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的感情经历:专访 席慕蓉 我给记忆命名
席慕蓉的感情经历:专访 席慕蓉 我给记忆命名新京报:你的诗歌创作高峰期是在什么时候?青年席慕蓉。你现在要问我的问题,对我来说是个难题,我不是骄傲得不回答,而是真的没办法回答。我以前跟人家说,我没有受过任何诗歌和文学的教育,可是后来想,我好好地上过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国文课,算不算受过文学教育?到国外以后,我读到一些法文诗,像纪伯伦等人的,我感觉到音韵之美和翻译之难,这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感受,没有系统性。以前人家问我受谁的影响,我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可能连名字都说不上来。在绘画方面也是如此,我不会标榜自己属于哪个画派,我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写生者。我在台湾住了这么多年,我可以说我喜欢谁,但对他作品的来龙去脉和艺术特色不见得能说清楚。但我读他的诗,就知道他的东西了不起,比如商禽、痖弦、陈义芝,我觉得他们的诗里有些东西是我永远进不去的,或者,我能进去但永远不会那么写,但是我很高兴有人那么写,而且写得那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1991年,席慕蓉与八十岁的父亲在台北。
诗,是明白绝无可能之后的暗自设想
新京报:你说《古诗十九首》和古乐府给了你最初的诗歌启发,你的诗歌中有很多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化用,同时你也很推崇纪伯伦等西方诗人的作品,你的诗歌创作受哪些人的影响比较大?东西方两种不同的诗歌传统,你是如何融合接续的?
席慕蓉:我不知道,我没有系统地读过,但是我记得在香港读小学时学古诗词的经历。那时正逢乱世,老师们其实都不是标准的小学老师,不像现在这样规规矩矩地从笔顺、拼音开始教,所以,我的孩子们都说我写字笔顺不对。那时候老师也跟难民一样,生活很苦,他们的学历可能很高,可是还得教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就让我们多背诵。我到现在还能背诵很多诗词,能把《琵琶行》从头背到尾,小时候背的这些东西就烙印在脑海里。读《古诗十九首》也是因为喜欢,我当时就感慨,天哪,这些诗每个字我都认得,尤其前面几首都那么简单,但当它们组合到一起怎么可以这么美?
你现在要问我的问题,对我来说是个难题,我不是骄傲得不回答,而是真的没办法回答。我以前跟人家说,我没有受过任何诗歌和文学的教育,可是后来想,我好好地上过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国文课,算不算受过文学教育?到国外以后,我读到一些法文诗,像纪伯伦等人的,我感觉到音韵之美和翻译之难,这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感受,没有系统性。
以前人家问我受谁的影响,我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可能连名字都说不上来。在绘画方面也是如此,我不会标榜自己属于哪个画派,我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写生者。我在台湾住了这么多年,我可以说我喜欢谁,但对他作品的来龙去脉和艺术特色不见得能说清楚。但我读他的诗,就知道他的东西了不起,比如商禽、痖弦、陈义芝,我觉得他们的诗里有些东西是我永远进不去的,或者,我能进去但永远不会那么写,但是我很高兴有人那么写,而且写得那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青年席慕蓉。
新京报:你的诗歌创作高峰期是在什么时候?
席慕蓉:我觉得是现在,是此刻!我当然珍惜年轻的时候写下的诗篇,不过,我到现在才明白,过往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此刻,此刻正是一个创作上全新的起点。所谓“高峰”不是别人对我的看法,而是我自身察觉的热度。是的,是一种追求的热度,如今的我,真是全心全意在追求我想要写的英雄叙事诗。从2010年夏天写出第一首《英雄噶尔丹》开始,到现在还没停止,非常奇妙!我自己曾经写过的句子竟然成真:“我相信,诗,只能从自己出发,并且是一个不可动摇、不被利用的自己。”到这个年龄还能拥有“不可动摇、不被利用”的热情,我知道,这是故乡大地给我的力量,我深深感激。
年轻的时候写诗和现在的状态是不同的,我最近发表的一首《绝句》很能说明这种变化,“昨日是以诗来寻觅,那躲藏着的自己;如今却以自己来寻觅,那躲藏着的诗。”
新京报:1949年之后,在台海相隔的情况下,台湾出现了纪弦、余光中、洛夫、痖弦、商禽、郑愁予等一大批诗人,你与这些前辈诗人的交往多不多?
