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云琴书四十八侠闹淮安第一集(张晓风戏曲故事)
张志云琴书四十八侠闹淮安第一集(张晓风戏曲故事)“這人偷我的鸡。”庙祝抓住个青年男子不放,男子手中拿的正是刚才祭神用的鸡,照例这只鸡是归庙祝的。祭完了,他听到神幔后面吵打起来。今年的收成好,大家备下福礼三牲到马鸣王庙来祭谢,另外还有些酬神的热闹节目,像跳鬼判的,踏高跷的,舞狮子的,做杂耍百戏的,显出一片升平景象。今年主祭的社主是李文奎,他正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忽然,空中一只金龙爪伸下,把个全鸡拿走了。“这真是怪事!”李太公惊讶不已。
一、白兔记
元·佚名
作者不详,一般假定为元代作品,然“李三娘磨坊产子”,是民间流行之“受苦”及“母子团圆”之同类情节中极受欢迎的一个故事。
大雪纷飞,整个李家庄一片纯白。
今年的收成好,大家备下福礼三牲到马鸣王庙来祭谢,另外还有些酬神的热闹节目,像跳鬼判的,踏高跷的,舞狮子的,做杂耍百戏的,显出一片升平景象。
今年主祭的社主是李文奎,他正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忽然,空中一只金龙爪伸下,把个全鸡拿走了。
“这真是怪事!”李太公惊讶不已。
祭完了,他听到神幔后面吵打起来。
“這人偷我的鸡。”庙祝抓住个青年男子不放,男子手中拿的正是刚才祭神用的鸡,照例这只鸡是归庙祝的。
“别吵啦!”李太公过来调解,“他是我远房侄子,你放了他,我另外赔你一只鸡就是了。”
李太公把这人带到外面:“我看你长得相貌堂堂,你叫什么名字?你随便去干什么都可以混个出息,为什么窝在庙里偷鸡呢?”
“谢谢老爹好意,我姓刘,名暠,字智远。”那人羞愧得有点口吃起来,“我……从小死了父亲,跟着母亲改嫁……没人管教,不曾学好,后来,母亲也死了,我终日浪荡……没个正业……”
“唉,人都有个错,”李太公不忍把话说重了,“你就到我家里来种地吧,有你一碗饭吃的。”
“今夜不必再睡马鸣王庙了!”刘智远心里想。雪下得更大了,红红的炉火在村子尽头等他们回去。
刘智远初到李家,生活并不如意,李太公为人虽然宽厚,他的儿子、媳妇和太太却都不喜欢他,觉得他是吃闲饭的。好在李家的小女儿三娘对他还算仁慈。
刘智远其实并不是偷懒,只是庄稼方面的事他一窍不通,完全搞不来。李太公把他调去牧牛养马,成绩倒是好多了。更意外的是,一匹多年来大家头痛不已的暴戾乌骓马也被他降伏,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这天,天特别冷,刘智远也没什么冬衣,太公赏了他几杯酒好御寒。他吃了,就倒在牛棚里大睡了一个暖和的觉。
李太公出来巡行,不知怎么搞的忽闻雷声大作。太公以为要下雨,忙差遣小厮去收房上晒的东西。然后,他才忽然发现,原来是刘智远的鼾声,整个牛棚一片红光,有龙蛇在他的七窍之间游走。
李太公自从上次在马鸣王庙中看到空中的金龙爪,心里就一直疑惑,现在他更确信刘智远是个大贵人。他想留住这人,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收为女婿。他思忖着,要人去请三弟前来说媒,事情很快就说好了,可惜的是这么一来,家里的纠纷就更大了,但碍于李太公的面子,老大李洪一也不敢怎样。
大厅上红烛高烧,新郎新娘向父母下拜。奇怪的是,每拜一下,老人家便感到天旋地转。
一向有这样的传说,人如果被自己的父母长辈所拜或被大贵人所拜,都会头晕不支的。李太公和他的妻子竟这样一病不起。刘智远夫妻总共就只过了这几天逍遥的好日子,父母一死,哥嫂的嘴脸就不好受了。
“‘吃人一碗,服人使唤,喂,刘穷,这个道理你懂吗?”大哥说,“告诉你,你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官休,一条是私休,反正,我不赶走你不罢休!”
“什么叫官休、什么叫私休?”
“官休,就是告到官里,我要告你用妖术邪法,把我爹娘拜死了。私休呢,你写下休书,跟三娘分手,永远别到李家庄上来!”
“我不会写休书!”
“我来教你,我念你写:‘……情愿放弃妻子前去……并无亲人逼勒……写好了没有?”
“记得休书上要盖五个实实的指模!”大嫂在一旁插嘴,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算了,刘智远想,一个男子汉,被人侮辱到这种程度,爱情也就不重要了,寄人篱下是没有资格享受爱情的。算了,走就走吧!他把五个指印按到纸上去。
大家满意地拿起休书,眯起眼睛来欣赏。
“你们也太狠了吧!”李三娘知道了,一把撕碎了休书,“居然敢逼人写休书,爹娘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翻脸无情!你们至少也要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
她大哭不止,把当年的媒人三叔也引来了。长辈出面说话,大哥李洪一虽然不服,也只好另外打主意,换套办法再来欺负刘智远。
“妹夫啊!”这一次,李洪一居然不叫他刘穷了,“昨天的事,是我喝醉了酒,太冲撞你啦,你别记在心上啊!”
“哪里话,一家人嘛!”
“我想这样好了,我们同住一起,也很不便,不如分家,把家产分三份,我一份,老二一份,你一份。”
“我算外人,怎么好分家?”
“不能这么讲,你的那一份算是三娘的陪嫁,我已经分配好了,我跟老二各得一块地,你们呢,就得卧牛岗上六十二亩瓜园,那瓜园一年四季都有好瓜,可惜的是,常有偷瓜贼。”
“偷瓜贼算什么,我去逮几个偷瓜贼来,才显得我手段高明呢。”刘智远喜不自胜地说。
“别急,别急,”李洪一忽然殷勤起来,“先喝点酒再说。来,多喝两杯,啊,对了,这件事,你可别告诉三娘哦—”
不告诉三娘?奇怪,为什么不告诉三娘?自从岳父母死了,哥哥嫂嫂还不曾如此友善过,这种难得的喜事怎么可以不告诉三娘?
“该死!这两个恶毒鬼!”三娘听了,气得大骂,“你中了他们的计了,那瓜园里有个铁面瓜精,大白天都敢吃人的,他们是想把你送去喂妖怪的呀!”
“哈哈,一听妖怪,我的酒全醒了,妖怪在哪里?我非去斩了他不可!从前,有个汉高祖,也曾斩蛇起义的!”
“瓜精比蛇厉害多啦,何况你又不是汉高祖!”
“差不到哪里去,他姓刘,我也姓刘。”
“不要去!”
“非去不可,我生平不信邪,我们为人,顶着天地人三才,生长在三光下,就算真有鬼,我也不怕!”
卧牛岗上,瓜园的门半开半闭,四野无人,岳父岳母的坟,并列在一棵大树下。
“岳父、岳母,请保佑我!”刘智远深深地拜下去,他不能忘记老人的恩德。
天黑了,他心里不免有点凄惶,刚才坚持要来,一方面固然也是本性,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在李洪一面前丢脸,他不能因为知道有瓜精而趑趄不前。
“嗯……有生人气味。”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出现了。
“不是生人,是村中的好汉!”
“好汉?哈!‘好汉,好汉,生吃你一半,死吃你一半!”
“哼,且看吧,我是‘拿住妖精,一刀两断。”
打了一阵,妖精眼看敌不过,居然化为一道火光,钻到地下去了,刘智远不甘心,把地掘开,下面竟然有一个大石匣,匣里面有头盔衣甲,兵书宝剑,最奇怪的是上面居然还写着:“此把宝刀,付与刘暠,五百年后……方显英豪……”
宝剑盔甲,他一时还用不着,便依旧秘密埋上,兵书却是他最爱的,他取出来打算好好研读一番。
正在这时候,三娘急急地赶到瓜园来了,刘智远躲在一旁,只见她哭哭啼啼捧着一碗饭找丈夫,她一看满园打斗的痕迹,又看到地上有刘智远的棍棒就以为他死了,一时又痛哭起来,呼天抢地的要一同自尽。
刘智远现身了,三娘吓了一跳,竟以为是鬼。
“就算是鬼,”她犹疑了一下,跑过去紧紧抱住对方,“也是我丈夫。”
“你手里捧一碗饭干什么?”看她的样子,他觉得好笑,“有没有菜?”
“唉,你这人,我瞒了哥嫂,弄了这碗饭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有菜?你快吃了吧!”
“我这碗饭吃不得,”刘智远忽然站了起来,身上穿的虽是平日的旧衣服,却竟像披了甲戴了盔一般神气,“三娘,这阵子,我们受的气还不够多吗?就是为了这碗饭,三娘,这碗饭是不能再吃了。”
三娘惊讶地望着他,他连眉宇间都焕发着勃勃的英气。
“对啦!”三叔听说瓜园有事,也跑来了,“我已经打听好了,在太原有位岳节使,正在招军买马,我助你点盘缠,你去投军,将来会有出息的!”
“谢谢三叔,我这就走,”他转过身来,含泪看着三娘,“我这一去,有三不回:不发迹不回,不做官不回,不报得李洪一的仇不回!”
