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关于当官诀窍(拆评官场现形记32)
官场现形记关于当官诀窍(拆评官场现形记32)其中,赵大人传说无论什么事制台都必让其起稿代笔,因此全省官员,大大小小都乐意拉拢他;但他自诩清高,应酬的的时候不喜说话,也不知是架子大还是涉密的缘故,总板着个脸。他虽仅为知府,但只有道台以上的官请他吃饭才肯赏光,还得是当红差的请,若是黑道台或级别比他低的请,那是压根不理会的。别人同他讲话,他总是抬头朝天、眼望别处;别人问三句,他就答一句,有时只是冷笑一声不说话——由于他这牛逼哄哄的派头,大家都叫他“赵大架子”。这回赴羊统领的饭局,是因为他听说羊统领在上头的名声很好,又有钱好交友,所以才肯大驾光临的。羊统领说做就做,很快在钓鱼巷安排了一桌席面,目的为田、乌二人和好,邀请的无非是之前打牌吃酒的几个狐朋狗友,再添了两位:一位赵尧庄赵大人,制台衙门的幕府;另一个胡筱峰,捐的道台班子。过了两天,羊统领见没有什么洋教习来找他评理,心中一块大石落下;而龙占元本营营官来帮说话,请求免除对龙占元的看管和撤差
《官场现形记》,作者李宝嘉,被鲁迅赞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该书并无主角与主要故事线,结构与《儒林外史》类似,相对独立的多个小故事通过人物关系串联,以官场为舞台,揭露了上至皇帝、下至小吏等各类官僚的“昏聩糊涂”、“贪财如命”、“投机取巧”、“龌龊卑鄙”,批判了晚清官场的黑暗、吏治的败坏以及统治阶级的腐朽。
第三十二回 写保折筳前亲起草 谋厘局枕畔代求差
话说羊统领在宴席上喝退了凭空多事的龙占元,担心洋教习找上门要说法,再加上田小辫子和乌额拉布二人吃醋打架,弄得众人都兴趣索然,于是草草吃完,均无精打采地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羊统领找来田小辫子,怪他不该去制台面前“滥竽充数”,又怪他不该与乌额拉布掐架,嘴里唠叨着“改天我给你们牵线和事,都是一个官厅上的,何苦来哉见面不说话?”;田小辫子因曾做过他伙计,在他手下吃过饭的,心里虽不爽,也只好答应。
过了两天,羊统领见没有什么洋教习来找他评理,心中一块大石落下;而龙占元本营营官来帮说话,请求免除对龙占元的看管和撤差,羊统领虽狠狠批判了一番,但还是撤了原来的惩罚,改为记大过三次,以儆效尤。龙占元上来叩谢,他语重心长道,现在英文学堂到处都是,你既然有志学,为什么不去拜个先生,好好学两年呢?一个月只需花个一两块洋钱的学费,等学好了,你也好去当翻译,再不济去上海洋行做个买办,一年赚上几千两银子,可比在我这里当哨官强多了。像你现在这样,只会一言半语,反遭人笑话不是?