席慕蓉: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大很多,有的有过一些交往。我读的第一本现代诗集是余光中先生的《蓝色的羽毛》,那时候我在读中学,有一次堂哥带我去逛植物园,出来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买本书,我就在路边买了这本诗集。因为我之前也在文章里写过此事,很多人就说那是我的诗歌启蒙,但我觉得不是。我很敬佩余先生,我们也常常合作朗诵诗歌,他对我也很好,但其实我在买这本诗集之前就已经写了两三年,我只是余先生的一个读者而已。
记得有一次,余先生来看我在台湾历史博物馆的画展,是用激光做的版画,他那天来了三次,他很喜欢一幅《孤星》,就对我说“这一张给我做封面吧”,后来那幅画就成为他的诗集《与永恒拔河》的封面。我很尊敬余先生,他的学问那么好,对晚辈也很友善,但是真正开启我的写诗之路的其实是痖弦。痖弦一直担任《联合报》副刊的主编,我投稿到《联合报》,他常刊登我的诗,还带着同事来我家看我作画,对我很鼓励。
那时候我还年轻,一下子给他寄了三十多首诗,我对他说,我不是要投稿,只是想请他帮忙看哪首好,哪首不好。他就真的用铅笔帮我在每首诗上画勾,再寄回给我,有的画一个勾,有的画两个或三个,有的不画,我就明白了那是他的评价。他曾说过一句话让我很受用,因为那时候我的诗集受到比较多的关注,很多刊物都向我约稿,还让我附上插画,有一次开会,他特地走过来对我说,“你不要沦落成一个‘写稿妹’,有些要求你要懂得拒绝,好好地写自己的,不要谁让你写你都写。”这句话我听进去了,真的十分感激。
所以说,痖弦是我在诗歌道路上的引路人。我原来不会回答“受谁影响”这个问题,现在知道要怎么回答了,要谢谢你。我是从余光中先生的作品开始注意读现代诗,然后是痖弦把我带上路,直到现在,我还会把正在写的英雄叙事长诗寄给他,请他帮忙提意见。我在《我给记忆命名》一书里也写到,齐邦媛和叶嘉莹先生都“责备”我,而痖弦先生不好意思“责备”我,只是说我的叙事诗里应该有一些“埋伏”,所谓“埋伏”就是突袭,突袭进人的心里,让读者不会忘记这些句子所带来的惊喜交集的美好感觉。我原本是一个外行,进入所谓的文学界,我是蛮有自卑感的,我不是学者,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只是个闯入者,幸好有好的老师和朋友。
《我给记忆命名》席慕蓉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9月
新京报:你早期的诗作大多围绕爱情和人生主题展开,注重个人情感的挖掘和抒发,你与丈夫刘海北先生的爱情很幸福美满,为何会写出那么多忧愁伤感的诗句?你的诗歌一般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写出来的?
席慕蓉:我写诗需要一个很安静的环境,年轻时我有两个孩子要管,幸运的是有人帮我做家务,我主要管孩子的洗澡和睡觉,等孩子的事都料理妥当后,我就开始写诗。我的很多伤感的诗,都源自年少时所受的伤。由于战乱,我的少年在漂泊动荡中度过,跟随家人颠沛流离,白天像一只小野兽在森林里想办法逃跑,晚上再回到洞穴里慢慢流泪。因为找不到朋友,日记本就成为唯一的朋友。
有人说,席慕蓉设想了很多情境来写诗,但其实那些东西都是真实的。人在少年时期特别敏感,自己受伤或者让别人受伤,很多诗也都是在寂寞受伤时写的。所有的诗人想要叙述的,都是自己的生命。诗是一个困惑的人用一颗困惑的心,在辨识着自己此刻的处境。我在诗中的感情,绝对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但有时候也会有一些拟设。所以我曾经写过,“诗是挽留,为那些没能挽留住的一切;诗是表达,为当时无法也无能表达的混乱与热烈,还有初初萌发的不舍;诗,是已经明白绝无可能之后的暗自设想:如果,如果曾经是可能……”
新京报:你以前说写诗是从不强求的,但近几年写蒙古英雄叙事长诗,却“一再要求自己去写,仿佛是日夜都放在心头的愿望”,为什么会有这种愿望?叶嘉莹先生说你的叙事长诗不如抒情诗,这些诗歌成就可能不高,齐邦媛先生也说你“不够强悍,写不了史诗”,你对她们的评价和建议作何感想?