“不,不要跟我说这些,跟我说句夫妻间的话。”
“生下孩子,好好抚养。哥哥嫂嫂如果再逼你嫁人,不及我的,你别嫁;比我强的,你嫁了我也没话说。”
夫妻一场,就这样草草而别了。
又是落雪天,深夜里,刘智远提着铃报更点。没有想到投军也如此不得意,原因是他到得晚,人家要招的兵数已经够了,他勉强挤进去,成了编制外的人员,大家都把最苦的差事往他身上推。
雪下着,他想起去年那场雪,他想起李太公,想起李三娘,想起遥远徐州沙陀村的李家庄……天太冷了,他蜷在楼街下休息,感到自己的身子越來越僵冷,血液也冷得要凝冻了,他太困了,他要休息……
忽然,一件衣服轻轻地披上他肩头,朦胧间他看不清是谁,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又慢慢地解冻成温热的了。
“刘健儿,”有人叫他,那是他投军时人家派给他的名字,“你该死,你太大胆了。”
他在马房里正睡得迷迷糊糊,竟被人一把揪出,绑了,送到岳节使家里。
“这红锦战袍是宫中赐的,你居然偷去,大模大样地穿了,到马房中去打盹儿。”
“我,我没有偷,昨天半夜,我冻倒在路边,不知那袍子怎么盖到我身上来的。”
“胡扯,哪有此事!”
“有的,”秀英走出来,她是岳节使最疼爱的女儿,“昨天夜里,我看到这人快冻死了,本来想拿件旧衣服给他披披,没想到拿错了,居然把爹爹的红锦战袍披到他身上去了。爹爹要罚,罚我好了。”
“唉,你这丫头。”岳节使无可奈何了。
然后他又听到下人不断传来的神异传说,例如说,要打刘健儿的大板子正要打去,空中便显出五爪金龙抓住板子。要吊他在马房里,马房就一片火光,放走他,就没事了。连秀英也说,昨夜看他深夜巡行的时候,只见一片紫雾红光。
岳节使一一听了,便决定把女儿嫁给他。
怎么办呢?刘智远矛盾了,一面是权势,是财富,是美人的投怀送抱;另一边是长期屈居下人,做军人最微末的一员,衣锦还乡的希望几乎等于零。他选了容易的那一段路。
而在李家庄,李三娘也面临选择。
“我们不能拿闲衣闲饭养闲人,”哥嫂说,“给你四条路走:第一,你上天去,第二,你下地狱去,第三,早早嫁人,第四,白天挑水三百担,夜里推磨到天明。”
“我挑水推磨吧!”李三娘委屈地说。
肚子日渐挺大,三娘依然被迫做苦工。而终于有一天,一阵强烈的疼痛,她在磨坊里,生下一个男孩。
“嫂嫂,借我一把剪刀,我要剪小孩的脐带。”
“哎呀,真不巧,刚好给小偷偷去换糖吃啦。”
李三娘横了心,找一件旧衣服,自己把婴儿身上的血迹擦干净了,又用牙齿咬断了孩子的脐带,然后,她欣慰地看着孩子:“你的名字,就叫咬脐郎!”
第三天,嫂嫂来了。“哟,好漂亮的小子,”她亲亲热热地抱着小孩,“叫舅妈,喂,叫舅妈。”
趁人不注意,她把孩子抱出门,往荷花池里一掷。好在李家有个姓窦的老佣人,他偷偷注意这些事已经很久了,所以及时救起了孩子。
“三娘,孩子在这里养不下去了。我听说刘官人在太原并州,我就抱着孩子替你把这刘家的骨血送去吧。”
“才三朝的孩子,没有奶吃怎么活啊!”
“我一路走去,看到有妇人喂奶,我就跪下来,替小官人求一声情,我就这样一路跪到太原,把孩子交到刘官人手里。”
三娘步下床来,恭敬地一拜。
“窦公,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一生不敢忘。”
就这样一路乞求,窦公终于把孩子送到刘智远手上,新夫人很觉意外,但也决定把孩子留下来抚养。
十六年过去,孩子长大了,跟着父亲学得一身武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另有生母—而他的生母仍住沙陀村李家庄,她的岁月始终沿着那口石磨,日复一日地重復着、消耗着。
多年平静的局面,最近因为有草寇作乱而热闹起来。刘智远终于有机会去建树功勋了。多年的梦想实现了,他差人去老家瓜园里取了宝剑盔甲,一举灭贼,朝廷封他为“九州安抚使”。
春天来了,咬脐郎跟着一批少年去打猎,一路上骏马鲜衣,腾云驾雾一般,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这一天,咬脐郎为了追一只白兔,直追到沙陀村的一口井旁。白兔不见了,只见井边一个悲苦的妇人。
“十六年了。”妇人叹气,“井水都给我打枯了,我的泪却流不完……”
“你有看到一只白兔吗?”咬脐郎一心只想问那只兔子。
“没有。”
“咦,你看来也像好人家妇女,怎么蓬头赤脚的?”
“这双脚,也曾穿过绣花鞋。”
“你是挑水的吗?”
“父母在时,我从来不挑水。”
“谁把你欺负成这样?”
“我的哥哥嫂嫂。”
“你没有丈夫吗?”
“啊,”说起丈夫,她流泪了,“他是九州安抚使刘智远,我们有个儿子叫咬脐郎。”
“哦?”咬脐郎震惊了,但他分明是有母亲的,他不敢贸然相认,事实要回去问个清楚才好。“妇人,我回到军中代你查问一下,我会给你带消息来的。”
“多谢小官人!”说着,她深深地拜了两下。
咬脐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居然两度摔倒在地。奇怪,这妇人是谁?他真受不起这妇人的一拜吗?
回到家里,父亲一直追问他打猎的成绩,他却急于向父亲形容那个蓬头赤脚的井畔妇人。
“这在九州安抚大人府中安享荣华的是谁?难道她不是我母亲吗?”
“她是抚养你的。”
“那井边受苦的妇人是谁?”
“她是你亲娘。”
“爹爹,你是如此忘恩负义,不念糟糠妻子的吗?我的母亲在那里推磨挑水,你们在这里享受富贵荣华。父亲,你今日不接亲娘来,我做儿子的只有惶愧一死。”
这样一闹,岳秀英知道了,她也同意接李三娘来同住。
刘智远穿了寻常衣装,悄悄地去探望妻子。
“我曾说,不发达不回家,”刘智远感伤地说,“但要发达,要做人上人,又谈何容易,我真是身不由己啊!”
“都十六年了。”抱怨吗?还是认命?也许都不是,只是夫妻间的闲话一句。
“那天,你碰到的少年你猜是谁?就是我们的孩子咬脐郎啊!”
“我也有点感觉,他那天还叫人代我挑水呢!他长得真端整……”说起孩子,她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井边的任何一个小动作都想起来了。
“我现在管十五万官兵呢!”
“嗯……”有什么分别?就她而言,回来的只是刘郎,她的丈夫。
临走,他留下三颗金印。“三天之内,我会带着人马,全身披挂,正式来接你,到时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一定会来,那三颗官印比我的命还重要呢!”
其实,也没什么信不过的,十六年前,什么凭证都没有留下,她已经相信了。但如今捏着三颗官印,她觉得甜蜜。
明天,或者后天,他会回来,那时会有仪仗鼓吹,会有凤冠绣鞋,会有大而舒服的轿子,会有令小小的沙陀村李家庄掀翻天的场面。三叔和窦公会有报偿,哥哥嫂嫂会受到处罚,这一切,够这小地方的人兴奋地说上十年八年也说不完……
但抱着三颗犹温的金印,她宁可咀嚼刘郎今晚秘密微服夜访她的这份私情,够了,够好了,一切都好到最好的程度了。
夜深了,三颗金印犹自在她手心里沉沉地暖着。
二、 拜月亭
元·惠施
一般认为作者是惠施,但也有学者认为证据不足。惠施,字君美,杭州人。生年不详,约卒于元末。《拜月亭》内容与关汉卿之《拜月亭》全同。《录鬼簿》上记载他:“居吴山城隍庙前,以坐贾为业,每承接款,多有高论,诗酒之暇,惟以填词和曲为事。”
一眼望去,整条路上都是哭娘喊儿的凄惨难民。蒙古的铁甲大军南下,金兵抵抗不住,朝廷整个南迁。
但不管蛟龙如何缠斗,受苦的永远是小鱼小虾。
苦雨又没完没了地落着,对那些仓皇出走、身无长物的小老百姓而言,更增加了他们的狼狈。
瑞兰和母亲也跟着队伍往前蹭蹬,身为兵部尚书的夫人和女儿,她们几曾受过这样的苦?雨把她们全身淋得透湿,她们小巧的金莲本来只适合养在绣花鞋里,现在却在泥泞中,像爬地狱里的油滑山一般,使她们每走一步都痛彻心脾,精致的绣花鞋此刻已是分不清鞋底和鞋帮的烂泥团。
可是,路还是要走下去的,父亲匆匆丢下她们,做人家的臣子,在危急的时候是没有权利顾家的。
忽然,混乱中冲过来一股人潮,有人跌倒了,有人的东西散落一地,有人被人马践踏,有小孩惶惶大哭。
“娘!”瑞兰忽然惊恐地尖叫起来,她站不住脚,身不由己地往前冲个不停,糟糕了,这一冲,乱七八糟的队伍里又去哪里找娘?