龙占元解释,自己原来读过三个月的洋书,整个课堂就属他天分最高,一本《泼辣买》,读得只剩八页,后来有别的前程,就不读了,过了两年,也只记得“亦司”这一句。本来打算借此应酬外国人,哪想到反挨了一顿打,可把我打怕了,到现在脑袋的窟窿还没好呢。以后我可再不敢说洋话了,如果再学会两句,还剩几个脑袋被砸的?又是马棒,又是拳头,但这不是性命攸关吗?羊统领听了点点头,赞同道,不会也好,完完全全做个中国人,总比那些做汉奸的强。
可以看出,龙占元哪怕到现在也是不服的,只是顾忌上司敢怒不敢言,只能说些阴阳怪气的丧气话,不过所幸他那酒囊饭袋的上司也没听懂话外之音。不过,在那样的年代,羊统领能够劝属下学习洋话另找更好的生路,也是不错的上司了,可惜的是龙占元本人也没多精明,兴许由于快六十岁的人了,本能拒绝新事物吧。
羊统领说做就做,很快在钓鱼巷安排了一桌席面,目的为田、乌二人和好,邀请的无非是之前打牌吃酒的几个狐朋狗友,再添了两位:一位赵尧庄赵大人,制台衙门的幕府;另一个胡筱峰,捐的道台班子。
其中,赵大人传说无论什么事制台都必让其起稿代笔,因此全省官员,大大小小都乐意拉拢他;但他自诩清高,应酬的的时候不喜说话,也不知是架子大还是涉密的缘故,总板着个脸。他虽仅为知府,但只有道台以上的官请他吃饭才肯赏光,还得是当红差的请,若是黑道台或级别比他低的请,那是压根不理会的。别人同他讲话,他总是抬头朝天、眼望别处;别人问三句,他就答一句,有时只是冷笑一声不说话——由于他这牛逼哄哄的派头,大家都叫他“赵大架子”。这回赴羊统领的饭局,是因为他听说羊统领在上头的名声很好,又有钱好交友,所以才肯大驾光临的。
而胡大人,有人曾说他父亲当过“长毛”,后来招安了做官到镇台;他是在父亲底下做惯了少爷的,脾气很不好,一天到晚总跟人对着干,说话也没头没脑,不听人话——知道他底细的都喊他“小长毛”,相处久了,又送他一个绰号“胡二捣乱”。
就说胡二捣乱这人吧,听说羊统领请他喝花酒,直接乐到不行,头天晚上就让管家提前把赴宴的衣服备好:当时是已四月份了,天气挺热,拿出来的衣服都是春纱长衫、单纱马褂。但因为晚上下了点雨,第二天清晨些微有点凉意,他又让管家拿来夹纱袍子、夹纱马褂,穿戴整齐,就等羊统领来催请。其实统领请的晚饭,但他没看帖子,记成了早饭,左等右等不见人来,问管家是否记错日期,管家确定是今日;他等到太阳出来,满屋子窜来窜去,加之心上急,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夹纱衣服穿不住了,故找了件熟罗长衫、单纱马褂套上,里面穿了件夹纱背心。到中午仍未见羊统领派人来,他又问管家究竟什么时候的饭局?其中有个记得的回答是“晚上”,气得胡二捣乱大骂“王八蛋”,匆匆在家对付了午饭。
好容易熬到三点半,此时穿熟罗长衫也有点热了,他只好重新穿回最开始准备的单纱衣服。刚要出门,想起啥,冲回上房找到一个鼻烟壶,想着带上这玩意儿就不怕街上驴马粪的臭气熏人了;等到坐到轿子,谁知发现鼻烟壶是空的,连忙让管家去拿烟,管家找不到,他只得自己下轿回屋找。终于找着了烟,走到半路却想起自己没带扇子,等不及回家去取,就去沿途的扇子铺买了一把临时用;买了扇子,想想晚上可能会气温下降,他又吩咐管家回家去把小夹袄拿来,预备晚上添衣。哎,各位看官看出来了没?胡二捣乱是个多么“事儿”的家伙。
就这样来回耽搁,到钓鱼巷时已有五点多了,幸亏只有主人到了,其余客人还没到。胡二捣乱什么德行谁都知道,羊统领与他没什么话讲,寒暄两句就自顾自躺下来吃烟,任凭胡二捣乱去找姑娘捣乱,也懒得吃醋了。捣乱半天,那些姑娘都啐他是“断命胡二”,他只是涎皮笑脸不说话,后来点心上来,拿点心才堵住他的嘴。
没多会儿客人们陆续来了。羊统领拉了田小辫子、羊统领的手,说了许多的好话,给二人一个作了两个揖,力劝他们和好。田小辫子倒是愿意低头,只是乌额拉布脸上的伤还么好全,不大乐意,但经不住羊统领再三打躬作揖和请安,以及旁人的劝说,最后也气平了。大家都说田小辫子不好,让田小辫子给乌额拉布斟碗茶,,两人彼此作个揖,道了个歉,算解了怨。
