开始渗透,等肉与水在锅中谈判的空档,老板会抽上一根硬猴。
一些锅里的水蒸气,被风带着飘到街头,然后散开,好像所有的味道都飘散在空中,你一闻,便会忍不住想进店吃一碗。
等煮好之后,老板就用笊篱把肉捞出,分门别类,按羊肉,羊杂,羊血,一一摆放在案头,用布子盖好。
吃羊肉泡自由的很,你几点去,它似乎都开着门。你早晨五点去,说,想吃泡馍。老板就递给你一个碗,碗里放着馍。你说要加麻糖,老板也不反对,羊肉泡么,泡啥都行,像是一道填空题,只有前面“羊肉泡”三个字,后面泡什么,看你心情,你泡一包方便面进去都行,加多少都行,反正老板默认你会吃完。
掰完了馍递给老板,他接过碗,打开汤锅,先把馍泖一下,然后滗干汤汁。回到肉案跟前,开始切肉,切羊杂,切羊血,整整齐齐码在碗里,接着又反身回到汤锅前,继续泖几下,最后舀满肉汤,加一撮蒜苗或者葱花,端给你。
羊肉轻微的膻味,葱花与生蒜苗的味道,肉汤浓郁的香辛料味,还有锅盔与麻花在经过热汤泖煮之后的不甘与倔强……
羊肉泡所带来的感官刺激,永远是复合型的,似乎入口的瞬间,你就已经坐在了田间地头,信手揉了一株刚成熟的麦穗放入口中,感受着麦香与丰收的喜悦,而不远处,一只山羊正在唱歌。会有一种突然而来的放松感和踏实感。
一个在外地打工的朋友讲,年轻时候,总觉得故乡就在自己手中,有时候下了班,无处可去,那就回出租屋里给自己做一碗臊子面,或者调上一碗烙面皮。感觉像是回到了老家一样。
但后来他才明白,故乡永远在那头,就像他后来吃过无数种做法的羊肉,但深夜最想的还是那一碗羊肉泡。因为羊肉泡带不走,它与故土永远紧密相连。
有次过年前,他费尽全力抢到了回来的火车票,然后倒大巴车回县城,从车站出来,背着包,饥肠辘辘的,于是直接拐到车站附近一家泡馍馆。
老板问他,才回来?
他说,嗯,一个馍,再加一根麻糖。
等他开始动筷子吃的时候,老板就坐在收银台后面开始抽烟,续上第二根的时候,也许是过年的气氛推到那儿了,也许是想找人说说话,老板突然问他,在外面过咋样?
他低头吃了好几口,然后抬头,说,还是家里好,外面的饭只能填饱肚子。
羊肉泡是所有西府人默认的好朋友,无论什么时候,一碗下肚,总会让你的胃里充满滚烫的力量,就像一下子能穿越北方寒冷的冬季,比那些「背后原因令人暖心」的原因更加令人暖心。但你要说,这个真好吃,西府的朋友就又会谦虚的摆摆手,这就是个吃的,能有多好吃。
也有一些人,出门打工,在离开老家之前,才会吃一碗羊肉泡。吃完了就去坐大巴或者挤火车,前路漫长,故乡景色在车窗外飞速后退,人便开始在车上打盹,胃里暖烘烘的,羊肉泡的味道还未散去,弥漫在身体周围,梦里像是拥着一头羊入睡。等气味彻底散去,车也到站了,眼前是异乡,故乡早已经消失在身后的大雾中了。
等到下次再吃到羊肉泡,就是下次了。
作者 | 陈锵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