“瑞兰!”王夫人也焦急欲死,但吵嘈的人群里,每个人都在呼叫自己的亲人,每个人却都听不清那些凄厉的声音到底叫些什么。
“瑞兰,你在哪里?”天渐渐黑了,王夫人忧心如焚地在继续寻找女儿,兵荒马乱,她不敢想象年轻轻的瑞兰一旦走失会受人怎样的欺负。
忽然,一个女孩急急地穿过人群到她面前。
“瑞兰,你……”忽然,她停住口,“啊,你,你不是瑞兰!”
“我,我听错了,我以为你在叫我。”女孩满面泪痕,满眼凄惶,却不失其文静娴雅。
“你是谁?”
“我叫蒋瑞莲,刚才跟我哥哥失散了。”
两人把话说清楚了,瑞莲却趑趄着,好像没有走开的意思。
“唉,也算是缘吧!”王夫人叹了一口气,“我们就做伴一起走吧,你就算我的义女好了,我们一边走一边找瑞兰吧!”
而在这千里绵延的人潮里,另有一个人正在高声叫着瑞莲的名字,命运却把一张美丽仓皇的女孩的脸孔带到他面前。
“你,你为什么叫我?”
“我叫的不是你,我在找我妹妹蒋瑞莲—你也叫瑞莲吗?”
“我叫瑞兰,我跟我母亲走失了。”天愈来愈黑,她从来没有在这样陌生的地方跟陌生男人谈话,但四下的环境那样险恶,而眼前这个男子看来还算温和英俊,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模样,何况他还在那样友爱地寻找自己的妹妹,如果母亲一时找不到,跟这个男子在一起也许不失为一个办法……
但他似乎急着走开。
“秀才……你……带着我一起,好吗?就,就当我是你妹妹瑞莲。”
“不行啊,别人看了也不相信,我们两个人的口音完全不一样啊!”
“那,那姑且说……”
“姑且说什么?”
“姑且骗人说是夫妻。”瑞兰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好吧!”他不露声色地应了一声,显得非常君子。
其实,他一直在想办法让她说出这句话来,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子,他已经偷偷喜欢上她了。
两个人都不识路,只知道一路往南逃。这一天,他们经过一座虎头山。
“这山好险恶啊!”瑞兰直觉得有些害怕。
“喂!留下买路钱!”果真有一群强盗从草丛里跳出来。
“钱?我们自己都没有了,哪里还有钱给你?”
“这是我们虎头山的规矩,没有钱别想我们饶过你!”他们一面说着,一面露出明晃晃的兵器。
“啊,我蒋世隆空负才学,竟然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荒山野岭上吗?”
“什么,”强盗头目忽然走下位来,“你说你姓什么?你抬起头来我看看……哎呀!真是哥哥,恕小弟无礼。”
他说着赶紧上来松绑,蒋世隆倒是呆了。
“你弄错了吧?”
“不,哥哥忘了,我是陀满兴福啊!那时皇上听了聂贾列那老贼的话,要避开蒙古兵举国南迁。我父亲主战反被当作奸臣,一时杀了陀满家三百口。我因在外,算是逃了命。那时全国贴着我的画像要缉拿我,我藏在哥哥府上的花园里,躲过追捕,后来哥哥发现我,宁可不要悬赏,也要护卫忠良之后,蒙哥哥不弃,跟兴福结成异姓兄弟……”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可是你的样子变了,我不认得你了—”
“连我也不认得我了,没办法,走投无路,也只好落了草。说也奇怪,这里本来有五百人众,有一天,他们发现山里有一顶金盔,大家就相约谁能戴得上谁就做王。不料那金盔很特别,人人戴上都头疼脑涨,没想到我路经此地被他们拿住试戴,居然这顶金盔给我戴起来,就像定做的一样合适,所以……所以……哥哥身边这一位是……”
“是……是我浑家(注:浑家即妻子)!”
“啊,嫂嫂。”陀满兴福深深一拜,“失敬了。”
瑞兰的脸色有着显然的厌恶。
“你哪里搞出这个贼兄弟?”她气呼呼地耳语,“我不喜欢!”
虽然蒋世隆很君子风度,两个人一路上也很清白,但不知不觉,她竟管起对方的事情来了,像一个真正的妻子。
“他其实是个人才。”
“我们走吧!”她的态度很强硬,而且说“我们”也说得很自然顺口。
“兄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蒋世隆站起来,“但我们还要上路,后会有期了!”
“哎,哥哥难得遇上了,竟不住住吗?呀……一定要走吗?也好,但是这包东西哥哥一定要收下,里边是黄金百斤,别推了,路上总用得着的。”
他们一起走下山来,蒋世隆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听瑞兰的话。
进贡的问题解决了,蒙古军班师回朝去了。眼看着日子又要平静下来。蒋世隆身上刚好又有了这笔盘缠,这天,他们投宿在一间干净的小旅馆里,晚上,两个人各喝了一点酒。
“我是个读书人,家道平平,因为父母丧服未满,不能去考试。”蒋世隆不知不觉说了很多,“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瑞兰低着头不说话。
“嫁给我吧!”蒋世隆诚恳地说,“我不要和你做‘名义上的夫妻。”
“不行。”瑞兰的声音很决绝,“绝对不行。你送我回去,我欠你的恩情,我父亲自会付给你金银。”
“我要金银做什么?我要你啊!”
“我叫爹爹给你一个官做。”
“‘给我一个官?你爹爹是谁?我一路上倒没问你。”
“我爹爹啊,说起来,要是在平时,我家里不但没有你同坐同行的份,就是连你站的地方都没有呢!他就是当今的王尚书啊,我是个守礼谨严的千金小姐。”
“哟,守礼谨严的千金小姐怎么跟个穷秀才乱跑呢?”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瑞兰提高嗓门,“还不知你自己的妹妹现在跟个什么样的野男人在乱跑呢!”
蒋世隆讲不过她,只好沉默下來,过了一会,他又试探地说:“一路上,你不觉得吗?我们看起来真像一对好夫妻,别人看着顺眼,我们自己也觉得自然,对不对?”
“你真要娶我,先送我回家,跟我父母正式提亲。”
“时局太平了,逃难的日子过去了,如果不立刻结婚,我只怕我们的缘分立刻就要尽了。所谓侯门深似海,你一回去,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呢?我们一起度过伤心哭泣的夜晚,我们一起走了那么遥远的路,我们一起从贼窝里捡回性命,我不要等,我们今晚就简简单单地结婚吧!”
“不要!不要!你为什么不为我想想,你找媒人提亲,我尚书千金的节操名声才好保得住啊!”
“小姐,你太天真了。”蒋世隆有些不耐烦了,“你跟着我跑了这么久,谁会相信你是清白的?”
两人的声音愈说愈高,终于吵了起来,客栈主人及时跑来劝架,这个世事练达的老人,立刻就明白了整个事件,他跟小姐分析事情的利害,说得头头是道,事情于是有了急转直下的改变,客栈主人当晚就做了主婚人,把一对相爱的男女撮合成夫妻。
长期的苦撑,一旦松下来,蒋世隆忽然病了。接着发生了更不幸的事,那天,瑞兰忽然发现一个人,身影很像家中的小厮,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六儿”,没想到竟真的是他,六儿立刻告诉老爷,原来王尚书这天也歇在这家客栈里。父女重逢本来是好事,但骄傲的王尚书看到女儿竟私自跟个毫无功名的穷秀才在一起,便生气地把女儿强拉走了。
蒋世隆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眼睁睁地看着岳父把妻子带走了。
回到家中,一切如常,瑞兰仍是尚书的千金小姐,唯一不同的是家中又添了个年纪相若的妹妹。两个人在同一个房檐下为同一个男人而悲伤,而她们彼此却不知道。
更深夜静,瑞兰在花园里设下香案对月祈祷,求月亮保佑蒋世隆早日康复,并且夫妻早日团圆。瑞莲发现了,一定要她说出全部的故事,才发现两个人竟是姑嫂。
时局太平了,科举又恢复了,全国的文武人才都跃跃欲试,陀满兴福在朝廷的赦令下解散了强盗窝。更幸运的是,皇上终于了解陀满当年的忠贞,而不再追捕陀满兴福了。他一路打听蒋世隆的消息,终于在旅馆里碰了面。
“快把你的书温一温吧,”陀满兴福说,“我们一起走,我考武的,你考文的。”
兴福来得正是时候,忠实的友谊弥补了爱情割伤的裂口。两个人一起到了京师,并且双双夺得文武状元。
“这次战事,皇上认为我很有功劳,”王尚书把夫人和两个女儿叫到面前,“皇上很关心我们家没有儿子,所以说了要把今年开科的文武状元招为我们家的女婿,这是朝廷恩命,太难得了。”
“爹爹,女儿是已经结过婚的人了,不管文状元武状元,女儿都不能再嫁。”
“爹爹,”瑞莲也说出了她们的秘密,“姐夫也就是孩儿的长兄,想必他也参加这次考试,指日就要出人头地的。”
王尚书哪容她们说话,他径自叫媒人去找两位状元探消息去了,武状元很高兴地接了丝鞭(注:接丝鞭即指接受了婚约),没想到文状元却很固执。
“我是结过婚有妻子的,我在磁州广阳镇的客栈里结的婚,我的妻子被岳父王尚书硬带回去了,可是,她还是我的妻子啊,我不能再娶!”
可是陀满兴福却听出一点可疑。“你说嫂嫂被王尚书带走了,而现在这一位要招你做女婿的正好又是王尚書,这是怎么回事呢?”