当时已经七点半了,所有人都到齐,唯独不见赵尧庄赵大人。羊统领本想叫差官去请,但担心其在陪制台说话不方便,只好坐等,这一等就是一个半钟,他才姗姗来迟。赵大人毕竟是制台跟前的红人,大家都是巴结的,但几乎对所有人他都是仅拱拱手,就一把拉过余荩臣到烟铺说悄悄话,连主人都不放在眼里。摆好了席面,主人请他入座,他谦让一回,却只顾着和余荩臣聊天;主人拎着酒壶半天,等他说完了,才起身入座。主人敬他坐首座,他意思意思问“有其他座位不?”,余荩臣捧了一句“这里没有第二人越过你的”,他才昂着头坐下了。
席面上,只有余荩臣当的差使顶阔,钱多,最近制台还委派他为学堂总办,常说他很会办事;余荩臣借机找人说项,求制台赏他一个明保,送部引见,制台答应了,但折子还没递上去。余荩臣打听到制台的奏折都是赵大架子拿主意,因此极力讨好接近他。而你说为啥赵大架子只顾和余荩臣讲话?他架子再大,看在钱的份上架子也会小的,余荩臣私底下送他多少财物,他心里有数,竟把这余荩臣当做知己一般了;所以台面上他只和余荩臣攀谈,剩下就是和主人问答两句,其他人是不屑一顾的,别人也不敢找他搭话。
在钓鱼巷吃饭,惯例是要叫局的,赵大架子以保密为由不肯破例叫,主人只能随他;其他人各自只叫了一个,怕赵大架子在场回头说闲话。一场花酒,人虽不少,居然都个个拘谨,气氛冷清得很。
赵大架子吃了个两个菜就离席吃烟去了,余荩臣也陪着离座;主人随后请他归座继续,他摇头对余荩臣说,这些人我同他们谈不来。余荩臣颇为机灵,偷偷透露给主人,让他们尽管自己吃喝,不然其他人只能尬坐等了。赵大架子吃烟却自己不会装,余荩臣不吃烟打烟却是一把好手:当下他就服侍赵大架子连打十几口,吃得满屋烟雾缭绕。
菜上齐了,主人再来请吃稀饭,赵大架子也再次拒绝,余荩臣同样陪着不吃,把主人弄得心方方,席散后还过来道歉,说“为两位留饭了”。赵大架子道了句谢,但说完就想穿衣走人,余荩臣力邀他去自己相好王小五子那里坐坐,赵大架子点头应允,两人一起出门了。就这,主人还得穿好马褂送到门口,没办法,谁让赵大架子在制台面前说话比“枕头风”还厉害呢!
赵、余二人到了王小五子家里,余荩臣立马像刚才那样伺候赵大架子吃烟,王小五子想接过去,他还不肯。赵大架子连抽七八口,精神才恢复,余荩臣见状打发王小五子去装烟,想同他说几句正事;赵大架子却忽然先发制人问道,我托你安置的两个人怎么样了?余荩臣回答,已同藩台说过了,一个调动,就派他俩去。赵大架子追问要几个月?余荩臣殷勤道,这几天正在对付看,有两处这快要期满,不过几天功夫就能委他们的,您老交代的事情哪里敢怠慢?
其实余荩臣本想说说自己的事情的,哪想到被赵大架子抢话先问了安置人的事,一时也不好再提,只能暂时忍下,让王小五子备了稀饭,留赵大架子吃。但赵大架子借口公事要去雁门,他也不好挽留,便邀赵大架子明天来王小五子家里吃晚饭,对方仍是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一晚,王小五子目睹了余荩臣对赵大架子瞻前马后的模样,很感兴趣地问其赵大架子的履历。余荩臣介绍道,赵大人是制台衙门的师爷,见了制台都是平起平坐的,全南京城就没有越过他的。王小五子问余荩臣当的什么差,一年能有多少进项?余荩臣得意地告诉自己是全省牙厘局总办,所有外府州、县、大小镇、市上的厘局都是其管辖的;而那些局里的老爷,用与不用,全在他一句话,权力大得很哩。王小五子追问,那些官都归你管,你的官有多么大?余荩臣说自己是道台,才能当上牙厘局总办。
“道台是什么东西,就这么阔!”王小五子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我听说现在的官都是拿钱就能买的,你这个官,化了几个钱?