席慕蓉:之所以要写英雄长诗,是因为回到内蒙古老家以后,我发现了一个无比丰富的新世界,这个世界是外界所不明白、也不想去了解的,但对我而言是一个诱惑,我想慢慢地把它们写清楚,算是给自己的一份奖品。别人说我是有使命感,是在捍卫蒙古民族的传统文化,其实不是,我就是遗憾前半生没有办法仔细了解自己的原乡,遗憾自己民族的英雄处在一个被误解的状态。在草原上,族人心中世代传颂着的英雄人物,在汉文史书上记载的却是极为表面的功过,甚至误解,我也不能说这些记载是错误的,可是总觉得那些解释距离游牧民族的时空真相太远。
我向叶先生坦承,我知道自己写得不好,达不到渴望中的那个标准,可是这些年在心里翻腾着的都是这些英雄的事迹。她说,如果是生命自身散发的愿望,那就去写吧,唯有听命而行,才可能实现生命自身的要求。因此就算诗的成就不高,也是值得去完成的。听到她的意见,我仿佛一切都变得明朗了,没有负担了。我非常感激叶先生和齐先生,现在我依然努力在写,一天到晚都在改。
从个人乡愁转向对游牧族群的关注
新京报:你的书写从个人乡愁转向对游牧民族历史文化和代表人物的关注,写下了歌王哈札布、丹僧叔叔这样的人物故事,这种转向是如何发生的?
席慕蓉: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我要感谢两位先生,一位是中央民族大学蒙古语言文学系的贺希格陶克陶教授,他曾为我的《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写过序言,把我对蒙古题材的写作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个人的乡愁,第二阶段是对族群文化的认识,第三阶段是更开阔的对大自然的认识。另一位是湖南师范大学的张弛教授,2016年在台湾东吴大学举行的“席慕蓉研讨会”,他发表过论文,研究我的写作主题和风格的转变,我很惊讶他是怎么看出来的。2019年,台湾出版了关于我的研究文集,选了他们俩的文章。
我前半生没有办法了解自己的原乡,1989年当我46岁第一次回去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没想到此后的30年我还一直在跑。近些年,在我母亲的家乡克什克腾的草原上,我追踪几位牧马人的生活,除了录音访问外,还与一位当地的摄影家合作,追拍马群的家庭生活,从小马驹出生之后开始记录。
2019年9月,席慕蓉参加“叶嘉莹教授归国执教四十周年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
新京报:你对游牧民族持续关注数十年,除了血缘因素,它的历史、文化和艺术对你有何特殊吸引力?