媒人第二次出现的时候,说话的口气又有所改变了:“王尚书说,婚姻的事暂放一边,明日请蒋先生到尚书府中饮一杯水酒。”
既然是小宴,那就不便推辞了。
席间蒋世隆坚决不答允婚事,尽管王尚书搬出“皇上的好意”,蒋世隆却坚持自己只要那个被“另外一位也是王尚书的人带走的妻子”。
而屏风后面,蒋瑞莲再也忍耐不住了。
“哥哥!”她跑了出来,又把她的姐姐,也是她的嫂嫂,一起拉出来,一家人又哭又笑地说个没完。
那一对义兄弟成了连襟,那一对干姐妹成了妯娌,而王尚书一时弄不清自己是棒打鸳鸯或是成其好事的人。
在逃难的雨夜里走散亲人的悲伤往事,现在回忆起来竟也非常甜蜜了。因为王家多捡了一个女儿,而蒋家白捡了一个媳妇。人间事,有时竟会错得这样好!
三、荆钗记
明·朱权
一般相信本传奇的作者是朱权,朱权为明太祖第十七子,封宁献王。晚年又号“涵虚子”及“丹邱先生”。精通音律,著《太和正音谱》,品评曲家,订正曲谱,极受重视,著杂剧十二种,除本传奇外,皆亡佚。
王十朋从小失去父亲,在南方的温州城里和母亲相守着,过着清寒的日子,偏偏他又选了最坎坷的一条路—读书,眼看成年了,却一事无成。
同一个城里,却有一个富户,叫钱流行,他也算是个读书人,曾考取过贡元,他带着一个十六岁的女儿玉莲以及续弦的妻子一同生活。
暮春时节,温州城一片红紫纷纭,而这一天,是钱流行的生日,玉莲捧着酒为爹爹上寿,她是如此乖巧美丽的一个小女孩,像她早年死去的母亲。钱流行举起酒来,想起生平事,除了早年丧偶,后来胡乱娶个“继室”凑数不太惬意以外,一切都算平平顺顺了。
就在这时候,他在幸福的感觉中开始为女儿的婚事忧愁了,她十六岁了,他要为她选择怎样的一生呢?许多年来,他对她几乎有些内疚,她是个太好太懂事的女孩,好得让他心疼。
“听说王十朋那个年轻人不错,家里虽穷,倒是个规矩孝顺的孩子,而且,依我看,将来一定有出息。”
生日宴之后,他的主意越来越拿定了。
秋天来了,众秀才去参加堂试,王十朋脱颖而出,成为魁首。不过,那还不算最正式的考试,他的命运要看明年的春闱。
听到一声咳嗽,许文通跑了出来,奇怪,住在这种隐蔽的地方已经多年都没人上门了,今天会是谁呢?
“原来是钱老贡元。”
“老朋友了,我也不转弯抹角啦!我女儿年纪差不多了,想找个女婿。我很喜欢王十朋那年轻人,你可不可以当个媒人?”
“你富他穷,这亲事应该不难的。”
王十朋的母亲张氏正襟坐好。
“孩子,有句话我要跟你说。”
“是的。”王十朋放下书。
“春榜要开了,你要上京去赶考了吧?”
“是的。”
“前天,钱老贡元请许老先生来说媒,他想把玉莲跟你结亲,你自己怎么想?”
“我?我现在什么事业学业的基础都没有—”
正在这时候,许老先生又来了。
“很谢谢钱老先生的厚意,但是贫富悬殊,小儿又学业无成……”
“钱老先生是个很有见识的人,从来不会嫌贫爱富的。依我看,聘礼也只是个意思,是个信物,不如随便给个什么,把这门亲事定下的好。”
“玉莲的人品其实谁不喜欢?”张氏心动了,“但我们家十几年来,孤儿寡母,哪有什么金器银器,我随身用,只有这个荆钗了。”
张氏说着,顺手从头上把头钗拔下来,那是一个木质的、轻便的,因为使用日久而显得有点古铜色泽的头钗。
“啊,也可以啦,”许老先生说,“从前孟光就是钗荆布裙的朴实女子,这倒是个好兆头,将来这小两口也会跟梁鸿和孟光一样和乐幸福的。”
王十朋有个同学叫孙汝权,肚子里一点学问和见解都没有,但却是温州城里第一号财主,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娶亲。
有一天,他偶然在一家题着“为善最乐”的人家门口,看见一个小姐,长得十分漂亮。
“朱吉!”他回家来,大声叫管家,“你知道,门口写着‘为善最乐的是哪一家?”
“是钱贡元钱流行家,我常经过。”
“他家女儿长得可真不赖。”
“咦,那就去说媒啊,钱家对门有个烧饼店,那卖饼的张妈妈就是钱贡元的妹子,找这位姑妈当媒人,不是现成的吗?”
孙汝权喜得抓耳搔腮的,立刻跟朱吉去办事。张妈妈听了,倒也很高兴,何况,孙家的聘礼很风光,一对金钗,外加白银四十两,事成之后,媒人自有重酬。
“王家的聘礼来了,”许老先生来到钱府,“太轻微了,不知该不该出手。”
“哪里话,又不是卖女儿,聘礼是个意思罢了—哎,这种荆钗蛮有意思的,倒像古董呢,哈哈,说不定就是当年梁鸿的妻子孟光用的那一根呢,麻烦你告诉王老太太,我收下了,事情就这样定了。”
“哼,这种一分银子可以买上十个的烂东西你也收,”钱太太走了出來,“我看哪,要娶媳妇也真好办,一分银子够下十家聘礼啦,可以一口气讨十个媳妇咧!”
“哼!你这种女人真没见识!我喜欢王家那孩子,你又怎么样!”
两个人正赌着气,张妈妈的大嗓门一路嚷了进来。
“哥哥,嫂嫂,大喜啊,有人看上你家女儿,托我说媒来了。”
“别提了,你哥哥已经许了王十朋家了。”
“哎哟,那两个母子穷鬼,穷得连老鼠都不敢上他家去的,嫁他家做什么?”
“你想说哪一家的媒?”
“温州城里第一财主孙汝权啊,你们看这一对金钗,还有四十两银子。”
“哟,哟,真漂亮,这金子成色真好!”
“妹妹,你来晚了,已经说好王家了。”钱流行别过头去。两个见钱眼开的妇人死不罢休,唠唠叨叨地一直说个不停。
“算了算了,”钱流行一人敌不了两人嘴,“你们有本事就直接找玉莲谈去,荆钗、金钗、王家、孙家,随她自己,我不管了!”
“爹爹先许的是王家,我就选这荆钗。”玉莲坚持。
“死丫头,你不要以为我不是你亲娘,就不听我话,其实,还不是我给你饭吃,你才长大的。你现在倒来逞强,连我的话也敢不听,我告诉你,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要嫁王家可以,嫁妆可是一件也没有!”
玉莲低首不语,钱老爷为恐婚事多变,把婚期匆匆订在翌日,玉莲到亲娘祠堂里哭了一阵,又站在门外,向不再理会她的后母拜别,便这样寒寒碜碜地嫁到王家了。
虽然婚事准备得很仓促,场面也很冷清,但两人都是诚心诚意的,一点不觉潦草,新家庭里充满和悦的气氛。钱老爷听说女儿女婿恩爱,也高兴不已。他甚至打点了银两,交给女婿去赶考,又怕剩下婆媳两人住,被人欺负,所以干脆把她们接回家里一起住了。
京城的竞争过程十分激烈,但王十朋终于得了头名状元,丞相看他少年英俊,打算把女儿多娇嫁给他,以他为半子。
“我家里已经有妻子了。”王十朋老老实实地拒绝了。
“人富了,就换批朋友,人贵了,就换过妻子,你不懂吗?”
“丞相没听过吗?‘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
丞相恼羞成怒了,竟运用职权,把他发表的江西饶州的官改到广东潮州。在当时,潮州算是烟瘴之地,一般人视为畏途,王十朋倒无所谓,能逃开丞相的逼婚,潮州就潮州吧。当下写了封平安家书,把事情本末说了,然后托了个人寄信。
事情就有那么巧,那不学无术的孙汝权,在京中落了第,也想找人带封家书,听说有人回温州,就请他一齐带去,他请带信人趁他写信时出去喝一杯再来。没想到带信人一走,他竟偷拆了王十朋的信,在里面重新填了封满纸不通的信,大意是把拒婚改为成婚,并且劝玉莲再嫁算了。
玉莲婆媳接到这样的信,纳闷不已,钱老爷更是气得要命,满街乱走想找人打听。刚好孙汝权也回来了,听说他也是京中考完试回来的,便想跟他探个虚实。
“呀,你可问对人了,”孙汝权别的本领没有,骗人倒很内行,“我亲眼看见的,他入赘丞相府去了,唉,那负恩的人。玉莲如果早嫁给我就好了,不过,现在也还不晚,我马上就送黄金百两,缎子百匹来迎亲吧!”