余荩臣听到王小五子嘲讽道台“什么东西”,心里已不悦,又见她问自己的官要化几个钱,就更不高兴了,严肃地说:“我可是正途两榜出身,用不着化钱。化钱的是另一帮人,名字叫“捐班”,我们是瞧不起的。”王小五子不以为意,说道,官好捐,想必你们的差事,也是捐来的了。余荩臣连忙否认,坚称自己的差事可是凭真本事挣来的,一个钱没化,而且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强调哪怕有人在自己手下做差事,只要有真本事也一文不取,就差把公正写脸上的。哪怕王小五子向他确认了一遍,他依然面不改色。
王小五子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前月里,有一天春大人请你喝酒,我看见他当面送你一张六千两的银票,还再三跟你请安,求你把个什么厘局给他。你不是接得很爽快吗?不到十天,果然听说春大人得偿所愿了。”说完,拿眼睛瞟他。余荩臣被无情揭穿“真面目”,有点脸上挂不住,硬着头皮说道:“他的差使本来就该委的,银子是他还给我的,并不是化钱买差使。”
“照你这么说,没有银子的人也可以得到差使了?”王小五子佯装不知道。
“怎么不得呢!只要上头有照应,或者有人嘱托,看朋友面子上,也要委差使的。”余荩臣继续瞎编道。
“原来如此。你看咱俩交情如何?如果我推荐一个人给你,你可得好好委一个好差。”王小五子笑嘻嘻道。余荩臣也跟着笑,以为她在开玩笑,随口答应了。王小五子却没接着说什么,两人熄灯安寝。
次日,余荩臣还惦记着自己那档子事,上院下来再次找赵大架子约饭,赵大架子回信说自己公事忙得很,等下衙了八点钟直接在他相好贵宝那里汇合。余荩臣哪有不答应的,七点就去了贵宝屋里等着,一等就是两个钟,赵大架子才到;见到了还不敢有任何怨言,跟捧凤凰似的迎着他进来。
堂子里知道赵大架子习惯,早就备下了烟具,三四根枪、两三个人,轮流上烟打火门;他一进门先抽烟,打好的烟一连抽了二十来口,也不同余荩臣说话,只顾着过烟瘾。余荩臣一个屁也不敢放,只能跟着伺候打烟,足足抽了一个钟,直到赵大架子抽饿了要吃饭,两人又相对而坐一起吃。贵宝在一旁上菜添饭,赵大架子让其同吃她却摆谱儿不肯,把赵大架子惹得生气了,大骂“你们做窑姐的不好意思的事情多了去了,怎么和我吃饭就不好意思了不成?”,还好余荩臣在边上拼命插科打诨,替二人解和。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赵大架子其人眼睛长在脑袋上,相好竟也是个拿腔拿调的,哈哈。
终于饭也吃完了,余荩臣总算有机会谈公事,问起制台那里关于自个有个什么说法?赵大架子回道,不是你提,我早就有打算了,只是一天到晚公务繁忙,我还没动笔呢。余荩臣忙问,什么需要亲自动笔的?赵大架子回说,不就是你得明保的那句话嘛。
听到关键的“明保”二字,余荩臣心里乐开了花,但强压下欣喜,故作矜持地感谢大帅的恩典、赵大架子的栽培。赵大架子不紧不慢地卖了个关子:“不敢当!不过制军既有这个意思,我们是朋友,哪有不帮你说话的道理。说来也好笑,前几天是我催制军,这两天却反了过来,变成制军催我了。”余荩臣肯定问“催啥?”,他接着说道:“起先是制军想保举你,可没有定规,我天天追着问,跟他把你夸出花儿来,催他尽快把保举你的折子递上去;制军果然听了我的话,这两天逼着我起稿子,但我一直忙没时间动笔,再说了怎么保举法子,下个什么考语,也得商量商量。”我了个娘亲,这番话简直是赤裸裸表示,他能牵着制军的鼻子走啊!简直是在疯狂暗示余荩臣当下得多感谢自己,多巴结自己,因为折子啥时候递上去,可取决于我啥时候写好哦,亲!