席慕蓉:你进去之后就知道,我们上世纪60年代才开始所谓环保运动,而游牧民族要早几千年,游牧民族对大自然最为疼惜,知道如何跟自然和谐相处,里面的学问深得不得了。不要小看牧民,如果研究牧民跟大自然相处的种种细节,是可以写出博士论文来的。几千年来,游牧民族在那样脆弱的生态环境里生活下来,要知道草原不是天生就那么好的,草原的生产力是靠牧民、牲口和草原的和谐共处才得以维系和发展,而这些东西是包括我在内的受汉文化教育的人不太了解的。不只是东方如此,西方人对欧洲北部游牧民族文化的了解也很有限,把他们放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如果我们把将生态维护得这么好的族群视为落伍,认为它在现代文明到来的时候应该消失,那么,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何为现代文明?在很多人眼里,它似乎等同于所谓科技文明,好像只有拥有科技文明才有资格活着,难道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人不是现代活着的人吗?我们对“现代文明”的定义不应该太狭隘,如果敢用“现代文明”这四个字,就得对现代地球上所有的生命负责任。我很喜欢比尔·盖茨推行的“大历史”概念,如果把宇宙的全部历史浓缩成一天,那么人类不过是半夜才出来的。从某些角度而言,人类实在是可恶的生灵。以现代文明自居的人类,如果只是把计算机、移动通讯、远程教育传给游牧民族,那对游牧文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是,如果到草原上大肆发展工业、农业,毁掉草原的生机,那就与“现代文明”的理念背道而驰。
新京报:你在《独幕剧》一诗中说,“没有一块土地可以让我们静静憩息/当作是心灵的故乡/这也是我们最深的困惑/整整一生都要在自己的/家园里扮演着永远的异乡人”。你们这一代在台湾被视作“外省人”,回到内蒙古虽然有大家庭的温暖和归属感,但同时也有着异乡人的孤独,你如何处理这种复杂的情感?
席慕蓉:这首诗应该是刚回去的时候写的,那时候绝对是诗里所说的这种情绪,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刚开始,对原乡的情感完全控制了我,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就是一个现代人类。昨天,一个朋友说蒙古人有很多悲悯之心。我说不对,不只是蒙古人有悲悯之心,是全部人类都有悲悯之心。对现在的我来说,不是国家和民族的疆界没有了,不是要做世界公民,我认为仍然需要有不同的族群和文化,这样世界才会有吸引力。如果我把蒙古的英雄叙事长诗写出来,我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蒙古人,因为我变成了完整的蒙古人,我才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的理解力让我变得对自己更宽容了。
席慕蓉(2013年,王纪言摄于香港书展)
新京报:你们这代台湾人都有乡愁,现在的台湾年轻人对大陆的情感是怎样的?
席慕蓉:我不能替别人回答,因为没有观察,我只能说说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尤其是女儿)觉得我挺麻烦的,因为经常读一首诗或听一首歌就流泪。在他们小时候,有一次带着他们去买童书,我翻到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调笑令·胡马》:“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那是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当时眼泪哗的就流出来了,两个孩子回过头问怎么回事,说“这是童书,你在哭什么?”我就给他们看这首词,我的女儿说“你就是麻烦!”,然后把书放回书架里,而我的儿子比较贴心,他把那本书拿出来,说“妈妈,我们今天就买这本吧!”
后来我女儿到美国学音乐,她是弹钢琴的,现在在美国的大学里教钢琴演奏。1995年,她刚去的时候,有一次突然半夜打电话给我说,“妈妈,我以前老是看见你听着唱片流泪,觉得你很麻烦,很无聊,可是我今天知道你为什么流泪了,因为今晚蒙古族的图瓦合唱团来我们学校演唱,他们的声音一出来,我就开始掉眼泪,真是好奇怪。西方的同学也说他们唱得真好,可是只有我知道歌里的孤独与寂寞,好像跟我靠得很近,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哭了。”然后她说,“妈妈,你带我去蒙古吧!”
我的儿子更是,儿子崇拜他的外祖父,外祖父健在的时候,他就去过蒙古国;后来外祖父走了,他特别想念,也跟着我回到内蒙古。所以,你觉得需要担心吗?从我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上可以看到,只要时间到了,他们对原乡的感情自然就会迸发出来。
新京报:读到你写的蒙古歌王哈札布的传奇故事,我特地找来他的音乐听,虽然听不懂歌词,但同样让我有流泪的冲动。
席慕蓉:哇,他的长调真是不得了,你会觉得那是从天上来的声音,长调一定要用蒙语唱,不能翻译,因为歌都是从母语里生长出来的。蒙古长调之所以被举世推崇,不单在于它的美丽和艰难,还在于它能把歌者和听者都提升到一个美好的高度,这个高度是在一般的生活里难以达到的,但又是从远古以来,每个人的生命深处都渴望企及的。能够听哈札布觉得感动,我们就是有共鸣的。
撰文 徐学勤
编辑 徐伟 走走
校对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