钱老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丈夫是个善良的读书人,我就不信他真会忘恩负义,”玉莲抵死不肯答应新的亲事,“就算是真的,我也情愿守节。”
“哼,‘守节这种字眼嘴上讲蛮好听,”后母不屑的话,“真要叫人守,我是一个时辰也守不住的。”
为了贪图孙家的财,后母成天逼玉莲改嫁。逼急了,玉莲只好半夜跑到江边,把绣鞋往江边一脱,纵身江流而去。这一来,钱老爹气得和妻子吵翻了天。孙汝权因为白下了财礼不见新娘也差不多要大打出手。王老太太只好别了亲家去依儿子,临行,她到江边去痛哭祭拜了一番。
等着要上潮州做官的王十朋很惊讶母亲一个人来了,母亲却遮遮掩掩不肯把话说清楚。岳父家里的老管家也是一样,一下说小姐随后来,一下子又说小姐病了,王十朋猜疑不定,待他看见母亲戴的孝,疑惧就更加重了。
“都是你害的啊,”老婆子忍不住哭了,“你停妻娶妻,入赘了丞相府,亲家母逼她改嫁孙汝权,她不肯,又拗不过,一时想不开,竟……竟投江死了……”
“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儿!也没写过这样的信!”悲痛气愤,又怎么说得清。
死者已矣,而旅途匆匆,母子俩还得赶赴潮州,早知求取功名要牺牲那么多,他倒宁可贫贱夫妻相守度日。而今,生死两茫茫,他只能奠上一杯酒去告祭亡魂了。
事实上,玉莲很幸运,她没有淹死,反而被温州城钱太守的船捞起来了。钱太守正改调福州,由于同姓钱,就认了义女,再听她一说身世,愈发疼爱她了。钱太守到了福州,差人去打听王十朋的消息,那糊涂的信差拿了信去,过了些日子又原信带回,只说到了那地方,听说王公由于不服水土,全家都死了,究竟是哪个王公,他也没分辨清楚。
两个人就如此好事多磨地乖隔着,各人都以为对方已死了。
五年过去了,王十朋治理潮州颇有政绩,便被改调回到吉安。吉安和温州很近,他差老管家去迎请岳父母来奉养。钱老爹这才知道王十朋一点不曾负心,但是,玉莲死了,事情澄清又能如何呢?正在这种悲哀无奈的伤感中,孙汝权居然一状告到温州判官那里去,说钱流行赖婚。判官姓周,刚好是王十朋同科的朋友。案子正问到一半,王十朋的信恰巧到,他已调查了整个事件,也找到当年的带信人,把孙汝权偷改信件的事揭穿。孙汝权当场从原告变成被告,罪证确凿,先挨了四十大板子。
上元节(注:即正月十五),王十朋往道观中拈香悼亡,玉莲也去荐亡灵,香烟缭绕中,他们远远相望却又不敢相认,两人都觉得只是自己的幻觉。
“那是谁家女子?”
“钱太守家的。”
王十朋怅然若失。
“梅香,”玉莲问丫鬟,“那人是谁?”
“别提那人了,上次老爷要给你提亲的就是他,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只听说是王太守,你当时死不答应的。”
这一幕都给钱太守看在眼里,他想了个办法来解决这问题。第二天,他把王十朋请到家里,席间他说有一件“宝”要让大家鉴定,大家都不知这灰暗的不起眼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但东西传到王十朋手上,他却不免一惊:
“这……这是家母插戴的,后来……后来又权充我娶妻的聘礼……”
故事既然说开了头,王十朋忍不住一路说了下去,直说到上元节悼亡的香火中恍惚望见亡妻的伤痛……
看到他的真情,钱太守满意了,他叫丫鬟带出玉莲,他们之中有一长串的故事要说个清楚。那不急,反正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大团圆也许是个庸俗的结局,但作为一个慈爱的义父,他还是乐于看到这一切的。
四、琵琶记
元·高明
作者高明,字则诚,元末浙江温州瑞安人,曾任官浙江、江西、福建等处。
本剧原戏文采对照法描述,时而富贵温柔之乡,时而凄凉潦倒之地。一般人皆认为《琵琶记》是所有明代初期传奇中成就最高的作品。明太祖也极力赞美此剧,说:“四书五经,就像米麦五谷,家家必须有;《琵琶记》则是奢侈美好的珍肴美味,富贵人家不可缺。”
火毒毒的太阳照着陈留县一片焦干的土地。一条条裂缝像受了伤合不了肉的疤口。
蔡婆子蓬头散发,坐在大门口,呆望着旱田,毫不知羞耻地号啕大哭起来。
“死老头子!你怎么不死啊?我说了不要让儿子去考功名,我们眼见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还指望什么富贵?你偏逼着他去!你偏逼着他去!死老头子,你的心是怎么长的啊,咱们才这一个儿子,你的心是怎么长的啊!”她愈说愈伤心,干脆拼着一张老脸不要,骂得更大声了,“儿子不肯去,你还骂他没出息,恋着刚结婚的老婆的被窝,好,他给你逼走了,你可称了心了!唉,唉,现在儿子一去不回,千山万水,也不知是死是活。又碰上荒年,如今要活也没有活路,要死眼前也没个送终的人……”
“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会碰上荒年?”老头子终于憋不住,爆了出来,“儿子念了书,不去考试怎么能有出息?儿子要是能披红挂绿,挣个富贵功名,也是光宗耀祖的事。你婦道人家没见识,还在这里胡扯。”
“我的儿啊!”蔡婆子跺脚捶胸,“我的儿啊!我的儿子蔡邕啊……”
“算了,算了,饿死也是死,吵死也是死,我看,我还是现在就死了算了!”蔡老爹说着,便死命往墙上撞。
赵五娘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心里又痛又急又羞,门口已经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了。她左拉右劝,不知如何是好,又怕人言可畏,万一别人怀疑是做媳妇的孝道不全,才惹得公公婆婆吵架寻死,又怎么办?
其实,公婆就这一个儿子,当时她也不赞成丈夫走的,但公公说的话又那么难听,她吓得不敢开口,生怕一旦挽留丈夫,就成了蔡家的罪人。而今丈夫一去两年没有消息,她心里难道不急?却又不敢开口,表面上她一直安慰公婆说蔡邕有才学,一定能“直上青云”,目前也许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带信的人,但她心底却在暗暗担心,长期的饥饿迟早会让二老“身归黄土”。
好容易把两人劝平了,但同样的事,谁知道会不会再发生呢?她感到身心俱疲。公婆气了,可以互骂,但她呢?
她,坐在窗前,望着满园彷徨无主的春色而怅然。她,京师里出名的美人,牛丞相的独生女儿,多少人为她痴迷,家里的门限都快被媒人踏破了。而此刻,在深闺中,她悲伤地坐着。
“爹爹这人也太要强了,早些年就订下了非状元不让我嫁的怪念头,可是现在却听说这位姓蔡的状元不想娶我,爹爹居然用前途问题威胁他,结婚要靠姻缘啊,这样逼来的丈夫将来怎么处得好呢?”
可是,爹爹的主见那么强,他一看到那个叫蔡伯喈的状元,就坚持非把他拉来做女婿不可,改变爹爹是不可能的了。
她郁闷地坐着,为自己不可知的未来而惴惴然。
听说官厅放粮,赵五娘赶忙去排队,可是那些贪官污吏,平日早把仓库里面的粮谷偷得差不多了。现在上面规定施粮,大家也就虚应故事发个意思意思就算了。
轮到赵贞女,粮食没有了。看她哭得可怜,上级官员命令守米仓的官要赔一份粮出来,可是,走不了几步,黑心的官吏又把那包粮食抢劫回去了,幸亏善良的邻居张太公出面,给了他们一小袋粮食,日子才算又维持几天。唉,能挨几天就几天吧。
是的,能挨幾天就几天吧,蔡邕心里想。至少,在走入丞相府之前,他还有短暂的自由。
自从到了京师,考取了状元,不知为什么,竟被牛丞相看上了,有些事情,和他那样有钱有势的人是讲不通的。
“笑话,他不肯?他疯了?遍京师的王侯子弟,谁不想做我牛丞相的女婿?他到哪里去找像我这样的岳父,像小姐这样的妻?哼,我就是看上他了,我们这种门第还容得了他拒婚?等皇帝御旨下来,他不肯也得肯。”
“大不了我辞官不做,”蔡邕愤然地告诉媒人,“我不要做官,这总行吧!我回家去养我的爹娘。”
“没有那么简单,”媒人详细地分析给他听,“牛丞相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是皇帝跟前的人,他要皇帝把你留在京里做官,你就回不了家。你辞官,皇帝不准,你有什么办法?而且,皇帝出面,要你跟牛小姐完婚,你能抗拒御旨吗?你要回家奉养白发爹娘,奇怪!为什么到今天才想起来呢?晚啦!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方来,不是图功名图什么?功名路不上便罢,上了,哪由得你?”
“我家里还有结发妻呀!”
“那乡下婆娘怎比得上牛府的千金小姐?”
原来功名的滋味竟是这样的,原来披红挂绿的状元竟是一个空架子,原来十年寒窗争来的只是一个资格而不是一个位置。而如果你想要谋得一席之地,你还得另走门路。
人生竟是这样不自由吗?为了父母,他必须抛弃妻子,远离故乡来赴选场。而现在,为了牛丞相,他又必须抛弃父母而再娶妻子。为什么做人总是要顺着别人?为什么一个人不能遂自己的意愿?人活着到底是为谁活?是为别人,还是为自己?