余荩臣哪有不捧场的,他诚恳地感谢赵大架子的帮忙,拜托赵大架子“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还特地离座深深鞠了一躬。赵大架子还礼后道,我们是自己人,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没有不照办写上去的。余荩臣接着恭维几句,称自己不敢“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还得赵大架子出马。赵大架子被余荩臣的马屁拍得极为舒服,原想立即替他起稿,无奈烟瘾又起来了,坐立难安,就让余荩臣执笔,写完拉倒。余荩臣开始还不肯,后来被赵大架子“赶鸭子上架”,才硬着头皮拿起了笔。
不过,这都是余荩臣装的。实际上,他心里巴不得这个折子由自己亲笔写,那还不是可了劲儿地自夸,做官的人,这点脸皮子的厚度能没有?于是赵大架子在炕上吃烟,他则坐在桌子边上起稿,眼巴巴地等赵大架子说什么,他就写什么;等了七八袋烟的工夫,赵大架子的烟瘾过了一半,一骨碌爬起来,歪在床上,慢悠悠地喝口茶才说道:“我的意思是,折子上没多少话说,还是夹片吧。”余荩臣觉得仍是折子郑重点,赵大架子道,横竖保了上去,上头不会不准的,都一样,都一样。余荩臣不敢再争辩,只能附和,但就是瞪着眼睛,手拿这笔不动。
赵大架子催他写,余荩臣回说等他念,赵大架子笑笑说道,以你的大才有什么不晓得的,别同我客气,尽管写,写出来一定能用,我得过瘾了,你费费心吧!这番话正和余荩臣的心意,表面诚惶诚恐的,内心却是欢欣雀跃,嘴里还得谦虚两句。
不过,幸好余荩臣确实是正途出身,肚里是有点笔墨的,又兼在江南历练多年,公事文理还算得心应手。于是想了想,提笔就一口气写了好几行,后来写到自己的考语,心想:不如空着吧,等姓赵的去填;又转念一想:姓赵的填的不如意咋办?还是自己写了,让他斟酌斟酌算了,我与他的交情,不至于把我写的改了。打定主意,他犹豫了半天,结结实实地自己给自己写了十六个字的考语,后文夹带吹嘘自己如何办厘金、办学堂卓有成效,又多写了许多行。
没多会儿写完了,他拿到烟炕边,给赵大架子过目。赵大架子看了一遍,也不吭声,若有所思的样子,把余荩臣在一边等得心焦,连问合不合用?赵大架子终于端够了“架子”,说道,格式还行,只是考语嘛……以兄弟你的大才,肯定是当得的,但写到折子上,语气总得软和点,让上头看了受用;如果说得过于好了,一来不像上司考核下属的语气,二来也不像折子的话术,你说呢?说完把稿子递还了他。
余荩臣被说得满脸通红,饶是厚脸皮如他,也半天说不出话。他拿着稿子坐回去,发呆了很久,改来改去都不满意,不是怕赵大架子批判,就是自己觉得不够夺眼球,最后只得谦称自己是外行人,请教赵大架子该如何改。赵大架子说道,我们推心置腹地说,这考语虽没几个字,却轻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我拟了出来,还得送制军评阅;长久以来制军都没改过我的稿子的,如今你这个折子我若没写好被改上一两句,我的脸往哪里搁呢?所以我要替你再三考虑就是这个缘故。
余荩臣感激不尽,亲自把笔递给赵大架子,请他动笔;赵大架子仍说自己需要考虑,不接笔,只是横着身子一口气抽了五六口烟,才下炕,把原稿略改了几句,却把十六个字的考语全部换掉了。余荩臣伸脑袋过去看了,私心觉得“也就那样”,但怕赵大架子生气,只得违心地连赞“好极!好极!”赵大架子改好了把稿子往怀里一塞,嫌堂子里吃烟不畅快,要回家抽,余荩臣也陪着穿好衣服一同出门,临别还又是鞠躬又是各种感谢的。
接着余荩臣就直奔王小五子家。当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他还没走进去大门,黑夜里隐约看到有个人刚好从她家出来,似乎看看神气是熟人。彼此擦肩而过时,余荩臣着重看了几眼,那人没有看见他,他倒是看清了是谁,原来是认得的比他官职差了好几级的小官。认出的一刹那,他本能地别过头,怕被对方也认出,等那人走远了,他才走到王小五子房里。他俩本就是老相好,兼之余荩臣明保到手心情格外美丽,见面之后,两人好一阵腻歪。
王小五子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撒娇要余荩臣答应她一件事,无论事情是什么。余荩臣追问究竟是什么事,她先是重提昨晚两人的话题,即看交情不用钱给差使云云。余荩臣问王小五子莫非有什么人荐给我不成?同时板着脸表示他们交情虽不浅,但她荐的人是不收的。
王小五子不依,扑到余荩臣怀里,两只雪白的手捧住他黑油津津的脸,娇蛮地一定要他答应自己的请求;而今天余荩臣穿了一件簇新的外国缎夹袍子,被王小五子拿头蹭了蹭,登时皱了一大片,让向来吝啬的他心疼得不要不要的,但看在相好面上也不好说。王小五子故意生气道,谁不晓得我是余大人的相好,将来我还要嫁给你哩!我嫁了你,就是厘金局总办太太,谁敢对我说一个“不”字,谁敢来笑我。余荩臣只好顺着她说,不错,你嫁了我,就是我的太太,我有你这位好太太,就再不用来钓鱼巷了。王小五子也不信他的话,啐他相好不知几多,追问他答应自己的事情如何讲?
谈话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余荩臣打着哈欠脱衣服想躺下睡觉,王小五子却不放过他,仍痴缠着要他答应自己,最终闹得余荩臣急了,松口让她“先把人头报上来”。王小五子和衣躺在枕头上,低声说,我说的不是别人,你们同在一起做官,有什么不认得的,就是候补同知黄大老爷托我的。
余荩臣问,姓黄的天底下那么多,没头没脑你叫我去哪里找?
王小五子边说自己记性不好,边从衣裳小襟袋里摸出个名条,让屋里婆子点了根洋烛,递给余荩臣看。余荩臣在烛光下定睛一看,上面写着“知府用、试用同知黄在新,叩求宪恩赏委厘捐差事”两行小字。一看他心里就漏跳了一拍,半晌一声不吭。王小五子问他这人你认得吗?余荩臣仍不肯说话,沉默了许久,才慢慢问道:“这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嫖你的?条子也是方才给你的吧?”王小五子不妨他问得如此毒辣精准,愣住了。
你说巧不巧?刚才余荩臣进门前碰见的那人,可不就是黄在新。这黄在新与余荩臣,一个知府,一个道台,官阶不同,也不在一个官厅,照理来说是不认得的;只是此人惯会钻营,凡是红点的道台,他无不谄媚,所以没一个不认得他的。他身上虽有几个差使,无奈油水不多,见余荩臣正当厘金局老总,就想谋个厘局的差事,托了几个人,递了几张条子,都被余荩臣置之不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黄在新平时也喜欢去钓鱼巷鬼混,与余荩臣有同靴之谊;而且王小五子看中他脸蛋英俊,便同他十分要好,余荩臣还得往后排一排。黄在新在王小五子家走动,余荩臣一概不知;但余荩臣往王小五子家里跑,黄在新却一清二楚——由此可见王小五子待他确实不一般。
余荩臣看了名条,此前又撞见黄在新,问王小五子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格外疑心吃醋,不免明白了七八分。他冷笑两声,说道,他的条子没人递,居然想到了你,托你替他求差事,真是会钻!倒是你俩何时认识的,你对他如此关切?王小五子见余荩臣疑心自己,毕竟“做贼心虚”,也不敢再撒娇耍赖了,立刻拿手掰着他的脑袋与其脸对脸说道:“这里有个故事你不知道,我是江西人,七岁就卖在这挡子班里学唱戏,等十五岁才到的南京。这黄大老爷也是江西人,同我嫡亲同乡,他是我家里的人,有什么不认得的?我替他求差事,也无非照应同乡的意思,有什么怀疑的?”