“哼,人活着,哪有不为自己想的!”这些日子来,蔡婆子的脸更瘦削了,一张脸似乎只剩下红丝丝的眼睛和一张干瘪深陷的大嘴,“老头子,你注意到了没有,前些日子,桌上还有两盘下饭菜,最近几天,这媳妇简直愈来愈不像话,居然一样菜也没有了,叫人怎么吃得下去?可是,每次吃饭,叫她吃,她不吃,过一会儿又看她躲在一旁吃,这年头的媳妇真是不得了,居然把好东西藏起来自己偷吃……”
婆婆的话虽是耳语,但老年人重听,两人的话前房后厅都听得清清楚楚,赵五娘也只好憋住一肚子委屈。
“我看,媳妇不是那样的人。这种没影儿的事,你别瞎猜。”
“谁瞎猜?你给人蒙在鼓里还不知道,我看哪,再过两天,大概连饭也没有啦。”
“你自己不会看吗?媳妇连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都拿去典卖了来张罗粮食了,你还要她一个女流怎么办啊……”
婆婆本来也算是个慈祥的母亲,只是长期的饥饿把一家人的情感都撕裂扭曲了,再加上儿子一封信也没有寄回来,她变得激动、多心而又易怒。
她一言不发,默默地去吃她的“好东西”,她没有看到四只监视的眼睛正尾随着她。
所谓“好东西”,放在暗室的一角,是一袋别人打谷子剩下来的粗糠。
“唉,糠啊,”她把糠捧在手上,“你和米,本来是在一起的,现在被筛子一簸扬,两下就分了,从此米是贵的,糠是贱的,再也碰不了头了。”
她忍耐着,吞下一口干涩的糠。
“丈夫啊!你就是那米,我们在饥饿里想着却弄不到手的米。而我呢,我是这糠,在这里勉强供人一饱的糠。”
她勉强咽下第二口。
“你在吃什么?”公公婆婆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我,我,我什么也没吃。”
“哼,休想骗我,你明明在吃,”婆婆动手来抢,“我亲眼看到的!”
她把碗抢到手,立刻往自己嘴里送。
“不行啊,”赵五娘叫了起来,“婆婆,你千万别吃!”
“为什么不能吃?咦,这不是糠吗?你把喂猪的东西拿来做什么?”
“你吃这个吗?”蔡老头的两眼红了,“这么粗的东西怎么咽得下啊!”
“爹,娘,”赵五娘哭起来,“粮食不够吃,我吃糠,可以省点粮食给你们吃,我是你们孩子的糟糠妻(注:即共患难贫贱之妻,古语有谓“糟糠之妻不下堂”),糟糠妻吃糠也是应该的啊!”
一对可怜的老人彼此望了一眼,忽然羞愧欲死,长期以来,他们背后怀疑这媳妇,现在才发觉原来她竟是这样刻苦自虐,一心想孝养公婆……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刻薄多疑的?”蔡婆子悲哀地回想,“这种荒年不但把我饿得肉没了,连一点仁心也没了,我们本来也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家啊。”一股气往上涌,两个人都栽倒在地上。
“公公,公公,您醒醒。”赵五娘急得不知如何顾前顾后,“婆婆,您,也醒醒啊!”
可是,婆婆没有醒过来,她永远醒不过来了。
是在梦中醒着呢?还是在醒中梦着,眼前是一大片争红竞绿的大荷花池,华美的丞相府让人如同置身仙境,但是,事情进行得多么荒谬,在这里,他重复了另一次婚姻,视另一个老人如父亲。
婚礼中仍是拜天地、拜父母和夫妻对拜,阴阳先生站在两人中间,以怪异的腔调向家庙里面的祖宗报告:
“维大汉太平年,团圆月,和合日,吉利时,嗣孙牛某,有女及笄,奉圣旨招赘新状元蔡邕为婿,以此吉辰,敢申虔告,告庙已毕,请与新人揭起方巾—”
这一切,像梦,而后,他就浑浑噩噩地住在这个有着大荷花池的丞相府里来了。
而此刻,他独抱一把“焦尾琴”,对着满池清风而坐。
那焦尾琴原是一块极好的梧桐木,被不识货的人丢在灶里当柴烧,蔡邕当时刚好经过,看见木头干爽松脆的质地,听到它被火烧时好听的吱吱声,赶快抢了起来,踩熄了火,挖空了,做成一把琴。因为尾段焦了,所以叫焦尾琴。
那段梧桐木算是幸运的,因为烧焦的只是一小截,它如今仍然是一把好琴。但自己呢?自己是一根整个烧着的梧桐木,没有人来相救,眼见得要消沉下去,烧成白灰。
他轻轻地调了一下弦,并且试弹了几个音。奇怪的是弦声弹起来尽是杀声,连高山流水之音也充满了凶恶的浪头,他感到一阵不祥。
“一向听说相公精于音律,”牛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婚姻这种事就是这样,另外一个人总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跑出来,“再弹一首给我听听好吗?”
她是善良的、美丽的,他只觉对不起她,但又不知怎样把真相说明。
“唔,唔,”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弹个《雉朝飞》吧?”
“不要,不要,这是无妻的曲子呀!”
“对不起,《孤鸾寡鹄》呢?”
“多难听呀,什么孤啊寡的。”
“《昭君怨》呢?”
“不,不好,现在正是夏天,弹个《风入松》吧。”
“是,咦,奇怪,我弹成什么了?我弹错了,弹成《思归引》了,好,从头再来……”
“不对,不对,你又弹成《别鹤怨》啦!”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这弦不好。”
“弦?弦怎么啦?”她睁大一双眼。
“我不习惯这新的弦,如果是旧弦就不会错了。”
真是一场大错!丈夫音讯全无,婆婆死了,公公病沉沉不起。连着三年荒年,连有少壮男人的家庭都熬不下去,何况蔡家只有妇人和老人。
“公公,您吃一口药,吃一口粥吧!”
“我要死了,”老人挣起身体,两眼空茫茫的,“我有几句话交代。”
“三年来,也真苦了你,蔡伯喈不孝,我们全靠你了,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你的媳妇来报答你。”
“还有,你婆婆死,邻居张太公心好,已经割舍了我们一具棺材,我死就别再开口了,是我错了,我叫儿子去考试,弄得有去无回,累了大家,让我暴尸旷野,让天下人都看看,看让儿子去求功名的父亲的下场。”
两个人说着、听着,都忍不住哭了,好好一家人,现在竟凋零如此。正哭着,张太公来了。
“你来了也好,”蔡老头说,“也有个见证,我现在当你面写个遗嘱,等我死了,叫五娘去改嫁。蔡邕那不孝子,也不要守他了,五娘改了嫁,至少也能吃口饱饭。还有,张太公,我这里交给你一根拐杖,有朝一日,蔡邕回来,你就拿这根拐杖把他打出蔡家的门,永远不准他进来!”
一道门,一道最高贵、最华丽的牢狱。门里是丞相府,门外是渺不可及的万里家山。
蔡伯喈嘱咐一个心腹仆人,上街去找个可靠的“陈留县人”,带一封往返书信。
但人倒霉起来也真是没有办法,居然找上了一个骗子,他高高兴兴地把信和酬劳拿走了,然后把信掷了,钱花了,居然还带着一封伪造的平安家书,说是他远在陈留县的父母写的呢。
父母先后死了,赵五娘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几天。但是,至少目前她还不能死,她要埋葬公婆。
衣服首饰早就典当一空,忽然,她站起来,急急找了一把剪刀,狠心一剪,把满头美丽的青丝绞了下来,她飞快地绞着,唯恐慢一点就狠不下这个心了。
当年曾被新婚丈夫赞美的乌云,现在满街叫卖,竟没有一个人理会。她忘了一件事儿,大家都跟她一样穷啊!走着走着,她只觉全身涣散,然后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救起她的,仍是张太公。
“傻孩子,虽说‘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可是事情也有个缓急啊,像你公公死了这种大事,你不来找老邻居我还去找谁呢?刚才要不是碰巧遇上了我,你说不定就那样死了,你不能死啊,公婆要棺椁、要造坟、要守墓,蔡家至今还没有后,你要等着蔡伯喈回来啊!”
张太公也不富裕,可是他总算凑出另一副棺木和短期的米粮,让活的可以活得下去,死的可以入土为安。
赵五娘亲手为公婆做了坟墓,长夏已过,萧萧的黄叶落在坟前。
黄叶飘落,桂花香彻院宇,是中秋了。
“我觉得,”牛小姐迷惑地望着他,“你不快乐,你吃的穿的用的究竟有什么不称心的?”
“不错,我穿的是紫罗襕,可是还是不自在;我踏的是皂朝靴,可是不能走自己要走的路;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猩唇豹胎,可是公事忙得我慌慌张张地咽不下去。”
可是,事情一定不这么简单,她决定躲在一旁窃听他自言自语说些什么。终于,她知道了,原来他在想念他的父母和前妻。这段婚姻有些勉强她是知道的,但他居然还有前妻,则令她惊讶,不知为什么,她对那素不相识的女子忽然生出由衷的同情。她想必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她想必不愿意她的丈夫走掉,可是,他走了;她想必无法忍受丈夫不回来,可是她必须忍;她想必有许多悲伤,就像她一样,不,也许也像蔡伯喈,因为他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
她跑去告诉父亲,天真地说,她要去乡下看看她尚未一见的公婆和“姐姐”。
“胡说,”牛丞相生了气,“你一个千金小姐,这千山万水哪是你能走的?”
牛小姐绝望了,爹爹老了,母亲又早逝,他要早早晚晚看到自己的女儿—他的想法并没有错,只是他忘了,蔡伯喈也是别人的儿子,七八十岁的父母还有多少年月可以等儿子?