余荩臣摇头道:“算了吧,你们江西人我也见过不少,做官的、读书的,在乡谊上并不看重,我不信你一个做窑姐的,倒比他们做官的更有义气了!别骗我!何况你七岁就被卖到班里,东飘西荡,能够认得姓黄的才怪。这话越说越离谱。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的交情,老实交代了吧!你不和他有交情,为什么要替他求差事呢?我晓得我们花了钱,就是做大冤种替人垫腰的,如今居然公然替恩客说人情求差使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让你们这样玩弄。”他越说越气,索性坐起来,吩咐轿夫打轿子,还发了毒誓“以后再不来这个地方了!你们如果再看到我来这里,迈哪只脚就砍我哪只脚!”说着,开始卷袖子,两个眼睛瞪得铜铃大,又拿手去盘辫子,一副要动手打人的模样,但好歹理智尚存,并没其他动作,只是坐在床沿生闷气。
王小五子见他数落自己,不禁脸上泛红,心里扑通直跳,又见他各种举动还以为要打人,按也按不住,后来见其并没继续,方和颜悦色地继续为自己辩解道,同乡有什么好假冒的,天生同乡是同乡,我不拿拿他当外人看待;至于我如何认得他的,苏州来的洪大人、清江来的陆大人,每逢吃酒他就在座,不就认得了?怎么我就不能认得他了?
也不愧是“阅尽千帆”的窑姐了,这时候还能颇为淡定地睁眼说瞎话,其实内心也觉得好笑吧:大家都在欢场心照不宣,难道就许你一个人嫖我了?你是包月还是包年了啊喂?只是大恩主嘛,该哄还是得哄。
这一闹就是五点了,天都微微亮了,余荩臣也不等轿子,穿好衣服就走,不管王小五子如何挽留。他走到大街上,到处冷冷清清的,心里又气又闷,竟走错了方向,后来好容易雇了一辆东洋车子,才回到了公馆。开门进去,一路地骂人,一直骂到上房,把全屋人都惊动了,全部起来各种伺候他洗漱、吃饭,准备上院。
等走到院上,大概九点钟了,余荩臣气还没消。头一个看到孙大胡子,就没忍住把黄在新通过王小五子求差使的事情一股脑告诉了他,说完吐槽道,这小子品行太低劣,什么人不好托,偏要托婊子,真的好笑!
孙大胡子笑道:“这也难怪,实在是你同王小五子的交情非他可比,朋友说的话都不如相好说的,所以他才出此下策吧。出来做官就是为了赚钱,只要有钱赚,也顾不得这些脸面了。”余荩臣听出孙大胡子的奚落之意,不由脸红,分辨道,我们逛窑子,不过是行云流水罢了,谈什么交情呢!孙大胡子却不放过他,忙接嘴道:“又是行云、又是流水,还算不得交情?不晓得要到什么地步才算交情呢!”
余荩臣急了:“我同你说正经话呢,一个劲调笑我!老实和你说,王小五子同姓黄的,都是江西人,她替他求差事,是照应同乡的意思。”啧啧,这些话本是王小五子解释给他听的,而他本就从头到尾不信一个字,现在竟拿来遮脸面了。
“一个当妓女的,居然肯照应同乡,比士大夫还贤明啊!你就应该马上委他一个上等的厘差,一来顾全相好的面子,二来可以刺激一下那些不顾乡情的士大夫。你们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儿?”孙大胡子哈哈大笑。此时官厅已来了不少人,天天在一起的几个熟人,都应和说“理应如此”。
看到没人与他站在一个战线,余荩臣郁闷至极,坚持要回制台,撤那小子的职,还要参办他,给那些卑鄙无耻、巧于钻营之徒为戒!当时孙大胡子就驳斥了一句,让余荩臣当场哑口无言。你道孙大胡子说了啥?