可是,第二天,一夜失眠的牛丞相妥协了。
“你去是不行的,”他的脸色有挣扎后的疲倦,“但我是个丞相,万一让别人说闲话总是不好,这样吧,我们家也不多几个人吃饭,去派个人把他们接到府里来好了。”
一别三年,父母真像他们回信上写的那么平安吗?蔡伯喈到寺庙中去求祷。
一身玄衣,一把琵琶,兩幅手绘的公婆的真容,赵五娘化成道姑模样,一路唱着曲子,讨些赏钱,到了京师城郊的庙里。
她唱着苍凉的《行孝曲》:
“凡人养子,最是十月怀胎苦,更三年劳役抱负……儿行几步,父母欢欣相顾……自朝及暮,悬悬望他,望他不知几度……儿在程途,又怕餐风露宿,求神问卜,把归期暗数……”
忽然,喝道(古人大官出行,大声吆喝,令路人避开)之声大作,赵五娘和群众赶紧走避,慌忙中,两幅父母的真容掉了下来。然后,远远地,赵五娘望着那官员捡起了真容略瞥一眼,便令人把它们收好。
那人如今佩紫怀黄,穿得十分威武,但她至死都认识他—他是蔡伯喈。奇怪的是她心情一点不激动,她定定地望着他走入庙中去烧香,心中只有一片透明无尘的悲悯。何必呢?蔡伯喈,跟前亲捧一碗饭不是胜过千里之外十炷香吗?他想必还不知道父母早已活活饿死了,父母活着他不曾孝养,死了不曾祭扫,把这衣履光鲜的官员和自己相比,究竟谁是更不幸的人呢?
那两幅真容,是自己临行时画的,丈夫显然没有看出来画的是自己的父母,她画的是他们临死前的面容,消瘦的,枯发如蓬,只剩两只空洞失神的眼睛。在无米无炊的日子抚养公婆虽然累赘,但他们一旦死了、埋了,她却感到异常空虚悲伤,画两幅像带着,只是一种真情的依恋。
第二天早上,她矛盾地徘徊在牛府门口,不知该如何进行。事有凑巧,牛府的门自动开了,出来一位管家,问她要不要进去,原来牛小姐正要找一个伶俐勤恳的用人,她立刻明白了,牛小姐是想训练一个能干用人伺候公婆。她苦笑,公婆早已不需要伺候了。为了确实知道她适不适合做用人,牛小姐把她的身家一一问清楚,没想到两人的境遇如此相似,问话立刻变成了含泪的倾谈。
“你的情形跟我们家真相似,”牛小姐惊讶地说,“你是丈夫不归公婆死,我们却是丈夫想归归不得,公婆呢,也未卜存亡……”
“你去接公婆还不要紧,”赵五娘试探地问,“又接出一个夫人,恐怕不容易相处吧?”
“我诚心诚意地让她做姐姐,如果她不高兴,我就退让,大概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事情已经这样,是我对不起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赵五娘放心了,这女孩看来是善良的,这里面似乎没有谁是坏人,可是,是哪个部分错了,竟导致那样悲哀的历程……
“我还是告诉你吧,我就是蔡伯喈的妻啊,公婆死了,我独自上京来找他。”
“姐姐,”牛氏惊望着这卑微而又高贵的妇人,“苦了你了。”
一双泪眼望着另一双泪眼,女人和女人之间有时竟是这样容易彼此了解、同情的。
书房里,每一本书都直接、间接写着事父母之道。蔡伯喈心烦意乱中只见两幅老人的绘像已被管家挂在墙上,当时捡起这两幅画也只是暂时保存等待着交还原失主的意思,而现在,不知为什么,那两幅画像看来竟有点像父母—是想父母想得太厉害了吗?还是天下父母都有着同样焦灼的眼神?还是……他翻开画像背面,赫然一首五言古诗,内容竟非常像在写他,可是昨天好像并没有这首诗……
“你想找题诗的人吗?就是她,你认得她吗?”
天哪,怎会不认得她呢?烧成灰化成泪也认得啊,曾经那样如胶似漆的妻子啊!
她已不复新婚乍别时的娇柔美艳,一身孝服,把她衬得楚楚可怜,蔡伯喈悲伤地跑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太多的情节、太多的委屈,留待一生去说吧!
故乡的坟,等待做儿子的去扫。张太公,应该登门去叩谢。争功名、争权力,到头来,竟是如此,一顶纱帽换两座土坟,是划得来的交易吗?重逢,竟不一定是欢乐的。
赵五娘和蔡中郎的故事在大街小巷唱着,演着,说着,有人抗议,说跟事实有违,历史上的蔡伯喈并没有这样一段故事,但其实名字又算什么,除了名字,类似这样的故事谁又能说它是虚假的呢?
五、杀狗记
明·徐畛
作者徐畛,明淳安人。其散曲作品,出词俊雅,尝自谓:“吾诗文未足品藻,惟传奇词曲,不多让古人。”有学者甚至因此怀疑《杀狗记》语句卑俗,可能非徐氏作品,但戏曲在当时是一种大众文学,语句卑俗往往是必要手段。
相同的《杀狗记》故事,元代的萧德祥也写过。
孙荣艰困地把一只脚从雪地里拔出,站稳了,然后去拔另一只脚。开封的冬天冷得滴水成冰,每一家人都紧闭着门,对行乞的孙荣来说,日子是更难过了。从早晨到现在,什么都没要到,衣服是单寒的,肚子是空虚的。
自从被哥哥孙华赶出来,已经几个月了,哥哥跟两个“赛关张”的兄弟结义,那两人叫柳龙卿和胡子传,每天像演双簧一样,唱作俱佳地一同哄着他,他们好酒喝尽,好菜吃尽,好话也说尽,柳和胡两人混得肥肥饱饱,孙华呢,满足了他自己的虚荣心和英雄感。
但柳和胡却一直提防着孙荣,唯恐孙华一旦头脑清醒就会更关照自家骨肉而疏远他们。经过他们不停地挑拨,再加上耿直的孙荣还傻乎乎地不断去劝谏兄长,没几天就被赶出家门了。
除了哥哥在盛怒中掷出来的几本书,孙荣竟一无所有。哥哥每天美酒肥羊,而孙荣只能沿门乞讨,讨到一口饭吃了,就回寒窑里读书。
今年的冬天真是特别冷,孙荣一面走一面想着父母在时,那些在炉火里烤栗子的往事。
忽然,蒙眬中他被绊倒了,绊倒他的不是树枝,而是个冻得半僵的醉汉。
“唉,何必喝得那么醉,结果倒在雪地里,你分我一杯喝不好吗?”
醉汉太重,他没法处理,只好去叫左邻右舍。
“开门啊!开门啊!帮帮忙啊!”
别人以为孙荣又来要饭,把门关得更紧了。
“我不是来要饭的,有个醉汉倒在雪地里,大家生个火救他命啊!”
怕事的人家听说有这种倒霉事,索性连灯也吹了,来个相应不理。孙荣没办法,只得自己去背,他拼着瘦弱的身子,把醉汉先拖到人家的屋檐下,擦掉结冻在他脸上、身上的冰雪。忽然,他吃了一惊,原来醉汉不是别人,竟是自家的哥哥。
就是這人,把家产霸住,和恶人享用,就是这人,把自己一文不名地赶走。两个月前如果不是一位陌生人相救,自己已经走投无路跳水了。而这个人此刻却在他手中,要不要管他的闲事呢?孙荣没有细想,只是焦急地、本能地背起他,往家里走去。嫂嫂杨氏和侍妾迎春开了门,孙荣放下哥哥,连一碗饭也来不及吃,孙华已经醒来了。
“我藏在靴子里的白玉指环和两锭银子呢?”他恶狠狠地转过来看孙荣,“我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原来是你偷的!”
“小叔是读书人,不会做这种事的。”杨氏在旁边劝说。
“你们女人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注:指穿衣裙而非男性的长袍),懂个屁。”孙华暴跳如雷,“叫他滚,否则我一棍子打死他!”
孙华急忙逃回寒窑去。今年冬天真是冷极了。
“哈,我们这一票干得真漂亮。”柳龙卿和胡子传乐得眉开眼笑,“我们昨晚趁孙大醉了,掏走他的东西,没想到他全赖在孙二身上了,真是好啊!”
“是呀,咱们运气好,连上天都来保佑我们呢!”
“好啦,我们两人赶快来分钱是正经。”
“昨天大哥跟人买白玉指环,咱们从中弄到一锭银子介绍费,然后,我们从他靴子里拿了两锭,总共是三锭。这指环既是七锭买的,我们仍旧七锭卖了,总共得现钱十锭—但是我们别分,我们拿去放高利贷,十年之间我们可就赚成大富翁啦。”
于是,两个人,盘算起来,十锭银子一年变二十锭,两年变四十锭,三年八十锭……十年一万二千四百锭!
“哟,那真成了大财主了!”
“我们来试试看做财主怎么做法。你先来,你有钱了,是怎么个排场?”
两个人正演练得热闹,白玉指环啪地一声摔碎了,两个人正想动手分现银,又被巡逻的当歹徒捉住,银子也被没收了。
而在孙家,杨氏、迎春和老仆人吴忠都忧心如焚,眼见主人这样荒唐,他们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吴忠甚至偷偷跑到寒窑去,把自己的十贯钱送给孙荣使用。
“你为什么这样?”迎春也为寒窑中的孙荣向杨氏请命,“小官人快饿死了,你反正管着家里的钱粮,给他送些去,大员外又不知道,怕什么?”
“话不是这样讲,俗话说‘男无妇是家无主,妇无夫是身无主,所以‘男子是治家之主,女子是权财之主,我如果偷偷送钱给小官人倒也不难,但所谓‘家有一心,有钱买金,家有二心,无钱买针,我现在最急着做的是把员外劝得回心转意,那才是真正解决的办法。”
“可是,怎么才能劝得动他呢?”
这一天,孙华在家里看书—这是太难得的事了,可是人心里不正,看书其实也没有用处,他看来看去,看到曹丕、曹植不和的一段,竟像得到证据一般。
“嘿,我说嘛,古人也有弟兄不和,彼此看不顺眼的!”
“我看的一段倒跟你不同。”杨氏说,“我看到的是楚昭王的故事。有一次他在急难时踏上一条船,船上有弟弟、妻子和孩子。船到中流,風浪大作,驾船的说,必须要有人跳下去,否则全船都会沉。结果他弟弟一再要跳,他却一再拉住,反而默许他的妻子和孩子跳下去了。”
“我看到的一个更有意思,”迎春也插嘴道,“有一对异母兄弟,哥哥叫王祥,弟弟叫王览,王览的母亲想谋害王祥,便叫他到海洲卖绢,王览回来知道了,便偷偷去追哥哥。果然不出所料,追到苍山,只见强盗已把王祥抓去,那王览跑上前去,口口声声要替哥哥死,王祥绝不答应,两人争死争得强盗惭愧起来,于是放了二人,又放了一把火,烧了山堡,人人回家孝养父母去了。”
“哼,”孙华听完了,忽然会过意来,“你们少在我面前说今道古,我知道你们的诡计,你们想来说动我,告诉你们,休想!”
而在另外一个舞台上,也有人在计划说动人。
那是在寒窑门口,柳龙卿和胡子传打算去找孙荣。
“咱们的命真不好,好不容易偷了白玉指环又打破了,银子也给没收了,现在我想到个好办法,”柳龙卿说,“咱们去煽动孙老二告状,告孙老大独吞家产,然后,我们再两边做和事佬,趁机敲些中人跑腿的钱。”
两人都觉得此计甚妙,于是一起叩起柴门来。
“我们既是你哥哥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啦!”柳龙卿表现得无比亲热,“看你住在这种地方,又憔悴瘦弱成这副样子,我们真是于心不忍啊!”
“多谢了。”
“我且问你,”胡子传满脸关怀,“你哥哥的钱是他自己挣的还是祖上留下来的?”
“是祖上留下来的。”
“哎呀,那你真是傻瓜,”两个人一起惊叫起来,“我们还当是他自己挣的呢,既然是祖上留下,你也有一半的份,凭什么你受苦他享福,连我们都为你不平了。”
“我教你,你去告他,我们来做你的见证人!”
“你们看错人了!”孙荣气愤地站起来逐客,“你们表面上同我哥哥好,现在却又来挑拨我告哥哥,你们的企图到底何在?告诉你们,我孙荣饿死不告哥哥,穷死不恨哥哥,我只恨挑拨他的人!”
两个人只好气狠狠地走了。
清明时节到了。
为了避免冲突,一大早,孙荣把乞讨来的一叠纸钱和半瓶淡酒带到父母坟前祭拜。等孙华来的时候,孙荣已经走远了,孙华为此也生气,气他敢抢在长兄之前祭父母。
这时候,善献殷勤的胡子传和柳龙卿也跑来了。
“既然结了义,”两人拍着胸脯说,“你的爹娘就是我们的爹娘啦!”
三个人正在拜祭,柳龙卿忽然昏厥倒地,然后,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老人声音。
“我不是别人,我乃孙豪是也。”
“哎呀,”孙华大惊,跪在地下,“这是我爹爹啊!爹爹,您有什么吩咐?”
“孩儿,”那声音说,“要好好对待你这两位结义的朋友,要不是他们,你的命险些都不保了。”
“是。”
“给他们一人盖一幢房子,讨一个老婆。”
“是!对了,爹爹,今年田地有收成吗?”
“有种就有收,不种就没收。”
忽然,柳龙卿猛一抽筋,坐了起来。
“你刚才怎么啦?”胡子传问。
“不知道,只知道一阵麻,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爹爹刚才附在你身上呢!”孙华说。
这一来,孙华更看重这两个弟兄了,于是,三个人就坐在草地上吃酒。
“员外,你好,怎么今天不见二官人?”
孙华抬头一看,来的是王老实,这人是孙家祖上三代的老管家,今年九十三岁了,家里五代同堂,百口共食,人人都很尊敬他。孙家这一带祖坟田庄多年来都亏他照顾。
“他不听话,被我赶走了……咦,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嗯,没什么,一幅劝世图。”
“那是棵桑树吗—”
“不是,你听我说,这是棵紫荆树。从前有田家兄弟三个人,大家都立志和和气气、相亲相爱地住在一起。他们一起指着院子里的紫荆树起愿说,除非紫荆树死了,他们决不分离。紫荆树长得很好,看来是不会死的。结果呢,田三嫂暗下毒计,用长针针树,用滚水浇树,树竟给她弄死了。田家三个兄弟抱树大哭,结果,感动了神明,降下甘露来,把紫荆树又救活了,紫荆树又开得满树缤纷,三个兄弟再也不肯分开了……”
“咦,是谁叫你来的,你分明想来点化我,是孙荣吗?”
其实,请他相劝的是杨氏,可是,这一次又失败了,更不愉快的是两个坏蛋居然威胁着要打这位九十三岁极受乡里尊敬的老人。
“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杨氏对迎春说,“你问隔壁王婆买她那只狗来,就说我生病,需要一个狗心来合药。”
他们买好了狗,杀了,然后找一套衣服来,给它穿上,趁着天黑,丢在后门口。
半夜里,喝得醉醺醺的孙华回来,拍打前门,杨氏假装睡了,不去开门,孙华只好绕到后门来。天极黑,他跌了一跤,及至爬起来,只闻到两手沾得黏黏的,全是血腥气。
“祸事了,”他气急败坏地叫醒妻子,一身酒意全吓醒了,“不知道什么人杀的人,竟推到我们家后门口,我们脱不了关系了!天哪,怎么办啊?”
“别急别急,我有办法,去找胡子传、柳龙卿两位‘赛关张,他们一向很义气,一定肯替你埋起来,真要有祸事,他们也会替你顶罪的。”
“对了,我想起来,他们有一次酒后真的说过,他们说为兄的如果杀了人,别说一个,就是十个,他们也替我顶。”
他跑去找柳龙卿。
“没问题,我去拿根绳子就走。”
忽然,他听得房子里一声惨叫。
“不行啦,大哥,我从小就有心脏病,这一惊,心脏病又发作啦,你别叫啊,越叫我发作得越厉害啦!算了,你回去吧,明天我会去探监。”
他又赶快去找胡子传。
“到底有几具尸首?”
“一具。”
“啊呀,那算什么,瞧你吓得这副样子,我去找个破草席包他一包,往河里一扔就没事了。”说着,他表现了一个夸张的丢尸体的动作,“哇!不得了,我闪了腰了!喔哟……喔哟……好痛,我一动也不能动了,你走吧,我明天会去看升堂的。”
“唉,没想到那两个人会这样,”孙华垂头丧气地回来,心头急得像火油煎的一般,天快亮了,天亮事情就更麻烦了,“你快帮我想办法,我快完蛋了。”
“我哪里有办法,你不是说我们女人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懂个屁吗?”
“你不想法子,我就去投水算了!”
“你还说我们女人只管门内三尺土,哪管得门外三尺土,你还说只有雄鸡报晓,哪有母鸡司晨的话……”
“唉,你的记性也不必这么好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人家说‘妻贤夫祸少啊!”
“好吧,我跟迎春陪你去找小叔,你一个人去他恐怕不会开门,他被你打怕了。”
到了寒窑,三个人把话说清楚,孙荣立刻着急地說:“呀,哥哥,事不宜迟,快动手吧,天要亮了。”
摸着黑,他匆匆忙忙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抱到城南沙土里去埋了。埋完了,他匆匆地要赶回寒窑洗掉满身血腥。但这一次,孙华不让他走了。
“弟弟,留下来吧!我现在分得清谁是亲的谁是疏的了。”
故事还有个因祸得福的尾声,第二天早上,那两个无耻之徒居然厚着脸皮来探虚实,孙华再不理睬他们了。
“你居然敢不认我们,”两个人恼羞成怒,失去了“结拜弟兄”这个好“职业”,使他们顿无荫庇了,“咱们走着瞧,我们去告你杀人灭迹。”
好在开封府尹清明如水,他先听孙荣抢着认罪,已觉可疑,及至杨氏出面说明,把王婆叫来对证,又派人去城南挖出了穿着人衣的狗尸,终于真相大白,化忧为喜了。这一来,开封府尹决定奏上朝廷表扬一下这个既聪明又贤惠的女子,因为她敦亲睦族,维护了良好的社会风气。她得到光荣的金冠霞帔,封为贤德夫人。孙荣是个恭敬事兄的读书人,他得到陈留县长的职分,以爱兄弟之心去爱天下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官。孙华靠着妻子和弟弟,很幸运地也得到了一份官职。至于那两个“赛关张”呢,却各挨了一百板子发配到边疆充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